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
现在,我不太能想起什么。在这种情景底下,什么都不允许想起。一家子人,
太平的岁月,歌声,夏天,美院附中……这就是一切。张伯伯说,小晖,这就算开
始了,好好学,我对你父亲也算有个交代了。总之,我对你有信心,我希望九月份
你能到这里来上学。他看了我一眼,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握了一下。
我点点头,从那一刻起,我下定了从良的决心。你知道,人在这时候难免会触
景生情,生发出许多向上、向善的决心来。这是难免的。是结束的时候了,我想。
和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只要我愿意,总有一天,它会开始;
可是只要我愿意,从今天起它就会结束。为什么不呢,一切还来得及,我们就像风
筝和线的关系,线握在我的手里,我放线,她就断了。
就这么简单。只要我不去找她,是呵,这看上去难了些,二十天来它已成了习
惯。可是才二十天呵,我和她的生活是看不见的,而我现在的生活是看得见的,它
异常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新鲜,明亮,它如此招摇,引人入胜。
在其后的一个星期里,我果然没去找她,我实现了我的诺言,振奋不已。可是
我也沮丧颓唐,失魂落魄。我常常想起她,即便和娴娴在一起(那时她已放暑假)
;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也在想我吗?她的伤好了吗?会反复吗?能出行吗?能
下楼买饭吗?谁来给她买饭呢?
有人给她做饭吗?
她离不了我的,她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我至少应该等她伤好了……伤好了,我
才可以离开。我要的不是别的,是心安理得。我要的不是和她在一起,不是的,是
我自己搞错了。我以为我爱她,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现在,我也爱娴娴。
嗯,这个我得承认。我有点喜欢娴娴了,上午我去老师家学画,两个小时以后,
我急颠颠地往家里赶,我想看见娴娴,想和她说说话,一起吃中饭。临走之前,她
特意问我,你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我随口说道,鲫鱼汤。我差不多要笑了起来,是呵,鲫鱼汤。
我说,你别做,好生在家呆着,也别出门,外头太阳毒,当心晒着。
她说,你会做啊?
我说是的,我做的鲫鱼汤鲜嫩爽口,中午做出来尝尝。
中午,一般都是我和娴娴一起吃饭,那时我们已经很熟了,她成天尽想着弄吃
的,自己做,拿着一本菜谱,照葫芦画瓢地放多少盐,焖多长时间。她也会拿起铁
锅,把菜掂一掂,煞有介事的样子。有一次,油锅里冒了火,她失声尖叫起来,我
赶上前去,把锅往地上一扔,满地的菜,一片狼藉。
总之,她是很可爱的。她是幸福家庭出生的孩子,天真,单纯,好脾气。有时
候,我甚至觉得她不像十六岁,她看上去要小一些,在我面前,她破例说很多话,
变得喋喋不休。她自己也感觉到了,有点不好意思,稍稍沉默一会儿后又忘了。她
跟我讲起她们学校的事,哪个女同学是校花了,哪个人随父母一起出国了。
其实吴菲长得也就一般,只不过身材好一些。隔了一会儿,她下断语道。
我问吴菲是谁?
她说,咦,你怎么就忘了?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校花呀。
我微笑了,在这样的女孩子面前,人真是会变老的。你会不自觉地生出某种角
色感,就像她的兄长,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人模狗样的像个兄长。
隔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说国外是什么样子?我爸说,只要我能考上大学,他
们就赞助我出国留学。嗨,不去也罢,在哪儿不是活呀。不过我希望去巴黎,那儿
是时装之都。
她成绩中等,也不爱学习,她父母整天为她焦虑。她说,我不爱学习,可是我
热爱生活。——对了,你爱学习吗?我想了想说,爱。可是这么多年来,全错过了,
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没说话。我想,我的情况她已经知道了。她抬头看我一眼,
我们对视了一下,目光当即闪过了。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这一幕,这一幕里所包
含的微妙的东西,只能属于那个年纪的。
那是多么好的年纪啊,青涩,害羞,和任何一个少女单独相处,你都会觉得很
微妙。娴娴也是微妙的,我猜想。她本不是个多话的孩子,她想靠说话来压住那微
妙。父母一回家,她就
恢复了常态,她变得一如既往地安静,自然。她成熟多了。看得出来,她烦他
们,她不希望他们回家。
有一次,她不经意地说,他们要是出差就好了,两人一起出差。我微笑了,我
是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了。她也笑着,大约很吃惊自己竟说出这样露骨的话来。她解
释说,我的意思是——
我说,你别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我们在家里能自由一些——说到这一
句,我也脸红了,真是越解释越麻烦。最后我只好说,这也是我希望的。
这就是我和娴娴的全部,大致如此。我们只这样相处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
我和一个少女在一起,说话就像珠玉一样,很精致的,必须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吐出
来,怕不妥当,怕伤害她,怕害羞。那是像湖水一样碧蓝的日子,微波荡漾的全是
心事,自己也不明了,也不能确定。一个眼神儿,一个手势,一抹微笑……身心里
更大的波浪深埋在水底下,永远也不可能翻起来。
一星期以后,我就去找了阿姐。你听我解释,事情本来已经结束了,只要我不
去找她。那你会问,那你为什么又去了呢?我告诉你,我没那么无耻,一星期不见
女人就贱得骨头疼。——我也许这么无耻过,肯定有过。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我
是去还钥匙的。她留过一把钥匙给我,为了方便我开门。你知道,她行动不便。
这钥匙肯定要还的,面也肯定要见的。这是我做事的风格,我不可能留着一个
女人的钥匙,却再也不见她,这算什么事啊?我总得对人有个交代,我不能连招呼
也不打,就从此销声匿迹,不了了之。这不是我的风格。
去还钥匙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她。如果说,刚开始还有点留恋,那么后
来呢,一星期来和娴娴的相处——一星期,对一个少年来说已经足够了;而正是这
样的相处,让我顺理成章地忘了一个女人。这真是件太轻巧的事。有什么办法呢,
我天生就是个薄情郎。
这个我爱得四肢乏力,恨得牙根痒痒的女人,在一星期以后的那个下午,再也
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承认,在去时的路上,我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我不怕她,温
柔也好,暴戾也好,已经与我没关系了。我自由啦。我想把事情做得漂亮一些,还
给她钥匙,落落大方地跟她告别。一切就结束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是啊,她长得很美,可是她长得美于我很重要吗?大街上有那么多的美女,我
看不见,摸不着……一星期不见,我就能忘了她,这总是事实吧?
