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蓝磨坊酒店对面街道上车辆往来穿梭,广告牌子上的美女俯瞰着芸芸众生,发 出迷人的微笑。这座海滨城市本来人口不多,由于正是上班时间,偶尔走过的几个 年轻人也是脚步匆匆。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后面隐藏着一个人影——马景瑞,他一 边抽烟一边向街对面张望——蓝磨坊酒店豪华的玻璃门内,迎宾小姐潘小瑜仪态端 庄、彬彬有礼的举止纳人他的视野。玻璃窗的阻隔使潘小瑜旗袍勾勒出的窈窕身材 若隐若现。马景瑞已经观察她很久了,他像是一个盯梢的便衣,不,因为他有着很 好的学生气质,所以更像是电影里三十年代暗中接头的地下党,而他白皙的面孔昭 示着他是电影里最终出卖革命、堕落成叛徒的那种形象。潘小瑜是他在这个城市里 惟一还没有破碎的梦。俄顷,烟蒂落地,他狠狠地踩了一脚,下定决心似的大踏步 地穿越了马路。 迸得门来,迎宾小姐潘小瑜向来人微微鞠躬,“欢迎光临蓝磨坊”的声音柔和 而富有磁力。 衣装整齐的马景瑞故意不看潘小瑜,而是左右张望地问她潘老板在不在。 “潘老板?您找哪个潘老板?” “你们酒店的潘老板,潘小瑜。” 潘小瑜一怔道:“我们老板不姓潘,您是不是搞错了?” “那么潘小瑜在不在?有没有这个人!” 潘小瑜这才打量起来人,“对不起先生,您找她,有事吗?” 小左经理刚好走了进来,问潘小瑜发生了什么事。 马景瑞听到“潘小瑜”的名字,装作如雷灌耳,迎视看眼前的女孩,故作惊诧 道:“小瑜,你……你姓潘?”,潘小瑜点点头,“我是潘小瑜。我我不认识您, 先生是第一次来蓝磨坊吧?” 马景瑞逼真地表演着吃惊的神情,喃喃道:天哪,您原来是个打工妹……“ 潘小瑜收敛了笑容,不卑不亢她说:“不我是打工妹。但我不明白……” 小左经理在一旁警惕地问:“这位先生,我能为您效劳吗?” 马景瑞故意不去理他,激动地把一束玫瑰花塞到潘小瑜怀里,而后退一步单膝 跪下,眼噙泪花地叫道:“恩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见到此情此景,服务员和食客们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潘小瑜一头雾水,“先生,您别这样,快起来。您一定是搞错人了……”看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潘小瑜脸红了,催促他快快起身,而马景瑞却固执地跪着,硬 咽着说:“不!只要你是潘小瑜,就不会错……”说着,他从包里拿出镶有汇款单 的镜框,一把撕去外面精美的礼品纸,高高地举在潘小瑜面前。 潘小瑜做梦也想不到,她和她资助的大学生竟如此戏剧性地见了面,她不是没 有想像过马景瑞的样子,但现实中的马景瑞仿佛总与她隔着厚厚的一层雾。现在, 这层雾在慢慢地消退淡化……现实变得越来越清晰了——马景瑞,一个文弱的学子, 比她想像的还要英俊。 马景瑞动情地说道:“……没有她,就没有一个赤贫大学生的学业圆满……如 今我已经毕业了,这有一半要归功于潘小姐,我的恩人…” 众人听得呆了,一个秘密被当众戳穿,潘小瑜羞赧已极。 小左经理带头鼓掌,“没想到,咱们蓝磨坊还藏着一位无名英雄。要不是马先 生来,大家还蒙在鼓里呢。精神可嘉啊小瑜,我们都应该向你学习,蓝磨坊为有你 这样的员工而骄傲!” 众人跟着热烈鼓掌,叫好声不绝于耳。站在人群外围的厨师刘康没有鼓掌。望 着又突然冒出来的一个英俊男人,他似乎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快。 小左经理悄悄把潘小瑜拉到一旁,嘱咐她留小伙子吃顿便饭。大学生在这些读 书不多的乡下人眼中无疑罩着美丽的光环,即使他们再有钱,对读书人也怀着朴素 的尊重。而人生的很多故事恰恰是从一顿饭开始的。 潘小瑜把马景瑞带到酒店的包房,和他攀谈起来:“你不是还有半年……毕业 吗?‘” 马景瑞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说道:“是这样,我的学分已经修满,学校特批 准予提前毕业。这也是我一直刻苦努力的结果,有那么多人关心、帮助我,景瑞未 敢稍有松懈,不敢辜负众多关注的眼睛。我是不幸的,家境不济几乎让我退缩;而 我又是幸运的,因为有潘小姐这样的人伸出了无私的手。” 潘小瑜不好意思了,谦虚地说自己其实没做什么。 马景瑞继续说道:“你是惟一坚持到现在还捐助我的人,所以最让我感动。我 将终生铭记你的恩德。如有机会,我会报答你。” 潘小瑜说:“千万别这么想。我提供一点有限的帮助,可不是为了回报……” “这更加证明,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和堪称伟大的情怀。在这一点上,潘小姐 绝对是景瑞的楷模。” 潘小瑜莞尔一笑,觉得他的话虽然很动听,却像是在背书,有点好笑。她转移 了话题,问他提前毕业,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工作。 马景瑞说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早就看中了他,是做会计,他是学金融的,正对专 业。 这时,门被敲响了,在江丽的带领下,几名端着菜肴酒水的服务员鱼贯而人。 