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赵十六爷的葬礼照常进行(4) " 冬生去接了。" 聂医生正神色凝重地捏赵永德老头的肉,冬生进门来了。看到他张口要说, 聂医生摆摆手。过了半晌,聂医生对赵永德儿媳说:" 想来是瘫了。没办法了, 就瘫着吧。" 那妇女像是没听见,说:" 冬生弟,喝茶吗?" 冬生拒绝了。 路上,冬生说:" 永德老头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 聂医生说:" 老了,好和不好就没区别了。" 冬生又说:" 我们也老了怎么办?" 聂医生说:" 我们老了,该扒的灰扒了,死了就死了,不浪费下一代粮食。 " 冬生尴尬地笑了笑。 聂医生走到赵十六爷家前时,围观的人让出一条道。聂医生清清喉咙,挂好 医疗箱,像名法官,或者死神,威严地走进屋内。 守在床前抹眼泪的春生媳妇和冬生媳妇看到他,缓缓起身离开。 此时,赵十六爷眼睛睁着,毛孔张着,耳朵竖着,听聂医生宣判。但聂医生 一看到他,便拔腿而去。门口的冬生捉住聂医生,恳求他撂下一句话再走。 聂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赵十六爷还是听清楚了。 " 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 这十个字像十把刀,捅烂赵十六爷的肚子、肠子和心。赵十六爷眼泪往外一 鼓,看到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最后和手电一样直逼眼球。 赵十六爷半眯着眼,顺着光的方向往前走,感觉像穿行山洞。 他看到有个黑影隐隐约约地叠在光明尽头,那是死去的妻子,还年轻的妻子。 她在一下一下地招手,细柔地招手。 她在招手。 赵小涛捏着火钳,在外边等着,看到疯子旺生提着没有裤带的裤子,一拖一 拖走过来。 旺生张望很久,才挤出一句话," 死了吗?" 大家伸手轰旺生,赵小涛也一 边笑一边伸出火种吓旺生,旺生自己跳到黑夜里去了。 等了一会儿,赵小涛实在忍不住,先拆下三颗鞭炮,偷偷放了。这下他妈妈 出来了,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提到鼓乐队旁边。 乐手们已经调试好器材,正用嘴对着簧管。队长小声问村长,是奏《千年等 一回》还是《好人一生平安》。村长摆摆手,意思是这种事随你便。 赵小涛也对赵勇摆摆手,等我进去看看。 赵小涛弯到内屋时,看到一座挂钟在墙上孤伶伶地运动,他爸爸的耳朵正支 着,而二叔则死死盯着床铺。 什么都没发生。 赵小涛正准备撤,却发现墙壁上投出巨大的手影。 二叔猛然扑打在床铺上,狂哭:" 爹,你就安心地去吧。" 他的爸爸跟着扑向另一边,干嚎:" 爹,你就安心地闭眼吧。" 赵十六爷本已平安走到光明尽头,拉住妻子的手,却不防白炽里蹿出两条黑 狗,它们凶猛冲上他的肋骨圈,迫他连步后退。 他睁大眯着的眼,看到没毛的狗爪子,口中念念有词,在凶狠地扒他的肚子、 肠子。 他无声哀嚎,坐以待毙。 但很快,他又勉力瞪起眼,并试图瞪得更大。他搞明白那两匹畜生喊叫的意 思了,他只要眼睛一闭,就会被浇上石灰,扔进棺材。就是神仙也毁了。 他看到自己愤怒的锋芒射过去时,对面的四路眼光有两路惶恐地撤下去了, 但还有两路死活顶着。那是冬生的,冬生是真的狗,天不怕地不怕。 赵十六爷看不过他,很多长角的太阳,花花绿绿地又挤了过来。太阳后面, 一张黑幕隐约在抖,他有了强烈的睡意。 他就快要闭上了,冬生嘴角又露出睥睨的笑来。他把牙齿猛咬到牙齿上,吃 了吃力,驱使自己缓缓转动眼珠子。 世界开始盘旋,好多双手在招着,妻子啊。 这么转十几圈,他看到眼前来了只温柔的手掌,他闻到佛的味道。 他心平气和地顺从了。 松开牙齿,闭上眼皮。 和尚离开床边,双手合十,念了句" 阿弥陀佛" 。 鞭炮迅即在干牛粪上炸起,随后像暴雨不停砸向墙面;乐手们的腮帮气球般 鼓鼓泄泄,簧管里的声音辗转升到空中。和尚喊" 一叩首" ,从床前跪到屋外的 亲朋好友,高高端起脑袋,往地上轻磕。 这么莺歌燕舞地闹腾了一阵子,赵小涛听到最后一颗鞭炮炸响在空中。他颇 为遗憾地回过头,说:" 完了。" 后边的赵勇怒怒嘴。赵小涛发现和尚在抖袖子,准备念催眠的经文。在和尚 的周围,是仍然跪伏的人群。 就在这短促而寂静的空界,慢慢生出一种奇异的声音。 人们互相对视,耳朵传染似地支起来。 赵小涛发现了这个秘密,大声喊:" 有人打呼噜。" 接着他又喊:" 是爷爷。" 五 鼓乐队队长伸直右臂,鼓乐队奏起《真是乐死人》。冬生一个跨步上去,要 打架,被旁人架住。春生捏着一张人民币走过去,鼓乐队队长再度伸直右臂, 《真是乐死人》稀稀拉拉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