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程端五一直忍着不去看,可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冬天稚嫩的质问像有无数只手 紧紧握住她的心脏,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了。这么久她不问不想努力克制,让自己能自暴自弃的心 安理得。 她以为自己足够心狠了。这么久她拼命的催眠自己,让自己冷血冷情无欲无求。 可是还是不行。当陆应钦带着她越来越靠近这幢房子,她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孩子, 她再也无法像说的那样坦然。 她几乎被自责包围绞杀,强烈的责任感在她身体里流窜。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各 式情绪逼疯了。 她不想再让自己有牵绊,她是真的想要一死了之,所以她拼命反抗,她不想赤 /裸的直面自己的心软。可是陆应钦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眼泪无法控制的簌簌滑落。她几乎像个偏执的疯子。此刻深刻噬骨的思念操控 了她全部的意识。她颤抖着摸索着,将冬天抓到怀里。 她紧紧的贴着冬天的脸,孩子皮肤柔软的触觉让她的心都要绞碎了。 “妈妈没有不要你。”程端五无力的解释着。 “妈妈……”冬天委屈的往程端五怀里钻,孩子白皙的小手紧紧的抱着程端五 的脖颈,他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几乎是带着点蛮劲的执拗,小脸不断在程端五 的脸颊上摩擦:“妈妈,别不要我,以后我会听话的,别不要我好不好?” 程端五的心碎成一片一片,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孩子的哀求,她的心太疼 了,疼的她半边脑袋几乎都要麻痹。 她紧紧的抱着冬天,哭得几乎声嘶力竭。 这是自从冬天生下来,母子两人最长的一次分离。程端五曾经说过,如果没有 这个孩子,她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捱过每一次的苦难。冬天这孩子跟着她吃了不少苦 头。最苦最苦的时候,程端五买不起任何贵的东西,只有每天给他蒸个鸡蛋。小小 的搪瓷碗,鸡蛋打散掺水放在电饭煲里和米饭一起蒸,蒸出来的鸡蛋里倒点香油, 这就是冬天的加餐。孩子馋,闻着香味就满足的不得了,伸长了脖子,仿佛那碗鸡 蛋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冬天一直懂事的让人心疼,他从来不会找她闹。有时候孩子调皮,她气极了也 会动手打他。孩子倔,挨了打也不懂哭,咬着牙强撑的小模样也不知是像谁。 他从来不会记仇,程端五打了她,只消睡一晚上,他就都忘了。第二天还是黏 糊着“妈妈”“妈妈”的跟着她…… 这么听话的孩子,程端五自己都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狠下心来放弃。 她以为这辈子该是不能再见自己的孩子了,她也反复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让 他过好日子,把这孩子彻底忘了,就是对他前程最好的辅助。他的孩子不需要她这 样没用的妈妈,他只需要最好的教育,良好的物质环境。这一切,她都给不起。 给不起,所以她放弃。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可是却又撕心裂肺的疼。陆应钦是个残忍的侩子手, 硬生生把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撕裂,鲜血淋漓。 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脆弱,可是这一切,孩子一声声的呼唤把她击垮了, 她再也没有和陆应钦抗争下去的斗志。 “好孩子,妈不会不要你……不会……”她输了,她输给了残酷的现实,她活 得骑虎难下,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她苟延残喘的又想继续活下去了。 她又向陆应钦妥协了,她自己想狠狠的搧自己几巴掌才好…… 夜里,她拥着冬天入眠,孩子太久没有和她一起睡,贪婪的手脚并用把她缠得 紧紧的,生怕一睡着她就跑了一样。冬天大概也哭累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强 撑着不睡。长长的眼睫毛不停抖动。 程端五心疼,摸了摸冬天的脑袋,柔声说:“怎么还不睡?” 冬天眨巴着眼睛,撅着小嘴:“妈妈先睡,我怕睡着了妈妈就不见了。” 程端五鼻头一酸,皱了皱鼻子,“妈妈不会不见,妈妈再也不会离开冬天了。” 冬天执拗的摇摇头:“我好几次梦到妈妈来接我了,可是一醒来妈妈就不见了。 所以我这次不睡了。” 幼小的孩子不懂掩藏情绪,他眼底的挫败和失落让程端五的自责更加深刻。 程端五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次肯定不会,冬天乖乖的睡,妈妈再也舍不得离 开你了。”她低头,亲了亲冬天白嫩嫩的小脸蛋。 冬天犹疑的看了看程端五:“真的吗?” “真的。” 冬天咂吧了下嘴,突然想起什么,问:“妈妈,舅伯呢?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 孩子纯真的眼神在黑暗中仍是熠熠生辉,程端五被戳到伤处,却无法宣泄。她 不知该怎么回答。程端五用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孩子的绒发,尽量美好的编造:“舅 伯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很忙,不能一直陪着冬天了。”程洛鸣的葬礼陆应钦没有让 冬天参加,程端五对此没有异议。她自己都无法无法面对的事实,她无法让无知的 孩子提早经历这样的死别伤痛。 冬天灿烂如星的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的问:“舅伯是不是要‘结婚’了?