潘小瑜帮助她们摆台,丰富的菜肴铺满了桌面,注满高脚杯的红葡萄酒在温和的灯 光下泛着幽光。 包房里又剩下两个人,推杯换盏之后,谈话变得更加轻松、随便起来。 “潘小姐,你和我想像的一点都不一样。” “怎么?” “我原以为,你一定是位富甲一方的大款,或是济身高收入阶层,随便撒出点 散碎银子表表不伤筋不动骨的爱心。没想到,你的经济状况竟如此一般,还要拿出 三分之一收入供我这个素不相识的穷学生念书,这简直让我心酸、心痛啊……” 说着,他擦起了眼睛,慌得潘小瑜忙递过手绢去,一颗善良的少女之心被泪水 打动了。 马景瑞继续说道:“你的心灵是透明体,不止在我,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会感到 灵魂在震颤……” 潘小瑜歪头听着,灿然一笑,觉得他到底是读书人,和表哥还有宫大哥一样讲 话都那么深奥、有哲理,听不懂也让人爱听。不知不觉地,她已把眼前的马景瑞划 归到她所倾心的那类男人的圈子。有了那类男人的映照,马景瑞头上的光环更亮了。 潘小瑜不经意地跟他谈起了这家酒店的老板左树彬,他是他们老家最有出息的 人——第一个考上大学,第一个成为百万富翁……说起他来,乡亲们都伸大拇指。 很小的时候,她就特别崇拜他。可惜,他现在残废了……说着说着,她不由自主地 陷入一种痴迷,思绪游移到远方,眼神也渐渐飘渺起来。马景瑞不动声色地将她的 表情收入眼帘。 潘小瑜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羞赧地告诉他,他们只是远亲。 两人又谈起了大堂里的油画和油画的作者宫天泽,潘小瑜不无自豪地告诉他, 大厅里那幅油画她帮着干了两个月。宫天泽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还想帮她上大学。 马景瑞专注的目光刺激得潘小瑜思维十分活跃,不设防地谈了很多自己的事。 包房里响起卡拉OK的伴奏曲,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歌曲《小芳》,马景瑞拉过麦 克风投入地唱了起来,他唱得非常好,不仅仅是乐感好,嗓音和情感处理也十分到 位。歌,舒缓忧伤,他的身体向前弯曲着,仿佛要压制自己内心的激情别一下子发 泄出来。潘小瑜半闭着眼睛在听,在享受,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马景瑞回望端坐在那里的美丽的乡村少女,用歌声深情地倾诉着心声:“……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 夜深了,潘小瑜回到宿舍,心里仍久久不能平静。她在黑暗中坐着,想和江丽 聊聊今天的感受,聊聊马景瑞。 “丽姐,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长相倒不错,配你这个小美人够材料。” 潘小瑜嗔怪道:“你又来了,老往那方面想。” “我想不想没关系,怕是大学生心里痒痒了,让你撩的呗。” “谁撩他了?” “你还不懂,像我们当陪舞的,谁不知道现在男人的德性。全一个味儿。” 潘小瑜急了:“那是你接触的男人。我表哥、马景瑞他们和那号的不一样。” “还嘴硬,现在就护上了。是不是有点喜欢他!” 潘小瑜笑而不答。她庆幸黑暗保护了她的表情不被江丽看见。 “傻丫头,我看你是活心了。” 潘小瑜道:“他说……明天要请我出去。” 江丽提醒她,你们的进展太快了! 进展?这就是爱情吗,甜蜜,沉醉,带着隐隐的期待? 为什么马景瑞的音容笑貌在大脑里驱之不散呢?马景瑞临别时含情脉脉的目光 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他的话更是反复索绕在耳际:见到潘小姐, 我总算了却了一桩夙愿。希望这是一个美好的开端,我能够从此走近你,既然我们 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平生第一次,潘小瑜觉得爱情正在向自己走来。 花园小区休闲广场上的阳光格外明媚,边晒太阳边聊天的老人和或追逐嬉戏或 坐在童车里的孩子们构成阳光下最典型的景致。左树彬滑动着轮椅来到喷泉处,招 呼那位居委会的老太太。评比好家庭活动的事他已琢磨了好几天,想报名竞选。居 委会大妈得知后喜不自胜,左树彬所在的那栋楼一直没人报名,老太太发愁好几天 了。她用老年妇女特有的好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坐在轮椅上的左树彬,心想,他 们家还真合适…… 评比的日子到了。这天,左树彬西服革履,神采奕奕,轮椅旁边停着他昔日的 坐骑——那辆白色捷达王轿车,小左经理坐在车里待命。搞清一切程序后,左树彬 吩咐小左经理务必在下午一点半之前接赵戈阳回家,小左经理满口应着发动了汽车。 看到轿车一溜远去,左树彬从衣兜里掏出写得工工整整的讲话稿,默默地诵读 起来。 小左经理奉命来到少年宫。赵戈阳正在排练场里教课,她站在几十个孩子们前 面边说边用动作演示着。今天要进行的是腹肌等几个部分的训练:仰卧起坐、仰卧 举腿、仰卧击足和仰卧单腿屈伸,时间安排得滴水不漏。 小左经理穿过走廊,来到舞蹈教室门口,听见里面响着袅袅的音乐声。他朝赵 戈阳招了招手,赵戈阳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走过来。