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黎美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心绪如千浪难平。多少年了,她始终把那个秘密深 藏在心底,连正在国外考察的丈夫和两个儿女都毫不知情。可是今天,就在她工作 室的门外,他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黎美姿拉开床下的抽屉,取出一只上了锁的小匣子,轻轻地抚摩着那淡紫色的 外皮。这只匣子已经尘封了快三十年,一如她尘封的心事,被那把小小的锁头锁在 心灵深处,如今再去碰触,她仍能感到那隐隐的心痛。她叹了口气,从匣子底部的 暗格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锁。一只绝美的蓝宝石方戒静静地躺在匣内天鹅绒的垫布 上,在灯下闪动着别样的光彩,一段沉寂了多年的往事在那如海水般深蓝的戒面上 重现…… 二十八年前的一个下午。 “美姿,今天后庄的李大妈来家里了,给你说了门亲事。”母亲柳氏小心翼翼 地对黎美姿说。她深知女儿的脾气,平时最反感那些上门来说亲的媒婆,她认为那 都是些该死的人贩子,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 “妈!你又来了!不是说过了不要搭理那些讨厌的人吗?”果然,女儿不愿意 了。 做母亲的连连赔笑:“是是,我知道你讨厌媒婆,可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 都十九了,再不找婆家就没人要了!”女儿虽然花容月貌、百里挑一,总不能一直 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再说,家里现在这么穷,给你找个好婆家,你能享点儿福不 是?”家里穷得供不起孩子们上学,美姿读到小学四年级就退学了。 “妈!我不嫁人,我挣钱帮您和爸养活弟弟妹妹!姐都二十四岁了,不也没嫁 呢吗?”黎美姿说得很认真。 “傻女子!”父亲黎希元从外面进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木屑和刨花,他是个 木匠。“你姐文化高,在城里不愁找不着对象。你不一样,你知道在这乡下,舌头 底下能压死人。爹妈还能一直养你到老吗?鲜花儿一样的闺女,一直嫁不出去,你 不怕人家戳你爸你妈的脊梁骨?这次你就听爹妈一回,后天窦家上门来相亲,你见 见那小伙子再说!听说他在城里学堂念书,是个挺有出息的后生哩!人家家底又殷 实,你嫁过去受不着罪,挺好!” 黎美姿不满地噘起嘴,但没再继续犟嘴。她最尊敬父亲,向来唯父命是从。再 说,成不成还说不定呢! 两天后,李大妈带着三个人来了。窦家老夫妻看上去挺精明,衣着不俗。那个 年轻的小伙子窦云涛长身玉立,一张俊秀的脸上,长着一双深如潭水的黑眼睛,背 在身后的双手修长而秀气,显出知识分子的优雅,右手小指上还带着一枚美丽绝伦 的蓝宝石方戒。美姿止不住脸红心跳,一颗芳心暗暗系在了窦云涛身上。 “哎哟哟,美姿姑娘果真长得这么俊,配我们家云涛也算绰绰有余了!”窦母 谢氏围着美姿,眼睛不停地在她娇嫩的脸蛋、高高的酥胸、细细的腰身和浑圆的臀 部打转,“我们也不在乎你们的家境,反正只要你们姑娘人品好,能给我们窦家开 枝散叶就行!”谢氏的话让美姿心生反感,却不好表态。一旁的窦云涛从鼻子孔里 冷冷哼了一声。美姿偷偷看了他一眼,他脸上并没有任何笑意,反倒布满了阴霾, 不由心下惴惴。 “云涛,你看,这门亲事怎么样?”窦廷贵开口了,声音不高,透着冷静和决 断。窦云涛又哼了一声:“你们都拿定主意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人家姑娘这么花容月貌,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窦廷贵瞪了儿子一眼,转 向黎希元:“那咱们这亲就算定下了,今天我们带了二百八十八块见面钱,你拿去, 给姑娘做几身好衣裳,过两天我们就来下聘,选个好日子,尽早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好好!就这么定了!”黎父黎母满脸带笑,小伙子一表人材,他们心里早就 相中了这个未来的姑爷。 自那天来到家里相亲之后,窦云涛再没露过面,一切事宜都是窦老夫妻跑前跑 后操办的。