张 乔阿姨说,舅伯也是会结婚的,以后他也会有小朋友,他要照顾自己的小朋友,就 没时间管冬天了。” 程端五一阵沉默,良久才应和:“是,舅伯有了新家。”天堂,也是新家吧? “新家里比现在好吗?” “是。” “那舅伯就在新家里住吧,咱家好挤,舅伯个子高也住不下,他每次洗澡都撞 到头。” “恩。”程端五眼眶热热的,摸了摸了冬天的头发:“乖,快睡吧。” “我要听妈妈讲故事。” “好。” “……” 孩子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程端五却怎么也睡不着。孩子睡着了还是紧 紧的缠着程端五。这模样让程端五有些难过。她睁着眼睛看着一室的清冷。这里是 她从前的家,明明装潢都没有改变,她却找不出一丝熟悉感。反而觉得强烈的不适。 房间里没有开灯,古董家具都隐在黑暗里,只隐约看得见棱角。银色的月光透 过窗纱朦朦胧胧的倾洒进来,勾勒出冬天憨甜的睡颜。程端五失神的望着越来越像 陆应钦的孩子,一阵恍惚。 过去她拼了命把孩子生下来,卑鄙的想着,也许,陆应钦会因为这个孩子接受 她也说不定。 她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等来的只有遗忘。 他忘了有她这么一号人。更或者他根本不屑想起有她这么一号人。 她被生活压弯了腰,她的生活里不再有爱情,她学会了不贪心学会了面对现实, 她在苦难的最后清醒。 可陆应钦却不肯放过她,他又把她抓回过去的梦魇里。过去她以为会成为陆应 钦回头理由的孩子,却成了他用来制服她的法宝。 她恨,恨自己狠的不够彻底,却又无法劝服自己完全服软。这样的状态让她难 受极了。她哽得慌,趁冬天熟睡,自己爬起来去厕所洗了把脸。凉凉的水打在皮肤 上,人立刻清醒了过来,眼皮有些重,大约是哭久了,微微有些肿。 万籁俱寂,她睡不着,便站在床边吹吹风。夜凉如水,凉凉的风拂扫在她耳廓, 她觉得心里的闷气纾解了许多。房间里的淡淡的清香剂的味道让她觉得迷离。撩开 窗纱,院中一整片开的灿烂的蔷薇映入眼帘,整齐划一,迎风摇曳。 程端五隐隐有些失落。 原来,一切早就回不去了,属于她的那片白玫瑰,早就被蔷薇取代了。 虽然俞佳佳不在,但是这个房子里四处都有她生活过的影子。饭桌上精致的花, 定制的名贵窗纱,甚至品味独特的床单被面……这些,都不是陆应钦会做的事。 这幢别墅的利用率并不高,一共就那么几个房间,她几乎不用猜就能想到俞佳 佳住在哪里。可她没有那么多好奇心去看。 这里早就不是属于她的地方,她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轻叹了一口气。胸口轻微起伏,她不喜这种感觉,她 迷信,不想把少的可怜的福气都叹没了。 站久了,左边的身子有些麻痹。她捶了捶腿,准备回房。她一转身,陆应钦已 经无声无息的站在她身后,仅一步之遥,吓得她几乎尖叫出声。 她使劲安抚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几乎竖起了全身的防备,冷然的瞪着陆应钦: “你干嘛?!” 陆应钦没有动怒,他的侧脸被月影勾勒的一波三折,几近完美的曲线。他轻轻 的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愉悦的得意,他难能温柔的说:“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 程端五不喜他这种笑里藏刀的模样,冷冰冰的回答:“关你什么事?” 陆应钦也没有生气,只是交代:“以后你带着那臭小子住在这儿。” 程端五本能的抗拒:“不。” “由不得你。” “陆应钦,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和俞佳佳都在这里,大家都难看,有这个必要么?” 陆应钦薄唇抿成一条线,却还是带着冷凝的笑意,眼底暗潮汹涌却还努力克制 :“以后只会有那臭小子和你在这里。” “不!”程端五还是尖锐的拒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是那样抗拒,一想 到俞佳佳过去在这里,她就无法忍受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她难受,她无法豁然毫无 所谓。 “为什么?” “恶心!” 程端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让陆应钦噙在嘴角的微笑渐渐消磨殆尽,他的视 线逐渐变得平静:“程端五,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么?” “是。”程端五笃定的回应:“面对你这种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态度合适。” “呵。”陆应钦目光逐渐变得深沉,他微微眯起双眸,沉声说:“很好,程端 五,现在真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他讽刺的说:“之前不是还嘴硬,想一死一了 百了么?程端五,其实你也没有多洒脱。”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你不想让我死,我死了你就没有玩具了。” 陆应钦脸色骤变,他沉默许久一直不言不语,只是若有所思的盯着程端五,那 锐利的视线让程端五避无可避。空气中流转着越来越危险的气息,程端五有些紧张 的抓着身后的窗沿。 突然,他紧绷的脸色突然放松了下来,他轻扯着嘴角淡然一笑,眉眼邪佞,仿 佛是一只抓着老鼠的猫,慵懒的伸着爪子逗弄着死路一条的猎物。 他渐渐靠近程端五,眼中满含戏谑,“程端五,你猜猜看,我为什么不想让你 死呢?也许,我是舍不得你死呢?”他故作神秘的顿了顿,故意凑在程端五耳畔抑 扬顿挫的说:“程端五,你有没有想过一种最坏的可能?我,爱上你了。” “……” 陆应钦漫不经心扬眉,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他心满意足的看着程端 五的表情逐渐出现难以置信的仓惶。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说了这样的话。事 实上,他隐隐在说完之后有种微妙的满足。