小左经理含糊了几句, 请她上了车。车子一启动,很快驶人了马路上的车流中。赵戈阳扔掉了这些孩子们, 心里有点愧疚,但她必须赶回去,自从左树彬烫伤了手后,她已经意识到以后可能 随时随地会发生一些意外的事情。到底什么事?他是不是磕着碰着了?这个问题她 已问了多次,小左经理不给她答案,他说他也不知道。 捷达王戛然停在南路上,赵戈阳急忙跳出车子,这才发现左树彬笑眯眯地等在 车前。赵戈阳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没事。 左树彬示意她推起轮椅,指向花园深处,告诉她去喷泉广场。 尽管一脸疑窦,赵戈阳还是推起了轮椅。甬路上三三两两的居民都在朝一个方 向走,不时有人和左氏夫妇打着招呼。一会儿工夫,他们来到了喷泉广场。那里聚 集了上百名居民围观,以老年人居多。只见靠近喷泉处搭了一个临时性的小台子, 几名社区工作人员在忙着安装麦克风、扩音器。赵戈阳抬头望见台子上方拉起一条 横幅,红底白字醒目地写着“XX花园小区业主大会”,她更觉莫名其妙,脚步也变 得迟疑起来。他们停在了后排,居委会大妈却热情地张罗他们往前、再往前。 喷泉广场上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一名社区工作人员走上台充当起主持人角色。 他敲敲麦克风,整顿了一下秩序,然后道破大会的主题:遵照街道委员会的指示精 神,今天在这里召开业主大会,选举花园小区十佳文明家庭及文明业主。根据报名 情况,以姓氏笔划为序进行演讲。他用洪亮的声音宣布道:“首先,请A 座楼左树 彬家庭发言,大家欢迎。” 被淹没在掌声中,赵戈阳十分茫然,她觉得人们齐刷刷地注视着她。 左树彬催促妻子:“让你去发言呢。” “我?开什么玩笑……” 邻居大妈走到她跟前,笑吟吟地劝她快去。 台下陷入了一阵小小的混乱,主持人不耐烦地重申,请左树彬家庭代表尽快到 台上来。 赵戈阳又气又急地问:“你们让我讲什么呀……” 左树彬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沓发言稿,“早给你准备好了,照着念。” 赵戈阳疑惑地说:“这都什么呀……要去你去,我不去。” “我这样上得了台吗?” 邻居大妈着急地催着,哎呀快点快点,大家都等着呢…… 在众人的劝说下,赵戈阳被连推带搡上了台。她打开发言稿,发现竟是厚厚的 一沓,不由皱起了眉头。她坐下来,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我叫赵戈阳,舞蹈教 师,住A 栋二单元201 号……” 此时此刻,赵戈阳的顶头上司在小左经理的陪伴下走出少年宫大楼。他来到捷 达王车旁,小左经理热情地为他打开车门。车子再次向小区广场飞驰而去。 赵戈阳的眉头拧紧了,发言稿的内容愈发使她窒息,但她的嘴还在机械地翕张 着,“他日益消沉,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与健康时判若两人。于是我买来了大 量有关英雄人物身残志坚方面的书籍,每天利用为丈夫进行必需的长达数小时的按 摩时间,为他讲解奥斯特洛夫斯基、吴运锋、张海迪等人的事迹。另一方面……” 她抬眼向左树彬望去,更为惊奇了:少年宫主任不知何时坐在了左树彬旁边, 还远远地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赵戈阳被迫重新回到发言稿上:“我察觉到由于截瘫 的严重后果,丈夫在心理上产生了重重顾虑和感情危机,担心我们的感情会裂变, 担心健全的妻子会变心移情。我当然知道这种危机是单方面的,因为我有自己的感 情意志,有自己始终如一的人生准则。作为丈夫身边惟一的亲人,我一再表示:我 们有坚实的感情基础,我会恪守一个贤妻应尽的义务和责任,终身厮守,海可枯石 可烂……我还郑重承诺,只要我能做到,绝不雇他人照顾,完全由我料理他的生活 ……” 赵戈阳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她觉得自己无异于一只当众杂耍的猴子在从目睽睽 之下表演着拙劣的把戏。而左树彬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像猴子的主人一般自信地 等待着人们的叫好和收取散碎银于。 赵戈阳的长篇发言似乎还没有发挥到高潮,她不得不继续读着:“……几年前, 意外的伤痛使我被迫退出钟爱的舞台,是丈夫倾家荡产为我医治了肉体上的创伤, 还在精神上帮助我修正了新的人生航标月p 时候,已成为青年诗人、大学讲师的他 毅然放弃事业下海弄潮去了,为了我,为了贫穷的家。从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充满 了对丈夫的感激、敬仰之情,现在,该是我回报他的时候了。我是个好胜的女人, 我要用自己的健康双腿,帮助无腿丈夫走完美丽人生她再也读不下去了,满腔怒火 地站起身来,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向不远处的丈夫。 众人呆呆看着台上神情异常的发言者,偌大空间一时冷场了。少年宫主任亦是 一脸惊讶,不解地朝左树彬看去。左树彬并不慌张,反而带头鼓起了掌。 听众们在掌声中醒过神儿来,全体起立,会场上爆发出经久不息的风暴般的掌 声。