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左树彬如同一个冲锋陷阵下来的战士,身子虚脱了一般。接下来的日子里,他 每天无精打采的,像深秋落到地上的一片枯树叶。他整天不修边幅,面色阴郁,脑 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像着赵戈阳正在和宫天泽于着什么。他对妻子的思念渐渐沉淀 成一种仇恨,仇恨使他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小左经理看到他这样子不无忧虑, 他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堂兄,期待他生活中的阴云尽快云开雾散。 一大,一阵响亮的敲门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肖向东来看望他的老朋友了。 肖向东只跟小左经理挥下手,便直接转到轮椅前,和左树彬打招呼。左树彬吃惊他 怎么有空过来,肖向东握住他的手,像领导慰问灾民一般说他已知道他家的“地震”。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肖向东还是被左树彬憔悴的面容惊呆了。 左树彬惨然一笑,只觉得难以启齿。漾过几丝波纹后脸上恢复了平静,像秋天 的湖水深不可测。 肖向东恨恨地说:“弟妹八成是嫌你残废了。你今天这样子,那是因为救我呀。 思前想后,老哥这心里……小左,你歇着,我跟你大哥说几句话。”他不由分说从 小左经理手上抢过轮椅,推起左树彬走开,推出一段距离,恶声恶气地问:“那小 子是谁?住哪儿!” 左树彬用手间住轮椅,低声问他什么意思。肖向东声称要帮他出这口气。人命 不好说,要胳膊要腿只管开口。 左树彬甚至想像过把宫天泽碎尸万段,但没领受肖向东的“好意”。除了生意 上的往来,他不想在其他事情上和肖向东那伙人搅在一块儿。这是他的原则。凭他 穷究死理钻牛角尖的性格是不会随便破坏原则的。 肖向东不甘心,怂恿他说:“我这条命是左老弟给捡回来的,你的事我岂能等 闲视之。这夺妻之仇咱们必须报。让老哥给你打一次义务工吧,我保证不会有任何 麻烦。” 左树彬再次严峻表明了不用他“帮忙”的立场,肖向东悻悻地与他握手道别。 经过小左经理身边消向东拍了他一下肩膀,像是有话说又咽了回去。小左经理刚才 远远地听到了几句两人的对话,急忙走向左树彬,忐忑地向他求证肖向东来于什么。 左树彬闭目合眼沉默着,如人人定之境。 赵戈阳双手赞成宫天泽去北京深造的决定,她懂得有时候绕道而行才能更快地 到达目标。尽管还没有说服宫天泽离开她,她已向少年宫主任报告了这个计划。 所谓的第三者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还有什么话说?少年宫主任马上为她 “官复原职”。经过一番波折,他也想通了,夫妻间的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 有理,哪有黑白分明的立场,又岂是一个外人有权随便评论的?罢罢罢,只要左树 彬不来闹,工作以外的事今后权当不知道。 赵戈阳一路兴奋地骑车回宫天泽的住处。街道两旁的小草经过几场春雨的洗礼, 萌生出一片葱葱宠宠的嫩绿,黄色的迎春花在微风中欢快地舞蹈。看来,春天是真 的来了。 宫天泽开锁进门,见沙发上有一只坤包,喊了一声:“戈阳,是你来了吗?” 无人应答,他走进小卧室换衣服。发现床上摆放着一只旅行箱,他疑惑地打开皮箱, 发现里面竟全是自己的衣物。正纳闷,客厅里传来了赵戈阳的声音:“你回来了。” 宫天泽并未答应,沉默着坐在床上。 赵戈阳推门走进卧室,一笑:“还以为你不在呢,也不言语一声。” 宫天泽指着旅行箱问是怎么回事。 赵戈阳若无其事地说:“下午我没上班,特意过来帮你收拾的。给你买了套西 服,来试试合不合身。” 宫天泽推开她手中的衣服,赌气地望着别处。 赵戈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飞机票,那是明天中午飞北京的航班。她嫣然一笑说 道:“你们总编的主意不坏,让你去进修暂避风头,左树彬少了把柄,大家都能相 安无事。一举多得。我也好鸠占鹊巢住在这儿,省着租房了。” 宫天泽发泄地掀翻了旅行箱,大声叫道:“见鬼!全是左树彬的阴谋,你怎么 鬼迷心窍听他的摆布。” 赵戈阳命令他把旅行箱捡起来,宫天泽不答应,两人僵持着。 赵戈阳说:“如果你没变态没失去理智,那你必须走。