他喜欢看到程端五每次哑口无言的模样, 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他不怀好意的继续说着,“程端五,你要知道,如果我爱上你,我是绝对不会 让你离开我,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眼前,这可比讨厌你可怕多了。”他淡然 抬眸,脸上平静无波,让人完全猜不透。 末了,他淡笑着轻轻吐出几个字,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程端五,你怕么?” 他眸光微微闪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这些假设性的问题来问程端五,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期待这个答案。事实上他明明知道,此时此刻的程端五 的答案只会惹他生气,可他就是想听她说些什么才好。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产生这种感觉了。这种会对一个女人有渴望的感觉。他 不喜欢自己被这种感觉操控,却又有些不由自主。 他漫不经心的一瞥,程端五那张清丽白皙的脸孔仿佛有魔力一般竟让他有些难 以自持。 程端五微微蹙眉,她吃惊的盯着陆应钦,仿佛从来没有认识他一样。 他问她:程端五,你怕么?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毫无理由的,她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现在平静的 回想。过去程端五对他的爱,何尝不是如此霸道? 因为她爱他,所以他只能是她的,不管他愿不愿意。 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给予的这些爱,他要不要呢?因为她而必须承受 的那些质疑,他怕不怕? 这么想想,程端五突然觉得,也许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因果报应。 时空的轨迹再怎么变换,他们之间那条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却是一直一直都存 在的。 她轻轻闭上眼睛,略显疲惫的说:“陆应钦,够了。”他可以讥讽她折磨她, 却一定一定不要打着“爱”的名义。 她觉得恶心,现在的程端五已经不再相信这个词了。 “我们之间谈爱不爱怕不怕?这种话题,难道不恶心?”程端五的声音还是冷 冰冰的,可是她手上却攥的紧紧的,她一直敛着自己的情绪,不想在气势上输怯一 丝一毫。她和陆应钦之间除了一条越走越远的绝路,已经别无他选。 陆应钦沉默,目光倏地变得幽深,他抬眸死死的盯着程端五,此刻他的心情十 分微妙,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像是万箭齐发,一支一支的箭矢刺穿了他的心脏,让 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良久他都没有说话,他觉得有股子闷气憋在胸口,却不知道怎么宣泄出来才好。 夜风透过开启了一半的窗子里吹拂进来,凉风让他一团乱麻的大脑清醒了许多。 他冷冷一嗤,毫不在意的笑说:“程端五,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反抗,我就越会 觉得有趣?” “呵,”程端五讽刺一笑:“那可不是,你越觉得有趣,我就越想反抗。” 夜风顽皮的撩拨着程端五略显凌乱的发,她发红的耳廓接触冰凉的风,整个人 的紧张舒缓了许多。反驳陆应钦也是不遗余力。 陆应钦芝兰玉树的伫立在她面前,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矢,让程端五后背一阵凉 意。可程端五却越挫越勇毫不后退,努力挺直了背脊,一脸不服输的倔犟。 陆应钦冷冷一笑,笑容越发发狠。他抬手毫不费力就掐住了程端五瘦削的下颌。 迫使她抬头。他的声线阴冷噬骨:“程端五,谁说你不合我胃口呢?看来七年前是 我识人不准,你这么有趣的女人,我怎么舍得放走呢?既然你已经有心理准备,我 们倒可以试试,谁磕赢谁。” “……” 那天过后陆应钦倒也没有特意为难过程端五。他很忙,经常几天才过来一次, 过来也不过和她吃个晚饭,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坐在长长的餐桌两边,这头两母 子舐犊情深,吃饭也是亲热自然,那头却是肃然冷冰,只是两边谁也不招惹谁,倒 也算相安无事。 也许真有心宽体胖一说,自从冬天回到程端五身边来,程端五的笑容就多了许 多许多,人也稍微丰腴了一些,之前多重打击是真真把她击垮了,若不是这孩子, 她也许还要继续消沉下去。 饭后程端五帮孩子洗完澡把孩子哄睡了才发现自己绑头发的发圈落在大厅。只 得趿着拖鞋下楼去取。 客厅的灯一直亮着,陆应钦不知是不是兴致大好,竟然泰然自若的坐在客厅看 电视。见她下楼,也没有抬头,只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过来。” 程端五脚下顿了一下,先拿了发圈才走到陆应钦身边去,她个子瘦高,时至夜 里,她穿着一条素净的碎花裙子,干净又带着点点诱惑。陆应钦懒懒抬眸由下至上 打量着她,半晌才说:“明天约了臭小子的老师吃饭。孩子在学校闯了祸,接回来 也反省够了,该送回去了。” 冬天的事孩子自己也交代的差不多了。程端五知道孩子到了岁数不能不上学, 只是放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寄宿学校,做妈的总是不舍的。程端五犹豫半天才问: “不能转到这附近上学么?孩子那么小送去寄宿,他可什么都不会。” 陆应钦视线一直盯着电视,“小孩子娇生惯养要不得。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了?” “你……”程端五脸色一凛,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扔下一句“随便你”便回 房去。 留下陆应钦一人坐在客厅。 