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淅淅沥沥的苦雨,抽打着楼下那棵孤伶的丁香。 夏天坐在拉着窗帘的卧室窗前,听着窗外的雨声,心里有些凄苦,有些怅然 若失。她决定今天去第十八个信筒发信,却是这样的一个心境。这是怎么样的一 种心境呢? 有一本书在她的面前敞开着,章题:死者的葬仪。于是,有一种感觉悄悄地 爬上她的心境,她仿佛要去参加一个陌生死者的葬仪。 这个死者是谁? 是她的爱人? 还是她自己? 夏天想,如果她能听到丧钟的敲 响,就说明这个死者不是她,因为活着的人才能听到丧钟的敲响,而死者是听不 到的。于是,夏天便默默地倾听着,她恐惧那丧钟之声从雨中滚滚而来,她不希 望她的爱人是死者,她希望她的爱人在她的生活中真实地生活过。夏天开始在卧 室里寻找那个爱人留下来的东西。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一个挂 满衣物的衣帽架,这些东西仿佛都有她爱人留下的痕迹,尤其是她面前敞开的那 本书,好像她的爱人一直在读它,而且正好读到敞开的这一页。当她的爱人读到 这一页时,便离去了。 她继续寻找,眼睛落在写字台最底层的那个抽屉上。她想,那个抽屉是她爱 人的,里面装着爱人心爱的东西,一支钢笔,一个记录他们爱情故事的日记本, 还有一些爱人不想向她透露的秘密。 那个抽屉是爱人的,在他回来之前,她不能打开它,她要尊重她的爱人,在 爱人没允许之前,她不能乱翻乱动,不能偷看她爱人的秘密。于是,夏天裁了一 张纸条,把写字台最底层的那个抽屉封了起来。然后,她怀着轻松的心情,去第 十八个信筒发信。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乌尔比诺人拉斐尔设计的曼托佛的法尔内吉那别墅 里的天花板画和壁画,描绘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动人爱情故事,这就是著名的" 普 赛克回廊" 。 爱神厄洛斯与人类灵魂的化身普赛克相爱,每当夜幕降临,他们在一个特制 的宫殿里幽会。厄洛斯对普赛克定了一条戒律,不准普赛克看到厄洛斯的面孔。 普赛克对爱人的真实面孔一无所知,时间久了,谣言四起,许多人说厄洛斯是一 个魔鬼,就连普赛克的姐妹也怀疑厄洛斯真的是一个魔鬼,怂恿她去看个究竟。 一天夜里,普赛克终于违背了戒律。她忐忑不安地一手持着尖刀,一手擎着 一支蜡烛,偷偷地来到厄洛斯的床前,当她揭开帷幔时,一下子惊呆了,厄洛斯 原来是一个英俊少年。就在这时,一滴蜡油落在厄洛斯的脸上,把厄洛斯烫醒。 厄洛斯醒后,对普赛克违背戒律很气愤,一怒之下,厄洛斯离开了普赛克。 悲剧是这样诞生的。 " 普赛克回廊" 里的这个动人情节,究竟在隐寓着什么呢? 是隐寓着对爱情 的本来面目的执着追求,还是隐寓着爱情的本来面目是不可知的? 目前,夏天正走进" 普赛克回廊" 里,她一手持着灵魂的尖刀,一手擎着心 灵的明灯,朝她的爱人走去,她要把她的爱人看个究竟,她的爱人如果是个魔鬼, 她会毫不犹豫地用灵魂的尖刀刺去。就在这最宁静最紧张的时刻,一滴蜡油即将 流下…… 房龙在研究人类的艺术的时候曾经说过:一流的艺术家达到他的效果,并不 用很多东西。两三个人物,一张床,一把椅子,一扇窗户,一扇门,一面墙,一 棵树的树梢,就足以说明一切,人人都可理解。 夏天的哀伤正是这样完成的。夏天的哀伤为什么不能说为一种艺术呢? 一张 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橱,一个挂满衣物的衣帽架,一扇紧闭的门,一面 拉着的窗帘,一个封贴的抽屉,还有几个幻想中的人物,就这样,使她的新颖、 深刻、多层次爱情臻于完美,使她的爱人日见丰满、成熟、老练、深沉。 一个男人向她说过一句:" 你长得真美!" 于是,夏天便一手持着灵魂的尖刀,一手擎着心灵的明灯,去了他的家。 他并不是一个英俊少年,他体格肥胖,手背臃肿,还有几个浅涡,他的眼睛 凸突,鼻梁塌团,他嘴阔唇厚,牙齿黑黄。总之,他是一个四十岁年纪的人,不 是一个英俊少年,也不是一个魔鬼。 夏天在离他很近的单人床沿上坐下,有一本书在她的面前敞开着,章题一下 子映入她的眼帘:空心人。她很快地读下去: " 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稻草人,互相依靠,头脑里塞满了稻草……" 读到 这里,夏天心想那个家住密苏里州圣路易市的英国人在写这首诗时,一定心情颓 废,精神空虚。 夏天面对着那本敞开的书坐着,她的对面,那个赞誉她长得真美的男人在深 沉地吸烟,一言不发。夏天平静地坐着,想继续得到那个男人的赞美,她想她的 裸体姣美地出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一定会使他震惊。