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节 早恋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城市里高中的学生是不把早恋当回事的,“不 当回事”并非是不在乎,轻看的意思,而是,“早恋”对于他们这些高中的学生, 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已经不以为然了;他们不会因为班里的某男生和某女生“好” 就私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早恋在他们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他们是随着一 个越来越开放的环境成长的,见识多端,他们可以不用走出国门,只在电脑上一做 点击,就可以知道全世界的时尚气象;他们稚嫩的脑袋里装进了领先的潮流和各种 新鲜的概念,“早恋”这个名词在他们看来早就是一个已经过时的词语了;他们谈 恋爱也是正常的恋爱,像所有被人们认为“正常”的恋爱一样,是正常的时节,正 常的行为,“恋爱”的同学可以光明正大地双双出现;互相公开相称“男朋友”或 “女朋友”;他(她)们在日记中可以坦白地表达自己的恋爱心情,不是遮遮掩掩 的;在家长面前一不做,二不休地敢于承认,还有点骄傲;在他们这里已经不说 “早恋”了,“早恋”对于这些现代的学生们说来,显得多么土里土气啊! 但是,在几年前的八十年代末,尤其是在兰州,这里比不上北京、上海等一类 开放发达的城市,观念与城市发展相同并进。这里,在中学校园中,“早恋”不仅 是一个敏感的词语,也是被注重的词语,“恋”一定要挂上一个“早”字。“早” 本身具有的一种特殊语意,已经不言而明地赋予了“早恋”是个特别的行为,“特 别”永远是要和关注连在一起的:“特别”也是为数不多的,让人以此可以议论不 休的。在那时期,同学们划分“早恋”的标准十分简单,他们只要看到班里的一对 男女生常在一起,就认定了他们是早恋者,早恋者们的“早恋”既被他们认可,也 被他们否定。他们不知道那男女生在一起谈些什么,却要主观地冠以他们在早恋, 他们乐意用“早恋”来定论那对男女生,有点自己强迫自己的意思。“早恋”可以 让他们有话题,说起来就没够,自娱得很;在谈论“早恋者”们的时候,他们却又 要杞人忧天,替他们设想最后的结局,他们否认早恋的可靠性,认为“早恋”是有 头没有尾的事,结果永远是死路一条。而“早恋者”们为了避免同学们的指手画脚, 表现的都是比较谨慎,尽量做到不让同学们看出来他们的早恋,比如:上学来的时 候,快到了校门口,他们就要分开,一前一后拉开距离;放学后,一个前脚迈出教 室,一个后脚跟出,离远校门后,才在老地方会合。但是,时间长了,他们有规律 的一前一后的凑巧,就会被同学们看出个一二来,大家心知肚明,嘴上却不敢瞎嚷 嚷,毕竟是没有得力的“原由”。 但是,在1989年的那一年,在一所中学门前,在黄昏后,几乎天天可以看到一 对男女生并肩从校门内走出,他们大大方方的,一点也不避讳的样子。女生是高挑 的,男生的个子更高,比女生高出近一个头来,这对身高,看起来就足以扎眼了, 比外形的组合更加轰动的是:男生是大名鼎鼎的余力兢,女生就是漂亮的刘青。 余力兢和刘青是在高中时,才被分进一个班的。初中时,他们一个在二班,一 个在一班, 那时,余力兢有名,谁都知道;虽然余力兢不知道刘青,却是“认识” 她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做广播操或者开会等需要全校列队的场合,正好 是一班的女生队列挨着二班的男生队列。刘青和余力兢都是高个,都排在各自队列 的最后,像同桌一样,等于是挨着的了,可以说他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机会很多。 