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潘小瑜一杯酒下肚后,五脏六腑立刻燃烧起来,眼前的影象渐渐模糊了,一股 无形的飓风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席卷着她的意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口齿不清地 念叨着:“你……你往酒里放东西……你还在骗我……”马景瑞在视线里变成了两 个,三个,四个,狞笑的面孔交叠着,变形着,放大着……她试图向前抓住他,不 料碰倒了杯盘,双腿软绵绵地不听使唤,人也随之倒下去。不一会儿,她的呼吸慢 慢均匀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手机铃声催命一般响了起来。马景瑞如受惊的兔子跳到床边,战战兢兢地接通 了肖向东的电话。 肖向东就在马景瑞和潘小瑜的“家”中,野兽一般地占有了潘小瑜。而马景瑞 从始至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如同在地狱的油锅里经受着煎熬。事毕,肖向东饿狮 吃饱一般走出卧室,扬着手中的借据宣布,和马景瑞的账两清了。打火机的火舌舔 食着票据,瞬间化为灰烬。 马景瑞望着地上的纸灰惨笑着……摹然,他的笑容凝止了,惊恐地望着敞开的 房门内。卧室里,潘小瑜渐渐苏醒了。她先是看到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本能地用 被子掩住胸口。再往门外看,肖向东悠悠地吐着烟圈,淫荡地望着她说:“小马欠 我的钱,只好拿你抵债。” 肖向东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涂了毒的箭,箭箭射中潘小瑜的心。“你们……畜牲! 畜牲!”潘小瑜愤怒已极,胡乱抓起床上的东西砸过去,发疯似的号陶大哭起来。 肖向东笑嘻嘻地躲闪着,拎起外衣往外走,临关大门时对马景瑞甩下一句:“要是 你愿意,可以继续做我的仓库主任。”马景瑞浑身战栗着,手抖抖缩缩地指向肖向 东,爆发般吼道:“滚!滚!” 卧室里一片狼藉,已经穿上衣服的潘小瑜精神恍惚地坐在床边。马景瑞跪在她 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捧着菜刀说着:“我是真没办法,没办法,只有你能救我 ……想不到临了临了又作孽……随你怎么处置,要是杀我能解恨,你动手吧……” 潘小瑜努力了几次才站起来,趔趔趄趄往前走。她眺望着窗外的蓝天,浮云好 像边走边和她招着手,召唤她去一个宁静、祥和、没有烦恼的地方。马景瑞死死地 抱住她的腿,虚弱无力的潘小瑜挣他不过,呆滞地盯着铝合金窗子。只见云彩追上 的太阳,被罩上祥瑞的五彩光环。 潘小瑜默默地推开他的手,突然快步扑向窗口,一头撞碎了窗玻璃……殷红的 血水迸射飞溅,开出一朵硕大、鲜艳的杜鹃花…… 宫天泽和胡大姐通了电话,胡大姐告诉他自己已经帮助潘小瑜调查清了马景瑞 的情况,潘小瑜现在很痛苦。宫天泽放下电话后不放心,又将电话拨给了赵戈阳, 让她抽时间去看看潘小瑜。赵戈阳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上午没课,她一起床就 直奔蓝磨房酒店。小左经理告诉她,头天晚上潘小瑜辞退了陪舞的工作,要求干她 的老本行或服务员。 人不在宿舍,又是上班的点,潘小瑜对工作一贯是守时的。赵戈阳心里有点七 上八下的,叫上小左和江丽,开车赶往马景瑞的出租房。 轿车从主干道拐入居民区,在江丽的指引下停在一幢居民楼前。三人举头张望, 一下看到了窗户上的大窟窿。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向单元大门。 几个人轮番用力砸门,一边呼唤着潘小瑜的名字,没有人应答。赵戈阳果断地 要小左经理马上打 110报警。小左经理掏出手机,摁动号码贴在耳上大声喊:“喂, 110 报警台吗?我们这儿可能出事了,这里是……”忽然,出租屋的门无声地开了, 马景瑞脸色苍白地低头站在他们面前,如同一个束手就擒的罪犯。 