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华灯初上,蓝磨房酒店里影影绰绰,从玻璃窗望进去,小左经理正在吧台处翻 着账簿。保姆小琴走进酒店大门,直奔小左而去,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左树彬的反常 举止和对她的安排。小左的心陡地一沉,立刻抓起吧台上的电话拨打起来。对方没 有接听。小左撂下电话,拿起车钥匙便跑了出去。 左家客厅里正回荡着庄严、舒缓的《婚礼进行曲》。电视画面上,左树彬挽着 身披洁白婚纱的新娘赵戈阳步入婚礼宴会厅。赵戈阳手持鲜花,羞涩、妩媚地笑着, 左树彬专注地凝视着她,两人交换婚戒,喝交杯酒,在宾客的掌声中,深情拥吻… …人有一颗敏感的心,有多么美好,又有多么可怕!这颗心留下了心上人鲜活灵动 的眼神、闪亮跳跃的动作、银铃般的笑声,然而在心底深处,却因此也留下了深深 的伤痕,像被瓷器的碎片划过一样……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左树彬像一个溺水的人, 在不眠的暗海里挣扎浮沉。今天,美好的伤心的幸福的痛苦的欢乐的悲哀的都要统 统结束了,他要好好地睡一觉了,睡眠再不被思念的泪水所惊扰。 在逐渐高昂的乐曲声中,左树彬匍伏在地板上的巨画上面,同画中人脸贴着脸, 手指缓缓抚过画中人的五官,表情平和而安详,还隐隐带着婚礼上的幸福微笑……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化作了缕缕清风,带着他的妻子回家了,回到家乡 那片宁静、祥和的黄土地,无人再能将他们分开,他们就像风一样水一样天一样融 为一体。 两个空药瓶扔在不远处,旁边还散落着几枚药粒。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片雪花, 而音响里还飘出着沁人心脾的小提琴曲,于于净净的,透着一种幽幽的蓝色,明净、 悲伤而又隐含着美丽和微笑。 小左在第一时间赶到了事发现场。 他开着白色捷达王一路狂奔,连夜赶到左树彬的老家。他先接上了左母,又奔 赴潘小瑜所在的县城宾馆。左母闻知情况后泣不成声,一路阻止小左再去找赵戈阳, 既然都是因为她,还找她干啥!小左经理却想,人命关天,谁能做主?她毕竟还是 左树彬的合法妻子,大主意还需等着她拿啊。轿车在浓重的夜色中呼啸着前行,戛 然停在县城宾馆门口。 赵戈阳正在帮潘小瑜试穿婚纱,莫名其妙地被服务员叫了出去,说有人找。她 正纳闷,我在这儿没亲没故谁会找我,小左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悄悄趴在她耳边 耳语了几句,赵戈阳脸色大变,直冲轿车而去。拉开车门,她意外地发现左母坐在 后面,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老太太眼看别处,叹息着叫她赶快上来。捷达王 箭一般冲了出去,扬起一片灰尘。刘康出门寻赵戈阳,却只见到一个车影儿,他站 了片刻便回去了。 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马景瑞奇怪地望着这一幕,随后小心地摸向楼门。 客房里只剩下江丽和潘小瑜,两人在准备婚礼的服装。江丽觉得做梦一样,心 比天高的潘小瑜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还是嫁给了刘康,难道今生姻缘真是前世注定 吗?她不由感慨地问她和刘康后来是怎么好上的。 潘小瑜说,在刘康那里,她找到了实实在在的感情,再也不做那些不着边际的 梦了。现在她才发现,人原来挺容易满足。恐怕是自己长大了吧。 当当当,外面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声音轻得如夜风不经意地碰响了门。潘小瑜 坚起耳朵倾听。 江丽说什么也没听见。她走过去问了问是谁,没有应答。她打开房门,左右张 望,并不见人影。 在走廊拐角处,马景瑞屏住呼吸,紧张地贴墙站着。 江丽又问了一声,关上门重新回到房里,说没人。潘小瑜肯定地说有。江丽懒 得再和她争,一边铺被子一边胡乱说道:“有也是刘康,想偷偷溜进来和你亲热, 听我在这儿不好意思了。”话音未落,果真响起了敲门声。来者果真是刘康,不请 自人。 江丽打趣地说:“我没说错吧?” 