在那种场合,刘青总是喜欢瞟几眼有名的余力兢,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冲着他的名 气和突出的身高,有点新奇。起初,余力兢总是目不斜视地,严肃而骄傲的样子, 后来,他像刘青一样,也总爱向刘青瞟几眼,是有点本能和无聊的。碰巧的时候, 两人的目光同时瞟在一起,那是很尴尬的,他们都显出不自然的样子,忙低下头或 者假装去看向别处。余力兢虽然很有名,他的样子却是通过“瞟 ”的积累才看清 楚的:他皮肤较黑,头发乌黑,宽下巴,大眼睛,嘴巴厚厚的,在那时刘青的眼中, 他是有点像农民的孩子,有点粗糙的,她心里想:他一定属于那种“大脑简单,四 肢发达”的人,学习一定是一般的。正如她的猜测,余力兢的学习一般般,按成绩 是分不到A.文班的,能够进来,完全是以他的“特长”而特别批准的。 在A.文班,余力兢和刘青都是坐在最后一排,他们不在同组,在他们中间隔了 一个组。他们离得近,却彼此难以说话;他们分别都是与全班的同学说过话了,唯 有他们相互还在沉默,这种障碍其实是缘自他们过早的“目光交流”,好像是在他 们的心理隐藏了某种情愫,一经开口,就会暴露了秘密似的,他们只好继续以目光 交流。随着目光交流的多次积累,像是某一事实被认定了一样,两个人的心理产生 了某种不同于其他同学的异样感觉,这种感觉是不谋而合的,这使他们心动,他们 不懂恋爱,只有心跳,这心跳足以满足他们年少渴望新奇的心灵;他们的需求是迷 离的,也是单纯的。这种单一独特的交流方式,他们不厌其烦地维持了一年,一年 后,他们终于向前跨出了一个大步,将哑巴式的沉默甩在了身后。 那是高二的第一学期,一天,下午放学后,余力兢拎着书包来到刘青的座位前, 顺手将一个纸疙瘩放在刘青的眼前,什么也没说,就出了教室,他的那种极尽隐蔽 的形态,很像电影里的地下党在敌区偷偷给同志输送机密,刘青是半天才明白过来 的。刘青将纸疙瘩拿到桌子底下,悄悄地打开。纸疙瘩不是简单揉成一团的,是一 层层精心包叠出来的,像一个没有头的纸刺猬,周围满是鼓起的纸尖角。余力兢的 手艺让刘青感到一惊,她想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巧呢,他叠得如此精细,可见是用心 良苦的,里面一定写了让她“心跳”的话。字条上写着:刘青,今天看我们踢球吧, 一定!!话语是平常的,但是,有了两个惊叹号就不同一般了,“!”意味的是强 调。 每天下午放学后,余力兢都要与足球队的队员们玩足球,这是同学们众所周知 的。刘青本身不懂足球,也不太喜欢足球的,但是,从与余力兢有了“心理接触” 后,她不由对足球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只要有机会,她总是暗暗注意着余力兢在 球场上的样子,无论他是踢,还是守,在刘青的眼中,他的动作形态尽显果敢,是 有魅力的,很吸引她,如果不是要与秦中梅一路回家,她每天都会悄然留下,透过 窗口观看一会儿场上的余力兢。但是,她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单独留下的合适理由, 她自然不能让秦中梅知道她的“私心”;她很希望常常有自己学校做主场的足球比 赛,那样,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那里尽情看“余力兢”了。那时,全班乃至全 校都会组织观赛,学生们组成声势浩大的球迷队伍,为主队加油!刘青班的同学更 显高昂,因为场上的队长是余力兢,他们骄傲得很。余力兢的字条给了她“胆”, 她决定去看他踢球。 刘青借口说有事,让秦中梅先走了,等教室里的同学走的差不多了,她才做贼 心虚地来到操场上,生怕有同学看到。走出楼内来到操场上,刘青的心情豁然清朗, 这是初夏的季节,此时,太阳正在昃西,热力减去了却光芒依旧,这是多么爽朗的 好天气啊! 