马景瑞陪他们来到了医院病房。躺在里面床上的潘小瑜尚未苏醒,手臂插着输 液管,头上用纱布包扎着。赵戈阳径直去了医生办公室,拿来了X 光片、病历。从 医生处得知,潘小瑜有些轻微脑震荡,外伤也无大碍,只是精神刺激过重。 一直守在床前的江丽自言自语道:“天啊,小瑜会不会变疯?” 赵戈阳包斜着一直在偷听的马景瑞,问:“她怎么会这样?” 马景瑞叹息着说:“我提出分手,小瑜不同意,要跳楼自杀……” 江丽立刻跳起来:“撒谎!小瑜已经识破你的嘴脸,是你害了她!” 赵戈阳来到病床前,轻轻地呼唤:“小瑜,要是你醒了,就睁开眼睛,我们都 在这儿……” 江丽也焦急地说:“小瑜,别吓唬我们了。求求你睁开眼吧。” 潘小瑜一动不动,好像这个世界已经与她无关。 小左经理在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了左树彬。左树彬对着听筒火冒三丈:“你在 哪儿……小瑜自杀……这个王八蛋,我早就看他不是东西!你先扎在那儿,弄清究 竟……唉,这事我不负责谁负责……我本想去趟报社,改天再说吧……替我好好安 慰小瑜,千万别想不开,用钱什么的你只管做主……就这样。”放下电话,他仍被 激动的情绪左右着,再联系起自己的命运,不禁长嘘短叹,潸然泪下。新来的保姆 躲在厨房里偷偷观望着,警惕着房间里的任何动静。 当太阳重新升起时,潘小瑜睁开了眼睛。尽管那目光散乱、无神,还是带来了 大家一片惊喜的感叹,就连马景瑞也悄悄舒出一口长气。她痴怔的目光移动着,— 一划过几个人的脸。 当目光透过人丛缝隙看到马景瑞时,她的眼神明显地一颤,继而黯淡下来重新 闻合。几个人不约而同仇视地盯着马景瑞,令他噤若寒蝉。 “小瑜,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赵戈阳问。 “说出来姐给你报仇……”江丽说。 潘小瑜微微摇头。马景瑞慢慢放松下来。他了解潘小瑜,她是个视名誉、贞操 为生命的女人,恐怕用铁椎也撬不开她的嘴,说出那样奇耻大辱的事情。 “要你家人来吗!”小左经理问。 潘小瑜再次微微摇头。几个人面面相觑着。忽然,一道闪电照亮了赵戈阳: “要是你宫大哥在,你肯对他说吗?” 两行泪静静地爬出了潘小瑜的眼窝。纯净的泪光告诉赵戈阳,她对宫天泽和自 己的误解已经烟消云散了。 宫天泽接到“指示”后马上飞了回来。他见到潘小瑜时,她仍不吃不喝不说话, 脸庞明显瘦了一圈儿,面色憔悴。他心疼地望着她,唤了一声“小瑜”,潘小瑜睁 开眼睛,悔恨、求助、委屈交织的目光久久驻留在宫天泽的脸上。“宫大哥!”她 声音未落,眼里又蓄满了泪水。 宫天泽克制着激动说:“小瑜,别哭,别哭,啊?告诉大哥,谁欺负你了……” 潘小瑜迟滞的目光觑着赵戈阳和江丽。赵戈阳立刻意识到了,在宫天泽的示意 下,她拉着江丽和胡大姐走出病房。 三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小左经理神色紧张地跑了过来。原来,马景瑞跑了。 从一进医院起,赵戈阳就意识到潘小瑜身上牵扯着一个跟马景瑞绝对有关的案 子,便吩咐小左经理暗中看住他,只待潘小瑜开口,就把他扭送公安局。潘小瑜一 连几日守口如瓶,小左经理被消磨得放松了警惕,马景瑞就趁他打盹儿的工夫从医 院厕所的窗户里溜掉了。马景瑞的逃跑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印证了赵戈阳判断 的准确:潘小瑜今天的境地他有逃脱不了的干系。 病房里忽然爆发出潘小瑜撕心裂肺的哭声,几个人一惊,连忙冲进病房。 潘小瑜述说了实情后,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呼啸着直奔建筑公司大院。几名警 察押着戴手铐的肖向东和马景瑞走出小楼,他们以强奸罪被逮捕了。马景瑞吓得瘫 成了一摊烂泥,而肖向东并未太放心上,告我强奸,拿证据来呀?不出三天,你们 乖乖地放我出来……他估计潘小瑜不敢怎样,她今后还要做人,还要嫁人,犯得上 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丑事毁了自己吗? 