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夏瓦士正抱着古汉语研究手稿,在大杂院的岔路口里悠闲自得地转来转去, 生火炉的老太太生完火炉后便站在路口上看,夏瓦士又转回来时,老太太声音沙 哑地问:" 孩子,还没找到那地方?" " 我……转悠半天了。" 夏瓦士局促地道。" 我也看你转悠半天了。" 老太 太说。 " 好难找!"夏瓦士说。 " 往前走七步,一拐弯就是。" 老太太像一个老先知似的说着,抬起古树根般的手臂轻轻朝前一指。 夏瓦士按照老太太指引的方向,朝前走了七步,只走过一道山墙,一侧身, 就看到一株苍绿繁茂的石榴树,遮蔽着一座平房的房门。 夏瓦士看见那座门前有石榴树的平房后,不由得感叹起来:一个人在寻找一 件东西的时候,这件东西就在你的身边,伸手可及,你却往往在它的外边转悠半 天,不得其所,有的甚至你一生也寻找不到它。 这实际上是一种心理相蔽状态。夏瓦士又继续想,你重复地观察、寻找或者 思考一个事物,这件事物便随着你的重复在你的心理上产生相蔽,你的心理一旦 进入相蔽状态,其事物便开始改变原来的形态,使你熟视无睹,使你似曾相识, 使你产生一种你已做过的事情是你目前的一个想法,或你目前的一个想法实际上 是你已经做过的事情的感觉。 目前,夏瓦士的心理,正处于这种心理相蔽状态。 夏瓦士背着双筒猎枪,拨开苍绿繁茂的树枝,钻进一片灌木丛时想:钻出这 片灌木丛就到了。他钻出灌木丛后,发现前面还有一片灌木丛,就感觉还没有到, 于是又钻进前面的灌木丛,他钻过一片又一片灌木丛,仍没有到他要去的地方。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头一看,见一个身披黑斗篷的陌生 年轻人跟在他后边。他生气地端起双筒猎枪,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年轻人,吼道: " 站住,别动!" 年轻人惊愕地停下来,笔直地站着,恐惶地望着夏瓦士。夏瓦士问道: " 你为什么跟着我?" 年轻人说:" 你叫我跟来的。" " 我叫你跟来的?"夏瓦士不信任地说。 " 对!"年轻人肯定地说。 " 我叫你来干什么?" " 你说你有话跟我说。" " 有话跟你说?" 夏瓦士将信将疑地放下枪,坐在一根粗大的腐朽的树干上,想了半天,问年 轻人: " 我对你说什么来?" 年轻人说:" 你说守望不守望的。" " 对,是守望。" 夏瓦士咯有所思地说。 " 我还听不明白,你说的守望是什么意思?"年轻人又说。 夏瓦士把双筒猎枪斜倚在树干上,招呼年轻人也在树干上坐下,他思索半天, 说: " 我说的守望,你不懂?" " 不懂!"年轻人说," 你最好举个例子。" " 对,举个例子。" 夏瓦士兴奋起来,他想了一下,说," 譬如说,在这片 原始大林莽的深处有一个峭壁,峭壁上有一棵人参,人参花儿蓝莹莹的,无比鲜 艳。假设说这人参有五百多年了吧,五百年前就有一个小伙子在峭壁下建了座石 屋,他住在石屋里,看守着峭壁上的人参。后来,他老了,他的儿子继续住在石 屋里,看守着峭壁上的人参。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一代一代地看守下去。 再后来,石屋里的看守人参的人老了,很老很老了,他膝下只有一个小孙女,老 人明白,他死了之后,小孙女一人是无法蕃生后代的,于是,老人为了蕃生子嗣 看守人参,就走出大林莽,去寻找一个能使他孙女生孩子的人来……" 陌生的年轻人沉溺于夏瓦士的传说里,夏瓦士也陶醉在自己的这个譬喻里。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都静静地想着。夏瓦士说完这个譬喻后,开始喜欢身边这个 陌生的年轻人。他得意地说: " 这就是我说的守望,明白了吧?" 年轻人的心很野,此刻,他正在想那个能使老人孙女生孩子的人是谁。他想, 为老人的孙女生孩子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谁来完成这个神圣的事情,谁就是最幸 运的人。想到这里,年轻人心里升起一股豪迈热情,他想这个传说如果是一个真 实的故事,他就是赴汤蹈火,也要跟着看参老人走进大林莽里。继而,他又想, 老人祖祖孙孙看守一棵人参,有什么意义呢? 