这事没商量余地。” “任何惩处都无所谓,我早做了最坏打算。即使失去工作,我也能挣钱养活你 ……”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把箱子装起来好吗?” 宫天泽不甘心地问:“这是你的意愿?” “对,我命令你。” 宫天泽悻悻地瞪着她,仍不肯动手,与之对峙。这时,手机响了,赵戈阳接听 :“喂,是我……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知道了,谢谢你。” 见她两眼发直,面色惨白,宫天泽急切地间是谁来的电话。赵戈阳恍惚地喃喃 道:“小左说,有一个黑道人物,可能要对你下手。” 宫天泽再次热血冲顶,高声喊道:“让他们来好了。左树彬敢以身试法,我有 什么可怕的!嗨,痞子们,你们在哪儿?别藏着猫着,宫天泽在这儿等着呢……” “别喊了,”赵戈阳堵住他的嘴,“黑社会作起案来未必明火执杖,背地里你 防得了吗?天泽,倘若你是真情待我,别让我担惊受怕了行吗?”她用期待的目光 等着他的承诺。 宫天泽激动地说:“曲折会写下我们爱,清历程独特的一笔……” 赵戈阳高声打断他:“这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宫天泽被她的话震住了。他只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心迹来感动赵戈阳,以此蔑 视左树彬的一切努力,还包括藐视世俗力量、张显他血性男儿气魄。但这些在赵戈 阳眼里,纯属无谓的牺牲。她认为他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不仅要尊重法律,还要 尊重每个人的感受。指望她感动于他的无真,两人无异于成了一对大傻瓜。在关键 时刻,男人往往是浪漫的,女人常常更现实。 夜色中的人行道上,宫天泽与赵戈阳手牵着手,缓步而行。两人的交谈没有了 火药味儿,弥散着淡淡的、爱情的气息。 “但愿你的固执仅仅是出于内疚和自责——没能在出庭的时候陪着我,而不是 由于愚顽的个性……”赵戈阳说。 “我担心的是你一个人抗不住折腾,并非想跟左树彬正面交锋……”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左树彬现在的路数是下大力气对付你, 我反而不会有事。”赵戈阳又说。 “别人会以为我心虚逃跑了。” “为了长久的未来,暂且委屈一下吧……”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城市广场边缘,两人执手坐在椅上,深情地对视着。 赵戈阳说:“仔细想想,舆论、人心本质上是支持我们的,说明这是一个不同 以往的理性、健康社会。需要我们做的只是再忍耐一下。” 宫天泽说:“我曾失去你,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看我像水性杨花那种女人?在左树彬那里我再也找不到信任了,在你这儿也 没有吗?别让我想起大学时代那个宫天泽。” “我终于弄懂了,在你的爱情硬盘上,信任才是最重要的内存。” 赵戈阳一笑:“开窍了?在外人眼里,你是我的是非根源。你不在,我才会平 安地回到学生中间。” 宫天泽在她的注视下,下决心地说:“没人可以命令我,除了你。其实我明白, 这是一份需要代价的情感,好在承受得起,哪怕更大。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去吧,就当是一次新的考验。我等你。”赵戈阳轻轻地说,像在安抚一个受 委屈的孩子。 手与手相挽,两人陶醉在静谧温暖的场中,谣言、压力、恐怖的威胁似乎都被 一只无形的巨手推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第二天清早,一辆黑色奔驰驶人报社大院。以王经理为首的四个青年人,身着 清一色黑西服、戴着黑墨镜走出汽车。他们一字排开,杀气腾腾地走进报社大楼。 胡大姐一个人坐在桌前打电话,宫天泽正在电话中和她道别。放下电话,她回 过头来,发现身后的四个黑衣人吓了一跳。 黑衣人问她宫天泽在不在。胡大姐告诉他们,他走了,一年后才回来。几个人 交换着眼光,王经理上前一步说:“告诉姓宫的,离别人的老婆远点儿,否则…… 我们走。” 胡大姐眼睁睁地看着四个人迅速离开,半晌才醒过神来,向保卫科跑去。 保卫科的电话立刻打到左树彬家质询。