肖向东算计得一点不错。潘小瑜没有勇气回忆那可怕的一幕,她既不愿走进检 察院出庭作证,也不愿对公诉人陈述事情的经过。马景瑞已经坦白了,肖向东还在 负隅顽抗。而单凭一方的交代是定不了罪的。 蓝磨房酒店的歌舞厅被查封了,还被课以重金罚款。其实,取消陪侍服务的通 知酒店已接到过好几次,一直平安无事,这次小左经理等管理层人士以为仍是走过 场,谁知道警方动了真格。左树彬本来因潘小瑜的事情绪就不好,又祸不单行,就 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小左经理头上。 小左经理被数落得没精打采,他早就干着没意思想回家了。歌舞餐厅占蓝磨坊 三分之二营业额,一楼大厅和几间包房根本不赚钱,查封后利润全没了。他建议左 树彬倒不如就势歇业,反正淡季也到了。 酒店是左树彬手里的最后一张牌,也是他生命的寄托所在。他毫不犹豫地否定 了小左的提议。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蓝磨房撑到底。 和小左一样,江丽也打了退堂鼓,为自己的前程另做了一番打算。她的肚子里 已经怀了秃头老许的孩子,仔细看已微微鼓胀了。那男人和老婆离了婚,下个月和 她结婚。江丽天生是个不吃亏的实际女人,天生善于经营自己的人生。她的及时退 出昭示着蓝磨房已经人心惶惶,人们有如同林鸟,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潘小瑜的脑外伤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但令人担心的是,她的精神一直未见 有所改观。 宫天泽想找机会跟她谈谈。 潘小瑜一听出院竟如临大敌,好像出了医院大门,直接迈向的是地狱。宫天泽 看出了她的顾虑,善解人意地说:“担心去处是吗?都安排好了,先住在我家,我 们陪着你。” “不……”潘小瑜看了看赵戈阳,断然拒绝。 宫天泽问:“莫非你自己有想法?” 潘小瑜沉默着。 到底是女人心思细腻,赵戈阳已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不”的理由,挨着她坐 下说:“小瑜,不说我也知道,你对我和你表哥的事有成见。我不期待你的理解, 但你至少应该接受我们的帮助。” 潘小瑜忽然哽咽起来:“我哪儿都不要去……” 大家面面相觑,都显得束手无策。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到我那儿去吧。” 人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的小保姆推着左树彬的轮椅进了病房。气氛一下子紧 张起来。 左树彬阴沉的目光将病房扫视了一周,目光经过宫天泽和赵戈阳时,两人不由 得靠紧了一些,但还是显得有些惊慌。最后,他的眼睛定格到潘小瑜身上:“小瑜, 我是来接你的,”他滑过轮椅,沉重地说:“表哥没照顾好你,心里愧得慌啊。给 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潘小瑜哭出了声,抓住表哥的手,靠在他身上,使劲摇着头。 “刚来那年,你才十七岁,是饭馆的第一名员工。才开业,什么条件都不好, 有时还开不出支来,你一点儿没有怨言,就那么问头跟着表哥苦于。你是蓝磨坊的 功臣啊。本想将来给你安排个好位置,领班,或是副经理,可你……当然,并不是 说现在有人嫌弃你,咱们小瑜不是个坏孩子,发生的一切你都没有责任……” 在场的人莫不为之动容,潘小瑜哭得更凶了,拼命摇着头。 左树彬怜爱地抚摸着表妹的头,唱叹道:“好吧,什么时候想去,表哥的大门 永远为你敞开着。记住表哥是最爱你的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他后移轮椅, 转对小左经理说:“所有的开销你都给结吉了。” 小左经理忙不迭点头答应,心里涌起崇敬之情。在他眼里,除了赵戈阳一事, 左树彬一向是条侠肝义胆的好汉。 来到宫天泽面前,左树彬问:“你是为小瑜回来的?” 宫天泽迎住他的目光从容地答“是”。 左树彬点点头:“好。