他朦朦胧胧地觉得那个意义很崇高, 但又想不透它的实质是什么。于是,他问夏瓦士: " 人的这种守望,有什么意义呢?" 夏瓦士说:" 毫无意义。" " 毫无意义?" " 对,人生的悲剧就在这里。" 年轻人听了,默默地摇摇头,他突然想起什么,说: " 我认识一个教授,是搞古汉语研究的。他写了一部关于古汉语研究的手稿, 许多出版社都因为资金问题拒绝出版,他为这些出版社只出版武打、侦破小说, 不出版学术著作而苦恼,于是,每天抱着书稿四处奔走。他整天神经兮兮地抱着 书稿四处奔走,你说,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守望?" " 似乎也是。" 夏瓦士点点头说。 " 他守望什么呢?"年轻人继续说道," 守望一种才华,一种学识,一种心血, 不仅仅是这些,而是守望着一种崇高的东西。" 夏瓦士听了,略有同感,但他又说:" 悲剧的实质是崇高的。" 夏瓦士说到这里,突然有所启悟,他又往深处想下去。人人生活在一场崇高 的悲剧之中,人人就应该以崇高的姿态站在这场悲剧的各个角落,相互宽容,相 互谅解,相互敬让,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一种无恨无爱的更高境界。想到这里, 夏瓦士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玄妙的无恨无爱的境界。他觉得,为 了达到这个境界,他应该向妻子道歉,向王丽霞道歉,向王丽霞的丈夫陆宜非道 歉,以求他们的宽容与谅解。 这一次大林莽里与陌生的年轻人的谈话,使夏瓦士的心情很愉快。 夏瓦士怀抱着一捆古汉语研究手稿,分开苍绿繁茂的石榴树树枝,钻进那座 平房里后,不由得愣住了。他发现平房里白天亮着电灯,戴茜和陆宜非坐在沙发 里,王丽霞斜倚在席梦思床上的枕头上,三人正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他们见他 走进来,同时闭住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夏瓦士踟躇一下,喃喃地道 : " 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没有走错,夏老,你来得正好,快请坐下。" 陆宜非首先说话。他满面笑容,从沙发上站起来,给夏瓦士让座,待夏瓦士 坐下后,倒来一杯热茶,然后,他靠近王丽霞坐在席梦思床沿上。席梦思被他的 身子压得有些倾斜,床垫里面的弹簧喧嚣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 夏瓦士刚落座,心里就产生一种误入圈套的感觉,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手稿 又抱紧一些。他在三人的包围之中坐着,仿佛坐在被告席上,他预感到,一场严 厉的审讯即将开始。 平房里很久没有人说话,除了墙上钟表的滴哒声音和墙角里电冰箱启动的嗡 嗡声音,一切都像哑了似的。在这使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夏瓦士神经紧张地等待 着,高度集中着精力,准备时刻做负隅顽抗。沉默的时间愈久,他的精神就愈加 紧张。 夏瓦士看到王丽霞仍然微笑着,他又看到陆宜非正与戴茜偷偷地交换眼色, 他知道他们胜利在手,他知道他怀里那包沉重的东西保护得再好也无济于事,他 知道他们会把他痛斥得体无完肤,在这久久的沉默之中,夏瓦士的精神终于崩溃 瓦解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深渊里,目前只有一线希望,就是他把自己的隐私 当众说出来,公开向他们道歉,以求他们的原谅和宽恕。夏瓦士觉得只有这条路 可走了,于是,他扑通跪在陆宜非面前,痛心疾首地向陆宜非道歉。 他说他怎样该死,勾引了陆宜非的女人,怎样厚颜无耻地与他的女人做爱, 怎么卑鄙下流地与他的女人约会,他为了悔过自新,他愿意接受陆宜非对他的任 何惩罚,包括肉体上的,精神上的,财物上的,只要陆宜非能原谅他,他都接受 这些惩罚。 