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二天,当我和辛迪赶到拘留中心时,已是中午了。我们办完手续后,没多 会儿,大江从里面走出来。我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他也用力地搂着我。直到 辛迪在一旁说“Nancy ,该走了”,我俩才松开。我们手挽手,一起走出拘留中 心。大门外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帮记者,把我们团团围住,拍照摄像问问题, 有说英文的,也有讲国语的,还有人操着广东话。辛迪一边说“Excuse me (让 一让)”,一边为我们开道。我和大江一言不发,低头跟着辛迪。记者们穷追不 舍,一直追到辛迪的车边。 上车后,大江问辛迪:“Cindy ,能甩掉他们吗?” “我尽量吧,谢先生。”说完,辛迪把方向盘下的挡位杆推到倒车的位置。 为了避让围堵的记者,她时倒时停,费了好长时间才把车退出去。 汽车驶离拘留中心后,大江问辛迪:“怎么会有这么多记者?” 辛迪答道:“他们神通广大。只要有新闻,就有他们。要是Mark在,我想他 会说几句的,免得这些记者胡编乱写,对我们不好。” 大江说:“现在还是少说为妙。” 辛迪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意思。” 我不时地回头看,总觉得有一辆车一直尾随在后。我对辛迪说:“好像有人 跟踪我们。” 辛迪说:“我看见了。” 辛迪把车停在她办公楼前,让我和大江下车进楼,直接去地下停车场开车回 家。上午,我本来已把车停在楼后面的露天停车场,辛迪非让我挪到她办公楼的 地下室。这会儿,我才明白她的用意,看来她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出现。我和 大江进楼后,我回头一看,跟踪我们的记者被辛迪挡在楼外。 回家的路上,没了那些好事的记者,我也不那么紧张了。说来真好笑,现在 我不怕警察,倒怕起记者来了。 “你还在上课吗?”大江问我。 “哪还有心思读书?” “既然读了,就得读完,咬咬牙就下来了。” “你回来了,我也踏实了。明儿我去学校,看这学期还让不让选课了。” “你觉得是谁把这帮记者招来的?”他话题一转,问道。 “难道是马克他们?” “我看像。”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往好了说,通过舆论给移民部和法庭施加压力;往不好的说,是他们自己 想出名。其实,新闻舆论是把双刃剑,搞不好也会刺到自己。” “怪不得他们还想对记者发表谈话呢!” “能把我弄出来,说明人家还是有能耐的,这些小事就不要计较了。” “我把房子卖了。”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对不住了,让你房子都住没了。” “以后有了钱再买呗。” “我看这官司凶多吉少,与其这样无望地耗下去,不如就放弃了,省点钱留 给你和孩子。” “你可别这么想。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就不能放弃。” “哪来那么多的钱喂律师?我不是赖昌星,玩不起这种游戏。” “总会有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 “可我感到已是穷途末路了。” “不说这些了。好吗?唉,在里面没受罪吧?” “这里的拘留所倒很文明,就是没自由。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非得等失 去了,才会觉得它的珍贵。” “你这不又有自由了吗?” “还不是临时的自由?用钱买来的不说,还有很多限制。看来我这辈子不会 再有真正的自由了。” “你就别想这些烦心的事了。” 把大江送回家后,我去学校接亭亭。我回来时,大江正在上网。过了会儿后,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拉我坐到沙发上。 “有你弟弟的伊妹儿吗?”我问他。 “我爸走了,大多也离开那家公司了。”对于他爸病故,我是有思想准备的, 可没想到谢大多会离开台安。 “你别太难过。你弟弟说没说原因?”我直担心是我害了他,可敲诈他的事 都过去四年多了,倒还没完没了了? “没说,也许跟我有关吧。” “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我对不住他们呐。”他抬手擦了擦眼角上的泪水。 “别太自责了。想开点吧,身体要紧。” 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想换个话题,便问:“你说说法庭上的事,好 吗?” 他不愿意说。我撒娇地说:“你说给我听听嘛。” “我没心情说这些。” 我哪能就这么轻易放弃?我心想让他回忆一下胜利的过程,他心情才会好起 来。我就说:“要不是担心遇上司马,我……” “他又找到你了?”他一副惊讶的神情。 我就把那天智斗司马成功逃脱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 听后,他说:“你真成人精了,把警察骗得一愣一愣的。” 