刘康神色不安地说:“小瑜,刚才小左来过,表嫂和他走了。什么也没说,开 车走的。” 江丽说:“许是急着去接宫老师吧,他不是明天下飞机吗……哎,说完了赶紧 走,新婚前夜新郎见新娘不吉利,知道吗你,快走。” 刘康一听这话,愣头愣脑地退了出去。潘小瑜心里犯了诋咕,什么事也不能那 么急啊,连个招呼都没打?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 赵戈阳等一行三人赶到病房时天已蒙蒙见亮了。左树彬紧闭双眼躺在床上,一 个氧气罩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一条输液管插在他的胳膊上。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 变故震住了,神色莫不肃穆而悲伤。 左树彬吃了两瓶冬眠灵。虽说发现得早,情况仍十分严重。他身体本来就虚弱, 怕是很难挺过来。沉默有顷,小左经理将一封信交给她。那是左树彬的遗书。赵戈 阳的手颤抖着,没有勇气接过来。病房里突然传出左母的凄厉的号哭:“儿啊,你 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活了……”小左不忍卒听,把信往赵戈阳手中一塞,匆匆走 进病房。 赵戈阳揣起遗书,慢慢走向医院办公室。医生刚刚接班,简短说明了一下左树 彬的病情——生的希望微乎其微,不死也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医生的口气平谈得像 在叙述昨天晚上吃了什么饭菜。赵戈阳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再次被一个强大的漩涡 吞没了,被抛向空中,又被狠狠地摔回海面,没来得及挣扎便死死地沉了下去。 她从口袋里摸出左树彬的遗书,展开默读起来:“戈阳,不知道你读这封信时 会是何等心情,因为此刻我已肯定不在人世。对你的爱,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希望之 火,在它即将熄灭的时刻,我实在没有勇气活下去了。我不能眼睁睁失去你。 “非常懊悔带给你那么多的麻烦。但这莫不缘于我对你挚深的感情,保卫爱、 抓住爱是人的本能,所以在动机上我无可厚非。当然我并不是要责怪你,作为一个 仅存名义的妻子,你有追求幸福、寻找爱情的权利。可惜,我在尘世下不了决心还 你自由身,只好去九泉之下祝福你。” 赵戈阳似乎透不过气来,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视线才重新回到遗书上。 “对你的伤害很深很深,不管你原谅与否,我都愿意表示同样深的忏悔,希望 另一种方式的补偿能证明我的诚意——家中所有资产,除去少部分供我老母颐养天 年,其余尽可由你继承。这不意味着左树彬至死还拜金,你不是一直胸怀开办舞蹈 学校的理想吗?那么让我尽最后一点微薄之力吧……永别了……” 遗书从手上滑落了,赵戈阳双手掩面哽咽着,不一会儿便小声急促地抽泣起来。 清晨时分,宫天泽乘坐的出租车在郊区公路上飞驰。车子后排座上,放着一个 两尺见方的包裹起来的画框,那是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他不时看看手表,想像着庆 典喜庆的场面。 庆典已经开始了。宽大的餐厅内,坐了十几桌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餐厅 前面的小木台上方,悬挂着“刘康先生潘小瑜小姐新婚庆典”的横幅。服务员们走 马灯似的在给各张餐桌上菜,大厅里一片喜气洋洋。婚礼主持人面带微笑走上木台 致辞:“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今无我们在这里欢聚一堂,共祝刘康先生和潘 小瑜小姐喜结连理……现在,婚礼正式开始,请新人人场!”随着《婚礼进行曲》 的旋律,餐厅大门洞开,新郎挽着新娘缓缓走上红地毯。他们一个矜持庄重,一个 妩媚动人,在全场的瞩目中穿过大厅。 热烈掌声过后,婚礼主持人宣布:“进行仪式第一项,请证婚人赵戈阳女士宣 读结婚证书。” 台上的一对新人在来宾中寻找着,却始终没发现赵戈阳的踪影。 婚礼主持人沉不住气了,又说了一遍:“请证婚人马上到前面来。” 