美姿的心里总有些阴云:他是不是相不中自己,对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可是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亲事呢?一向心高气傲的姑娘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 他们的婚事办得仓促而热闹。她穿了件新做的红缎小袄,简单地化了妆,用盖 头遮了脸,由大哥黎永政背了,随迎亲的队伍到男家去。迎亲的人里没有新郎,这 让娘家人多少有些不快。憨厚的永政把妹妹背进窦家的门,恋恋不舍地对她说: “妹,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哥说,哥饶不了他!”然后就含着泪回家去了。美姿 把泪咽进肚子里,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她不能哭,她要把最美的笑脸留给她的新婚 夫婿。 新郎在交拜天地的那一刻才被窦家人从外面找回来,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满身 酒气。美姿和醉成一滩稀泥的云涛拜了堂,被送进装饰一新的洞房里。 “你呀你呀,你这个冤家!既然你看不上我,为什么还要娶我?”洞房里,美 姿一边照顾着云涛一边流着泪,对着那张好看的脸上紧闭的眼睛诉说着。可是,他 听不见,他看不见,他嘴里始终在重复着两个字:“春荇!春荇!” 春荇是谁?她比自己更好看吗?她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子会让这个出色的男人这 么如醉如痴? 半夜,口渴的云涛睁开了眼睛。“水!我要喝水!”他叫。在床侧和衣而卧的 美姿被惊醒过来,连忙起身去倒水。他喝着温热的开水,眼睛盯住美姿春花般的俏 脸,目光里有些东西让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哼,娶也娶了,不用也是浪费!”他低低地说,把喝空了的杯子甩在一边, 一把搂过美姿,粗暴地把她按倒在床上。 清晨,美姿睁开沉重的双眼,身上的酸疼和私密处传来的那丝裂痛让她记起了 他昨夜的颠狂,心里涌上淡淡的惆怅。初夜的感觉并不美丽,相反她甚至有些害怕 他在床上的表现。他根本不当她是自己的妻子,他在她身上狂野地运动着,那么粗 暴,没有丝毫的体贴,也不顾忌她还是一个含苞未放的处女,恣意享受着她的疼痛 和颤抖。当他即将爆发的那一刻,他又喊出了那个名字:春荇!她的泪水倏地淌了 下来。 婚后三天是回门的日子,窦云涛陪着美姿走在乡间的马路上。他们谁也没有对 谁说话,像陌生人一样彼此客客气气。美姿低着头,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水汪汪 的眼睛里含着薄薄的幽怨。她侧过脸去看自己的夫婿,他两手提着要送给岳父岳母 的礼物,心思却好像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她叹了口气,重又低下头去走路。 “云涛!”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路旁的一棵树后传出来。窦云涛像一下子醒了过 来,脸上发出熠熠的神采。他把手里的礼物一股脑儿塞进美姿手里: “等我一下,很快回来!”他朝那棵树跑去。一个女孩俏生生地站在树旁,等 着他。她并不十分美丽,但身材凹凸有致,圆圆的脸上生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顾 盼生波,风情万种。 “春荇!你来啦?”云涛亲热地叫那女孩。那名字让美姿如受重创,身子一晃, 险些栽倒在地。她就是让云涛朝思慕想的那个春荇?他的心里装的都是她,连一个 角落也没能留给自己的妻!美姿感觉嘴里发苦,那苦味一直渗透到她心里。那两个 男女转到树后,咕咕哝哝地说了好半天,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过一会儿云涛转出 来:“美姿,你自己回娘家去吧,我还有事,不陪你了。你见了你爸妈,就说我和 同学去参加学校里的活动,没时间过去。我走了!”他头也不回地和那个叫春荇的 女孩子携手离去。春荇悄悄回过头来,嘴角扬着一丝得意,轻蔑地看了美姿一眼, 那种胜利的眼神刺得美姿心如刀割。 回到娘家,慈爱的父母带着一群弟妹迎出来:“宝贝女儿,你终于回来了!