左树彬马上猜到发生了什么,气急败坏 地打电话给肖向东:“肖哥,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找到人家单位去,我不是拒绝了 吗……得得,我谢谢你……再说一遍,我左树彬不想与你这种人为伍,难听你且受 着吧,谁让你……你要再伸手我可报警了……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放下电话,左树彬的怒气仍久久不能平息。他不明白为什么肖向东总像一块肮 脏的黏鼻涕一样黏着自己,让他恶心、厌弃。 与此同时,宫天泽乘坐的波音飞机优雅地滑过跑道,呼啸着刺进蓝天。 马景瑞听了王经理所谓的“天机”后,耳朵里就像灌进了脏水,想抖弄都抖弄 不出来了。几天后,他正在仓库门口监督一些工人往一辆卡车上装成箱的瓷砖,王 经理驾驶的奔驰停在他面前,又提起了那件事。马景瑞咬咬牙给了他回复:“二一 添作五,成了一人一半。” 王经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让他等信儿见机行事。 很快,王经理就交代了全套方案。原来,两年前公司购买了20吨螺纹钢,这批 螺纹钢属于不合格产品,两年来始终没敢用,一直闲置在那儿当库存。肖向东曾口 头指示当废铁处理掉。他却联系上了买方,心想能借此机会大发一笔。偏赶上这时 他的仓库主任一职被马景瑞替换下来,发财计划也就流产了。但这批货的底细没人 知道。他嘱咐马景瑞只要在电脑上把出库时间填到原仓库主任的任期,再留下能顶 上废铁价格的一笔小钱下账,中间的大块价差自然就落进了两人腰包。 深夜,建筑公司大院内万籁俱静。一辆加长大卡车停在一间仓库门口码景瑞指 挥着一些工人往车上装螺纹纲。一捆捆钢筋被推进车厢,发出很大的声响,听得他 心惊肉跳,不时四处窥视。 卡车打开大灯,缓缓启动。行至大门口,电控大门哗啦打开,车子顺利通过。 马景瑞赶到门口时,刚好碰上王经理从门卫室出来。两人一起目送卡车远去。马景 瑞要跳出来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上帝保佑,一切顺利。 卡车出门需填出入证。王经理竖起包扎着的右手食指告诉他自己不小心划破了, 疼得钻心,写不了字,让他填写。马景瑞犹豫了一下,还是战战兢兢地写下了自己 的名宇。 第二天,马景瑞在电脑上冲平了账目,螺纹钢的交货时间调到了两年前,一切 看起来天衣无缝。他用得到的赃款还了欠肖向东的赌债。 马景瑞如同掌握了“芝麻,开门”的密符,在一个月黑之夜,再次开启了库房 的门锁。 大卡车装载完毕,缓缓驶向大门口,但被合闸的电动大门拦住了。几声鸣喇叭 催促,仍不见反应。马景瑞惊诧地跑过去,见门卫室里空无一人。忽然,公司小楼 灯火齐明,天地霎时间亮如白昼,一队人马随即杀将出来,将卡车和马景瑞团团围 住。为首者一步步地逼近,被无数手电光圈罩住的马景瑞惊恐万状,还是认出了来 者——肖向东。 肖向东的大班台上,散乱地摆放着钞票和各种票据、账簿。肖向东在马景瑞身 前踱着步,讪笑着说:“卖我的东西还我钱,你玩得老啊。欠账一万二,盗卖价值 三万五千元的钢材,做假账、出门证……动机、证据齐全。” 王经理这时才匆匆走进来,装作惊讶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肖向东指着马景瑞问:“就是他。一小时前你在干吗?” 王经理答道:“我一直在家呀,哪儿都没去……” 马景瑞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全是我干的,不关别人的事。” 肖向东一怔,冷笑道:“好,有胆偷有胆承认,我们少废话,你是认打认罚吧。” 马景瑞问:“打怎么讲?罚又怎么说?” 肖向东说:“要么还钱四万七,要么扔你进去蹲四五年。” 马景瑞断然答道:“我没钱。” 肖向东拿起电话:“痛快。我这就给你联系该去的地方。” 王经理连忙阻止他:“肖总,您消消气。总归是家丑,张扬出去对谁都不好… …” 马景瑞微微一笑,对王经理说:“不用拦着,我敢打赌他不会报警。”此时此 刻,他恍然大悟:自己走进了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惟有一点他无法想通:肖向东 到底要什么呢?自己是个穷光蛋,肥瘦抵不上只蚊子。他的兴趣难道在我一个区区 的马景瑞身上?来吧,他想,一切都痛痛快快地来吧,倒让我见识见识还能上演怎 样的好戏。 越是深入了解了发生在潘小瑜身上的故事,胡大姐越是对她充满愧疚之情。几 年前,她撰写的报道改变了一个善良姑娘的命运,她不能看着潘小瑜一而再再而三 地错下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于是,她找到了潘小瑜。 