潘小瑜脸上现出焦灼的深情,刘康忙对主持人耳语了几句。婚礼主持人幽默地 打圆场:“看来证婚人比新娘还羞于见人。没关系,我在这里请来宾推荐一位长辈 做证婚人……”掌声中,一位长者被亲属们推到前面来。 婚礼仪式还在继续,新郎新娘向来宾三鞠躬。刘康和潘小瑜木偶一样听任着摆 布,由于两人动作笨拙生硬不时引来一片哄笑声。这时,餐厅大门忽然闪出一道缝 儿,马景瑞溜进来,拣紧靠边的一张空桌坐下,眼睛死死盯着前面。 婚礼主持人宣布:“从今天起,你们正式结为夫妻了。互敬才能互爱,互爱才 会白头偕老。所以说夫妻间的第一课应是互相尊重,互相体谅……” 这时,餐厅大门又开了,宫天泽神采奕奕地走进来。见正举行仪式,就近找了 张凳子坐下来。他并不知道,旁边的人竟是马景瑞。由于两人都专注于前面,谁都 没发现对方。 由于新郎新娘相距只有咫尺之遥,所以鞠躬对拜的时候两人头碰了头,引起全 场的又一阵哄笑。宫天泽也笑出声来。马景瑞无意一瞥,见宫天泽坐在旁边,大吃 一惊,连忙背过身去用手挡住脸。 婚礼主持人宣布让两人当众接吻。又是一片附和声,夹杂着口哨。哄笑和掌声 中,刘康扳过背身吃吃笑着的潘小瑜,低声地哀求她配合。宫天泽不失时机地站起 来去解围,携画走向前台。 潘小瑜似乎勉强同意了,闭上眼睛。刘康挽住她的腰肢,笨拙地凑上嘴去…… 全场屏息静气,期待着戏剧性的场面。就在两人嘴唇接触的一瞬间,宫天泽走了上 来,两人又惊又喜地停住了。潘小瑜随其目光看去,立刻兴奋不已大叫起来:“宫 大哥!” 来宾们不高兴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吹口哨抗议。 宫天泽与他们握手说:“我来晚了吧?刘康,小瑜,恭喜你们。” 潘小瑜忘情地挽住他的手臂,“不晚不晚,来得正好……” 宫天泽呈上画框,“这是我送你们的礼物,打开看看吧。” 潘小瑜和刘康相视一眼,动手拆上面的包装纸。当看清画面时,潘小瑜表情凝 固了,霎时热泪盈眶。全场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有惊奇,有猜疑…… 宫天泽忧虑地问:“小瑜,是不是画得不好……” 刘康眨着眼说:“她是太高兴了,是吧小瑜……” 潘小瑜用力点点头,突然和刘康擎起画框,将画面展示给全场来宾。 画面基本上是头像。那上面的潘小瑜端庄恬静,仪容光鲜,宛如处子,其额上 的伤痕并没有画上去,显然作者对画中人寄予了一种深深的祝福。全场顿时掌声雷 动,经久不息。 此时此刻,马景瑞叮嘱着把一张字条交给一名服务员。服务员穿过大厅直奔新 娘。 婚宴开始了,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大快朵颐。宫天泽被江丽拉到他们的桌上。宫 天泽终于得机会问她赵戈阳怎么没来,这句话他憋了好久了。 江丽不知如何回答,她一直以为他们会一起出现在婚典上。 这时,服务员来到潘小瑜旁边,悄悄地将字条交给她。潘小瑜读后大吃一惊, 但她很快掩饰住了。她强颜作笑对刘康说了几句,然后一个人故作镇静地离开台前 向餐厅门口走去。 一边走一边回头观察是否有人注意自己。在接近餐厅门口的时候,她忐忑地放 慢了脚步。不料旁边的一间包房门缝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拉了进去。站 在附近的一名服务员奇怪地望了一眼,仍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包房内,潘小瑜步步后退,马景瑞紧靠门板上讪笑着。 “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不欢迎吗!” 潘小瑜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来干什么?不是判你三年吗?” “穿上婚纱都认不出来了。没想到你真跟了小厨师……” 马景瑞堵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与躁动不安、不时看表的潘小瑜对峙着。 他下决心地说:“我现在有病,在保外就医,没钱治,你能不能借我点儿?” 潘小瑜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要钱没有,你给我滚开!” 马景瑞皱起眉头,面目狰狞,“喊吧,大点声儿。