于是,夏天悄悄地收藏起 灵魂之尖刀,高举着心灵之明灯,审视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在干枯地思索着,吸烟的样子挺深沉,他沉默不语,对面前的安静 的艳女无动于衷。 多么深沉的男人,夏天又想,如果他粗暴地站起来,脱去她的衣服,像诗人 一样地欣赏着她,她也不会反抗的。美的东西是不会反抗的。 那个男人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仍在干枯地思索着。夏天开始觉得那个男人像 个空心人,像个稻草人,像一个死者,她像在参加一个死者的葬仪。 他们就这样一天天对坐着,审视着,沉默不语。男人深沉得像个诗人,有一 天,夏天终于为他那种深沉所恼怒,她愤恨地诘问他: " 你是一个诗人吗!" 诗人把一本诗歌剪辑递给夏天,夏天一首首地读着,这是一本赞美诗,这些 诗赞美太阳、赞美月亮、赞美山川、赞美江河、赞美花卉草木、赞美鸟虫鱼虾、 赞美男人的力量、赞美女人的温柔…… 夏天读着诗,觉得这些诗虽然写得很美,但略嫌单纯,于是,她的眉心微微 颦动。她那颗过于孤寂的心,也毕竟充填进了一点点东西。 很长时间以来,诗人一直认为夏天恬静得就像一首诗,他一直在读她,越是 读她,就越觉得自己所写的那些赞美诗是那么苍白。夏天一坐进他的屋子里,他 就看见新颖的意象纷纷涌现。他在夏天身上,顿悟出诗不再是单纯的情感的流露, 而是复杂意象的再现。诗人不得不承认,夏天在他视野里的出现,使他重新认识 到诗的本质。 所以,诗人沉默地望着夏天,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干枯地思索着他的诗。夏 天在诗人的沉默中,愈加哀伤,愈加失望,但夏天并不想离开诗人,诗人的沉默, 给了她一种宁静的心境。他们静静地坐着,诗人从不走进她的精神王国里,两个 邻邦的王国,疆土宁静,在这种宁静之中,他们的友谊深厚起来。 夏天所接近的第一个男人竟是一个四十岁年纪的人,他体格肥胖,手背臃肿, 还有几个浅涡,他的眼睛凸突,鼻梁塌团,他嘴阔唇厚,牙齿黑黄,他性格内向 深沉,总之,与她想象的那一个英俊的、身体像少年一样不成熟地单薄、说话腼 腆而不深沉的爱人,相差甚远。 于是,她觉察到第一个爱人离她而去,再也不回来了。于是,夏天觉得,她 第一次恋爱失败了。在失恋的日子,夏天整天搂着白猫流泪。那本书还在她的面 前敞着,那个家住密苏里州的英国人正娓娓地抒发一个《小老头》的悲惨心境。 这个老人正在回顾他的一生,在他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他再也寻找不到他的爱情 和信仰。 " 这就是我,干旱的月份里,一个老头子,听一个孩子为我读书,等待着雨 ……" 小老头一边听孩子读书,一边等候着雨。夏天一边读着书,一边等待着爱情。 她的湿润的眼睛又看到写字台最底层那个封上封条的抽屉。那个抽屉里封闭着她 爱人的秘密。她一看到这个抽屉,心境就像小老头一样悲观绝望,失去信心。 夏天在最痛苦的时候,仍然常去诗人那里,在诗人的小屋里,她一面寻求着 心灵上的宁静,一面参加着那个无休止的死者葬仪。 夏天每次去诗人那里,总是轻轻地,她轻轻地推开那扇破门,把屋里的烟雾 放尽后,再带上门轻轻地坐在床沿上,她静静地望着诗人勤奋地写诗。 诗人写诗时全神贯注,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他把写好的诗从稿纸上扯下来, 随手抛在地板上,不一会儿,诗稿就像雪花一样飘落一地板,诗人写诗时表情呆 板,既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喜悦。这样的工作做一段落后,他把笔一撂,跪在 地板上捡起扔掉的诗稿读起来,读到好诗就装进一个个写好通讯地址的信封里, 读到不好的诗就揉成一团信手扔到门后。 夏天坐累了,就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走出诗人的小屋,沿着学院路继续向西走, 去第十九个信筒发信。 那时,夏天每星期仍然能收到她第一个爱人的来信,她第一个爱人在信中列 举了种种离她而去的理由和原因,来安慰她的失恋的心。 夏天每次读到这些信后,都失声痛哭一场,这时候,白猫便蜷卧在单人床上, 一动也不动。夏天哭完,望着写字台上那个印有白猫图案的信封,怨恨地说:" 谎言,全是谎言!" 就这样,夏天衰老了许多。白猫望着夏天那苍白憔悴的面孔,心里想,谎言 的出现,使人类过早地衰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