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午,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办公室,我一直在盘算江老头的那句“回来再说”。 他真会来问我?如果问我,我真会把钟芹芹交出来?江老头的老奸巨滑在局里可是 出了名的,对谁他都笑眯眯,好好坏坏其实全在他肚里。阅世浅的死到临头才知道 挨了他一刀,阅世深的永远也琢磨不透自己在他心中分量如何。大家叫他江老头, 其实他并不老,才四十来岁,长相偏老气,加上老成持重的样子,就像五十来岁的 人。也就这样的人在机关里好混,上面看他老实,下面看他持重,所以三十来岁就 是副局,四十来岁就扶了正,官场上江老头是春风得意的。 好容易捱到下班时分,我正庆幸江老头也许不来找我了,他偏就踱着方步进来 了。他打着哈哈说小洛啊,醒酒了吧。我在心里骂,打什么哈哈啊,还不是直奔主 题?我还得装作不好意思地说:“啊,醒酒了,醒酒了。”我想,看你怎么往下说。 “小洛,女人也真有意思,还会约出去喝酒,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你跟谁出去 喝酒的?”老狐狸真有一手,他在套我是谁“暗恋”他呢! “很多朋友呢。局长今天怎么关心我?”我偏不说,吊死你胃口。 “我一向关心你啊,”他蹭了过来,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弯腰对着我的脸, “没想到洛琳也会为一个人醉酒啊,你看你,到现在眼睛还红的呢。”说着手就往 我面前伸了。 我把头侧了过去,我没想到老狐狸误以为我在对他单相思了,这实在是件好恶 心的事,事到如此地步,我才知道我哪是他的对手?想玩这个老家伙,我实在嫩得 很,弄不好还把自己给搭进去。钟芹芹啊钟芹芹,可不要怨我把你卖出去了,一来 这是你出的馊主意,二来你也承诺过我必要的时候就把你交出去,反正,交出你总 比交了我好,我还得在局里干,你反正与他也没什么瓜葛……想到这里,我就说: “江局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是给别人的爱感动得哭了一夜。” 阿弥陀佛,不是我要骗你,谁叫你是猫闻了腥就来找我要鱼吃,拿不出鱼来你就要 把我吃了?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尽撒慌…… “谁呀?居然这么感动你?”他站回原位,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钟芹芹吧?” “哦,”他摸一摸秃顶的脑门,好像在沉思,鬼才相信他会忘了钟芹芹,芹芹 是我们局里空前绝后的大美人。芹芹在的时候,他没少“关照”芹芹,后来芹芹嫁 人辞工,档案要转到老公单位去,他也没少刁难她。最后他一拍脑门,“好像原来 在财务处的吧?” 装蒜。我说是她啊,我们一直是朋友呢。 他什么都不说了,忽然话锋一转:“洛琳,局里很久没搞活动了,你们局办也 该组织组织吧。”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我说:“不是刚组织过‘三讲’知识竞赛吗?”我的毛病 就在这里,话不经大脑,尤其领导说一,只要有个“二”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也许这也是我混了十年都没混上个“副处级”的原因之一。 “那是知识竞赛,我们搞点放松的活动嘛,比如去海边游游泳,哎,周六去游 泳吧,你组织一下。”要说工作做事,江老头还是雷厉风行的。 我说好。我松了口气,我以为我的闹剧已经收场了。他也走了出去,忽然又折 了回来:“小洛,你可以带你的朋友去嘛,尤其是局里以前出去的老同事,回来融 洽融洽关系也是好的。”嗬,醉翁之意原来在此,看来芹芹与我都在劫难逃了。 因工作之需,广州是我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到广州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是一个 大学刚毕业的女孩,四年的大学生活,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种转折。因为那里没有中 学时代激烈的学业竞争的功利气息,我们那所中不溜的大学,考进来的都是中不溜 分子,大家对于前途没有太高的要求,一般是毕业后分到家乡所在省份的县市机关 做个文书、学校做个教师、工厂搞搞技术什么的。所以大家抱着一种乐天知命的态 度学习生活,男生爱运动,多半都抽烟、喝酒,女生大多会织毛衣。谈恋爱的人很 多,而且谈起来就在一起架起小煤油炉烧饭做菜,迫不及待地要尝试过家家的生活。 