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每天晚上都反锁着门打电话,我破绽百出,他们从来不询问我,哪怕是试探性 地询问。疑问在他们的脸上逐渐升级,他们宁愿煎熬自己,不愿拿他们的怀疑打扰 我。有一次我打完电话后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微的母亲不在家里。我追到我们常去 散步的学校,在宽阔的操场上发现了一个微驼的、年华已逝的背影。她明显地生气 了,冷冷地对我。我们一起在操场上散步,我试着搭讪,她叹了口气,悠长、深远、 一语不发。一瞬间我背脊冷汗直冒,我知道她已经预见儿子即将被一个女人严重地 伤害,而她却无能为力。她眼前的小女人铁石心肠,虽然无话不谈,却无可抵达。 只有和H 通过电话后,时间才能继续。我无法想像度过一个没有H 的夜晚。和 他通过电话,我又拥有了他一夜,又能安稳地睡眠一夜。顺利地得到签证后,我顺 便去看了趟H.H 给我订了个单人房,我在他工作的城市住了三天。每天H 下班后来 看我。我们先去吃饭,H 把我领到很好的饭馆,一顿饭两个人吃掉六十多块。我叹 了口气,委婉地提出不要把我当客人,我们大可以去吃便宜的大排档,H 默然。 我们一起回到房间,H 关掉手机,我们倒在床上,永远是一个姿势,H 在上面, 我在下面,我们一次比一次干得没有乐趣。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我也从来不主 动出击,我们默默地、近乎机械地干着。 二十多分钟后他射了,我们一起躺着。他躺了十五分钟,起来穿衣服,说要走 了,留在这里将有被抓住的危险。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老男人,和那似曾相识 的害怕。我没有做任何挽留,因为我明白人人都有理由,而我无法改变一切。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城市里。瞪着陌生、单调、狭小的四堵墙,我 窒息得无法入睡,坐在色泽暗淡陈旧的沙发上,趴在小几上,掏出本子写这几天发 生的一切。 他再来,我们一起去吃饭。这次是吃大排档,我们坐在街边的阳伞下,喝本地 啤酒,外地人开的大排档,四个家常炒菜,便宜而量大。 多年后我一边敲击着这些文字,一边回顾在一个陌生小城的三天,我最感激的 不是他给我的性,而是最后一次晚餐,一顿物美价廉的大排档,它让我和H 再一次 真诚相对。我们大口大口地吃菜,碰杯,仿佛重回那些无拘无束的穷日子。堤幸彦 导演的短片《鹿尾菜》中的女主人公说:“好的食物胜于祈祷。”一句好话。 吃完饭回到房间里再干。他在上面,我在下面,他像一个发条橙,机械地用力, 进出。我像独自一人走在下雨天,四顾茫然。突然我痛哭流涕,H 闻声而射,他叹 了口气,躺在一边,一语不发。 当我独自一人,坐在一千五百块一个月的几平米里,敲击出这些文字时,眼前 又出现了登上飞机前的那三天。 微的母亲从换洗下来的内裤上发现我有炎症,她陪我到医院里去挂消炎的盐水。 盐水挂了三天,不是母亲胜似母亲的老女人带着一本《知音》或者《家庭医生》, 默默地陪坐一旁。我叫她回去,她说不。大厅里寒酸清贫,一条条漆成朱红色的长 凳,坐满了输液的病人。护士偶尔出没,给挂完了盐水瓶的病人拔掉针头。 我要上厕所,她给我拎着盐水瓶,陪我到不甚干净的医院厕所去。 她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打扮朴素而得体,举止迟缓。她在一个贫寒的苏北 小镇长大,父母早死,初中毕业后招工到市区,在柴油机厂当了一名女工。从五七 干校回到医院后,别人给微的父亲介绍对象,他和媒人一起来到柴油机厂,在车间 里来回走了几趟,他们就这样开始在一起生活,一直生活了几十年。 微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把我送上飞往美国的飞机,我们在浦东国际机场告别。当 我走入海关象征性的大门时,我的母亲哭了。 我们都没有想到,一年后我独自一人回来了。 一个人为了感情,可以不顾旧人死活,凶猛到何种程度,有时甚至令局外人都 感到自己的生存受了威胁。 爱意之浓,凶猛与固执之深,手段之酷烈与卑鄙,所有曾经或者正在偷情的人 一定与我有同样深刻的体验。《失乐园》弥漫着末日行将来到的气氛,黑木瞳与役 所广司让观者不寒而栗。 偷情的人是婚姻制度的恐怖分子,是日常生活的定时炸弹。 在等奖学金的日子里,我百无聊赖,内心空前极端,头脑空前清醒与灵活,多 愁善感,见到一切都会勾起愁思。落泪,满口谎言,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为了平衡内心的极端,我外表上比不偷情阶段更笑容可掬,更友善,更彬彬有 礼,除了背叛了的那个人。 我每天给H 写信,这个行动已经成了晚期癌症,继续膨胀是它惟一的去向。 我还发明了一个更可怕的行动,每天夜里给H 打国际长途电话。我们住在留学 生公寓,两对夫妻共享一个大客厅、一个设施齐全的厨房、一个洗手间,还有各自 的卧室。 每天深夜两点多,北京时间下午两点多,偷情女主角出场了。 我眼神贼亮,蹑手蹑脚地把电话线拖出卧室,拖到过道中间。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