然后,他又向他的妻子痛哭流涕地说,他怎样欺骗了她,怎样羞辱了她,怎 样对她不忠诚,并万分痛心地责骂自己怎样不自爱,为了取得她的原谅和宽恕, 他愿意接受她提出来的离婚要求。 当夏瓦士勇敢地将自己匿藏已久的那只黑箱打开,让他的灵魂曝晒在众人面 前的时候,他发现王丽霞仍斜倚在枕头上,无限友好地向他微笑着,戴茜与陆宜 非也表现出莫大的同情与怜悯,这使他万分感动,一下子发现了面前这些人的许 多优点,他们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胸怀博大,仁爱宽容,他们是生活的巨子, 在这些巨子面前,他仿佛是一个灰色的小人物,渺小卑微,无足轻重。 夏瓦士被他们的人生优点深深打动,为了表示他的诚心,为了表示悔过的彻 底性,他决定把王丽霞写给他的情诗,当着她丈夫的面退还给她,以证明他与她 一刀两断,以绝前情。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陈旧发黄的诗笺,双手捧着, 郑重地呈给王丽霞。他退还王丽霞的情诗时,心情非常虔诚,没有一丝杂念,用 意也极为纯洁,并无亵渎之心。 夏瓦士把手中的诗笺捧给王丽霞的一刹那,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他仿佛在 参加一个庄重的祭奠仪式。 王丽霞一点儿也不尴尬,她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轻松愉快地接过诗笺,仔 细地读着,眉飞色舞,她读完,极随便地递给丈夫,陆宜非从妻子手里接过诗笺, 也读了一遍,脸上露出理解和称赞的笑容。 陆宜非读完王丽霞写给夏瓦士的情诗,又把诗笺递给夏瓦士的妻子戴茜。戴 茜的脸早已绯红,她局促不安地接过诗笺,看也不看,慌乱地把诗笺折叠一下, 装进衣兜里,并怨恨地剜夏瓦士一眼。 夏瓦士忏悔完自己的罪愆,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对他的惩罚。当他把自己心里 那只黑箱打开之后,他那沉重的心灵,骤然轻松了很多很多。 夏瓦士一踏进大林莽里,他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妻子戴茜突然无缘无故地 对他亲热起来,妻子这种莫名其妙的亲热,使他恐惶不安,他总觉得妻子这种亲 热的背后,潜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于是,他的灵魂在机警地观察着,小心翼翼 地接受着这种亲热。他的心里仍然揣着一只小兔,时时地在窥探着动静。 戴茜仿佛年轻了许多,她天真活泼地在夏瓦士身边跑来跑去,攀折一些树枝, 弯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枝环,戴在夏瓦士的头上,套在他的脖子上,挂在他肩上的 双筒猎枪上,把他装扮成一个土著人,来取得他的欢心。夏瓦士面对妻子的游戏 只是苦涩地笑笑,他的心,仍然沉重。 妻子望着他这身装扮,乐得咯咯直笑,笑声极响。夏瓦士觉得妻子的笑声, 就像一排巨浪向他涌来,把他涌向一个荒蛮的角落,使他无依无靠,面对着深奥 神秘、亘古原始的大林莽独自沉思。 后来,他们坐在一棵歪倒的粗大的树干上,树干早已腐朽,生着许多色彩妍 丽的蕈类。戴茜把头倚在夏瓦士的肩上,从衣兜里拿出那张陈旧发黄的诗笺,仿 佛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她悄悄地对他说: " 还记得那个黄昏吗?" " 哪个黄昏?" " 若干年前,校园里林荫路上的那个黄昏。" 戴茜提示道。 王丽霞那迷人的微笑在夏瓦士眼前一闪,接着,他的心好像蜇了一下,毒痛。 他仿佛看到王丽霞在校园里黄昏的林荫路上在等着他,她把这首情诗递给他后, 娇羞地跑开了。这时,他听到妻子又说: " 你真坏,那时。" " 我是太坏了。" 夏瓦士深刻地追悔道。 妻于又说:" 第二天,你就让我替你去买窗帘,买来窗帘后,你又让我去参 观你的新居,那时,我真傻,不知这是你设下的一个圈套……" 夏瓦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心在滴血,他明白妻子这样无情地挖苦他, 是对他不忠于她的惩罚。