陆应钦握着遥控器的手指有些麻木,空气中还残留着程端五身上若有似无的沐 浴乳香味。不过半月,她似是脱胎换骨,时有温柔笑意挂在脸上,越发容光焕发。 虽然对着他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但是他就是一丁点也不急了。 其实他自己至今也没有想清楚,他把程端五禁锢在身边把她当禁脔一般饲着是 为什么,可是潜意识他知道,不能这么放她走了。他不是生理上的圣父,虽然对男 女之事并不狂热,但并不代表没有需求。程端五每天活色生香的在他身边来来去去 他不是毫无反应,但他就是一丁点也不想这样做。照例说以他一贯的理念,他花钱 了该是能心安理得才对,可是他却堪堪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空气中飘渺的香气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用了许久才平息,深呼吸,他才将自 己的意识抓回到无聊的电视节目上…… 第二天程端五起了个大早。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叫什么。 她把自己卖给了陆应钦,卖给了一个有未婚妻的男人。这个男人把她当情/ 妇 一般养在郊区的别墅,给她不愁的衣食。 可是她和这个男人有个六岁的儿子。 她自己都无法理清这里面乱七八糟的关系。 中午提前一个小时就已经有司机来接她们。冬天似乎并不想去上学,孩子毕竟 是孩子,没有经过学前教育对于学校还是有些陌生。再加上冬天的功课并不算太好, 让他更加不想去上学。 冬天的老师倒是八面玲珑的妙人儿,之前送冬天上学的是俞佳佳,这次换了程 端五她也没有太过惊诧。 对于称谓也用的十分有水准,一口一个“程小姐”的叫。倒也没有显得突兀。 陆应钦做东,吃饭的地方自然是数一数二,并且隐蔽性极强,均是城中的达官 显贵们来用餐。冬天的老师见惯了场面,也没有不适。只是冬天和程端五大概是穷 怕了,都显得有些局促。 冬天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非要闹腾着出去转转。陆应钦倒也没有生气,眼 风一扫,皱了皱眉吩咐程端五:“你带他出去转转,免得在这闹的我头疼。” 程端五点点头,拉着冬天柔软的小手就出去了。 刚一出去,冬天又闹着要上厕所。程端五又改了道带他去厕所。只是不想这孩 子岁数不大,男女观念倒是变强烈了,偏不跟着程端五上女厕所了。程端五哭笑不 得,只好守在男厕所门口。 这家豪华的酒店在装潢上极尽奇思妙想,男厕和女厕之间是一扇可以转动的抽 象形状的门,要么男厕向女厕推,要么女厕向男厕推,明明是活动的门,却看不见 对面,非常匠心独运。 只是有设计的东西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东西。比如站在男盥洗室门口的程端五, 就清晰的听见了门边两个女人的对话。 “……” “你看到陆先生了吧?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什么品位,那女人看着还真不是一般 土。” “你懂什么?那女人有心计,你知道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什么意思?” “你没看她牵着的那孩子么?陆先生私生子。” “私生子?你说陆应钦?” “是,所以我说那女人本事啊,陆先生能让谁给生那么大的孩子啊。所以我说 啊,不简单哦!” “照我说俞佳佳最可怜,年纪轻轻还得当后妈。” “说你傻你还真傻,跟着陆先生当十个孩子后妈又怎么样?” “那倒也是,不过那私生子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像陆先生啊,啧啧,强大的基 因啊……” “……” 程端五一时听那两女人的对话听的入神,也没注意到冬天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 她身边良久。 “妈妈……”冬天耷拉着脑袋扯了扯程端五的衣服,程端五一惊,想着方才那 两女人一口一个“私生子”怕是全叫冬天给听了去。 冬天这孩子从小一直被冠着“私生子”的名号,以前住在杂乱的待拆迁区,好 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各家茶余饭后都爱议论议论,有时候无知的孩子听了去,也 爱跟着说。程端五自己倒也罢了,冬天只是个孩子,经常被其他的孩子嘲笑的哭成 个泪人回来。 他其实是极其敏感的。因为总是被叫私生子,所以他格外敏感,从来不问“爸 爸”,他的毫不好奇甚至让程端五都有些担心。 此刻冬天一脸无所谓的看着程端五,可他眼底闪烁着的受伤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程端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没有揭穿。沉默的牵着他就出去了。 还没推开盥洗室的大门,就看见不知何时已经进来的陆应钦。他沉默伫立,一 脸森然的冷峻,表情紧绷的盯着程端五。 “为什么不解释?”他冷冷的问。 “解释什么?” 陆应钦眸中闪过一丝冷然:“我的儿子,怎么能随便被人议论?” 程端五自嘲的一笑,握着冬天暖暖的手,咄咄的说:“他被人议论了六年了, 你去哪里了?现在来竖威风,是不是晚了一点?” 陆应钦眉头皱的紧紧的,程端五很明显的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意。 “你就是这么做妈的?随便让别人喊他私生子?” 程端五无意伤害孩子,却还是冲动的脱口而出:“难道他不是私生子吗?难道 他不是我一个人自私生下来的吗?难道他是承载着大家祝福生下来的吗?” “程端五!”陆应钦咬牙切齿,无奈公共场合他不好发作。 对比陆应钦的发怒,程端五还算平静,她心疼的回望着冬天,缓缓的说:“陆 应钦,你知道吗?这孩子六年都没有问过自己的爸爸是谁。而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 他。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而是我不想给他希望……”程端五的声音渐渐哽噎,声 线微颤:“因为我知道,没有希望,才不会失望。” “……” 陆应钦看着程端五逐渐冷下去的表情,胸口一阵窒闷。 