左树彬望向观众中的少年宫主任,发现他也起劲地鼓着掌,不由得笑了。赵戈 阳脸色苍白地下了台子,她并没有回到丈夫身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推开人群跑 开了。少年宫主任糊涂了,问左树彬她怎么有点儿不对劲儿。 左树彬望着妻子的背影,若无其事地解释说,她太激动了。 赵戈阳在南路上越走越快,泪水止不住纷飞如雨。震得她头皮发麻的掌声终于 退潮了,她跑进家门,一头栽倒在沙发里。 拉上窗帘,光线昏暗,大客厅里冷冷清清的,赵戈阳独坐在沙发上,努力平息 着自己。她不想在家里掀起一场风暴,真的不想,已经够乱的了。 摹然间有人把灯拉亮了。赵戈阳霍然起立,被强行按捺住的怒火仿佛被浇上汽 油又腾地燃烧起来。然而她却一下子愣怔住了:左树彬和少年宫主任手捧鲜花、奖 杯双双出现在眼前。 左树彬亲切地说:“戈阳,咱们家得了双奖,还是主任替你上台领的奖呢。” 少年宫主任上前一步真诚赞叹道:“赵老师,祝贺你呀。想不到你工作上不声 不响勤勤恳恳,在家里更是一个贤妻良母堪称楷模。你的发言我从头到尾都听到了, 真是感人肺腑、感人至深,好多人都落了泪……” 左树彬说:“戈阳,快把奖杯接过去。” 赵戈阳压抑着愤怒不发作,尴尬地站在原地,咬着嘴唇。 少年宫主任以为她是谦虚,转向左树彬表示,赵老师德艺双馨,这事儿一定要 在单位好好讲一讲…… 少年宫主任走了,屋子里重陷寂静。茶几上放着两座瓷质奖杯和一束鲜花,赵 戈阳双手交叉胸前,沉默不语。左树彬情知躲不过,硬着头皮滑过去。 赵戈阳语气平静地说:“我们谈谈。” 左树彬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哦……先吃饭吧。” “作为奖赏,你今晚没饭吃。” 左树彬故作轻松地摊开双手,“说吧。” 赵戈阳瞥了一眼面前的奖杯,“这算什么?” “干吗这种口气?你不是一向喜欢荣誉吗,帮你争取一个,难道我做错了?” 赵戈阳冷笑道:“靠满纸谎言赚取选票,你不仅欺骗了我,还欺骗了那么多人 的眼泪,不愧是诗人的生花妙笔,你……你想干什么?” 左树彬不温不恼地说:“你不同意自己的发言?” “那是你的发言!什么昏迷七天七夜,什么担心我会移情别恋……更可恶的是 逼我当众发毒誓,拿我当猴耍……左树彬,你居心何在!” “我倒要问你了。第一,我们的婚姻难道不像发言稿所写的那样美满幸福?” 赵戈阳顿了一下说:“可你虚构了大量细节!” “那不过是写作技巧问题。关键是主题,是实质。” “你在偷换概念。” “第二,难道你没有信心守在残疾丈夫身边,冥冥中幻想着什么吗?” 这一次赵戈阳语塞,无言以对。 左树彬乘胜追击道:“所以,我并没有欺骗谁,不过是借你之口说出我的心里 话。更何况,你不是告诫过我,要做有意义的事。现在你看到了,这就是其中之— ——与可爱的邻居们相处将是我今后的重要生活内容,争取荣誉、营造良好的居家 气氛何错之有?” 赵戈阳痛苦地摇着头:“你简直疯了……这算是警告吗?”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如果对哪个人能起到预防针作用,那大概正是我求 之不得的。” 赵戈阳面色惨白,颤抖着说:“心里有鬼的是你!” 两人谁也无心做饭,卧室里,左树彬躺在床上没滋没味地嚼饼干,赵戈阳蒙头 躺在一边。 左树彬没话找话地试探了几下,没有回答。他讨了个没趣,无聊地放下饼干, 关了灯。不知过了多久,他开灯,发现睡在旁边的妻子不见了,顿时慌乱起来。 二楼大房间里,赵戈阳正怀抱枕头,孤独地坐在折叠床上,她忽然觉得他们一 起睡了那么多年的那张大席梦思床变得讨厌起来,坐在这张单人床上,她思绪万千 …… 学生时代的赵戈阳一个人走进挂有“师大研究生宿舍”牌子的大楼。门被敲响 的时候,一名男研究生正背对着门口伏案写作。一个浑厚的男低音传来:“门开着。” 门开了,赵戈阳站在门口,“请问左树彬在吗?” 男研究生眼前一亮,热情地说:“他去图书馆了。你是?” “我是艺术学院的,约好了来找他。” 男研究生说:“老左一向很守时的,一会儿肯定能回来。进来等他吧,那是他 的床。” 赵戈阳坐在左树彬的床上,环顾四周,床头上一帧镶在镜框里的照片吸引了她 的注意。照片上人太小,只能看清是左树彬和一个小女孩。 赵戈阳好奇地问这是不是左树彬和他女儿。 男研究生瞟过一眼,笑道,那是老左和他乡下表妹的合影。 赵戈阳疑惑地问男研究生,他有孩子吗? 男研究生告诉她,他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别看老左胡子拉碴,面相老, 长这么大还没正经谈过恋爱呢。 赵戈阳愈加困惑了,忍不住猜测他的年龄。未及回答,左树彬抱着一摞书回来 了,见到赵戈阳连声道歉。赵戈阳看一眼手表,其实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分毫都不差, 她暗自惊叹他如此守时。她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加深了,她喜欢守时的男人,守时的 男人给人以安全感。 男研究生识趣地收拾起书包往外走,怕惊扰了左树彬这位“贵客”。赵戈阳能 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左树彬提起过她,而且不是一般地随便提提而已。赵戈阳竟 有点耳热心跳了。