见他想说话了,我用哀求的口气说:“求你了,就说说昨儿的事吧,也好让 我分享一下你们的喜悦嘛。” “好吧,你想听什么?”他总算答应我了。 “辛迪说移民部不肯放你,那法官怎么就同意了呢?” “移民部的律师认为我是中国政府通缉的嫌疑犯,一旦难民申请失败,一定 会被遣送回国,所以在等待聆讯期间有可能潜逃,主张继续拘押。” “马克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中国的银行家,是受人尊重的人,因为受到迫害才从中国逃出来 的。” 这样的理由,我倒头一次听说。我问道:“是因为申请难民才这么说的吧?” “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说流离失所,有人信吗?只能讲有家难回。” “法官信了?” “这次不是难民聆讯,不需要对此作出结论。这次双方争论的焦点是我究竟 会不会潜逃。” “马克他是怎么说服法官的?” “他说我之所以选择来加拿大,是因为在我心目中,加拿大的法律是最公正 的,不然我可以一直呆在哥斯达黎加而不必来加拿大。他不希望让我对加拿大感 到失望。” “听起来有点道理。” “他还说,我已在加拿大居住了很长时间,既没有犯罪,也没有任何犯罪的 倾向,对加拿大公共安全并不构成威胁,所以拘押实在没有必要,只会浪费纳税 人的钱财。” “他从你的人格、来加目的以及来后的表现三个方面说明不该继续关押你。 对吧?” “你还挺会分析。Mark在庭上还举了很多例子来驳斥对方的观点,他的表现 可圈可点。” “这么说,你留下来的希望很大了?” “这是两码子的事。保释出来不等于难民就一定能批下来。” “这我懂。我的意思是既然马克有能耐,没准他就有办法让你留下来。” “就算不考虑钱的因素,马克他再有能耐,我看留下来的可能都很小。” “要不咱们逃走吧?” “往哪里逃?” “我跟你回哥斯达黎加。咱们总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呀?”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黑下来吗?” “我也正想问你呢,为什么?” “我……”见他欲言又止,我心想他一定有难言之隐。 “到底怎么回事?” “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能再回哥国。” “为什么?” “我无意中发现那个台商贩白粉。” “贩毒?”我不禁大惊失色。 “不知什么事,他得罪别人了,引发了毒贩子之间的一场火并。他跑得快, 溜了。那帮歹徒把我当成是他,对我一顿猛打,打断了我三根肋骨,还……”他 突然停了下来,没再往下说。过去我看过这种题材的电影,总认为它不是虚构的, 就是远在天边,没想到大江竟遭遇上了。 “还怎么了?”我的心不由得揪起来了。 “……还把我阉了……” 听后,我差点晕过去。怪不得他一直对那事没兴趣,原来他已经成了紫禁城 里的“公公”。他的声音好像也变了。在温哥华时,我就注意到了,可压根没想 到是这个原因引起的。这种毫无人性的摧残,对男人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远 比杀了他还要残忍。说生不如死,一点都不为过。 我一把搂住他,说:“过去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他突然呜咽起来。我能体会到他的那份痛,把他搂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平静。我松开他后,他擦了擦眼泪,继续说: “那个台湾老板知道我的事后,出钱给我治病,找了个律师替我办移民和签证。” “那人不是你弟的朋友吗?”我心想,这谢大多也太能耐了,毒贩子都成了 他的朋友。 “大多原本并不认识人家,听我说要去,拐了弯才找到的。” “那你当初干吗不去别的国家?” “以为拿到哥斯达黎加护照不用签证就能进加拿大,其实都是骗人的宣传。” “你为什么不早离开他?” “我一句西班牙语都不会,离开他,寸步难行。再说,当时以为最多就呆三 个月,没必要搬来搬去的。谁知道他是个毒贩子?” “你第二次去,又找他了吗?” “我刚去时,他还在。没过多久,他就人间蒸发了。是逃回台湾,还是被他 的仇家杀了,没人知道,连给我办移民的律师都一无所知。” “那你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我指的是他第二次去哥国。 “那个律师,人真不错。要不是他把我保护起来,我怕是回不来了。我的签 证也是他替我办的,办了两回才办下来。我临走时,他劝我别再回去了,免得再 碰上那些亡命徒。” “你要早说,第二次我都不会让你去。咱们就是再无路可走,也不能去那鬼 地方。你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 “也许真就走投无路了。” “别灰心,还有我呢。” “我现在也不必东躲西藏的了。我想先去法院办离婚。” “好,我也抓紧办,然后我们就结婚。也许还来得及。”我心想,这个时候 我不仅不能抛弃他,反而要给他生的希望。 “我现在是个废人,还是个通缉犯,随时都可能被遣返回国,我不能连累任 何人。” 