她略显绝望的话从他听来是那样刺耳。他听过程端五各式各样的语气,却偏偏 没有这样凄凉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沧桑又老成,仿佛从心底开始腐败了一般。陆 应钦觉得心口被蛰了一下。 他眸子渐渐暗下去,其实他并不想对程端五发脾气,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她们 母子两出去太久不放心才来寻。不想正巧碰上那一幕。 他一直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观察着程端五,即便听见别人刺耳的议论,她的表 情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习惯了一般。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上去问问她:这几年,你究竟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到底是怎样的生活才能让程端五脱胎换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他紧握着拳头,还不等他冲上去,孩子已经从厕所出来,走到程端五身边了她 都没有发现,那孩子也和她一样,在面对别人议论的时候平静的过头。 他有些生气,但他不是气程端五不懂反抗,他生气的是,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在 生气…… 看着程端五那样疲惫又执拗的眼神,陆应钦竟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心疼。因为这 骤起的情绪,陆应钦有些乱了阵脚,他沉默的望着程端五,半晌都没有说话。 程端五说出了心底深埋已久的话,觉得顿时从回忆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她深深 呼吸,随即深深凝望了陆应钦一眼。陆应钦的眼神有些复杂,一双本就深邃的眼睛 更显深沉。两人沉默的对视,最后同时撇开视线。 程端五蹲下身,为冬天整理了下衣裤。她的视线始终在冬天身上,话却是对陆 应钦说的,语调平缓:“像我这样的人,没有能力阻止别人议论他,所以他必须学 会比别的孩子坚强。” “……” 那天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程端五在口舌上占了上风,陆应钦一句都没有反驳 她,他沉默的听她说完,最后沉默的带他们走。 回到包厢,和老师的饭局继续。 大约一小时饭局才结束,陆应钦的司机送冬天的老师回家,而陆应钦则和程端 五母子等另一辆车来接。 孩子不知是不是受两个大人的影响,也显得格外沉默,一直默默的牵着程端五 的手,耷拉着脑袋,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一双眼睛像豆子一样,看谁都怯生生的。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巧合,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命运操控着一切。程端五牵着 孩子出神的望着外面,不想身后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说话的人声音不大,却足够 程端五听的清楚真切,正是在厕所遇到的人。 “陆总。”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程端五下意识的回头。一行四人渐渐向他们 的方向走来。两男两女,看来是过来小聚的。 那两个男人见了陆应钦态度都很尊重,一直略带谄媚的和陆应钦寒暄,陆应钦 则非常意兴阑珊,和他们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不仅是程端五,连冬天也认出了那两个女人的声音,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 着那两个人,牵着程端五的小手也在不自觉的用力。 陆应钦不知是不是说的有些不耐,眉头轻蹙起来,他表情的轻微改变让那四个 人都开始有点不安。其中一个男人立刻聪明的转了话题,惊讶的盯着冬天说:“陆 总的儿子长得真可爱!”说着,像模像样的和孩子打招呼:“嗨。”说完,又礼貌 的转头和程端五微微颔首。 程端五的表情有些僵,勉强的点了个头。 一直没有说话的陆应钦也不知是突然哪根筋错乱,一伸手把程端五拉到身边, 程端五毫无防备,手上一松,被他的力道带进了他的怀抱。他有力的臂膀自然的拥 在程端五纤细的腰身上,仿佛昭示所有权一般的介绍:“这是程端五,我儿子的妈 妈。” 那四个人都有些傻眼。诚然,陆应钦有未婚妻一事几乎人尽皆知,可陆应钦这 一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几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对。 而陆应钦却毫不在意,他轻轻一笑,桀骜的扬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对面的两 个女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他揶揄的讽刺: “以后找女人,眼 光准一点,不要什么破鞋都捡到身边。”随即嗤鼻一笑,脸色瞬间冷却,颇有些骇 人的说:“我陆应钦的家事还是少议论的好,惹恼了我,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他的语调并不算高,却偏偏有些不怒自威的调调,愣是吓得那两个女人脸色惨 白。 陆应钦没有再理会那几个人,弯腰拍了拍冬天的小脑袋瓜,并不算温柔的说了 一句:“臭小子,回家。” 程端五下意识的抬头,接他们的车已经来了。她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还不待 她做出反应,陆应钦已经搂着她的腰离开,她几乎是无意识的跟着他走,一直到回 去,她都有些木然,甚至,都忘了反抗…… 晚上吃饭,一切都还是如同平时的样子,程端五坐在冬天旁边,对面是陆应钦。 