左树彬连忙阻拦同屋离开,而男研究生对他挤了挤眼睛,带上门 走了。两个人被单独留在房间里,都有点儿尴尬。 左树彬指指床说:“你请坐呀。” 赵戈阳一指他手上的书,没话找话说:“这么多书啊。” 左树彬这才不好意思地把书放下,“都是给你准备的,有几本刚刚查到,系资 料室、校图书馆让我翻遍了。” 赵戈阳惊异地睁圆了眼睛。 左树彬说:“赵小姐这么看得起我,岂敢敷衍了事呀。全是关于民间传说和佛 教文化中关于提婆神的……” 两个人的头渐渐凑在了一起,那天下午一溜烟就过去了,哪位诗人说过的,走 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赵戈阳独坐在二楼大房间里,不知不觉地,一行清泪爬出了她紧闭的双眼。无 边无尽的黑夜吞噬了她。 蓝磨坊酒店大堂里宾客寥寥,潘小瑜一如既往地站在门口迎宾,她不时抬眼望 望墙上的大钟,指针已指向十点三十分。离马景瑞说好来接她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 小时,如同脖颈上沾了剪落的头发,她渐渐变得烦躁起来,心里亦生出几分不安: 他忘了吗?或许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自己太认真了?时钟的分针滴滴答答地转了 一圈又一圈,在潘小瑜心里漾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这时,江丽睡眼惺松从楼上走下来,穿着一套和潘小瑜一模一样的迎宾小姐制 服,她是来给好朋友顶班的。见她还没走,不禁生出几分奇怪,不是说好了十点吗。 潘小瑜笑着掩饰住不悦的神情,跟她说等走的时候再叫她替自己。 江丽看了一眼门口的大钟,暗地里觉得这位和潘小瑜约会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寻 常。 其实,马景瑞就在酒店马路对面的一根水泥柱后观察着潘小瑜的一举一动,今 天他并没有打算去见她,凡事都要讲究策略,他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 这一天,潘小瑜就在恍恍惚惚的等待中过去了。夜色融融,宿舍里的女服务员 们都已酣然入睡,而她仍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她试图忘掉马景瑞,但他英俊而略有 点忧郁的身影就是在她眼前浮动,搅得她辗转反侧,难以人眠。“那么说定了,明 天上午十点我来接你。”多肯定的语气啊,难道自己会听错吗?她翻来覆去地翻身, 大眼睛里充满困惑与淡淡的哀伤。这一天,竟成了国画里的空白,马景瑞因不在而 处处在了。 第二天早晨,酒店大堂里还没有顾客,潘小瑜穿着制服走下来,看见小左经理 笑眯眯地站在楼梯旁,他神秘地冲潘小瑜一指,奇迹出现了:马景瑞竟站在一张餐 桌旁。她有些愣怔,有些惊喜,有些窒息,还有几分温怒……但很快,由思念转化 而来的喜悦占了绝对上风,没等马景瑞对前一天的事做出解释,她已经打心眼儿里 原谅了他。 随她后面下楼的服务员嘻嘻哈哈地推搡着她,潘小瑜被拥着下了楼梯,被推到 马景瑞面前。她羞红了脸,并不言语,她知道大家都在注视他们。 马景瑞小声地解释说,昨天不是故意爽约,公司老总带他去外埠子公司查账了。 像所有善良的女人一样,潘小瑜微微松了口气,低着头笑了,心里对这个有自 己一番事业天地的心上人反而多出了一些敬意。事业是男人飞翔的翅膀,而女人都 毫无例外地喜欢有责任心、事业心的男人。马景瑞在潘小瑜心目中的地位因一次约 会的缺席而上升了。 自从有了酒吧,故事就一天天地多了起来。马景瑞约潘小瑜去了酒吧。潘小瑜 以前没有进过酒吧,她从外面观察,觉得酒吧是个挺神秘的地方,里面关着的恐怕 是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的世界,或者说是另一种生活方式。 酒吧不太大,只有烛光没有灯光,顾客大都是窃窃私语的情侣,空气里流淌着 莫扎特的小夜曲。角落的一张桌上,马景瑞和潘小瑜面对面坐着,侍者为他们端上 加了冰的柠檬汁和一根红蜡烛,一小簇火焰在幽暗中跳动着,把两人这方小空间映 又美很有情调。 潘小瑜有几分紧张地问:“这里为什么不点灯?” 马景瑞目不错睛地盯着她说:“为了制造情调吧,酒吧间大都如此……哦,我 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红蜡烛静静地燃烧着,马景瑞凝视潘小瑜的目光变得大胆起来。“潘小姐,请 允许我再敬你,感谢一年来……” 潘小瑜娇嗔道:“你又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绝非客气,而是衷心的话。不吐不快,请。” 潘小瑜响应着轻呷了一口。 “潘小姐,能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潘小姐这么漂亮,心地又好,想必早被哪个幸运儿追到手了吧。” “什么?‘马景瑞咄咄逼人地问:”我是说,你有男朋友了!“ 潘小瑜嫣然一笑道:“没有。” 马景瑞笑了,径自饮进一大口。 潘小瑜沉吟着,鼓足勇气说:“马先生……你有了吧!” 马景瑞盯着她:“刚刚找到。” 潘小瑜的心跳简直在这一刻停住了。 马景瑞抓住她的手,“这个人就是你。” 