看在小瑜的份儿上,我且放你一马,账,过后咱们接着 算。” 说完目光转向赵戈阳,赵戈阳无畏地与之对视着。左树彬嘴巴张了很久,说出 来的却是:“谢谢你对我表妹的照看……” 赵戈阳眉头微皱,倏然转过头去。左树彬目光黯淡了,沉默有顷,快速转动轮 椅离开了病房。 潘小瑜出院后被接到了宫天泽家中。她天天以泪洗面,魂不守舍,宫天泽和赵 戈阳看在眼里,忧在心上。宫天泽认为一昧迁就也许并不是办法。她封闭自己,拒 绝交流,这样下去精神总有一天会走向崩溃。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治疗冻伤 的方子。是啊,冻伤要用什么方法治疗?用火烤吗?错了,是用雪搓。 这天,赵戈阳正在客厅里给潘小瑜喂药,宫天泽虎着脸出现在门口,冷冷地叫 道:“小瑜,你来一下。” 吃过药,两个女人来到客厅,宫天泽手执一把剪刀站在那里,指着椅子命令潘 小瑜坐下。 潘小瑜看见宫天泽手执剪刀虎视眈眈地靠近她,愈发不安起来。 宫天泽晃着剪刀说:“给你拆掉绷带。” 潘小瑜惊恐地抱住头,“我的伤还没好啊……” 宫天泽大声叫道:“已经好了,你只是害怕看见伤疤!” 潘小瑜抱住赵戈阳的胳膊:“我没好!表嫂,表嫂……” 赵戈阳暗中使劲摁着她,嘴上却温柔地哄道:“小瑜,先拆掉吧,没好可以重 新包上……听话,别惹你大哥生气……” 宫天泽不由分说扑上去,一剪子剪断绷带扯去。潘小瑜挣扎着,双手掩面痛哭。 宫天泽不为所动,拿来一面小镜子伸到潘小瑜面前:“睁开眼睛看看……抬头!” 赵戈阳劝慰道:“小瑜,别哭,抬头看看你的伤痕,早晚会有这一天……” 潘小瑜的情绪渐渐平复了,她慢慢放下双手,瞪大眼睛望着镜中映出的长长的 伤痕,刚要重新号哭,被宫天泽一声厉喝吓了回去:“看清楚了?它像什么?一道 闪电?它是你屈辱的标记,这道闪电将你的过去和明天一劈两半了!”宫天泽越说 越激动,“睁大眼睛看着!很丑陋是吧,但并不可怕;虽然抹不掉,却是你新生的 开始。你才二十二岁,就让这道闪电伤疤照亮你的明天吧!明天懂吗,那是你长长 的未来,还有好几个二十二年等着你去填充……” 突然,潘小瑜一把打掉面前的镜子,哭喊着:“我不活了,不活了……” 赵戈阳上去紧紧抱住她,而宫天泽似乎早料到这一幕,面无表情地哗啦拉开窗 子:“放开她,”他指着万丈深渊一样的地面继续说:“想死成全你。这楼下面是 水泥地,跳下去肯定粉身碎骨!如果你的生命仅值一道伤疤,那就跳吧!放开她!” 他拉开赵戈阳,潘小瑜反而怔住了。望着洞开的窗口,外面是无尽的黑暗,她 的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惊恐和对生命的留恋。 在宫天泽的示意下,赵戈阳走过去扶潘小瑜坐下,劝说道:“的确,生命不止 值一道伤疤,活着难免会受伤。思前想后,你并没有错,只是遇人不淑,上了当… …你不肯出头指证罪恶,他们将逃脱应有的惩罚,放出来会变本加厉对你这样单纯 的姑娘下手。你忍心让别的姐妹遭到同样的命运,能咽下这口气吗?” 潘小瑜下意识地摇着头。 “人是应该有正义感的,”赵戈阳顿了顿说,“现在大家都在帮你,反过来你 也可以帮助别人,机会就在眼前。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你一个人。” “我哪有脸见人啊……” 赵戈阳又说:“连你表哥都说,没人嫌弃你,看不起你的只有你自己。审判不 会公开进行,你会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 潘小瑜的心在一点点地解冻。宫天泽的方子灵验了。 山麓上铺展着如茵的草坪,湖水里映出了光鲜的翠玉般的颜色。水平如镜,像 卧在群山环抱中的熟睡的美人,而繁密的树木正静静地凝视着透明的湖心,不忍打 扰她的梦境。这儿是宫天泽和赵戈阳初恋的地方,他们大学三年级时,宫天泽开着 摩托车把赵戈阳“绑架”到这里,在草木葳蕤的丛林深处,第一次亲吻了她。