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出报社那会儿,两个欢喜冤家还在闹别扭,我几乎很少遇到他们安安静静待 上半天的日子,每每空闲,他们总要想方设法地弄出些拌嘴的由头来,似乎是在为 付出的爱情索要报酬。 孤零零的木材场被钢筋水泥铸成的时代遗忘在这个城郊的角落里,四周寂静苍 凉,除了门前一条不上档次的马路不时有汽车驶过,很难再寻找一些更现代的痕迹 了。斑斑锈迹的铁大门半敞着,我轻轻推门进去,一幕土黄色的零碎的空旷布景展 示在我眼前,大片的泥地上零星点缀了几堆已经发黑的木料,透着一种死寂和空洞。 我四下寻找闻屿和米拉的踪影,却只看见对面一个二十来岁模样的清瘦的年轻 人,抽着烟,踱着步,在太阳下徘徊。 “你好!看到一个摄影师和一个女孩子吗?来这儿拍摄的?”我走过去,向他 打听。 他友善地望了我一会儿,似乎我的出现暂时填充着他的无聊,他的目光里带着 一点感激的神情。“你是找闻屿吧?我也在等他们。”他边掐灭烟蒂边说,“闻屿 说要拍个小姑娘,让我做他助手,哥儿们嘛,帮点小忙算什么!你呢?不会是闻屿 的崇拜者吧?”说着,他稚嫩地笑起来。 我感到有些莫名的无趣,力不从心地笑了笑,说:“我认识闻屿和那个小姑娘, 没事,过来看看。” “好奇是吗?没瞧过闻屿拍照?”他的兴致颇高。 我没有接过他的话题,炙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烘烤着我原本湿润的心境,使它 逐渐燥热不适起来,我四面望了望,没有可以躲避烈日的阴凉些的地方。 “天太热了!”小伙子顺着我的情绪说,“闻屿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 我们弄这种鬼地方来受罪!不过,他一拍起来,哪还管天冷天热呀。有一回冬天, 我们在内蒙古拍雪景,他半个人拍到冰河里去了也没发觉,要不是我叫住他,没准 他现在正给阎王爷照特写呢!” 我听得笑了出来,也驱散了浑身的燥气。“你和闻屿很熟?”我问。 “算吧。”他有点得意地说,“我刚跟我师父学技术的时候,他就在我师父的 店里帮忙,赚点小钱。” 我几乎没怎么听明白,惊讶而梗塞地说:“在你师父店里干活儿?你师父是… …” “你不相信?我师父是开影楼的,全市最大的那家‘蒙娜丽莎’就是我师父开 的。闻屿这人太清高,别人请他拍个照片,还挑三拣四、嫌这嫌那的,怎么赚得到 钱!” “蒙娜丽莎”的影楼招牌突然像一个妖艳的情敌一样在我眼前招摇,那个穿红 衣的可怜新娘,那半套成为耻辱的婚纱照片,统统印在了我的脸上。而眼前的年轻 人更成为这个笑柄的目击者,让我不愿直面他。 但他似乎并没有多少心思揣摩浮在我脸上的图案,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我 听说‘蒙娜丽莎’刚办起来的时候,闻屿帮着筹了一笔钱,师父算他入股,他不要, 他那脾性,哪瞧得起我们拍美人照的呀!我师父是好人,只好请他来帮忙,变着法 子还他钱呗。” “他也帮着洗照片?”我想起第一次去采访闻屿的末了,他递给我的那个彩色 信封。 “对,他说宁可玩底片,也比拍假人好,呵呵。” “什么假人?” “哦,这是闻屿的玩笑话,他说我们拍出来的美人都一个德行,一张Face,一 个Pose,不如在摄影室里摆几个假人,顾客来了一瞧,说:‘哎,这个漂亮,我就 是它了!’那不更方便?” 这话让我抛却了刚才的尴尬,从心底轻松地笑了出来。“还要假人干吗?挑个 最走红的明星照,往家里一挂,说:‘那就是我啦!’这不更方便吗?”我也情不 自禁地调侃道。 “这主意真不错,就怕我师父跟你急!”小伙子说得挺严肃,很有些幽默感, 和他说话容易放松,自然也随便起来。 “这么说,闻屿手头也不宽裕?”我假装无意地打听。 “他除了那些吃饭家伙——摄影器材,就是一辆破三菱吉普,还是二手的。往 常赚钱的活儿,他不愿干,愿干的那些活儿,都不赚钱。现在讲什么艺术不艺术的, 几个人看得懂?干哪行都一样,都是为人民币服务!小姐,你说是吧?不过,今天 闻屿不知道怎么开窍了。”年轻人努力用做作的成熟掩饰着稚气的长相和声音。 我静静地温润地笑着,为了他不经意间用的“开窍”这个词,也许,我知道闻 屿为什么开窍了,一股暖融融喜滋滋的东西涌进我心里。 半开的破烂铁门里终于出现了青灰色的车影,拐了半个弯,在我们身边停下。 “你怎么来了?”闻屿下车,直截了当地问我,甚至夹杂了一点责备的口吻。 我正捋着粘在脖子上汗涔涔的头发,紧张得用手背给晒得通红的脸蛋降温,他 这没头没脑的一问,倒真让我“清凉”一下。 “不是你让我……”我瞧见了躲在闻屿身后的米拉的顽皮目光,突然意识到这 仅是米拉的一个玩笑,声音便涩在喉咙里了。 “是我叫麦淇来的,我骗麦淇,说你要她来做助手。”米拉倒也实事求是。 “这么热的天,你真是多事。”闻屿对米拉说,态度显然有些不悦。 “没关系,小孩子开个玩笑没关系的,既然没我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完, 我的鼻腔里酸溜溜的,莫名的情绪攀升上来,让我觉得自己像颗被踢在路边的小石 子,那么卑微而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