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真是一个吃吃喝喝的年代。如果在中午或傍晚时分,你的电话响起来了, 一般情况是,不是你要请人吃饭,就是有人要请你吃饭。 我在画布上继续我的画作,我一边作画一边期待,因为我肚子已经呱呱乱叫 了。我就是在这样的期待中,手机的铃声大作。我估计十有八九有人要请我吃饭 了。我看一下号码,是许可证的手机。我接了电话,对方问我干什么。 我说我还能干什么,准备找地方吃饭去。 许可证说,正好,你过来吧,到西天饭店,来喝酒。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不过我还是多问了一句,我说,有什么事啊? 许可证说,我心情不好,你来陪我喝两杯。 许可证说他心情不好,这句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假话。他即便是心情不好, 也不应该是我去陪他啊,他那么多朋友,男男女女,官场上的,生意场上的。要 是真的心情不好,轮也轮不到我啊,陪他的人多了呢。他叫我,不会有什么别的 事吧?管他呢,只要是有酒喝,有饭吃,我去管那么多干什么啊。 我心里很踏实。我又可以饱食一顿了。我没有打的,而是慢慢地向许可证说 的那家饭店走去。下班高峰已过,只有出租车像海里的鱼群一样,哗地穿过去, 哗地穿过来。我一般是不坐出租车的。这个城市出租车的起步价很便宜,只有五 块钱。五块钱对于别人来讲,还不够吃一包烟的,对于我来讲,就是一顿饭钱了。 我可不拿一顿饭钱去坐十多分钟出租车。而且,步行,是可以看看街头的热闹的。 现在,虽然天已经黑了,但街头还是有许多景致的,比如那些漂亮的女人,我一 定要盯着看上几眼。我早就发现,许多漂亮女人并不讨厌我去看她,相反的,还 有一些时尚女人,故意风情地扭扭腰晃晃屁股什么的。我有一个毛病,由来已久 了,就是,在我无聊的时候,我会跟着某一个漂亮女人走上一段路——我不会去 打她什么主意的,跟着她走一段路,我会忘记无所事事带给我的无聊和烦躁,我 会暂时忘记我目前的尴尬的处境。我的心情会得到某种说不清的愉悦。不过,今 晚,我不坐出租车,我没有去跟踪什么女人。我是想起那天达生请客,小麦是步 行着去的。看出来,小麦的生活不错,说优越也是差不多的。小麦都能步行赴宴, 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这条街道刚刚改造过,人行道上铺了彩砖,路灯也造型别致。在走过一家超 市门口时,有人送我一张小报纸。这种小报我经常接到。那些站在路边的很年轻 的男孩女孩,怀里抱着一叠广告小报,往过往行人的自行车车筐里扔,往过往行 人的手里塞。我收到这样的小报,一般是走了几步以后,随手丢到路边的垃圾桶 里。但是今晚这张小报我没有扔,可以说那个男孩送得恰到好处,我可以一边走 一边看看。这是一张综合性的广告类小报,只有四开四版,上面卖什么的都有, 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防臭鞋垫、脚气神油,还有丰胸丰乳、洗牙割双眼皮、包治 肾炎性病什么的。我看着看着,突发奇想,我为什么不能办这样一张小报纸呢? 我可以租一间房子,不一定是豪华的门面房,有一间办公用房就可以了,然后, 注册一个公司,就像我以前注册的那些公司一样。或者,干脆,就把我以前注册 的那些公司拿一个来用用,虽然那些公司早已名存实亡,没有年审,我可以找找 许可证,让他帮我说一声,到区工商局补审一下就可以了。我还可以利用一下芳 菲的关系——她手里那么多广告客户,芳菲打声招呼,让他们在我小报上做一下, 钞票就滚滚而来了。可芳菲她愿意帮我打招呼吗?我从前投资都很盲目,贪大求 全,远的不说,就说最近(三年前)一次吧,我在宁连高速的某个入口处,投资 二十多万做了四个十二面的巨型广告牌,本想大捞一把,没想到市政部门一声令 下,那条高速路的入口改道了,和连徐高速汇成全立交,其结果你都知道了,二 十多万只拆下来卖了万把块钱废铁。从那以后,我就一文不名了,我就全靠手里 的一枝画笔,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社会了。如果能编一张广告小报,投资不但少, 回报却很高,我说不定能够东山再起。我可以招一些人,为我拉广告。我招的员 工可以没有底薪,按比例提成,就五五分吧。如果一个版做一万块钱,四个版就 是四万,除去成本,我最保守也能赚一万块,如果能一周出一期,一个月就是四 万多,一年就是十几万……我被我的想法感动了。我觉得这回我一定能成功,一 定能一扫以往的晦气,重新进入成功人士的队伍。那样,我就是一个有尊严的人 了,就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了。就像张田地那样,就像达生那样,就像许可证那 样,我也可以西装革履地和李景德、金中华他们打打牌喝喝酒了。我抬起头来, 仰望天空,感受一下我虚拟中的成功。我看到了不远处南极大厦顶端的一幅巨型 广告,一个身穿高档西装的男人,手拿一款漂亮的手机,在蓝天上做飞翔的姿势 ——这是一幅手机广告,创意正是出自我的手笔,只是在色彩搭配上,广告商和 客户都没有听从我的意见,不过这虽然不影响我的收入,可我的固执己见,让广 告商(也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中断了和我的合作——这是我另一个失败的教训。 