那个 慌乱、笨拙的初吻给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记忆,那记忆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 灭,反倒像一面铜镜因不断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过了这么多年,这儿又成了他 们幽会的地方,但他们相对以前却谈论着截然不同的话题。变化的是生活,未曾改 变的是对彼此的渴望和激情。他们躺在了巨大的草床上,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合 在一起。 刘康的小饭馆开得红红火火,他的手艺很快便在十里八乡远近闻名了。乡亲们 家里有个红白喜事都来光顾他的生意,半年多竞挣下了几万块钱。这刘康看着憨实, 实则有着颇深的心计,他在离开蓝磨房的那一天,留下了一封信,托付江丽在潘小 瑜最困难的时候交到她手中。江丽左思右想,掂量现在正是时机,于是找到潘小瑜 把信交给了她。 潘小瑜迟疑着展开信纸,刘康的字迹工工整整地映人眼帘:“小瑜,当你看到 这封信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混得咋样,但我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因为我嘱咐 过江丽,只有这会儿才可以把信给你。多么希望你永远看不到它啊,我原本只想在 远方祝福你……千言万语,我只想说:实在没路可走就到我这儿来吧,做什么都成,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刘康真挚的话语让她温暖、踏实、安慰。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痴情 地守候着自己。她仿佛回到了那片厚重的黄土地上,心里已经有一架骡子拽着的木 斗水车在嘎吱嘎吱唱着歌。 赵戈阳和宫天泽回来了,潘小瑜忙活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潘小瑜还主动给他俩盛饭、添饭,更让他俩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的话似乎比 平时多了起来,主动汇报了一个她接到的电话,北京的学校来过电话,让宫天泽尽 快回去上课。宫天泽盯着她沉吟了半晌,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她现在的样子他决不 会走。潘小瑜低下了头,自己的事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啊,看来,得好好想想怎么走 以后的路了。 第二天清晨,灿烂的阳光慷慨地挥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潘小瑜把屋子打扫 得干干净净,第一个吃完了饭,衣着光鲜地站在宫天泽和赵戈阳面前,俨然换了个 人。她告诉宫天泽:“我和你去检察院。”她的目光更坚定地告诉了她们,她已做 好承受一切痛苦的准备,非得经历这场痛苦的蜕变,她的生活才能重新开始。 由于潘小瑜的指证,肖向东因强奸罪被判有期徒刑七年,马景瑞被判有期徒刑 三年。 北京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电话催促宫天泽回去,宫天泽觉得自己的使命似乎完成 了,又似乎没完。因为他从潘小瑜的眼睛——那不会说谎的心灵窗户中看见,她心 里的坚冰只融化了表层。什么才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呢?爱情,只有爱情才是最 有效的灵丹妙药!他脑海里电石火光一闪,闪出了刘康的面庞。他发自内心地喜欢 刘康,他觉得他的痴情不逊于自己,有时甚至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对, 配好了,应该是付良药。明天就去找刘康。 刘康在宫天泽离开的那天被带到潘小瑜面前。