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幸亏年轻--回想七十年代(7) 仲夏抢收与冬末春节,一年两次,村民得以饱餐。呜呼!我至今不再尝到那 来自泥土的鲜美:新割的稻米、池里的活鱼、才从菜园割取的菜蔬——洗过,碧 青,热锅水沸,炉膛山柴爆响,烈焰熊熊——还有,清晨宰杀的猪!那猪,没命 嘶叫,我亲眼瞧着几条壮汉怎样拦截,怎样对准喉头一刀刺入、退出,鲜血如注。 当全猪被滚水冲刷过,昂然倒挂,庖丁解牛也便如此吧:屠夫,一位沉默的中年 人,温柔体贴,只轻轻一刀,缓缓顺下来,晶莹热烫的心、肝、腰、肠,蒙着如 炊烟般青蓝的透明的膜,成堆坠落。当着围观的男女老少,屠夫于是一刀一刀分 解、取出,秤和案板,就在边上。 我至今记得那位分肉的老汉,简直勃鲁盖尔画中的角色,当他咧开溃烂的大 嘴,像是盛怒咆哮,也像大笑。他四顾众人,并不看着案板,一刀切下去,四两、 半斤,从不出错。昔年他是彪悍的土匪,当村人谈起土匪,莫不神旺。临村另一 位壮汉的父亲,小地主,红军撤走,他成了寻仇的人。村民在七十年代仍然啧啧 惊叹他的体魄和技巧:怎样喝退左右,徒手杀猪,徒手杀人,那办法,是握紧仇 家的双腿,高高拎起,使对方倒悬的脑袋对准山石,频频顿挫,连连撞击,直到 死。 他的儿子三十多岁了,没人愿意嫁给他,因他的父亲是被枪毙的反革命。他 常在山腰发呆,女人走过他便解开裤裆,远远笑着,笑意粗野而妩媚,活像周润 发。 在七十年代的幸福记忆中,我看见自己混入上海小菜场排队行列,春节前夕, 彻夜守候。天没亮,每个菜场布满黑压压骚动嘈杂的市民,曙色初露,人声鼎沸。 排队!那是六七十年代的终年记忆。春节前知青大抵回城,无业,无事,我在队 伍中享受无比的温馨,傍晚菜市加班销售,拉出电线,点亮灯,尤其动人。我愿 几小时排队,寻看路过的漂亮女孩,欣然绝望,默认自己是户口迁出上海的人。 一年一度,家家户户会在春节领到特许的食品票证,人群盯着菜场案板冰冻 的整猪、鸡鸭、黄鱼、乌贼……开秤了,队伍纠结形同暴动:鸡鸭总有大小,每 户一份,没选择,凶悍的男女奋勇抢夺,声嘶力竭:" 我操你的老娘啊、操你阿 妹!" 同一句咒骂,强者声色俱厉,失败者叫来是悠扬婉转,仿佛哭丧……花生、 蜜饯、瓜子、黄澄澄的豆芽,件件是一年分配一次,我记得豆芽每人半斤,四分 钱。自领到票证,家人无数次从抽屉深处取出,清点,商量,然后深藏,当轮到 付钱的一刻,四分钱票据被一把撕去——再等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