程端五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白天陆应钦的反应程端五已经不想去细致的解读。她自 然是忘不了陆应钦带给她的那些折磨和生不如死的生活。 陆应钦回来以后都没有刻意去找程端五说话。他自己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会 在那样的情形下做那些举动,说那些话。 他沉默的吃着饭,味同嚼蜡。对面的程端吃的很慢,她一直垂着头也不知是在 想什么,一绺发丝滑落,正好掩住了她明亮澄澈的眼睛,因为光线的原因,她的脸 有一半都隐在阴影里,秀挺的鼻子像一道分界线一般,她脸颊的轮廓圆润了一些, 可是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淡漠依旧。 冬天吃了一半就放了碗筷,见他没吃完,程端五严厉的教训了他几句,最后还 是让他去看电视了。她把他的碗拿起来,默默的把剩下的饭都拨到自己碗里。 看着她把那些带着菜汤的米饭吃下去,陆应钦心里突然百感交集。 他过去认识的程端五千金大小姐做派,吃饭的时候要好几个碗,她不喜欢菜汤 菜油落在米饭上,饭和菜一定要分开来,她只喜欢吃干净的白饭。 她的一些乖张的习惯一直是让人叹为观止的。他曾经以为这样的女人怕是一辈 子都改不了的。 可是不想,七年过后,她完完全全变了另一个人。 陆应钦握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都开始发白他仍旧浑然不觉。突然间他 想对程端五说些什么,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 憋了良久,久到程端五把米饭都吃完了,眼看着她就要上楼,他才突然开口喊 住她:“程端五。” 程端五轻轻抬起了头,眼中略有些疑惑。 陆应钦一时词穷,怔了两秒,他才憋出一句:“那臭小子,明天我让关义去办 手续,弄到附近上学。” 程端五的目光没有变,还是颇显疏离的样子,对此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轻 轻点点头:“知道了。” 陆应钦有些诧异:“你不高兴么?”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点都没觉得开心?” “为什么要?”程端五表情淡淡的,她波澜不兴的样子让陆应钦的面色渐渐阴 沉。 陆应钦愠怒:“程端五,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态度和我说话么?”他猛的把筷子 摔到桌上,银质的筷子摔在红木的长桌上,发出一声钝重的撞击声。气氛顿时变得 凝重,一时之间硝烟又在两人之间暗暗弥漫。 陆应钦英挺的剑眉紧皱,表情紧绷的瞪着程端五,厉声质问:“你到底要我怎 么样?你说你没有能力让别人不议论你们,好,可以,这个能力你没有,我有!你 说舍不得孩子一个人在外,好,可以,我给你弄到身边!你还要怎么样?你他妈还 要用这副臭脸对我多久?!” 程端五还是站在原处没有动,她微微抬起头一脸漠然的看着陆应钦,她说话的 声音十分平静,理直气壮的说:“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程端五话音未落,陆应钦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他对她的耐心实在有些不够,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烦躁。在他这样明显的讨好她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他 竟然这样失控的勃然动怒。他又恢复往日的凶狠,瞪着程端五,手指堪堪指着她的 鼻尖:“少给我不识好歹!我最讨厌女人蹬鼻子上脸!” 陆应钦很生气,可他却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在气什么。他究竟是在气 自己突然脑子抽筋对程端五好,还是气程端五不识好歹不懂顺藤摸瓜的臣服于他? 他有些难以置信,因为这两个结果,明显都不是他的初衷。 他把她禁锢在身边,不是只是单纯的想要羞辱她么? 他是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 “我告诉你程端五!你他妈是我花钱买的!你再对我这种态度试试!” 程端五无心恋战,她目光还是冷冷的,看了陆应钦一眼,随即低眉顺眼的对他 一鞠躬:“那陆先生您慢用,我先上去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陆应钦气得倏地站了起来。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注意着她表情的 每一分变化,可惜,她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从头到尾都只有——冷漠。 这个女人,是真的对他一丁点感情都没有了。不似过去,因为他太过冷漠,所 以他偶然的一丁点小恩小惠都会让她记忆良久。此时看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神,他只 觉得胸口一阵窒闷的暗涌袭来。 “程端五,你给我记住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再惹我,我就让你一无所 有!” 程端五对于陆应钦五花八门的警告已经听得麻木了,她无奈的一笑,回问: “陆应钦,这些东西我到底在不在乎,你心里最清楚。既然这么讨厌我,何不放了 我?” 陆应钦本能的嗤她:“我凭什么?” “是,”程端五点头:“你凭什么?”她轻轻一笑,娓娓说道:“我无法限制 你的决定,所以你也不能限制我,你做的事,我要怎么看待,那是我的事,要用什 么态度对你,那也是我的事,你没有权利干涉。”她说的平静而豁然。陆应钦几乎 无法相信这些忤逆的话都是从程端五的口里说出来的。 他紧紧的握着拳头,哑声说道:“程端五,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的心呢? 