外面都是你的亲友,一人一 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别忘了我也有嘴,我会告诉他们我是谁,还有肖向东……别 逼我,这可是你的婚礼。” 潘小瑜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出什么差错,一狠心抛过手袋。 马景瑞拈出里面的红包,拆开点了点票子,太少了,不禁有些失望。 潘小瑜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告诉他其余的钱在刘康那儿,她去拿。马景瑞一把 抓住她的手,不安地问:“你不会去喊人吧?”他看着被他抓住的手,忽然动情地 说:“小瑜,说心里话,我在里面天天想你,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还有我作的孽 ……小瑜,我真的非常非常后悔,我的本意是想和你好好生活啊。你该理解我此刻 的悲伤,骨子里我一直深爱着你啊……” 潘小瑜身体里翻起一阵阵恶心的浪潮。她突然挺身发力,一边挣扎一边高呼: “来人啊,抓强奸犯!” 马景瑞登时慌了,用手去捂她的嘴,制止她喊叫。不料潘小瑜一口咬在他手上, 痛得他嗷嗷大叫。他被手上的血痕激怒了,恶狠狠地抽去两记耳光。潘小瑜当即晕 倒,头碰沙发时金头饰掉在地上。 望着金饰,马景瑞脑子飞快地转动几下,紧接着开始撸摘她的耳环、戒指。 马景瑞正费力地撸戒指,忽听刘康急促的呼唤声,他连忙站起来,仓惶躲在门 后。 门开了,刘康一眼看见晕倒在沙发上的潘小瑜,失声叫着:“小瑜!小瑜!” 刚走上前几步,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没等他看清是谁,马景瑞一拳重重地击在他 头上。刘康眼冒金星,被打了个趔趄,但摇晃着站住了。在第二次打击到来之前, 他已经认出了对手,怒不可遏道:“你……你又来祸害她……” “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 这时,潘小瑜的一声呻吟让刘康分了神,马景瑞乘机再次出拳,两人叫骂着厮 打在一起。 潘小瑜渐渐睁开了眼睛,立刻扑过去抓咬马景瑞。刘康让她出去叫人,马景瑞 威胁道:“你敢出去,我叫全世界知道你的丑事……”说完一把推开潘小瑜,并占 了上风将刘康压在身下,双手卡住他的脖子。刘康拼命挣扎着,断断续续地呼叫着 :“小瑜……小瑜……”声音渐渐微弱。 潘小瑜一下子变得怒不可遏,情急之中操起餐台上的一只大花瓶,双手举过头 顶,奋力砸向马景瑞的脑袋…… 宫天泽和江丽找来的时候,刚好听到房间里传出了一声惨叫。 门被撞开了,脑浆迸射鲜血窜流的马景瑞把着桌边试图站起来,结果桌子被压 翻了,他硬挺挺地倒在地上,瞳孔散开了,眼睛还睁得圆圆的,像是还怀着满腹心 事。 鲜血溅红了潘小瑜的婚纱。她的表情毫不惊慌,冷漠地望着地上的死者:“我 杀了他。” 刘康苏醒了,抚着脖子坐起来。当他看清眼前的情景,因过度惊骇而又昏了过 去。 几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院子里,门前聚集了上百名来宾和看热闹的人。在肃穆 的寂静中,马景瑞蒙着白布的尸体被抬上一辆车,接着戴着手铐的潘小瑜被警察押 解出来。上警车的一瞬间,江丽叫着她的名字眼泪汪汪地想往前扑,秃头老许死死 地把她按在怀里。潘小瑜闻声回过头。她的表情依然平静,眼中还流露着满足。依 恋,在染血的婚纱衬托下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采。她的眼睛——滑过亲人们,当和宫 天津的目光交接时,他对其深深额首,潘小瑜笑了,随即决然登上警车。 警笛鸣响,子车启动,牵动着无数双眼睛…… 蓦然,泪流满面的刘康挣脱了宫天泽的双臂,追撵着,狂呼着:“小瑜!小瑜 ……” 县城宾馆客房里聚满了人,脸上都带着悲伤。人们都看着在中间踱来踱去的宫 天泽。宫天泽头脑飞速地思索着,处理着留下来的一片狼藉。他劝慰刘康冷静下来, 如果警察来问,必须如实回答,他的证词将起到关键作用。至于潘小瑜和马景瑞从 前的恩恩怨怨,警方问起谁都不要乱说,他会给她请最好的律师。又吩咐江丽帮着 处理婚礼善后,送走所有亲属,告诉他们这边会全力以赴。最后还嘱托老许负责照 看好刘康……“ 夕阳西下,暮合四野,他乘坐的出租车又马不停蹄地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他 拨通了胡大姐的电话,把请律师的事托付给了胡大姐。