潘小瑜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还 有重获新生的机会,悲的是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自己,过去是一块洁白的美玉, 现在上面划满无数瑕疵。刘康以最宽容的胸怀接纳了她,两人决定还是回到那本来 属于他们的土地。临行前,宫天泽握着潘小瑜的手说:“小瑜,别让这么多爱你、 关心你的人失望。活就活它个扬眉吐气,活出个阳光灿烂来。去吧,去创造你的新 生活。” 送走了他们,赵戈阳深情地望着宫天泽说:“其实在小瑜的问题上我一直在观 察你,看得出,你真是从里到外脱胎换骨了。为什么你当初不是这样的人呢?” 宫天泽闻听此言,不禁挺了挺胸膛开怀大笑:“现在并不晚啊,也许这样生活 才显得有滋有味。” 一年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遥望它,三百六十五张日历一张张地撕下来也需 一个时辰的光景;等真正快走过来,发现还想干点儿什么时,往往连个小尾巴都抓 不住了。三百多个日子过去了,许多人的命运已经或者即将发生着变化。 马景瑞仿佛在监狱里度过了三百多年。高墙,电网,哨兵,大铁门,囚犯,使 他视线里的一切变成了黑白色调。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他从地处郊外的监狱中走 了出来。是牛军帮他办理了保外就医手续,暂时结束了他的铁窗生活。牛军虽然不 齿于马景瑞的种种劣行,还是念在过去的兄弟情分上帮了他。接他出狱后,牛军就 开着一辆豪华私人轿车离开了,他无非是想用此方式告诫马景瑞,从此以后的路还 要靠他自己去走。这也是他对这位朋友的最后忠告了。 马景瑞来到火车站,踏上回乡的路似乎变成了惟一的选择。广场上旅客熙来攘 往,他站在这座城市的大门前,久久地望着标志城市名字的那几个大字。别了,真 的别了,所有的梦想和为这座城市蒙上的所有的耻辱。 他买了火车票,出了售票处,看看时间还早,便点上香烟无聊地四处张望起来。 刚要走开,忽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离他不远处,一个丰姿绰约的女人走下车,马景 瑞发现那女人的身影有点儿眼熟,再一看竟是江丽,随后下来的更眼熟,秃头老许! 两人下车后,江丽抱起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老许在司机的帮助下从后备厢里拎出大 小包裹。马景瑞本能地躲到一根廊柱后面,却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住了。 秃头老许埋怨道:“你看你,人家潘小瑜结婚,倒像你出嫁似的,恨不得把家 都搬过去。” 江丽不客气地说:“小瑜是我亲姐们儿,我愿意陪送,你啰嗦个屁……去候车 室门口等着,看小瑜她表嫂来没。我先去买票……” 秃头老许嘟哝着连背带扛往候车室方向走去,江而抱着孩子走进售票厅。不一 会儿,她拿着票走出售票厅,匆匆去往候车室门口。马景瑞从廊柱后面探出头来, 翘脚引颈向候车室门口望去。候车室门口,江丽和站在那里的秃头老许与赵戈阳会 合了。马景瑞收回目光,靠在廊柱上陷入了沉思。几分钟过后,他到售票窗口退了 票,换了一张去潘小瑜老家的车票。 下了火车,又倒了汽车,一行人来到县城宾馆,刘康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人 逢喜事精神爽,他看起来早已不像个伙计,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是老板的作派。婚礼 的仪式明天在这家宾馆餐厅举行,婚后刘康准备在省城买房子,和潘小瑜在省城再 开一家夫妻店。江而、赵戈阳正和刘康寒暄着,一身新娘子喜兴打扮的潘小瑜迎了 出来。她比以前白皙丰满了,脸上的笑容灿若桃花。 把嫂子、好友迎进客房,三个女人亲热地说起话来。 潘小瑜说:“丽姐,这一年了才露面,也不说来看看我。结了婚谁都忘了?” 江丽一指婴儿说:“都是这死丫崽子绊脚,一点不省事儿……说起来烦死了, 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刘康还行啊,舍得出血,亲戚里道都请来了,你呀,比我出 嫁那会儿风光多了。” 