告诉我,你的心呢?你到底还有没有心?!” 程端五蓦然抬头,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应钦,那一刻仿佛穿越了一切时间,周遭 的一切都化作空白,程端五咬了咬唇,问道:“那你呢?陆应钦,你到底有没有心 呢?” “……” “那你呢?陆应钦,你到底有没有心呢?”程端五的眼神充满了迷乱,说话的 声音也越来越小:“如果你有一丁点心,又怎么能这样对我?将我的心意踩在脚下, 因为我牵连我身边我所有的人,我错再大,我爸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把他的基 业都改姓?还有俞东,他是你的兄弟啊!” “陆应钦,你说,你有心么?哪怕是一丁点?” 程端五知道自己不该问这样充分暴露着她软弱的问题,但是有那么一刻,仿佛 十七岁的程端五复活了,疯魔的控制着她的意志,让她不由自主的问出了心中潜藏 已久的问题。 陆应钦有心吗? 她用了很多很多年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冥思而不得,最后她在苦难和血汗中 领悟,陆应钦是有心的,只是不在她身上。她知道答案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她还 是忍不住想要亲口听他说一遍,非要心死成灰才罢休? 她疲惫,渐渐转开了视线,微微垂头看着斜四十五度桌上的那瓶娇艳馥郁的白 玫瑰,唇际不禁有苦涩的笑意泛上。 答案如此昭然若揭,她对他所有的执着都是个错误,可她偏偏还要犯/ 贱,反 反复复验算这个错误答案。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死脑筋的人么?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努力扯着嘴角微笑,不等陆应钦回答她,就自顾自的说: “是我失控了,陆先生花了钱,我不该提供这样的服务。”自嘲的话她已经说得麻 木,殊不知她在自伤的同时也伤到了陆应钦,“很抱歉陆先生,今天心情实在是调 整不过来,如果可以,今天请容我请个假。” 说完,她礼节周全的颔首。转身想要上楼。此刻,陆应钦存在着的空间都会让 她觉得快要窒息。她无心恋战,只想逃。 就在她要与陆应钦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陆应钦准确的抓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温柔的肌肤透着莹白的光,入手处一片滑腻。 陆应钦居高临下的看着程端五,她微微垂头的侧影看上去沉静而忧伤,头顶奢 华的水晶吊灯剔透的光线勾勒得她耳廓到下颚的弧度细腻而柔和,她长长的睫毛遮 住了她透着潋滟水光的眼眸。她总是一副受了委屈却又强撑的倔强样子。她不懂反 抗,却也从来不会屈服。陆应钦一直觉得这样的女人是一种矛盾又神奇的存在。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程天达还没有去世的时候,曾经在一次很平常的家 宴上与他对酌。那时候大家都喝得酣畅,只有要做司机的他没有沾酒,半醉的程天 达半认真半玩笑的对他说:“应钦,我这把年纪也没什么求的,只希望子女平安。 端五那娇气丫头我不指望你能多喜欢她,只希望你能用心的去了解她,也给她一次 机会。” 那时候陆应钦听不下任何人的劝诫,他一心厌透了程端五,有关她的一切他都 自动自发的讨厌,像是一种恶性循环。她的痴心在他看来全是霸道乖戾的占有欲, 他讨厌会给他这样感觉的女孩。 可是多年以后的今天呢? 他突然开始怀念从前愚笨又痴心的程端五了。他在这个社会摸爬滚打,走到今 天这个位置,已经退无可退,而他身边,已经再也找不出对他感情那样纯粹的人了。 “程端五。”他叫她,她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用力在挣脱他的钳制。 “放开。”程端五的力气自然是敌不过陆应钦。 陆应钦觉得几乎要控制他心智的无名火又涌了起来,他平日所有的冷静都在那 一刻消失不见。 “程端五,”他屏住了呼吸,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和她提起这段过去,可他竟 然还是脱口而出:“你恨我?你恨我拿了你程家的一切?恨我牵连你身边的人?” 他眼瞳黑沉锐利,表情严峻:“程端五,我告诉你,没有我你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程天达这么谨慎的人为什么会中了警察的埋伏?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不是?” 陆应钦冷冷一笑,眉头紧皱:“程天达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相信你们程家那 帮亲戚,表面阿谀奉承假装出生入死,私底下呢?都巴不得程天达快点死!程天达 竟然还傻乎乎的把你们兄妹俩的后路交给那样的人。程端五,你不知道吧!程天达 死的第二天,帮会里已经乱了套了,你们家那几个出卖了程天达,野心勃勃的叔叔 伯伯,起了内讧,才会让我有机会。” “如果不是我,你和你哥,怕是早就死绝了!” 陆应钦对程天达的敬重一直都没有改变,程天达去世以后他替他报了大仇,所 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被他秘密处理,他自认理直气壮。过去程天达总是教他要“狠”, 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获得一切。可惜程天达自己却是个有太多血性的人。他的失败给 了陆应钦很大的教训,这也直接致使陆应钦不再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在他的世界 里,只有制约才是最稳定的。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习惯了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制约他 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程端五。 