潘小瑜正在厨房里吃力地洗衣服,听到敲门声,她放下手中的湿衣服,来到门 口。门外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潘小瑜打开门锁,怯生生地问她找谁。 胡大姐自我介绍说是宫天泽的同事。又从手袋里拿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粗黑 的红笔圈定着《贫困大学生期待援助之手》一文。 潘小瑜把她让进来,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之后,胡大姐拉住她的手,向她说明 了来意:帮她调查马景瑞一切个人经历的真相。潘小瑜既强烈地想知道,又非常地 害怕知道,两股力量的较量几乎是势均力敌的。选择面对还是选择逃避?她最终还 是选择了面对。 两人先来到马景瑞的大学,他被勒令退学的事实昭然若揭;他们又来到了牛军 工作的写字楼,早已和马景瑞分道扬镳的牛军讲述I 马景瑞被辞退的前前后后。潘 小瑜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泪腺好像不会分泌这种体液了,关于 他,她的泪快流于了。 胡大姐建议她当务之急是离开那个骗子,然后再请律师告他。潘小瑜惊恐地拒 绝了她的提议。她心里太乱了,一时还难以决定如何了断两人的关系。毕竟,她把 自己的心灵连同肉体都完整地交给了他,他的身上曾经承载着她斑斓的梦想和太多 的爱情憧憬。 潘小瑜在极度痛苦中又不知不觉地走到左树彬家。左树彬在空荡荡的大房间里 像个游魂。临离开的时候,左树彬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没事,常到家里坐坐。表 哥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哇。”这是左树彬头一次贴心贴肺地跟她说话,从 他无奈的口气中,她听出了他对她的需要。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看到那张报纸,如果 没和马景瑞交往同居,如果不去歌厅当三陪小姐,如果……可是,已没有“如果”。 回到酒店女工宿舍,潘小瑜的泪水如决了堤的江水一样奔流下来。她想去侍候 表哥,却不好意思呆在他身边,想回家却无颜面对父母。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偌大天下,还有我潘小瑜的容身之地吗? 马景瑞回到了“家”,在狭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像磨道上的毛驴。俄尔,他 停住了,对着墙壁挥舞着双手,“强盗!土匪!”地破口大骂着。站在镜子面前, 望着里面自己狼狈的影像,他左右开弓抽起自己耳光。 小黑狗蹲在门口,好奇地望着主人的举动。 马景瑞双手抱头颓然倒在沙发上,喃喃道:“我他妈是人吗?还是人吗……” 他在屋子里发了一天疯,一天傻,一天呆。傍晚,他在床上躺成“大”字,一 动不动,死人一样。忽然,门口传来了响动,马景瑞触电般一骨碌爬起,木然坐在 半幽半明之中。 潘小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的脚步平缓而沉重,好像每一记踩 中的都是两年中的每一个日子。她无声地进屋开了灯,两人短暂地对视着。 “小瑜,你回来了……” 潘小瑜置若罔闻,从床下拉出一只旅行袋,开始往里面塞自己的衣服。装完衣 服,她从墙上取下镜框,拆开衬板,取出里面镶着的汇款单,举在手上说:“从那 时起你这被大学开除的败类就在骗我的钱,我的感情,还有我的身子!”潘小瑜悲 愤地看着手上的汇款单,突然将它撕得粉碎,重新收拾东西。 马景瑞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梦吃般地自语道:“你都知道了……” 当潘小瑜拎起两只旅行袋时,马景瑞突然蹿出去拦住她的去路,问她去哪儿。 “滚开,我再不想看到你!”潘小瑜使尽浑身的气力骂道。 “能不能……再留一天?一日夫妻百日思,难道你一点不留恋?” 潘小瑜见走不脱,索性丢开旅行袋,赌气坐在床上。 马景瑞接着提议道:“吃顿散伙饭吧,明天再走。” 潘小瑜扭过头去,干脆不理他。 马景瑞见稳住了她,补充说:“两年都熬过去了,还在意最后的晚餐吗?至少 你该听听我的忏悔。” 于是他忙里忙外准备起“最后的晚餐”。