咦, 云涛呢?” 美姿满腹气苦,忍不住趴到母亲身上哭起来。永政喜滋滋地从院里出来接妹子, 却被她的眼泪吓住了:“妹,妹,怎么了?别哭!别哭!”他心疼地上前摸摸美姿 的头。对这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妹妹,他是爱若性命的。她一向要强,从不轻易掉泪, 怎么今天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窦云涛那狗日的欺负你了?我揍他去!”永政气 哼哼地往外就走。 “哥!哥!”美姿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连忙拽住永政,“你别去!他没欺负 我,我就是从没离家这么久过,想你们了!你别去找他了!”她心里再委屈,也不 愿意暴躁的哥哥惹出什么事情来。为了宽家人的心,她只有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直到夜深人静时,泪水才决堤般喷薄而出。 三天后的下午,美姿该回婆家了。按本地规矩是要由新姑爷来接她回去的,可 是,过了晌午,云涛也没露面。女儿出嫁回门,超过三天是不吉利的,她只好让哥 哥送她回到窦家去。云涛不在家,只有公婆在自己的房里郁闷地坐着。 “公公,婆婆,我回来了。”美姿到公婆房里请了个安,“云涛没回来吗?” “他……他学校里忙,还……还没回呢。”谢氏见媳妇自己回来了,脸上露出 一丝愧疚。 “哦,那我回屋去收拾一下,您二老歇着吧。”美姿也不多言,转身回屋。 “美姿!”窦廷贵在后面叫她。她回过身,公公面色如霜:“你放心,云涛回 来我会教训他。”美姿不说话,自顾自回去。 深夜,美姿被一阵争吵声惊醒。侧耳一听,是公公在骂云涛: “不争气的东西,你非要为那么个轻浮的女子拆了这个家吗?她有什么好?姑 娘家整天抛头露面、疯疯癫癫的,哪有美姿这么乖巧听话?你看看她那个爹!整个 儿一个破落户!老婆也跑了,自己整天泡在赌窝子里!那样的家庭能养出什么好货 色来?你个不知足的傻瓜你!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在家里,你还整天想着姓苑的那个 小浪蹄子?” “春荇有什么不好?你们非得拆散我们,你以为我快活吗?是,美姿是不错, 人长得好,可她一个没有文化的粗人,怎么能跟春荇比?我已经够让步了,只要她 不闹,我和春荇照样相好,这不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是 你们非要给我包办这门婚姻的,现在又怪我这样怪我那样,早知道还不如当初不娶 她进门呢!”云涛的话像晴天霹雳,炸得美姿眼冒金星。她仰躺在床上,任泪水无 声地划过脸庞,打湿绣着“百年好合”字样的枕巾。 “砰!”门被撞开了,窦云涛从外面闯进来,不由分说,过来拽住她的头发往 地上重重一搡,美姿摔在了床下。“你妈的臭×!我叫你告我的黑状!我叫你告!” 他的拳头狠狠地朝她身上砸下来。美姿也不出声,只护住要害的部位,任那薄情的 人发泄完怒气,才带着一身的青肿爬上床,钻进自己被窝里。下唇早已咬出了血, 满口的腥气,却已无泪再流。一颗心早像他摔破的茶具一样碎了一地,还有什么美 梦可以做吗? 半年一晃而过,美姿终于下定了决心。 “云涛,我们分开吧。”她的声音很平静,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云涛一愣, 像不认识她一样,上上下下打量她。 “我走,你,娶春荇。”她不再做他们在一起的障碍,三个人的婚姻太拥挤, 她宁愿做退出的那一个。 “你……真的这么想?”云涛还是不敢相信,他以为她会抱着从一而终的思想 与他耗到老死。 她苦笑:“我不是不明智的人,你喜欢春荇,我不该拦在你们中间。”她抽开 身子去收拾东西,心里有些微微的疼。该结束了,她依旧会是她自己,面如春花, 一身肌肤光滑如缎,不留丝毫伤损,惟独一颗心已千疮百孔,布满了凸凹不平的疤 痕。 已是深秋,一枚黄叶从树上飘下,自美姿眼前坠落于地。她弯下身子,轻轻捡 起那一枚失去生命的叶子,心底漾起深深的倦意。回首望一抹残阳,殷红如血,惊 心动魄的美,短暂的灿烂。她有些诧异于人世的多变,早春时那个对幸福满怀憧憬 的少女转眼就成了孑然一身的妇人,染了一身的秋霜,还有淡淡的哀伤。凝眸那男 子俊秀的脸,他曾是她情窦初开的少女春梦中明艳的旭日,曾是她细腻美好的情感 世界里广阔的天宇,如今竟将成为毫无干系的路人。 “你……一定要离开吗?”