戴茜沉醉在美好的回忆之中,她悄悄地又说: " 后来,你把窗帘铺在单人床的光板上……" " 不是单人床,是铺在地板上。" 夏瓦士痛苦地认真地纠正戴茜。 " 是单人床,你记错了。" " 是地板,你不知道。" 夏瓦士严肃地说。 戴茜嗤地一声笑了,她用一个指头狠狠戳了夏瓦士的头一下,娇嗔道: " 你这呆子,讨厌死了。" " 狠狠骂我吧,是讨厌……" 夏瓦士真心实意地道。 戴茜说:" 那天,你当着王丽霞和陆宜非的面,谈咱们的性生活,你非说咱 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地板上,我当时想纠正你,又不好意思,羞死人了……" 夏瓦士用陌生的目光盯着妻子,心里恨恨地想,她明明在说他与王丽霞的事 情,却硬往自己身上拉,这不是故意折磨他吗? 夏瓦士生气了,他背起双筒猎枪, 头也不回地独自朝大林莽的深处走去。 夏瓦士当着戴茜、王丽霞和陆宜非的面,把自己的内心世界打开之后,便不 再作声,他默默地等待着他们对他的惩罚。很久很久,陆宜非说话了,他大度地 说: " 这事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夏老,你一人也无法扭转这种局面,所以,你也 不必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没有必要把它放在心上无端地折磨自己。" 戴茜也说: " 你瞧,大伙见你难受,心里也焦急。" 夏瓦士对大家的宽怀大度将信将疑,觉得他在这个圈套里越走越深,他想, 明智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把那筹谋已久的惩罚他的办法说出来,这样,他心中才 有数。他对大家乞求道: " 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大家的眼睛望着陆宜非,陆宜非思谋了一下,说: "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出点钱也成。" 夏瓦士听了,心中暗自惊喜,花点钱使这件复杂痛苦的冤情私了,在他来说, 是最上之策,没想到,陆宜非自己主动提出来了。他想,这一定是妻子在其中做 了不少工作,于是,他感激地望了妻子一眼,问陆宜非: " 需要多少钱?" 陆宜非说:" 至少一万元。" 夏瓦士大惊失色,他本来想一两千元就能了结此事,没想到陆宜非大言不惭, 张口就要一万元。这一万元不是笔小数额,去哪儿弄呢? 他的心,又颓丧下来, 他在绝望中挣扎着,觉得世态纷扰,人情日非。最后,他只得低声下气地与陆宜 非商量:" 能不能少一点?" 陆宜非说:" 恐怕不行。要是托一下熟人,恐怕面子事也得七千元。" 夏瓦士哭丧着脸说:" 我去哪儿弄这么多钱呀,这戴茜知道,我们统共才有 四千元。" 陆宜非叹一口气,想了想,又说: " 大家想想办法,为你凑一凑,不行,搞搞募捐。" " 募捐?"夏瓦士一惊,继而一想,那本来就是一件丢人的事,搞募捐不就更 丢人吗? " 募捐也是一条路。" 陆宜非说。 " 不行,太丢人了。" 夏瓦士连连摇头。 陆宜非无可奈何地说:" 那只好大伙儿凑凑了,我这儿有三千元,先替你垫 上。" " 替我垫上?"夏瓦士无法相信陆宜非的话,他觉得陆宜非的话里有诈。 陆宜非在屋里踱着步,说着,走到夏瓦士的沙发前,弯腰从夏瓦士怀里拿起 那捆古汉语研究手稿,在手里掂着分量,带着敬重的神情感慨道: " 一万元算什么? 比起它来,一万元的确是微不足道的,这可是无价的!" 夏瓦士一下子明白了陆宜非的用意,他从沙发上腾身而起,从陆宜非的手中 抢回手稿,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惊恐万状地看着大家,随时准备反抗。 陆宜非看着夏瓦士,痛心地对戴茜说: " 夏老太累了,你带他去大林莽里玩几天吧! 让他松弛松弛神经。" 戴茜默默地点点头。这时,王丽霞对丈夫陆宜非说: " 你不是刚买了一支猎枪吗?" 陆宜非说:" 对了,我刚买了一支猎枪,一次也没用过,先借给你们玩玩吧 !" 说着,陆宜非走进套间里,不大工夫,他提出一支崭新乌亮的双筒猎枪。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