这无疑是一顿“最后的晚餐”,在这 顿晚餐中,犹大出卖了耶稣,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马景瑞来到厨房,打开葡萄酒瓶盖,摆好两只高脚杯,掰开两个装有药粉的胶 囊。他手指抖着,几次都倒不出药粉。许多年前牛军的声音电闪雷鸣般劈裂他的脑 海:“景瑞,你可不能干缺德事啊……”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药粉注入了 杯中…… 两人相对而坐,杯子里的酒满满的,殷红殷红有如耶稣的鲜血。 马景瑞缓缓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一开始就要骗你。我在这 个城市无亲无故,没落脚地儿,我是把你当成了亲人啊……可我不敢说出被开除的 事。我也曾设想,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报答你的恩德,但我实在没机会、没本事, 只好这么一错再错,害得你…” 潘小瑜生硬地说:“说完了?” 马景瑞叹息着:“完了。” 潘小瑜拿起起杯子,抿抿嘴唇,张口就要喝。马景瑞突然站起来,一把打掉了 杯子。酒杯落地打碎,酒水四溅开来。酒如血浆迸射,污染了这曾经容纳过美好感 情的小屋。 马景瑞连忙送过自己的酒杯,“这里面有脏东西,喝我的吧,我再倒一杯。” 他再次回厨房拿酒,回来时看见潘小瑜已合衣躺下。桌上那杯酒她没有喝。他手里 端着刚倒的那一杯,呆呆地站在门口。墙上的时针已指向午夜。 东方泛起鱼肚白。清晨,居民区一片寂静,只有小鸟响亮的歌声。马景瑞手提 旅行袋从单元门口探出头来。四处窥视一番后,放下心来加快脚步逃窜。忽然,斜 道里飞速驶来一辆黑色奔驰,戛然横在马景瑞身前。他转身要跑,车子里跳出几个 戴墨镜的黑衣青年迅速将他擒住,拖进车里。 肖向东摇下车窗,冷笑着说:“想跑?” 马景瑞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肖老板,饶了我吧,我……我实在下不去手啊… …” 肖向东随即命令打手们把他押上车,扭送公安局。 马景瑞在黑衣青年手中挣扎,求饶,妥协。泪水劈里啪啦地落下来。 他回到房间时,潘小瑜醒了。她看看地上的两个旅行袋,检查一下自身,并无 异常。 马景瑞坐在桌前说:“昨晚你可是没吃没喝,吃了饭再走嘛。成全我最后这份 心意吧?” 潘小瑜几度欲走都被他拦住,被迫坐了下来。 他又举起酒杯说:“真的,欺骗并非我的本意,你主动提出也好,省得以后我 总是怀有一种负罪感……干杯?” 潘小瑜在他的密切注视中慢慢举起杯子。她抿抿干裂的嘴唇,出其不意地夺过 马景瑞的杯子,将自己的推了过去。 他若无其事地举举杯子,脚下却狠狠踩住了小黑狗的爪子。小黑狗立刻惨叫起 来,哀嚎着逃向女主人那边。潘小瑜瞪了他一眼,弯腰去抱狗。等她抬起头来,马 景瑞手上仍举着杯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进, 并亮出杯底等着她。 潘小瑜先是轻呷一口,然后同样一饮而进。 宫天泽走了,赵戈阳重返课堂,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这平静中却 暗伏危机,因为左树彬一直用心良苦地要在三个人中再掀波澜,哪怕是同归于尽也 再所不惜。首先,他要搞清他最好奇也是最无法容忍的一件事——宫天泽和赵戈阳 是否住在一起。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加上十几年来所受的正规教育,使得他 既看不起肖向东这样的流氓,也不能袖手旁观容忍老婆的“背叛”,于是他做的每 一件让赵戈阳觉得恶心的事情无不披着法律和主流社会道德规范的外衣。这次同样 如此,他想到求助于派出所协助调查。 赵戈阳一个人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工作、读书、睡觉,吃最简单的饭,穿最 简单的衣服。她觉得一个有真正内容、真正信心的女人生活得都不会太复杂。这无, 她正在客厅的餐桌L 边吃面条边看电视,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声音很急促。她走 过去问是谁,回答是派出所的。正犹豫是否开门,外面传来小左经理的声音:“大 嫂,开门吧,他们要检查。”赵戈阳环视一周,从墙上取下自己的照片藏好,才去 开门。打开门栓,立刻拥进两名便衣警察,小左经理走在后面。 一名警察问:“你叫赵戈阳?” “是我。” 另一名警察问:“你住在这儿?” “替人看家。” 