第8节:哭小弟(1) 哭小弟 飞机强度研究所 技术所长 冯钟越 我面前摆着一张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国考察时用的。名片依旧,小弟却再也 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 的地方,也是每个人都会去,而且不能回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怎么能轮得到小弟! 他刚五十岁,正是精力充沛,积累了丰富的学识经验,大有作为的时候,有多少 事等他去做啊! 医院发现他的肿瘤已相当大,需要立即做手术,他还想去参加一 个技术讨论会,问能不能开完会再来。他在手术后休养期间,仍在看研究所里的 科研论文,还做些小翻译。直到卧床不起,他手边还留着几份国际航空材料,总 是" 想再看看" 。他也并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进时,他忽然说想吃虾, 要对虾。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呵!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去了。这一年多,从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个梦,是个 永远不能令人相信的梦。我总觉得他还会回来,从我们那冬夏一律显得十分荒凉 的后院走到我窗下,叫一声" 小姊——" 。 可是他去了,过早地永远地去了。 我长小弟三岁。从我有比较完整的记忆起,生活里便有我的弟弟,一个胖胖 的、可爱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后。他虽然小,可是在玩耍时,他常常当老师,照 顾着小朋友,让大家坐好,他站着上课,那神色真是庄严。他虽然小,在昆明的 冬天里,孩子们都生冻疮,都怕用冷水洗脸,他却一点不怕。他站在山泉边,捧 着一个大盆的样子,至今还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兴地叫道。 在泉水缓缓地流淌中,我们从小学、中学而大学,大部时间都在一个学校。 毕业后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觉间,听到人家称小弟为强度专家;不知不觉间, 他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很难想象一个人的将来。这 几年,父亲和我倒是常谈到,只要环境许可,小弟是会为国家做出点实际的事的。 却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们而离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后,因为无法得到更好的治疗,我于八月二十日到西 安。记得有一辆坐满了人的车来接我。我当时奇怪何以如此兴师动众,原来他们 都是去看小弟的。到医院后,有人进病房握手,有人只在房门口默默地站一站, 他们怕打扰病人,但他们一定得来看一眼。 手术时,有航空科学研究院、623 所、63l 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 术室外;还有一辆轿车在医院门口。车里有许多人等着,他们一定要等着,准备 随时献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换过,他的同志们也会给他。但是一切都 没有用。肿瘤取出来了,有一个半成人的拳头大,一面已经坏死。我忽然觉得一 阵胸闷,几乎透不过气来——这是在穷乡僻壤为祖国贡献着才华、血汗和生命的 人啊,怎么能让这致命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长到这样大! 我知道在这黄土高原上生活的艰苦,也知道住在这黄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劳 累,还可以想象每一点工作的进展都要经过十分恼人的迂回曲折。但我没有想到, 小弟不但生活在这里,战斗在这里,而且把性命交付在这里了。他手术后回京在 家休养,不到半年,就复发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写,也不能写。每一念及,便泪下如绠, 纸上一片模糊。记得每次看病,候诊室里都像公共汽车上一样拥挤,等啊等啊, 盼啊盼啊,我们知道病情不可逆转,只希望能延长时间,也许会有新的办法。航 空界从莫文祥同志起,还有空军领导同志都极关心他,各个方面包括医务界的朋 友们也曾热情相助,我还往海外求医。然而错过了治疗时机,药物再难奏效。曾 有个别的医生不耐烦地当面对小弟说,治不好了,要他" 回陕西去" 。小弟说起 这话时仍然面带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终没有失去信心,他始终没有丧失生的愿 望,他还没有累够。 小弟生于北京,一九五二年从清华大学航空系毕业。他填志愿到西南,后来 分配在东北,以后又调到成都、调到陕西。虽然他的血没有流在祖国的土地上, 但他的汗水洒遍全国,他的精力的一点一滴都献给祖国的航空事业了。个人的功 绩总是有限的,也许燃尽了自己,也不能给人一点光亮,可总是为以后的绚烂的 光辉做了一点积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种工业的复杂性,但我明白,任何事业也不 是只坐在北京就能够建树的。 我曾经非常希望小弟调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担。他是儿子,三十年在 外奔波,他不该尽些家庭的责任么?多年来,家里有什么事,大家都会这样说: " 等小弟回来。""问小弟。" 有时只要想到有他可问,也就安心了。现在还怎能 得到这样的心安?风烛残年的父亲想儿子,尤其这几年母亲去世后,他的思念是 深的,苦的,我知道,虽然他不说,现在他永远失去他的最宝贝的小儿子了。我 还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尽头,跨过那一道痛苦的门槛时,身旁的亲人中能 有我的弟弟,他素来的可倚可靠会给我安慰。哪里知道,却是他先迈过了那道门 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