进大学没有一个学期,我就发现我热爱这所学校,这所学校的氛围实在贴近我的个 性,宽松、自在、没有竞争,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于是,我就像一条冻僵的蛇一 样,在春天里慢慢苏醒,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一条蛇,每一个关节都 灵活舒松,游刃有余地游弋于大自然的和风丽日里,只要它想去,没有哪里去不了, 如果它想走,它又可以走得干干净净,了无印痕。 现在我回想起大学四年的那段生活,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女孩由少女长成一个 青春女性的过程,也就是花儿开放的一个过程,其实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朵 花儿绽放它的美丽的。我的幸运在于花开的时候遇上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在大 学里过着我想过的生活,老师、同学不介意你学业的好坏,因为远离了父母,他们 对我表现出的牵挂也使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我还拥有那么深切的亲情。大学课业 很轻松,我可以每天将懒觉睡到红日高照,我有大把的时间读闲书、听音乐、逛大 街、跟朋友穷聊,跳舞、溜冰、逃票旅行样样我都会去试一试.我第一次发现生活 中原来有那么多你可以享受的东西,后来,就有男生追我,而且越来越多。这样我 又发现了自己的美丽,紧接着我发现还有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那就是雕琢女孩的 美丽。我很喜欢这件事,它所给予你的成就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像考试考出个 好成绩,说到底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在一张白纸上的逗留而已。装扮美丽的内容 就丰富得多,从打理它的过程到最终的回报都是一个系统工程……总而言之,现在 我知道了,生活就是这么美好,她给予你纯粹的享受,也给予你学习中的享受。当 然,生活所赐予你的美好还不仅于此,还有爱情,阳光般灿烂的爱情。 认识苏恒是在大四下半学期。在此之前,我也有过几次恋爱,都像两列错失的 列车一样只留下一段空白的路轨。那时候的恋爱说容易也容易,因为纯粹只是两个 人的事,如果他们能为各自的心灵找一个共同的接口然后接上去,那两颗心就可以 在一起跳动了。说难也真难,如果这个接口找不到,那就只能像两列火车,呼啸着 各奔前方。恋爱总有幸福与痛苦,但青春就是那么好,她可以把痛苦变成一种美丽, 至少在若干年以后,你在回忆那段苦痛的时候你发现青春已将她涂上了一层美丽的 色彩,变成了一种叫做“伤感”的东西。我的恋爱也不例外,爱过痛过回头再看, 灿烂的更灿烂,血也是桃花满天红,泪是梨花春带雨。在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 遇到了苏恒,他在隔壁的学校里读研究生,在班上他的年龄就小,有点小聪明,但 是又野心勃勃。他喜欢看名人传记,尤其爱倒腾电脑。他白白净净,很爱干净,没 有谈过恋爱,第一次吻了我之后还跟我说“对不起”……我们晚上在一起自修,周 末一起出去郊游甚至钓鱼……这个阳光般的男孩给予我的就是阳光般的恋爱。 我毕业的时候,他在南方的父母给我在深圳找了一份工作,他则准备读完研究 生就过来。我约了一个也要去南方的中学同学从家乡出发,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里我要说一下我在离开家乡前回母校的一个小插曲。那天也是一个夏初的傍 晚,天青青,槐花咕噜噜一团团的白。我和苏恒在一次漫无目的的散步中走进了母 校的大门。其实我在考上大学后就没回去过,考上大学的同学每年寒暑假都会回去 探望老师、看看母校什么的,我不去,似乎我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好在没有多少 老师会想起我。压抑而不快乐的中学生活使我没办法喜欢母校,尽管母校总有一幅 天青槐白的风景缀在我记忆深处,也许,这是母校唯一让我觉得有一点美感的地方。 我们是在不知不觉间走进母校的。我惊觉地低呼:“我们怎么走到我的母校来 了?”我说,“我们走吧,我不喜欢来这里。” 苏恒深深嗅了嗅空气中的槐香说:“你有这么美的母校,你怎么会不喜欢她?” 他侧过脑袋意味深长地看我,“莫非这里有段伤心往事?” 我笑着说谁没伤心事啊,我有一本血泪账呢。 苏恒一本正经地说:“我可没有任何前科,我可是清清白白来到你身边的。” 