警察又问:“有人举报你和这所房子的主人宫天泽非法同居,我们奉命前来强 制于预。” “这的确是宫天泽的家,但他不住这儿,所以不存在举报所说的事实。房间里 没有男人的东西。” 警察说要核实一下,赵戈阳闪身让他们进去。两名警察一个去了卫生间,一个 进了卧室。 两人很快做完了检查,互相摇着头。 一个警察说:“以后可能我们还会来的,请你配合。我们走。” 赵戈阳说:“别急着走啊。是不是少了道程序?请出示证件。” 两名警察面面相觑,被迫各自掏出证件。赵戈阳故意看得很慢、很细,小左经 理看到警察尴尬的样子窃笑着。一个警察耐不住性子催她快点,她才慢吞吞地把证 件交还给他们:“急什么,我的眼睛又不是精密仪器。看上去是真的,好像还缺点 什么吧,譬如搜查令之类。” “对不起,打扰了。”警察好像懒得再和她多说,客气地告辞。 门被重重地关上了。赵戈阳靠在门板上,长长地舒出口气。 左树彬的这一拳显然是又打空了。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那里研究《婚姻法》, 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赵戈阳目前的所作所为他在《婚姻法》的条文中得到了答案 :原来她是铁了心跟他分居,一年后再提起诉讼。那时,原来的证据将不起作用, 法院会毫不留情地判决离婚。小左经理利用一切机会劝导他,与其非要为难决心已 定的赵戈阳不如大大方方成全她,左树彬却在心底狠狠地回应着:为了成全别人, 我辞掉了大学讲师的职业去下海,为了成全别人,我舍弃了生命去救险,现在,谁 又来成全我呢?我的生活已经毁了,全毁了,那就玉石俱碎吧! 一个被强烈的攻击欲左右着的人总得去找出击的目标。左树彬再次来到宫天泽 所在报社社长办公室。社长本来厌倦听这类理不出头绪的私生活故事,但也只好耐 着性子接待。他点燃一支香烟,对坐在大班台对面的左树彬慢条斯理地说:“左先 生,人我已经打发走了,你还来干什么?” 左树彬叫道:“可我妻子还住在野男人家里,那是你们单位宿舍。” 社长想尽快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强抑着不耐烦说道:“那栋楼房产权归个人 了,和单位毫无关系。我又怎么能干涉你妻子住在哪儿?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要求合 理合法,可以向有关部门申请执行。可惜报社不在有关部门之列。” “你在袒护插进我家的第三者。”左树彬急了。 “宫天泽是不是真正的第三者自有公论。左先生,你几次三番找来,已经严重 妨碍了我的工作。你请便吧。” 左树彬如挨了当头一棒,喃喃地说:“总编先生,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社长冷冷道:“希望左先生能理智些。你要活,别人也得活。” 左树彬就像从万米高空被人扔到了谷底。看来,没有人能管了。好月娥们就面 对面吧!他浑身的血液成了无数条沸腾的小河,命令小左经理开车直奔赵戈阳住处。 赵戈阳拎着手袋刚要出单元大门,就被左树彬的轮椅迎面堵住了去路。不想一 见面,咒骂这“坏女人”的千言万语竟化作了一声哀求:“戈阳,跟我回家吧。” “让开!”赵戈阳严厉地说。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已经从一个女人看男人的角 度对他产生了蔑视。她觉得正是左树彬一步步把她逼到了这无情无义的境地。 “责任全在我,给我机会反省,至少你该听一听……” 赵戈阳义正辞严地说:“黑的白的你都用上了,现在装模作样来认错,太晚了。” “看在我是半截人份上……” “可你不该穿这么整齐,应该化上装,蓬头垢面、可怜兮兮……你所做的一切 我都不会忘记,如果还有自尊,你能原谅自己吗?” 趁左树彬愣神的工夫,赵戈阳甩开他的手,飞快打开自行车车锁跑开。左树彬 故意翻身扑下轮椅在地上匍匐着,拼命地叫着:“赵戈阳,你就这么恩断义绝吗!?” 赵戈阳仿佛僵在了那里。当她用余光看左树彬在地上爬行,眼泪立刻夺眶而出。 左树彬继续在地上爬行着,苦苦哀求着:“戈阳,我错了,跟我回家吧,我需 要你呀……” 同情、怜悯被挡不住的蔑视吞没了。赵戈阳突然绝决地拧过身去,骑上自行车 飞快离去。 左树彬终于爬不动了,双手拄地歇斯底里地叫道:“我会死给你看,让你永世 不得安宁!” 风把这仇恨的声音送进赵戈阳的耳朵。她加速骑着自行车,面颊上挂着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