潘小瑜克制着心中的狂喜,慌乱地挣脱着,“这……开玩笑……我是打工妹, 您是有前程的大学生……不可能……” “我是受过高等教育,但你的情感智商让我敬佩得五体投地,令我仰视。” 潘小瑜无力地争辩道:“你这是知恩图报,在委屈自己……” “不,我在追求一颗圣洁的心灵。捐赠这条纽带把你我连接在了一起,你是无 私的,这便是你身上最有价值的成分,也是别人所不具备的。它使你更加美丽。” 潘小瑜低头:“我不会答应,不会……” 马景瑞索性直接了当地说:“恕我直言——我看得出,每当我们谈到你表哥的 时候,潘小姐的表情。眼神都很特别。你是不是对他怀有某种程度上的单相思!” 潘小瑜一时语塞。是还是不是,她自己都还没想清楚。 看她为难、羞涩的样子,马景瑞不再强求她回答,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他善 解人意地知难而退了。 从酒吧里出来,两人又去看了电影《泰坦尼克号》。他们坐在封闭的包厢里, 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马景瑞在黑暗的掩护下抚弄着潘小瑜的手。露丝和杰克真挚 的爱情深深地打动了潘小瑜,看得她几度以泪洗面,如醉如痴。当那抒情浪漫、荡 气回肠的主题曲最后一次响起的时候,潘小瑜已身不由己地躺倒在马景瑞的怀中, 沉浸在虚虚实实的爱情之中难以自拔…… 潘小瑜被马景瑞送回去时,酒店已经打烊了,江丽还在等她。她了解男人,也 了解潘小瑜,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和好朋友好好谈谈。 朋友之间无须拐弯抹角。江丽像审讯犯人似的问马景瑞对她于了什么。 潘小瑜窃笑着,沉醉地告诉她,他提出来,要和她处朋友。他夸她情感智商高, 他们俩都是农村出来的,有共同点。 江丽泼冷水说,你们的差距是明摆着的。人家拿新鲜词儿哄你而你听不出来。 他现在是城里人,在大公司干。你潘小瑜人迸了城,户口、工作,较起真来哪样行? 潘小瑜喃喃着:“他说他是认真的,听着不像假话。” 江丽又说:“你才吃几年咸盐。兴许,这小子是一时图你模样使,长了会怎样, 谁能说得清?” 潘小瑜说:“你不是说大家早晚得出嫁,接触接触男人不是坏事吗?” 江丽又说:“别听拧了,是让你加小心。小瑜,你长得漂亮,年轻,这阵子怕 是总有好色之徒盯着打你脸蛋的主意,我是担。心你被狼吃了。” 恋爱中的女人是听不进别人的劝告的,聪明的潘小瑜在爱情的激流里变得愚蠢 了。她觉得江丽是在嫉妒她。她身边的那些男人们无一例外不是龌龊的,而她的马 景瑞是优秀的,出类拔萃的。她无法理解江丽的忠告,倒很能理解江丽的“嫉妒”。 赵戈阳离开卧室后左树彬也一夜未眠。清晨,轮椅车滑出卧室,左树彬身着睡 衣,头发蓬乱,眼睛布满血丝,面容憔淬。赵戈阳刚吃过早饭,拎起手袋准备去上 班。 显然,妻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共进早餐。望着桌子上孤零零放着的一双碗 筷,左树彬不悦地问自己的饭在哪儿。饭在锅里,但是必须自己盛了。他滑动着轮 椅来到厨房,从敞开的垃圾袋里看到了两只瓷质奖杯的碎片和被撕碎了的鲜花。他 再也没有吃饭的胃口,缓缓退出厨房。看到赵戈阳推门出去的背影,他想发作,但 忍住了。伤口不去碰它也许会结痴,一旦碰触或许又鲜血淋漓了。 赵戈阳到了少年宫直奔主任办公室,主任从案上抬起头来,发现她脸色很不好。 未容他开口询问,赵戈阳先发制人:“主任,昨天是谁让你到我们家去的?” “不是你让酒店司机来接的吗?这里面有问题?” 赵戈阳皱了一下眉头,又转移了话题说:“拜托您老人家,昨天的事您就烂在 肚子里,别往外说行吗?” 主任一头雾水:“那不是好事吗?我原打算……” “不,是丑闻。” 主任愈加费解了:“丑闻?我真弄不懂……” 赵戈阳打断他:“您没必要懂。能答应我吗!” 主任微叹着:“好吧,我会守口如瓶。” 得到主任肯定的回答,赵戈阳心里踏实了许多,这一天,她工作得很投入,基 本上是学生在观摩,她在表演,在忘我的舞蹈中她释放着压力和烦闷。 晚上,左树彬做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每一道精心准备的菜肴都在表述着他的 歉意。坐在餐桌旁,赵戈阳顾自吃着晚饭。坐在对面的左树彬呆呆地望着她,眼前 的饭菜纹丝未动。 看到丈夫如此难过的神情,赵戈阳虽然不肯开口,只用目光询问着,但她感觉 到堵在胸口的那块坚硬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变软,变松,竟然还露出了许多缝隙,使 她的呼吸变得顺畅了许多。 左树彬打破了僵局,问道:“不肯……原谅我?” 赵戈阳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吃饭吧。” 吃过晚饭,赵戈阳仍上了二楼的房间,躺在折叠床上,泪光中墙上跳舞的大剧 照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艺术学院小剧场的舞台上,伴随着起伏的音乐声,赵戈阳毕业演出在进行。台 下,左树彬和宫天泽坐在前排,左树彬手中的相机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随着音乐 声戛然而止,赵戈阳在舞台上做出一个漂亮的造型。掌声欢呼声鲜花潮水般涌来。 