我希望她能在家,当然,这是肯定的。不在家,她能去哪呢?遍体鳞伤,又不
能出门,我想和她随便谈谈,唔,五分钟吧。说一些闲话,告诉她我忙得很,请了
一个老师,每天都要去学画,也没来得及跟她说,真是对不起得很。告诉她我还会
来看她的,希望她能好好保重身体(唔,这个还是不说为好)。那么还能说什么呢?
也许什么也不用说了,她要是不高兴,我还她钥匙就走。她要高兴了,我就再
帮她涂一次药膏,再次向她道歉,同时也表示由衷的感谢,就说认识她很高兴,这
二十天来,怎么说呢,很高兴。
我也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我不是没担心过,这二十天来,这女人带给我的
意外还少吗?她简直让人猝不及防。可是兵来将挡,我凭什么要怕她?再说,此一
时彼一时,我再也不是数天前的那个小毛孩子了,可以让她随便捏在手心把玩不已。
重要的是,我已经移情别恋了。我移情别恋了她还能怎么着?
我在楼下买了些水果,又去杂货店带了条烟上楼,天知道我当时怀着怎样的雄
心壮志,我就要与旧生活告别啦。我充满了信心。我敲了敲门,里头没人应。我掏
出钥匙开门,可是打不开,显然门锁换了。这是怎么回事,真蹊跷。
是耭,我不还钥匙,人家自然要换门锁。——她有一万个理由换门锁,我能够
理解,我被拒之门外了。我心里不好受。
我木然地站了会儿,掂了掂手里的钥匙,这么说,它已经没用了。我把钥匙丢
在门外,与水果和烟放在一起,表示我已经来过了。
我正要转身离开,这时门开了,她站在门洞里,穿着碎花布睡裙,蓬头垢面。
她看着我,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神情疲倦,冷淡,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我们就这
样看了很长时间,也许仅仅是几秒钟,——我觉得时间太漫长了,我受不了那样的
逼视,面无表情,目光平静理智,仿佛看穿一切似的。
我知道她在指责我,仿佛我做了件伤天害理的事,不可饶恕。我指望她会发泄
出来,可是没有,她打开门说,进来吧。我刚才正在睡觉,你敲门我没听见。
我提着网兜进门,把水果拿几个放在茶几上,烟也放在一边。她指了指沙发让
我坐。自己提了只矮凳坐在我对面,中间隔着茶几。
我说,我是来还钥匙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又说,你伤怎么样?好
了吗?
她点点头说,早好了,谢谢你,小伙子。她疲惫地抬起头来,甚至笑了一下。
我看得出她很勉强。
我心怦然一动,这话里的生疏口气谁都听得出来。谁都知道,一个女人,她受
了委屈
,她就像一个孩子,可是她不能发泄,只能迫不得已地装出这种笑容来。她疲
倦极了,她怨恨,可是她不怪我,只怪自己。她有自知之明的。这些天来,她肯定
与自己的意志作斗争,所以,她疲倦极了。
我承认,我早就怦然心动了,从她打开门,站在门洞里凝视我的那一刻起。我
当时心潮澎湃,我承认,我一见她就心潮澎湃。不是因为她穿棉布睡裙(以前,她
也穿过棉布睡裙,她在我面前很不介意的,以前,她没把我当回事),也不是因为
她的倦容……不是的,是因为她的倦容里所藏着的委屈和怨恨,她有委屈和怨恨,
可是她把它藏着,不让人看见。
而那天,我恰好茅塞顿开,这真是件见鬼的事。总之,那天我聪明之极,我突
然开窍了,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她不是娴娴,娴娴要是生气
了,她会直接挂着张脸,或者掉头就走,她不会掩饰的。
可是她得掩饰,她要是不掩饰倒好了,她掉头就走,那我也掉头就走,两结了。
况且,她要掩饰得好倒也罢了,偏偏她又掩饰得不好,让我看出了,这真要命。
那一瞬间,我眼前雪亮,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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