他自然是没有想过,程端五究竟会不会接受。 空气中冷凝的气息让她全身都有些僵,原本已经麻痹的痛觉神经突然变得异常 敏锐。她觉得痛,她痛的是死的那样狼狈的程天达又被人这样毫无重量的提及。她 心中重如泰山的父亲,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竟是这样难堪又平庸。 早几年程洛鸣也总爱忿恨的念叨,认为以程天达的性格不可能一点后路不给他 们留下,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不想去怀疑自家人。不是他们愚蠢,也不是他们善 良到如斯地步。 只是他们不想把人性想象的太过丑恶,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很不美好。 程端五眼底的泪水积蓄,“陆应钦,我不想听。” “为什么不?”陆应钦死死的抓住程端五的肩膀,“你不是恨我么?一次性说 够!让你恨够!” 肩胛处隐隐的痛楚一阵一阵传来,却怎么都敌不过来自心底的痛。她大力的呼 吸,可每一下的呼吸都撕心裂肺的疼。 她眼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她愤懑的瞪着陆应钦,“放开我!”她用尽 了权利的推开陆应钦,“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为什么偏偏是你!谁都可以!可是 你不行!”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最爱最爱的你?为什么是我毫不保留奉献了一切的你? 程端五在心底绝望的哀鸣。 迸发的眼泪炽烈的灼人,她紧紧的捂着自己的脸,可是眼泪还是从指缝中逐渐 流泻。灼痛了她掌心凌乱的纹路,灼痛了她指尖繁杂的血管。 陆应钦不会懂,因为他不曾爱她。他不会懂那种被自己爱的人出卖,并且踩在 脚下的感觉。爱情,亲情,自尊,她全都丢了,却还是一无所有。她宁愿这个人是 别人,她宁愿被人赶尽杀绝活不下去,也好过被陆应钦逼得走投无路。身体的痛永 远比不上心痛。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时间倒流,在那时候随程天达走了。 她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背叛,她神经足够粗,可以接受各式各样的打击,惟独不 能接受来自陆应钦的。十七岁的程端五二十四岁的程端五活着的程端五,通通被他 伤得体无完肤,她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他。可她又偏偏逃不开,他不放开 她…… 这样无力的感觉让她的情绪几度失控。她掩面而泣,双手死死挡住了令她羞耻 的脆弱。 “程端五……”陆应钦有些愕然,表情极其复杂,他的视线一直跟着程端五, 他轻唤着她的名字,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而她哭得悲恸,耳畔除了空气对流和阵阵耳鸣,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陆应钦弹掉了手上还没吸完的烟头,烟灰和火星在空气中划出一个零乱的弧度, 最后纷纷扬扬的坠落。转动车钥匙,发动机传来一阵阵机械做动的声音。在万籁俱 寂夜深人静的夜晚显得尤其突兀。 他开的极快,车窗也被他开到最大,冷风往他脸上、衣襟里直灌,他却仿佛麻 木得毫无知觉。 脑海里的记忆似乎一直停留在别墅里,仿佛程端五还在身边,她身上若有似无 的香气萦绕,让他几乎无力思考。 手死死的攥着方向盘,指节都泛白了却仍是浑然不觉。 耳畔是她嘤嘤的哭声,无力、绝望,五味纷杂。 她脆弱的样子让他不忍。看着她痛,他也不禁跟着痛。 他到现在都无法完整的解释自己的行为,可是那么一刻他几乎是本能的上前拥 住了她。 她很瘦,身体因为哭得太伤心一直在抽,浑身都在瑟瑟的颤抖,他抱着她,感 受着她的惧怕她的难堪和她的绝望。她努力的挣扎却怎么都挣扎不过,只能更加难 受的哭。 这样不依不饶不懂节制的她,突然让他想起了那个消失的几乎没有踪迹的十七 岁程端五。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点小伤小痛就能嚎天嚎地折腾得鸡犬不宁。 那时候的陆应钦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简单又安静的女人。比如俞佳佳。 可是当他真的失去了程端五,他才发现过去那个乖张又难缠的程端五竟然在他 生命里种下了那样深刻的痕迹。 他也不知自己是发自内心还是一时冲动,他拥着程端五,在她逐渐放弃挣扎的 时候紧紧的将她埋在了自己的胸膛里。 她的心跳紧贴着他的,那样规律的节奏蛊惑了他的意志,他凑在她耳畔低语, 有生硬的安慰,也有不耐的咒骂。 到了最后,只化作一句奇异的表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口而出。 “程端五,我们结婚吧。” 程端五错愕不已,半晌惊醒,激烈的反对:“不——” “我们结婚,我放了俞东。”他平静的说出这样一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 的招数卑鄙极了。 “为什么!”程端五粉拳一下一下捶在陆应钦的胸膛,她歇斯底里的质问: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你招数这么多!放了我不行吗!!” 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清越沉静的解释:“我觉得我儿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庭。”这样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他的情绪复杂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他 说完的那一刻,只有解脱,没有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