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黑雀群(3) 几分钟后,他匆匆把那俩家伙打发了,又朝其中一位坐过的那把破椅子指指 戳戳了一下,意思是让我上那儿坐着去,那儿能离他近些;然后一边把那俩推销 员“顺便”捎来的一点“见面礼”悉数收拾进自己身后的铁皮柜,一边开门见山 地告诉我,镇临时党委昨晚黑里连夜召开了个“紧急会议”,一致决定要提拔使 用我,调我去冈古拉农场高级中学当校长。“该在你小子的肩膀头上压点儿担子 啦,不能让你老那么的悠闲舒坦了。啊?咋样咧?”他锁上铁皮柜柜门,然后回 转过身子,让自己那刚开始有一点发福的身子重重地落回到座位上——你想啊, 他才比我大多点儿?我瘦得跟麻秆儿似的,他却开始发福了——并端起搪瓷茶缸, 啜上一大口浓茶,咕嘟咕嘟地漱了漱嘴,咽下,再掏出一块还不算太脏的手巾, 抹去嘴角上那点茶迹,这才斜起眼,很快地瞟了我一眼,微笑起等待我的反应。 机关里的人都把他的这绺微笑称作“火狐子般的亲切微笑”,意思是说他“狡猾”, “聪明”,“机灵”。假如要用东北话来说,那就是“贼聪明”,“贼机灵”。 用上海话来说就是“兜得转”。但也有人对他的这种机灵精明劲儿,表示过不同 看法。比如一位领导过他多年的老同志,就说过这样的话:“这小子咧,但凡能 再学得憨厚点儿,肚子里莫长恁些弯弯肠子,那,这会儿,他最起码的,也得在 副县长那把交椅上坐着的咧。”这话,许多人都信。官场上也许就是这样,不聪 明不行,太聪明了也不行,最好的选择是让自己聪明得非常“憨厚”。 对于他突然间向我宣布的这个任命,我的心狂跳不已,一口气顿时也就憋在 了胸膛里。让我去冈古拉当“高级中学校长”。“中学校长”,哈哈,真他妈的 好听。前边我已经捎带着跟你们把冈古拉描述过一番。是的,冈古拉就是这么一 个狗不啃骡不蹶,连公猪都懒得往上爬的糟心地儿,更别再说什么“姥姥不疼舅 舅不爱”之类的狗屁气话了。整个高地绵延起伏在一片由盐化草甸土、氯化物硫 酸盐碱土和青黑色戈壁片石、乳白色细砾石、焦黄色大小沙包、深浅莫测的苇湖 沼泽,还有那些苦豆子、骆驼刺、铃铛刺、梭梭、芨芨、琵琶柴和旱獭黄羊野兔 ……一起构成的荒原之上,只有较少一点让人瞧着比较舒心的灰漠土。这灰漠土 上办起了一个农场,整个农场只有两千来人,两千来人只拥有两部外线电话(其 余的都属于那种“场内分机”)。也就是说,在那么一个遥远偏僻的角落里,两 千来个活人只能靠两部电话机跟外部世界沟通。而这两部电话机还都处在场长同 志的直接控制下:一部安装在他办公室,一部安装在他家。也就是说,在冈古拉, 不经这位场长同志点头批准,任何人都别想接近这两部电话机,更别说用它跟外 界联络了。而唯一的公路交通,是十天一趟的长途班车;唯一的邮路来往,是七 天一趟的邮班。要我去执掌的那所所谓的“高级中学”,就隶属这个狗屁不是的 农场。整所“高中”只有三十六个学生……这就是对我的“提拔重用”?就是 “往我肩膀头上压担子”?真谢谢了!谢了……我竭力镇静下微微颤栗起来的身 子,尽量不动声色地去打量镇长同志,希望从他脸上那绺正在消失的“火狐子般 亲切的微笑”中,能得到证实,这所谓的“提拔重用”只不过是他闲来无事跟我 开的一个无聊“玩笑”而已。但打量结果却明确地告诉我,这不是玩笑。这是真 事儿。他们是真的在把我往那棵“歪脖子树”上吊啊。 “收拾收拾,明天黑早动身。镇里派车送你。”他说。 “干吗恁急?又不赶着去救火。”我赶紧问。 “告诉司机,车走西坝河子黄沙梁那条路。晚上歇三五零八兵站。已经跟那 边打过招呼了,他们负责接待。”他又说。 “干吗非得歇三五零八?”我又问。 “一会儿就去组织组把调动手续办了。”他又说。 “我从来没当过教师,这一下子,急不棱登地就让我当校长……是不是…… 是不是会给工作带来重大损失……”我试着再问,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这任 命推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