这种失败经历多了,我会在以后陆续介绍的。 我手机又响了。 许可证在电话里说,到哪里啦? 快了,我说,几分钟就到。 快啊,等你。许可证说。 到了西天饭店四楼小餐厅,我只看到张田地一个人。我跟张田地打一个招呼, 坐下来,我说,许总呢? 张田地说,打电话去了。 张田地面色严峻,不停地抽烟。从张田地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来,许可证 真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张田地和许可证是老同学,关系自然是非同一般了, 别的不说,许可证公司里盖仓库,工程也是张田地干的。要说经许可证搭线,张 田地干的那些中小工程,更是不计其数。张田地起初也正是靠这些中小工程起的 家,接下来,张田地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现在,光是 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塔吊等重型机械设备,价值就是几千万元。所以,张 田地的财富,局外人根本心中没底。就是许可证也只是知道这家伙有钱,卵子比 地球还大,至于富到什么程度,恐怕也是讳莫如深。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却是 比混凝土还要牢固。 张田地都心事重重的样子,看来确实遇到棘手难题了,否则,凭张田地的经 济实力和关系网络,很难有摆不平的事。 许可证进来了,手里拿着手机,有点垂头丧气。 张田地问,怎么样? 许可证说,李景德参加市长办公会,来不了。 张田地说,我说孙市长怎么联系不上嘛,除非开会,一般他是不关机的。 许可证这才跟我点一下头。 我突然觉得,我到这里来,纯属多余。他们一定有特别重要的事,又是李秘 书长,又是孙市长,惊动到这一级别的领导,我这种社会闲散人员,能帮上什么 忙呢?除非谈画,或者和艺术沾点边的话题。可许可证是从来不说这些的。我说 话口无遮拦,办事毛毛糙糙,不添乱就算好事了。不过,这些年下来,正反两方 面经验,我总算学了一招——沉默。 我一声不响地听着许可证和张田地说话。我总算听出来了,许可证单位的领 导层,又发生了变化。这样的变化是许可证不能接受的。如前所述,许可证公司 的老总当了副市长以后,几个副总都有了心事,不久又都没了心事,这是因为, 公司来了一个党委书记做一把手,通常情况是,党委书记兼总经理是在情理之中 的(据说都这样内定了)。但是,风云突变,就在今天上午,市里新任命了公司 老总。如果这个老总是外单位调来的,许可证也还能心平气静,可这个新老总, 竟然是公司排名最后的一个副总。论能力,该人没有过人之处,论年龄,他还比 许可证大一岁,论资质,该人当副处级领导还不到四年,而许可证已经干了八年 副处了。八年啦,连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都被赶出了中国,许多人在枪林弹雨中 由一个兵蛋子升到了将军,许可证呢,早就血染征袍了,还是一个不疼不痒如鸡 肋般的副处。 许可证虽然垂头丧气,虽然长吁短叹,但还没有悲观到丧失起码的风度。他 和张田地认真分析了这次的失败和教训。张田地认为,这算不上失败,这不过是 一次失误而已,操作上的失误,是被一些看似成为规律的事情蒙蔽了眼睛,以为 公司的人事已经尘埃落定,所以才没有进一步动作,被别人钻了空子。许可证觉 得,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没有把握住,真是可惜了。许可证还认为,恐怕以后 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说到这里,许可证神色黯然。我猜想,许可证内心里一 定非常非常失望,一定非常沮丧。可他让我在这时候来干什么呢?难道仅仅是让 我喝酒吃饭?我倒是确实饿了,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了,我肚子里早就叽哩咕噜了。 张田地也不便多说什么,他以生意人的眼光高瞻远瞩地分析一番后,看了看 我,仿佛知道了我的心事。他说,我们先吃饭吧,搞几个好菜,边吃边等着,看 看李景德秘书长能不能来。 许可证欠起屁股,说,喝点白酒吧,老陈,坐。 我们从沙发上一起往桌子边坐。 许可证说,就我们三人吃饭啊,老陈,你看看再喊几个来。 我已经学聪明了,这种时候,我可不能乱喊别人。我说,你说喊谁我就喊谁。 许可证说,达生应酬多,说不定喝得差不多了。海马要写小说,把小麦和芳 菲叫来吧。 我这时候才知道,许可证让我来,只是把我当成一味调料,以便让小麦和芳 菲恰当地亮相。我想,这个任务我还是能够完成的。我先打芳菲的电话,芳菲说 我都吃过饭了,不过,她还是很快乐地答应了,说等会就到。我再打小麦的电话, 小麦的电话关机。我一连打了几次,都是关机。我看到许可证的脸上的失望,比 他没当上总经理还失望。