突发的事件让他焦头烂额。 但他仍没有忘记最重要、也是最蹊跷的一件事,赵戈阳神秘失踪!他在莽莽苍苍的 夜色中直奔蓝磨房而去。 宫天泽和小左经理低声交谈着匆匆穿过医院走廊。来到门前,从门玻璃上望进 去,赵戈阳和左母默默守在病床前。小左经理示意宫天泽等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病房内,婆媳俩枯坐着,似乎谁都没有精神理会小左经理的到来。左树彬还没有醒 来的迹象。小左经理瞟着左母,偷偷对赵戈阳耳语了几句。赵戈阳身体一抖,不很 情愿地站起来,慢慢向门口挪去。刚出房门,迎面就被宫天泽握住了双手。两人对 视的目光一个深情而忧虑,一个恍惚飘渺游移不定。 坐在长椅上,宫天泽仍握着她的手,但赵戈阳明显地没有积极的回应。过了一 会儿,她抽回手来,从口袋里摸出左树彬的遗书。宫天泽在迟疑中展读着,心烦意 乱地自言自语着:“怎么会这样……都赶一块儿了……”赵戈阳从他的话语中敏感 地察觉到,一定是出事了。 这时,房间里传出左母一声惊呼,赵戈阳冲进病房,只见躺在床上的左树彬手 指微动了一下,心电监测仪上的光标也似乎弹跳得有力起来……赵戈阳愕然瞪着眼 睛说不出话来。 在静谧走廊的灯影下,赵戈阳郁郁徘徊。几分钟前和宫天泽的对话还在她脑海 中反复回放着。 “他总还是我丈夫,现在生死不明,我必须守在这儿。” “你做得对。虽说法院即将判决你们离婚,但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需要什么 告诉我。” “天泽,你还是少来医院的好。” 抬眼望去,外面是无尽的黑暗。她再次陷入感情的泥沼不能自拔。 天亮了。病床上左树彬依然如僵尸,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绝望地守候着。坐在凳 子上的左母摇摇欲坠,熬了一天一宿,她困得快睁不开眼了。赵戈阳轻轻地劝她先 回去休息,老太太却一激灵精神起来,倔强地说儿子不睁眼决不离开。望着一夜之 间仿佛又苍老许多的婆婆,赵戈阳一阵心酸,双手掩面哭出了声:“树彬,都是我 害了你呀,你为什么要走绝路啊……” “死了也好,活着也是遭罪……”老太太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忍不住泪眼婆娑。 摹然间她们几乎同时止住了哭声。惊奇地对视之后,一起朝病榻上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左树彬竟睁开了眼睛,翁张的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噜声。 “彬子!” “树彬!” 左树彬睁着眼睛,屋子里的一切由模糊渐渐清晰起来。 左母摇着儿子的一只手:“妈在这儿,妈在这儿……” 左树彬嘴唇动了动,目光只在母亲的面庞上做了短暂停留,便转向赵戈阳不动 了。 赵戈阳努力地微笑着:“树彬,能认出我吗?” 左树彬恍惚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次地狱之行,又被拉回了阳界。当他清醒地意识 到自己居然还活着时,悲凉地摇摇头,他不要活,他已经活够了。 出了病房,赵戈阳靠在门上长长地出口气,一路小跑奔向医生办公室。就在左 树彬和她对视的一瞬间,她做出了生命中又一个最重要的决定。这决定伴随着她镇 静而有力的脚步声也变得越发不可动摇了。 宫天泽经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来到病房前。从门玻璃上望进去,他意外地发现左 树彬竟坐在床上,赵戈阳坐在床边,同他拉着手在说话,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宫 天泽小心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里面的谈话便隐约传了出来。 赵戈阳说:“你会好起来,像从前一样。” 左树彬楞愣地问:“你不走了?” “让我去哪儿呀?我不走,就这儿陪你。” “不让我死?” “没人希望你死。树彬,你把我们都吓坏了。听话,别再干傻事。” 左树彬眼里跳动着希望的火焰,握紧她的手:“跟我回家吗?” 赵戈阳微笑颌首。 左树彬孩子般高兴地转向母亲:“妈,她跟我回家……” 左母斜着赵戈阳,“那是拿好听的填活你呢。” 