赵戈阳向左树彬和宫天泽投去一个笑靥,朝观众频频行礼退向大幕一侧…… 全场演出结束了,宫天泽和左树彬站起来,彼此握手。 “左兄,我替戈阳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演出成功简直不可想像。” “大家合作的结果,我不过是抛砖引玉。你的功劳也不小啊。希望有机会再合 作。” 宫天泽说:“那是不可能了,一毕业我就和戈阳去美国留学了。” 左树彬一怔,旋即恢复自若的神情说:“这是好事啊。那我预祝你们一路顺风。 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再见。” 目送左树彬随退场观众离去,宫天泽正要走上后台,他的两个同学跑了过来。 两人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宫天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眉头越蹙越紧。 几分钟后,赵戈阳和几个擦着卸妆纸的同学从幕后转出来。看到空荡荡的场内 不见宫天泽与左树彬,她不禁有些奇怪,跳下小舞台一路寻找出去。 左树彬正一个人匆匆走在校园的雨路上,后面传来一声大喝,“站住!站住!” 的声音像子弹一样射穿他的胸膛。他止住步伐,宫天泽和他的两个同学铁青着脸把 他围在中间。左树彬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宫天泽叫道:“左树彬,你这个骗子。” 左树彬不解:“我骗谁了?能说清楚些吗?” “得得,趁你还没冒坏水,把胶卷交出来。” 左树彬下意识地护住照相机,“我拍照是为了留个纪念,没别的意思。” “打的什么主意你自己知道。你交不交?等我们动手啊?” 宫天泽说着,三个人围拢上来,左树彬思忖着打开相机,将曝光的胶卷扔在地 上,“没想到赵戈阳处了你这么个有肚量的男朋友。拿去吧,不过别以为我是怕你, 玩什么你都未必是对手。”说着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正 在这时,赵戈阳跑了过来,他们三人说好演出后一起吃宵夜。 看到宫天泽一伙人的架势,赵戈阳一惊,他们干了什么?仗着人多欺负他了? 宫天泽怎么能做出这种蛮横不讲道理的事情? 那两名男同学见势不妙溜了。宫天泽冷笑道:“想不到吧,这老小子玩阴的呢, 乔装成老手来泡妞,也不看看自己的嘴脸。没揍他算便宜了。戈阳,没人时他是不 是跟你逗咳嗽了?” 赵戈阳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人家一直在帮我,而且是我主动请来的。” 宫天泽说:“直说吧,他根本没结婚,打扮成有妇之夫是想麻痹我,伺机对你 下手。” 赵戈阳说:“左树彬未婚我早知道。” 宫天泽一怔,怒吼道:“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戈阳说:“怕你的醋坛子打破,连我都跟着淹死。宫天泽,你……你太让我 失望了,丢人。” 枕边的手机响声划破了记忆的层面。赵戈阳已猜到是谁打来的,她犹豫片刻, 还是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里传出左树彬的声音:“对不起,我道歉……” 赵戈阳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电话里的声音在继续:“我不该那么做,让你感到难堪……” 道歉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赵戈阳本想说句温柔的话,谁知一开口竞是一句 冷冰冰的“我在备课”。说完她关掉手机,用被子蒙上了头,心灵的那扇门也随之 关闭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赵戈阳睡意朦胧中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她犹豫了一下没动。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轮椅滑了进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人在黑暗中沉默着,僵持着。 左树彬问:“打算从此和我分居了?” 赵戈阳说:“树彬,我很累,真的很累。需要什么你尽管说,但请给我一点小 小的空间可以吗?” 左树彬说:“我要你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赵戈阳注视着黑暗中轮椅的轮廓,一种莫名的力量在压迫着她妥协。是夫妻多 年的情分抑或是同情、怜悯?总之,她像被点了穴,顺从地站起身,推着轮椅走了 出去。 两人回到卧室里,赵戈阳开始为趴在床上的左树彬按摩腿部。她很用力,豆大 的汗珠不时掉在丈夫的睡裤上。按摩完毕,她使劲给丈夫翻过身。左树彬深情地凝 视着妻子,觉得无比幸福,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令他无比珍惜。他甚至希望时光就在 这一刻静止下来。 赵戈阳气喘吁吁地问他要不要洗个澡,左树彬在舒适的疲倦中闭上了眼睛。赵 戈阳为他盖上被子,自己擦把汗也上了床,嘴里还念叨着等有时间花钱送他到国外 再检查一次…… 没有回答,左树彬微微打起鼾声,显然是睡着了。