刘青选择了一个隐蔽的位置,操场偏处的一棵杨树下作为观看位置,这根本不 是看球的好位置,反正她不是来看球的,是等余力兢的,远点就远点,她无所谓。 场上的余力兢练了几脚射门后,将足球踩在脚下,向左右两侧,寻望了一圈又 一圈,他没有看到刘青。其实,刘青的位置正对着他此时的身后,她猜想余力兢一 定是在找自己,她没有出声,像一个藏猫猫的孩子,不敢妄动,生怕对方找到自己, 又时刻准备着被对方抓到后的惊情释放。余力兢一脚将球踢向其他队员,身子转了 过来,他看到了刘青,他大而黑的眼睛即刻溢满了喜悦,像是要飞到刘青的眼前。 刘青与他呼应,情不自禁地对他挥了手。余力兢兴奋地跑向场地边线,像是进球后 的职业球员,脱下了背心,以示庆祝,可他没有再穿上,以赤裸的上身跑回了场内。 余力兢赤裸的半身在阳光的照射下,像块明亮的玻璃,耀眼刺目。刘青想,余力兢 为什么要脱掉上衣呢?是因为自己在场吗?她不禁想入非非,联想起她曾经在一本 杂志上看到过的一幅裸体男性的雕塑图象,她觉得余力兢的身体多么像那个结实的 男性啊!于是,裸体雕像的面孔变成了余力兢。这么想,她十分羞涩,就像自己赤 裸了上身一样。之后,她觉得自己是有“淫秽”思想的。 余力兢踢完足球,太阳已走到了西边,天色暗淡了。刘青靠着树,两只手轻轻 地抠着身后的树皮,她想自己只能站着不动,下一步如何,就看余力兢了。余力兢 穿戴整齐,拎着书包朝她走来,他有点拘谨地对她笑了笑,望望左右,故作放松地 说了句:走吧。这“开头”的场面比刘青想象的平淡了许多,她原以为,会有心动 的场面出现呢,她期望的心动场面是怎样的呢?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反正是幻想中 的一种;这一种是幻彩图一般,满眼的绚烂多彩,却没有一彩清晰透彻。 刘青和余力兢都是第一次单独同异性同学走路,“第一次”就走在了黄昏的路 上,这使他们本无此经验的心理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他们一路上只是默默地走着, 谁也不知道话应从何说起,刘青数着脚下的步子时想,余力兢给自己字条时的勇气 是从哪里来的呢?想着就低声问道:你,为什么给我写字条?余力兢停下,盯着她, 不在乎地说:你长得样子,我喜欢。刘青表面上看着有点不好意思,心理是得意的, 她以为他还会说下去,余力兢却跟着反问:你为什么答应了我?刘青怔了半天,违 心地说:我喜欢足球。她心中想,自己情愿和余力兢呆在一起,归根结底是因为他 的“名气”,他的名气带出了他的魅力;和他放在一起,就像做秦中梅的朋友一样, 有种荣耀的;如果他没有名气,又学习一般,他对于她一定是没有吸引力的。这一 天,余力兢一直将刘青送到了她那个院的入口,分别时他们约定,明天继续。 这一天,就拉开了他们来往的序幕。之后,每天下午放学以后,刘青都会在她 的老“位置”看余力兢踢球,然后是他们并肩回家。他们的胆量越来越大,对外, 从偷偷摸摸到光明正大;对内,从一本正经到自然随意,越来越放得开了。后来, 余力兢还有了大胆的动作,经常将一只手搭在刘青的肩上,有点“搂”的意思,刘 青是先紧张后自然地接受了,再后来,每到分手时刻,余力兢会拉起刘青的手,深 情地望着她,恋恋不舍好一会儿。这一步步的进展,使他们感到十分新奇,他们怀 着各自的喜欢彼此情愿地在一起,这是让他们感到兴奋、刺激的一件事。虽然有 “情”,但是,他们的谈话都是闲话,从未涉及过“情意”方面,他们都没有想过 “他们”的未来;他们不懂得怎么把握那种未来,也是没有能力去把握,他们想: 他们喜欢在一起一天,就在一起一天,这比什么都好。 刘青、余力兢的行为自然早就被同学们收入眼中了。他们相好,谈恋爱的蜚语 不胫而走,全级乃至全校,人人都知道了“名人”余力兢和刘青的“关系”,余力 兢和刘青因此分别得到了一个绰号和形象的比喻,说余力兢看着挺老实,却是会勾 引女生的,是“鱼里精”;刘青是“青青的草地”,喻足球场地的意思,说余力兢 每天都会带着饱满的激情走向“青青的草地”。