赵戈阳隐忍地说:“妈……” 左树彬惊恐道:“你……骗我?” 赵戈阳侧脸沉默着。 “非要和我离婚?” 赵戈阳用余光看见,左母在盯着她等待着回答;左树彬的呼吸变得沉重,眼中 已浮出一层水雾……她闭上眼睛,睁开时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祥和。她平静地说道 :“不。我们会重新生活在一起,还是一家人。” 左树彬笑出了泪花,左母仍是一脸的狐疑。 门缝悄悄合上了。宫天泽颓然坐在长椅上。不知过了多久,赵戈阳走出病房, 意外地发现他来了。她默默坐在他旁边,猜想他或许来了很久。 宫天泽捧起她的脸,认真地问她刚才对左树彬说的是否当真。 赵戈阳心如乱麻,恳求他赶快离开。多少年前被拒绝的情景再次浮现在宫天泽 眼前,清晰得竟如同昨日。他抬起抚摸着她的脸的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眼眶,忍 住了眼里那滴马上就要淌下来的泪。一旦这一滴泪流出来,其余的眼泪恐怕就要像 决堤的江水那样奔涌而出了。他没再说什么,默默转身离开了。她看着他在走廊里 远去的孤单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是一个被爱情伤害了却只能回过 头去独自疗伤的男人的背影。突然,她的鼻子好像被一股巨浪击打了一下似的变得 酸酸的。 赵戈阳的话仿佛给左树彬打了一针强心剂,他就像行将枯死的一棵老树得到春 雨的灌溉,身体竟奇迹般恢复起来,面色也红润了。医院通知他可以出院了。 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灿烂。医院的后花园里,亭台水谢,绿草如茵。赵戈阳推 着左树彬的轮椅缓缓散步。望着南路两旁花丛中蜂飞蝶舞,赵戈阳轻轻地说:“你 瞧,这儿有多漂亮。生活如此美好,你却视而不见,还干出那么蠢的事来。” 左树彬粗重地呼吸着,喃喃道:“如果没有了你,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那么在乎我?” 左树彬闭着眼睛,“没有你的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 “我信还不行嘛。”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记恨着我做过的事情……” 赵戈阳打断他:“都过去了。” “原谅我吗?” “咱们是夫妻,相互容忍、适应就是了。” “戈阳,你真的……不再离开我!” “真的。让我们从头再来,好好过日子。” “你和宫天泽呢?” 没有回答。只有轮椅车滑过地面的响动。 左树彬倏然睁大眼睛,惊恐地问道:“你们将继续下去?” 轮椅车停下来,赵戈阳凑到花丛近前,花好香,她贪婪地吸吮着。 左树彬转过轮椅,对赵戈阳的后背颤抖着声音说:“你仅仅是回来安慰我的, 回头还会和他在一起对不对?戈阳……” 赵戈阳久久背对他站着。风撩动着她的衣裙,她的头发,仁立在风中的她格外 楚楚动人。 左树彬的眼上又蒙上了一层水雾。不料,赵戈阳突然转过身来,带着不露痕迹 的笑容说:“你想错了。他现在……很忙,没时间。我会尽快和他谈,了断一切。” “不骗我?”左树彬皱着的眉头像熨平了一样舒展开了,脸上又现出孩子般的 纯真。 “你会看到的,今后我的世界只有你。”左树彬笑了,但在擦过眼泪之后笑容 也像露水一样消失了。 赵戈阳问:“又怎么了?” 左树彬喃喃道:“医生说吃那么多药大脑会受刺激,可我现在清醒得很。你只 是吓坏了,看我可怜,说说而已。” “树彬……” 左树彬摇着头,一声高似一声地说:“我不要可怜,不要虚假温情,宁肯一个 人苟延残喘,哪怕去死……” 赵戈阳捂住他的嘴,蹲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说:“我发誓!我发誓!” 左树彬审视般地看着她,“今天几号了?” “5 号。 “明天呢?” “6 号啊。” 左树彬痛苦地摇着头:“到现在你还跟我装糊涂。你走吧,我谁也不需要。走, 去法庭上庆祝胜利吧!” 赵戈阳慢慢站起身来,她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开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