赵戈阳闭目躺了一会儿,悄 悄下了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关灯后蹑手蹑手地走了出去。 夫妻之间的这场风波至少在表面上是平息了。两人恢复了以往的生活,白天赵 戈阳上班,晚上一起散步、休息。 一天傍晚,赵戈阳推着丈夫出了单元大门,饭后的人们三五成群在闲聊。大家 看到他们的身影,议论的话题突然变了。邻居大妈招呼说:“小左,有日子没见你 出来了。” 左树彬应对道:“我爱人忙。这不,有空儿就带我出来透透气。” 又一名邻居凑过来说:“小赵也真是不容易,家里家外全指她一人……” 左树彬拉住赵戈阳的手,做出恩爱的样子,“没她,我这把骨头早烂了。” 赵戈阳对大家礼貌地笑着。 一名老者让出马扎,招呼赵戈阳坐下。赵戈阳连忙推起轮椅和这些热心人告辞。 两人走出去老远,还听邻居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由衷地赞叹着。 “难得呀,现在这么贤惠的年轻女人,可不多见。” “来年搞活动,咱们楼还得选小左家。” 隐约听着身后的议论,赵戈阳不由微微蹙眉,推动轮椅走向花园小区深处。她 很想把自己隐藏起来,让自己因消失而赶快被人遗忘,不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 资。 傍晚的大街上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家庭气氛,夫妻牵着孩于是最常见的街景。 他们手拉着手,或者是前后簇拥着,议论着所见所闻,神态无比放松,好像在家里 一样。有的小一点的孩子骑在男人的肩膀上,一派神气自得的样子;女人的手里拎 着一袋子食物,也许是一个西瓜,也许是面包牛奶。 赵戈阳坐在喷泉旁的长凳上,面带淡淡的忧伤,出神地望着那些最普通的人和 最普通的生活。旁边轮椅上的左树彬小心地觑着妻子的脸色,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赵戈阳勉强笑了笑。左树彬张望了一周,说自己有点冷,想回家了。赵戈阳不 愿意走,她还没有看够一道道家庭风景,她情愿坐在那儿,坐到最后一组家庭消失 在她的视野中。 宫天泽还是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又恢复了朝九晚五很有规律的生活。一天, 他在电脑前正忙着,胡大姐兴冲冲走了进来,如发现新大陆般告诉他,新闻部来了 几个实习的女大学生,个顶个一朵花似的,让他去看看,相中哪个她给他牵线。宫 天泽以笑作答,单身男人的个人问题总成为国家单位里的这些老大姐们操心的话题, 她们往往热情得让人不忍心拒绝。宫天泽已经练就了一身极好的功夫,不苟言笑地 宣布:老爹老妈早给他订下了波士顿郊区一个农场主的女儿,黑得跟生铁似的…… 宫天泽始终认为,对于自己懒得周旋的话题,云山雾罩说得对方目瞪口呆是最妙的 回应。 但这个话题毕竟让宫天泽有几分黯然神伤。本来他的心早就死了,天晓得最近 又遇见了她,而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妙……左树彬轮椅上的身影浮现出来,及时打断 了他的思路,他觉得自己再想念赵戈阳已经是一件不太道德的事情了。 单身生活一到傍晚家家饭菜飘香的时候最显得寂寞无聊。宫天泽下班后来到了 蓝磨坊酒店,出乎意料的是,江丽顶替潘小瑜成了迎宾小姐。 正在巡视的小左经理过来和他寒暄,他本想告诉宫天泽潘小瑜最近的奇遇。话 未来得及说,肖向东和他的手下王经理带着几个客人走进门来。小左经理连连抱歉 失陪,赶忙过去招呼他们。一行人吆五喝六地随小左经理上楼去了。望着他们的背 影,宫天泽嘴角滑过淡淡的不屑,边喝茶水边欣赏着对面墙上自己的作品。 不经意的回首间,宫天泽眼前蓦然一亮:透过落地大玻璃窗,他刚好看见潘小 瑜在马路对面同一个青年男子分手。由于距离较远,他没能看清那青年男子的面孔。 看到潘小瑜连跳带跑过了马路,宫天泽离座迎向门口。当潘小瑜带着掩饰不住 的兴奋进门时,宫天泽突然叫道:“啊哈,这下可让我逮着了!” “哎呀,宫大哥!你吓我一跳。” 宫天泽指着外面,“快老实交代吧,刚才那小伙子是谁?男朋友!” 潘小瑜急忙把他拉到吧台处,“你别嚷啊……不是,一般朋友。” 宫天泽点着她的鼻子,“一般朋友?不对吧?” 江丽从他们身边走过,催促道:“小瑜,快点来换衣服,我该上班了。” “就来就来……真的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呢。” 宫天泽说:“我可会相面,看表情就知道小瑜坠人情网了。他是于什么的?” 潘小瑜羞涩地绞着自己的手说:“刚毕业的大学生。” “别人介绍的?” 楼上再次传来江丽的声音:“小瑜!” 潘小瑜得救了似的说:“哎!来了来了……宫大哥,有事吗?” “哦,是跟你商量画肖像的事,不知你什么时候有空儿。” 潘小瑜犹豫着说:“现在酒店关门晚,白天老请假我怕经理不高兴……” 宫天泽看看表,“这样吧,这事也不着急,你什么时候闲着什么时候算,在这 儿或到我家都行。最好去我家,去认认大哥家的门。哎,别忘了带上男朋友,大哥 好帮你参谋参谋。这是名片,上面电话、地址都有。你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