我说很亏很委屈的样子嘛,是不是想补课? 苏恒说我倒没兴趣补课,但你得跟我交代你的“前科”。 我就说我的“前科”是这样子的,我在中学是个平庸的女孩,偏偏暗恋一个好 得不能再好的男孩,这个男生就跟眼前的景像混在一起,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符号, 表示我的自卑、压抑、伤感、虚弱、无助……我走过来了。努,这些就成了过去。 苏恒说有这么好的人吗?比我还好? 我只说真这么好。 苏恒还是问:“比我还好?” 我说:“不好比的,其实那个人大概不是一个人,反正不会是我的,但你是我 的活生生的人。” 苏恒满脸迷惑地看着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一会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 诡笑,“你说我是你的人吗?” 我看定了他点了点头说“是。” 他拥住了我,吻我。又柔曼又悠长的一个吻,吻到风起云散,花落如雨,吻到 我泪流满面,就那样无语凝咽…… 那天晚上回去,他去商场买了一床很漂亮的毛毯,他把它交给我,要我带来南 方,他说你要每一夜都想我,想我就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就带着那一床漂亮的毛毯和一堆行李南下了。这是一个燥热的夏天,我们坐 的火车没有空调,我和同行的彭清没有买到卧票,而且还是不靠窗的坐票.我们坐 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白天的时候汗如雨下,但是车上很拥挤,想洗个脸都很困难; 夜里又没法睡觉,困倦和疲惫可想而知。身边多是些民工,赤膊的、脱鞋的,龇牙 咧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抽烟、喝酒、大块吃肉、大声说笑……大学的时候,曾 经有过逃票出游的历史,境遇其实比这还差,但那时候心态不一样,明知道那只是 一次冒险,别人是旅人,我们实际上是冒险家,因此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这个环境的 一分子。现在不一样,在概念上,我们和面前的所有人一样,我们为了到达同一个 地方而搭上了同一列列车,我们是同路之人。而且,这次旅行对他们而言多是为了 生活而进行的一场奔波吧?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相信一个人建立自信需要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而摧毁自信则可以在旦夕之 间。这一次火车上的两天两夜使我感慨良多,走出广州站面对广州的灯红酒绿、高 楼大厦,疲惫得要垮掉的我才知道有一种叫信心的东西也在渐渐崩溃。 居然在这样的时候,我见到了中学的学生会主席———林岩松,那个我认为好 得不能再好的男生。我已经有整整四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的体型没变,气质却是变 了很多。中学时候是清雅、俊逸如鹤的一个男生,现在是日出沧海,开始呈现出一 个慢慢走向成熟的男人的无穷魅力。就那样,如阳光普照大海一样从容淡定地包容 与掌握了一切。在我和彭清这样的大学刚毕业的同学们还像一粒种子一样,有的还 在空中飞,有的即便落到地上,还不知是否可以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已是一片沃土 上的一株小树了。他因为课业优秀提前一年毕业分在中央某部,现在他是中央某机 构派驻广州的代表,一切都昭示着在他面前是一片广阔的天空,他可以长成一棵参 天大树…… 他站在出口处。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永远跟别人不一样, 无论时空如何流转,这个人,无论是在你的面前,还是在你目光不及的一隅,我都 可以感受到这个人来到了一个我举步可及的地方! 我不相信在这里遇到他,但我剧烈的心跳告诉我在直感上已承认这就是他了。 彭清对着他欢快地挥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来接彭清的,他为什么来接彭清?彭 清怎么没跟我说?他跟彭清是什么关系?……我脑海里的问题如冒泡的开水一样咕 噜咕噜往外涌,直到我在他面前站定,我的衣衫不整与他的衣冠楚楚、我的疲惫倦 怠与他的精神饱满、我的慌乱无措与他的从容淡定……一切的一切都形成了鲜明对 比的时候,我那几分钟前尚未完全消耗掉的一点自信便在这个瞬间消失殆尽!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