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马桥词典(71) 傍晚的时分,确切的消息从公社卫生院传回马桥,那婆娘的八字还大,保住 了命,但三毛把她挑起来甩向空中,摔断了她右腿一根骨头,脑袋栽地时又造成 了什么脑震荡。 志煌没有到卫生院去,一个人捏着半截牛绳,坐在路边发呆。三毛在不远处 怯怯地吃着草。 他从落霞里走回村,把三毛系在村口的枫树下,从家里找来半盆黄豆塞到三 毛的嘴边。三毛大概明白了什么,朝着他跪了下来,眼里流出了浑浊的眼泪。他 已经取来了粗粗的麻索,挽成圈,分别套住了畜生的四只脚。又有一把长长的斧 头握在手里。[203 ] 村里的牛群纷纷发出了不安的叫声,与一浪一浪的回音融会在一起,在山谷 里激荡。夕阳突然之间黯淡下去。 他守在三毛的前面,一直等着它把黄豆吃完。几个妇人围了上来,有复查的 娘、兆青的娘、仲琪婆娘,她们揪着鼻子,眼圈有些发红。她们对志煌说,遭孽 遭孽,你就饶过它这一回算了。她们又对三毛说,事到如今,你也怪不得别人。 某年某月,你斗伤了张家坊的一头牛,你有没有错?某年某月,你斗死了龙家滩 的一头牛,你知不知罪?有一回,你差点一脚踢死了万玉他的娃崽,早就该杀你 的。最气人的是另一回,你黄豆也吃了,鸡蛋也吃了,还是懒,不肯背犁套,就 算背上了,四五个人打你你也不走半步,只差没拿轿子来抬你,招人嫌么。 她们一一历数三毛的历史污点,最后说,你苦也苦到头了,安心地去吧,也 莫怪我们马桥的人心狠,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复查的娘还眼泪汪汪地说,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你没看见洪老板比你 苦得多,死的时候犁套都没有解。 三毛还是流着眼泪。 志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终于提着斧子走近了它——— 沉闷的声音。 牛的脑袋炸开了一条血沟,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当血雾喷得尺多高的 时候,牛还是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叫喊,仍然是跪着的姿态。最后,它晃了一下, 向一侧偏倒,终于沉沉地垮下去,如泥墙委地。它的脚尽力地伸了几下,整个身 子直挺挺地横躺在地,比平时显得拉长了许多。平时不大容易看到的浅灰色肚皮 完全暴露。血红的脑袋一阵阵剧烈地抽搐,黑亮亮的眼睛一直睁大着盯住人们, 盯着面前一身鲜血的志煌。[204 ] 复查他娘对志煌说:“遭孽呵,你喊一喊它吧。” 志煌喊了一声:“三毛。” 牛的目光一颤。 志煌又喊了一声:“三毛。” 宽大的牛眼皮终于落下去了,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抽搐。 整整一个夜晚,志煌捧着头,一言不发,就坐在这双不再打开的眼睛面前, 直到第二天早上鸡鸣。 挂栏△ 马桥的牛都有各自的名字。人们对牛还有很多说法,比如牛中间有“懂”牛, 是指悟性好的牛;有“挂栏”的牛,是指养得亲的牛,不大容易被盗牛贼拐走。 三毛虽然脾气丑一点,倒是一条挂栏的牛。[205 ] 它死的两个多月前,有两天没有见影子,队上派人四处寻找也一无所获,都 以为它是找不回来了,早被盗牛贼杀了或卖了。没料到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志煌 的屋里下棋,志煌解了手回头,说他的赶牛鞭在墙上跳,肯定是有事了,有事了。 兴许是三毛回来了。我们还刚刚出门,就听见有三毛的叫声,看见牛栏房前有一 团熟悉的黑影。 它正在用头角嘎嘎嘎地顶着栏木,想进栏里去。它鼻子上吊着半截牛绳,尾 巴不知为何断了大半,浑身有很多血痕,须毛乱糟糟的,明显地瘦了下去。想必 是从盗牛贼那里逃出来以后在岭上钻来钻去,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清明雨△ 我无话可说,看见山冲里的雨雾一浪一浪地横扫而至,扑湿了牛栏房的一面 土墙,扑皱了水田里一扇扇顺风展开的波纹,一轮轮相继消失在对岸的芦草丛里, 于是草丛里惊飞出两三只无声的野鸭。溪流的和声越来越洪大了,但也越来越细 碎了,以致无法细辨它们各自本来的声音,也不知道它们来自何处,只有天地间 轰轰轰汇成的一片,激荡得地面隐隐颤抖。我看见门口有一条湿淋淋的狗,对着 满目大雨惊恐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