潘小瑜说:“是他非要操办的,我怎么拗也没拗过。乱花钱呗。” 江而又说:“你们家饭馆开得那么火,干挣不花,馋死谁呀?” 赵戈阳一直细心观察着潘小瑜不言语。潘小瑜意识到了,提醒她别光看着她不 说话。 赵戈阳莞尔一笑说:“小瑜,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话虽这样说,潘小瑜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江丽一语道破天机:“那是心里踏实了,精神焕发,当新娘子乐的。” 潘小瑜忽然问:“我宫大哥呢?没和你们一起来!” 江丽故意卖关子:“他今天来不了啦。” “他可是答应过的。表嫂……”潘小瑜急了。 江丽、赵戈阳终于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弄得潘小瑜一头雾水。赵戈阳点着 潘小瑜的鼻尖说:“逗你玩呢。我可没说他明天不会来哟。你大哥还准备了一件特 别的礼物呢。” 潘小瑜破涕为笑,惊喜地问是什么礼物。 当然是天机不可泄露,赵戈阳把机会留给宫天泽,让他来亲自揭晓这个谜底了。 想起尚且在远方的宫天泽,再看看潘小瑜做新娘的喜气洋洋劲儿,赵戈阳心中竟萌 发出隐隐的妒忌。 对于左树彬来说,这一年的时间就是死刑的缓期。日历已经剩下了最后一张, 就像寒风中树上飘摇的最后一片枯树叶。他坐在大客厅里,看着电视上播放的赵戈 阳的舞台演出《永远的飞天》。这已经是今年第三百六十四次的播放了。 看过录像,他来到蓝磨坊酒店经理办公室。小左经理从大班台上拿起两个信封, 先将一只红色的递给左树彬,那是潘小瑜的结婚请柬。左树彬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 喜悦,看到自己的妹妹或者亲密的异性朋友出嫁恐怕男人的第一感觉都有些不是滋 味。不过,他还是庆幸潘小瑜有了幸福的归宿……他嘱咐小左包个像样儿的红包, 替他跑一趟表示祝贺。 小左经理收起请柬,手里拿着另一个信封犹豫着。左树彬看出他的迟疑,直截 了当地问那是什么。遮掩肯定是遮掩不住了,他只得如实告诉他,那是法院送来的 原告诉状副本,赵戈阳重新起诉了。法院通知已经送来好几天了,他一直压着,没 敢拿给左树彬。 左树彬手抖动着向前伸去,在接触信封的瞬间终因缺乏勇气垂落了。他声音细 若游丝般地问道:“几时开庭?” “下周三,6 号。” 刚好一年。看来赵戈阳一天都不想等。她是不肯回头了。 酒店里生意清淡,大厅里的服务员显得比客人还多。左树彬的轮椅停在巨画前 面,他久久地仰视着画中人。望着望着,他的手慢慢向怀里摸去,摸出一把带鞘的 刀子,站在他身旁的小左失声惊叫起来:“大哥……” 左树彬拔出鞘中刀,抛开刀鞘,雪亮的刀刃直指小左,命令道:“把画取下来。” 小左经理迟疑着不动。 左树彬突然高声叫道:“快去!”语气里不再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回到家中,他命令小保姆将沙发、茶几等家具挪开,让出地板面积。巨画在宽 大的地板上展开了。轮椅悄无声息地滑上巨画,停在画中赵戈阳硕大的头像前面。 左树彬俯视着她,心里狂澜汹涌,面色却平静得如同在参禅入定。少顷,他抬起头, 转向旁边小心翼翼侍立的小保姆平和亲切地说:“小琴,谢谢一年来你对我的照顾。” 左树彬从没这么和气地对小保姆说过话,小保姆觉得似乎有些反常,心里升腾 起不祥的预感。 左树彬继续说:“一会儿收拾一下东西,回家去吧。” “我……我没做错什么呀?”小保姆几乎要哭了。 “不是你做错了事,而是……我再不需要人照顾了。” “我不明白……” “你没必要明白。” 小保姆怯怯地后退了几步,又固执地站住了。 左树彬从画上抬起头来问:“不愿意回家?” 小保姆只是搓着自己的双手低头不语。 左树彬说:“去酒店找左经理,他会安排你的。” 小保姆这才轻移脚步上楼去了。待她拎着小包裹走下来,见轮椅车仍停留在巨 画上,左树彬静坐在那里,神情肃然,如同一尊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