他的声音里含羞带愧,似有悔意,可惜一切已经晚 了,缘已尽,泪已干,往事不堪回首,她又何必去留恋那些破碎的残片呢? 她唇角含笑:“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你想要什么?你都可以拿去。”他想做补偿。 她摇摇头,含着柔情看一眼他在她心湖掀起过轩然大波的黑眼睛:“我什么都 不想要,你留着给春荇吧。” 他心虚地低下头去。“那你总该留下些什么。”他知道他亏欠她太多。 “那么,就把你手上的那个戒指送给我吧。”他小指上那只蓝宝石方戒像海水 一样蔚蓝,她爱上他,也爱上他的戒指。他毫不犹豫地脱下戒指,拉过她的手,把 戒指轻轻放在她手心里。 “拿去吧,要什么我都给你。”他真诚地说。 她凝视那美丽的蓝宝石戒面,良久才收回目光,迷离地看他。他永远是那么挺 秀的一个人,虽然她见过他凶相毕露的样子,此刻却只愿记住他目光中那一点温柔。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好好对待春荇,不要那么粗暴,会伤了她的心。再 见。”她飘然离去,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无声地飞走了,只留下一幅绝美的风景在 深秋的黄昏…… 从久远的记忆回到现实里,黎美姿长出了一口气。多少年没有回想那些往事, 再想起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而白天和他相遇时那种复杂的情愫,也让她感觉到那 真实的痛楚。 ******** “美姿?黎美姿!”从工作室里出来的黎美姿突然被一个人叫住了。她下意识 地扭过头去看,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廊的铜字牌下,一脸惊喜地望着她。那张脸 ……美姿打了个冷战,不可能,怎么可能在这万里之外的江南遇见他?不可能!— —但,他就站在那里,真真实实,只比二十八年前微有些发福,那双黑眼睛里依然 有令人心动的神光,她心底一阵刺痛。 “美姿!你还认得我吗?”那人上前一步,与她面面相对。 黎美姿镇静了一下心神,皱着眉头问:“先生,我认得你吗?”她决定装到底。 “我是窦云涛。”他的名字令她心里一颤,但表面上仍平静如恒。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一定认错人了。”她想抽身离开,往事已矣,何必再 重提? “你怎么了?你真的把我忘了?”他有些发急,不觉声调高了一点。 走廊里的人们纷纷投来感兴趣的眼光,美姿有些不自在:“你别吵,有事到我 办公室来说。”她当先进了工作室。窦云涛紧随其后。 “喝什么?”美姿礼貌地问。 “绿茶好了,谢谢。”云涛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美姿泡了杯碧螺春放到他面 前。他掀开杯盖,看着里面翠绿的茶叶由卷缩的颗粒舒展开来。 “多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反倒比以前更漂亮了。”他赞道,眼前这个魅力 四射的美妇根本不像将知天命的年纪,她似乎没有经受过岁月的磨蚀,数十年的光 阴只是将她调理得更加玉雪晶莹了。 美姿笑笑:“谢谢你的赞美,先生,喝完这杯茶,你就可以离开了。”她铁了 心要让他知难而退。 “美姿啊美姿,你早就把我忘了,我却想了你半辈子!”云涛发出了一声深深 的叹息。喝了口茶,他站起来,“看来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再见吧,我不会再来 烦你了。”他整束了一下身上的西装,默默地离去。美姿眼看着他走出去,关紧的 门阻住了他的身影,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当当!”两记敲门声,去而复返的云涛又出现在打开的门前。美姿心里一紧 ——他想干什么? “你别紧张,”他开口道,“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还在为二十几年前 的事而恨我,那么你可以不必再介怀了,因为我已经为自己做出的傻事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命运早已替你重重地惩罚过我了。”他说完便转身走掉。美姿呆呆地看着 空无一人的门口,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