我就知道了,许可证对没当上老总之事是无可挽回了, 他让小麦来吃饭是真心的。 他想和小麦重叙旧情,或者继续在小麦面前显摆,最终的目的,是让小麦后 悔。许可证花心不改野心不小。他不好单独请小麦,他把芳菲捎上了。他不好让 芳菲请小麦,又把我捎上了。芳菲答应来了,这并不是许可证的原意,小麦电话 接不通,才是他真要着急的。 许可证说,电话打不通啊? 关机。我说。 再打看看。 我又一连打了几遍。电话里还是传来一成不变的电脑小姐的声音,你拨打的 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许可证说,你有没有她别的电话?譬如家里的,譬如小灵通。 没有,她只留给我手机。 许可证说,芳菲是不是知道小麦家里的电话。 我又打芳菲的电话。问芳菲,芳菲也不知道。芳菲连小麦的手机都不知道。 许可证又让我问海马和达生,他俩也不晓得。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觉得有点对 不住许可证。 许可证果然说了,老陈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呢,难怪你至今一事无成了。 我不说话。我真惭愧。但是,让我怎么办呢?我总不能变一个小麦来吧?何 况,小麦不来,也是我希望的。小麦那天和我在外婆的厨房里喝咖啡,我对她印 象特别好,我们在吃饭时,腿不时地碰在一起,我们很多话都能说到一起。小麦 手机不开就对了,这在冥冥之中帮了我,冥冥之中,小麦似乎知道许可证要找她。 再说,许可证家里有年轻貌美的老婆,她老婆的名字更是有一个好记的名字,叫 江苏苏,长江的江,江苏的苏。许可证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如果不是他今天 心情不好,我说不定会不酸不甜地说他几句。 张田地看出许可证的心事了。张田地说,两人不赌钱三人不喝酒,我喊一个 女朋友来吧,挺不错的,喊她来陪咱们喝两杯。 许可证说,谁啊,不会是胡月月吧? 不是,胡月月跟她姑妈到马来西亚玩去了,我是叫另外一个小朋友,没事的, 许总你好好跟她喝。她还是个学生,在……来了我再介绍吧,你们先喝茶,我开 车去把她接来。 许可证心里有数了。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松弛下来。 张田地一出去,我这时候却又后悔了,早知道这样,我也不叫芳菲来啊。桌 子上多了个小姐,芳菲坐在那里算什么啊。 屋里只有我和许可证了。许可证沉默一会儿,说,其实,当官不当官无所谓, 就是觉得,被人耍了,不好受。许可证自己笑笑,又说,耍就耍吧,我耍别人这 些年,就不兴别人耍我一回? 还是当官好。没有别人,我说话就有些放肆了,我说,当官就可以腐败,腐 败可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啊,不当官哪有机会腐败?当了官,最起码有车坐,有饭 吃。有车坐不得了啊,等于花几十上百万配了个私家车,还顺带配一个驾驶员, 想干什么都有车坐,吃饭就更不用说了,有签字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上哪里 吃就上哪里吃,老婆孩子过生日都能上饭店吃一顿。连嫖娼、洗脚,都能开张吃 饭发票报销。 许可证笑了。许可证说,老陈你不得了啊,你什么都知道啊。 我说,谁不晓得啊,从上到下,从男到女,从老到幼,从领导干部到普通干 部,就是傻瓜都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没有用? 有屁用! 许可证说,也是,隔三差五抓几个腐败,那是做做样子,给我们这些傻瓜看 看的。 你还傻瓜啊?我说。 许可证说,今天就你老陈和我,说句良心话吧,这年头,不贪点小利,不谋 点小私,谁去费心思当官啊,不过,什么事都有个适可而止,把握好度,把柄不 能太长,目标不能太显眼,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谓枪打出头鸟。是不是 老陈?我跟你都说实话,要不是多年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老陈。老陈, 哪天你和小麦联系上了,跟我说一声,我做东,就我们三人,小范围聊聊。 我答应着,心想,我才不把小麦往火坑里推了。 到我家也行。许可证又说,尝尝我的手艺。 我说,你做菜好,谁都知道,就是没尝过。 以后多到我家玩,我也不想提拔了,也不想进步了,找好朋友玩玩算了。许 可证的话,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接着,他又谈了他会做的几道拿手菜。真是县 官爱打连花落(叫花子),许可证一个大男人,事业上也算成功,喜欢研究菜谱, 还喜欢亲自实践,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仕途上的失败,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大 不了的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