我听出来了,他想跟他老婆解除婚约并不是为了跟我结婚,而是不想连累他 老婆。可我还是想做他的妻子。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让他合法地留下来。 “从我跟你好的那一天,我就选择了你的生老病死。我不仅这辈子要做你的 妻子,假如有来生的话,下辈子我还要做你的妻子。”我说得依然是信誓旦旦。 “别说傻话了。既然我不能给你带来快乐,就不要再害你了。” “不许你说这种话!跟你在一块就是一种快乐。” “我不配你对我这么好。” “别说了。”我又一把搂住他。这回是我泪流满面,我没去擦它,任由它顺 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打湿了大江衬衣的后背。我要让他知道我是多么想成为他的 妻子呀。 马克事务所的其他合伙人也办离婚的案子。辛迪把一位叫Katie (凯蒂)的 女律师介绍给大江。礼拜五下午,凯蒂的助理打来电话,她约大江下周一见面。 她的电话刚挂掉,辛迪就打来电话。她说一个自称是我前夫的人给她打电话,索 要我的地址和电话。听后,我不由得一愣。心想钟小阳怎么会来了?而且偏偏赶 在这敏感的时候。 撂下电话,我对大江说:“亭亭他爸来了。” “他来干吗?”大江也愣住了。 “不知道。你说,我要不要跟他联系?” “不会是司马派来的吧?” “谁知道呢?” “要不这样,明天你用公用电话跟他联系一下,探探他的口气,千万别让他 来家里。” “我记住了。” 晚上,我和大江带亭亭出去散步。9 点多了,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真有 一种“错把黄昏当早晨”的感觉。亭亭戴着头盔骑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在空旷 的人行道上风驰电掣。感觉我们落后太多了,她才停下来,双脚落地,车把一歪, 站在那里,扭头看我们。见我们渐渐地靠近了,她又飞快地上车往前骑,就这样 骑骑停停等等。我跟大江手牵手,边走边聊。 “……你说司马走了吗?”我问大江。 “我已经进入司法程序了。他在这里傻等,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们还会来找我吗?” “你耍了人家三次。不说别的,就冲这一点,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大不了就回去呗。” “要我说,不管难民聆讯的结果如何,你都要留下来。” “你要真被遣返了,我就跟你一块回去。死,咱俩也要死在一块。” “别说傻话了。” “我可真就这么想的。” “有你这句话,我死……” 我打断他,说:“不许你说那个字。” 过了会儿,他说:“在里面时,我写了首打油诗,你想不想听?” “你快说。”我把他的手牵得更紧了。 “题目就是《牵手》。和谁牵手跟谁走,一生可别有遗漏。会走了牵妈妈手 ;上学了牵同学手;工作了牵妻子手;有儿了牵孩子手;有钱了牵情人手;人老 了牵老伴手;临死了牵上帝手。” “有点意思。寥寥几句道出了人的一生。是说你自己吧?” “像吗?” “我看像。只是……” 见迎面走过来一对中年男女,我没再说下去。他们的长相很像我们的同胞。 我俩忙松开手。我闪到大江身后,腾出道来,好让他们通过。那男的一个劲地盯 着大江看。跟我擦肩而过时,他又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毫不吝啬地回敬 了他一眼。走过去后,他突然转身大声喊道:“这不是那个卡尔加里的‘赖昌星 ’吗?” 我不由得一愣。见大江要回头,我小声对他说:“别理他,快走。” 只听见那女的说:“你整错人了吧,别整事了。”她满嘴的茬子味。 我们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儿,看见亭亭了,我冲她喊道:“亭亭,咱们回家 了。”我再回头看,那两人已走远了。 “我怎么成赖昌星了呢?”大江问道。 “有份中文报纸报道过你,用的大标题就是《卡城也有赖昌星》。我一直没 敢跟你说。” “难怪呢!以后少出来。” “都怪辛迪他们。这下可好,我们全成新闻人物了。” 礼拜一,我又回到了SAIT的课堂。放学后,一进家门,我就问大江:“谈得 怎么样?”他知道我问的是他跟律师凯蒂见面的情况。 “嗨,凯蒂临时有急事,没见到。” “白去了?” “跟她助理谈了谈。” “能办吗?” “她助理的意思,要等我住满一年才能向法庭递状子,而且要弄清我老婆在 中国有没有向法院提申请。” “为什么?” “假如她向中国法院提离婚了,这边就不能再提了。” “你老婆她会提吗?”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要离婚,怎么会在国内提呢?” “那就剩下一个一年的问题。” “要能累计的话,也够了。” “能累计吗?” “她助理吃不准,要问凯蒂。” “看来有戏呀。我也要尽快跟那王八蛋作个了结,不行就上法庭。” “你不比我,还得协议离婚,别因小失大,弄巧成拙。”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我去会会这个混蛋。” “你可要小心。”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