刘青和余力兢对同学们以他们为笑 料、闲语的态度十分鄙夷,他们觉得自己就像电影明星一样,其他同学只是普通的 观众,观众就喜欢指指点点;他们引人瞩目,这实际上让他们心理是有点骄傲的, 但他们不想被“观众”包围,那样,他们就失去了自由。他们不在乎地继续交往着, 他们以为他们能够坚持自己的行为,不为外界左右的。但是,他们的力量还是被打 落了下来。 班主任严老师听到传说后,立即就找了他们谈话。谈话是对他们分开进行的, 之所以这么做,一来不想让他们特殊交往的事实无形中得到承认,两人同进同出, 像是共患难一样;二来先给两人一种事实存在的压力,让他们深切地感觉到,从这 时起,他们的关系就该彻底中断。严老师是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她是客观的,她 说:无论你们有什么理由,首先,你们超常的交往是危险的,你们还小,根本就不 懂“爱情”;你们现在只是一只雏鸟,连飞都没有学会,怎么就想觅食呢?“爱” 是个深刻的概念,即使你们将来上了大学,也不会完全能够理解透“爱”的含义, 更何况现在呢?刘青和余力兢之前已经商量过,在严老师面前要口径一致,说他们 不是谈恋爱,只是彼此喜欢在一起,因为谈“恋爱”是和结婚连在一起的,他们从 来没有谈过结婚的事。严老师就说:从理论上讲,你们“恋爱”的名声不能成立, 但是,你们的潜意识中已经有了这种趋向,严格地讲,你们的行为是早恋,如果你 们不能正确的认识这个问题,就不会改正错误判断,继续发展下去,你们会走入一 种非常危险的区域,后果是严重的。学生是以学习功课为本,你们这个年龄的任务、 精力主要是在学习上,更何况现阶段是你们最紧迫的时期?一年后,你们将要参加 高考,接受严峻的考验,年轻人的劲头应该放在为远大的理想而奋斗上。严老师的 谈话有的放矢,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关键的道理。 接受了严老师的谈话后,一时,他们好像听话了,一段时间,老老实实地恢复 了“交往”以前的样子,同学们也真以为刘青和余力兢的“关系”断了。其实不然, 他们只是改变了交往形式,学会了隐蔽,放学后,刘青去到学校对面的一个小商场 的楼后等候余力兢,余力兢为此特意放弃了每天下午的踢球。他们的小伎俩很快就 被同学们识破,发现了他们私下的重新来往。但是,他们的动作小,同学们也说不 出声势来,倒也罢了。可是,过了不久,他们的力量重燃,余力兢恢复了踢球,刘 青重又公开观看,黄昏后,又是两人并肩走出校门的身影,他们再次被炒作了起来。 严老师又找他们分别谈话,道理虽然还是上一次的道理,但这一次的口气是严厉的, 并且下了死规定:今后,不准许他们单独在一起!对刘青,严老师特别提醒她说: 余力兢将来是要考体育院校的,体育院校对文化课要求偏低,你和他不一样,文化 课考不好,你就出局了!口气中像个好朋友为她好,向着她似的。这句提示比所有 的话都起作用,刘青心理开始“反省”起来。巧的是当天秦中梅也说了这样的话, 刘青又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场骗局一般,她觉得余力兢是自私的,决定彻底不理他 了!余力兢不知内情,面对刘青的态度一如既往,刘青却完全变了样子,她冰冷地 排除掉与余力兢可能面对的每一个机会,她对余力兢除了冷漠就是冷漠。余力兢忍 不住给她丢去字条,上面写:为何冷若冰霜?刘青回字条:不要影响我!余力兢又 丢字条问:影响你——什么?刘青回字条,上面的字大大的:学习!你要考体院, 我和你不一样!二天后,余力兢又丢来字条,上面的字也是大大的,写:我不考体 院了!刘青不以为然,心想他才不会呢,不去考体院,他就等于是“死”定了。 之后,他们两人像是有着巨大的隔阂,长久疏离着,他们的关系,比正常同学 的关系还要正常,他们又轮回到了“沉默”的日子。这一次的沉默是有力量的,一 直到了高中毕业,各奔东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