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橘子红了 公社是棵常青藤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瓜儿连着藤 藤儿牵着瓜 藤儿越肥瓜儿越甜 藤儿越壮瓜儿越大 ——《社员都是向阳花》 胡业的故事还很长,他后来成了我的亲戚,住进了这座百年老宅。李干妈给 了他一个远房亲戚的地址,于是他认识了我的表姐王琼。王琼是我五娘的女儿, 长得眉清目秀,是有骨感的那种轮廓。她那会儿是腰鼓队的活跃角色。一跳起腰 鼓,两条长辫子一甩一甩地特别好看,胡业就是这样看上她的。那年月刚解放, 天天搞庆祝游行,腰鼓队忙得不得了,胡业就陪着她天天上街。女伴说这胡业像 个皮球,一天到晚在你身边跳。于是在他两人间,一个叫他皮球,他则叫她长辫 子。他新婚搬进来时,我12岁,正是他离家出走的年纪。新房在外院,佟英家的 隔壁。他离家出走的原因他一直是语焉不详的,母亲偷汉不光彩,何况不宜在我 和佟英两个半大孩子面前讲。多年后他才说了真相,那已是他从监狱回来的时候 了。 佟英说:为啥总说女偷汉,不兴说汉偷女? 我说:汉不叫偷女,叫……玩…… 佟英说:有啥好玩! 我说:是是是,没收音机好玩。 我们那时的玩场有两样,一是上学路上到糖饼摊子看画糖饼,那细细的糖丝 在石板上画出关公呀神仙呀美女呀,煞是好看,或者用手拨那个转盘,看指到哪 个得奖处,有时奖品是一个画得惟妙睢肖的糖人。不过多半希望成空,眼看要指 到那里了,要么转过去了,要么在前边一点点停下,最多能赢一包报纸包成尖尖 角样的糖杏儿。糖杏儿的味儿酸酸的,咬到厚厚的果肉,牙齿就酥酥的,打个尿 战,这时就忙着找茅房去了。街上的茅房都脏,是一字坑,上面是架木板,一排 地蹲在那里,可以将小雀雀大雀雀一览无余,都不好看。佟英看的当然是另一番 景象,是蚌壳(儿),我想可能会好看些稀奇些。可惜我们男娃儿永远没这个眼 福。另一样耍场是放学到口子上的连环画店,那时好些街上都有连环画店,一分 钱可以租两本小人书看,我都是同佟英一起去的,悄悄交换着看,这样一分钱可 看4 本。连环画的封面都贴在墙上,花花绿绿,看封面的编号取书。我爱看打仗 的,古代的,她爱看捉特务的,科幻的,为此常常争论不休,我只好陪着看她挑 的小人书。天天去看,弄得店主人也熟了,有一次主人有事,竟让我们静忙看铺 子,那一刻我们两人像是小主人,书也不看了,认认真真地盯着人收钱,过了一 次主人瘾。我说,二天我们两个去开一间连环画店,你做饭我看铺子,佟英说我 们又不是夫妻,哪个跟你开店?我说,就夫妻才能开店呀?佟英说,就是嘛! 另外的乐趣是听收音机。那会儿我正同佟英捣弄矿石收音机。那是五姑爷教 的。五姑爷是外省人,瘦瘦的戴副玳瑁框眼镜,他一生就爱摆弄钟呀表呀无线电 呀。他弄的矿石收音机最好。解放初他就被关了一阵,在这个一片川话的语境里, 一个外省口音就令人生疑,说他收听敌台,同外国有联系,那时同外国有联系不 就只有无线电么,顺理成章就成了特务。“特嫌”查不出名堂,放出来“内控”。 谁知他出来又悄悄地弄,桌上满是电线、烙铁、铜丝、螺丝、线圈、开关之类。 去他家,总是等好久才开门,他得先把东西收干净,像地下工作者。他教我们这 些时总是背着五娘,这增加了我们的兴趣。将铜芯电线剥去外皮,在木架上盘成 蛛丝网状,制成天线,将线圈、分线器、可变电容、矿石架一一按他的图装在木 板上连接好,再接上天线和耳机就成了。矿石有好有坏,晶晶闪亮的发出银光的 才好,色暗发灰的差一些。调到某一位置就响了,这位置的点很敏感,一丝丝都 不能差,轻微的振动都不行,间不容发啦,要屏住呼吸听,大气不敢喘:声音时 断时续,时小时大,时清时混。耳机是五姑爷送的,是当时最值钱的东西。我说: 听见了,是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佟英说:让我听。我们开始争夺耳机。我 想了个法子,我和佟英一人一只耳机凑在一块儿听。又闻到她头上的香味了,不 是皂角味,是留兰香。脸上的味也变了,是百雀羚。眼前幻化出蓝天白云绿树红 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她肩上,她一耸肩,声音没了。再一调,全是噪声, 咔咔咔咝咝咝的。佟英说:都怪你,动啥子嘛动?扯到我的头花(发)哕。 佟英同矿石收音机一样的动人,而且神秘。我和她的接触就像这收音机,一 点不合适就乱了,她的敏感点在哪儿呢?在…… 佟英说,脖子酸了,不听了。 我说,我要找相声,侯宝林的。 佟英说,缓(反)正听不清,不听哕,到胡哥那里去耍。 我说,干啥子嘛。 佟英说,我看他又买了橘子肥(回)来。 胡哥一生最爱橘子,他家里的桌上总要摆满橘子。有时还见他对着那盘橘子 作揖打拱,很虔诚的样儿。 我晓得了,橘子救了他一命。 不是,是橘子让他认了个干妈。干妈是剥橘子皮为生的。 缓(反)正是同橘子有关。 那天在江边喊“小娃儿,过来”的那人就是他干妈。 我晓得。肯定是。 那时还不是干妈。她看他想跳江。 胡哥跳下去了,就不(没)有后来的故事了。 屁话,我问你,你会不会撕橘子皮? 这才是屁话,啷个不会。 我说的是像胡哥跟他干妈那样撕橘子皮。 晓得,皮不能撕烂,要成块,合起来还是一个完整的橘皮。 还有,筋筋要一丝丝理下来。 是嘛,就皮和筋筋值钱。 还有,橘瓣也要完整。 当然,不过,橘瓣煮汤不知啥子味道? 甜的呗。好吃。 当顿可不一样呀。胡哥说当时就打了碗煮的橘瓣给他喝,救了他一命。 是呀,天天吃橘瓣也不好吃哪。 总比没得吃的强。 是倒是哩。胡哥说加工一斤橘皮和筋络多少钱? 好像是5 分钱。 我想起了,10斤橘瓣就卖5 分钱! 胡哥的橘子真好吃,他最会挑橘子了,那金黄色的橘子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发出四溢的香味,他说,最好的橘子是一棵树上最高处顶尖的那一颗,那是他当 少爷时仆人专门采给他吃的,一棵树就只一个最好的橘子。50年后有一部电视剧 就叫《橘子红了》,是一部凄婉的爱情故事,一个家族的分分合合,像一棵树上 的橘子,红了,熟了,就离开了大树,到了社会这个市场,到了那天胡业的果盘 里,品尝橘子的人尝到了爽口的甜味,还有一丝淡淡的酸味。胡业说,不带一丝 酸味的橘子不是好橘子,屈原讲,北柑南橘嘛,西部是不南不北呐。胡哥那时两 眼发亮,他的眼窝深,鼻翼和鼻孔大,像广东人,眉毛浓而黑,粗粗的,个子不 算高,却显得挺拔,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儿。他同明哥是强烈反差,明哥身子骨小 巧,人显得清朗,眼不大眉不浓,还不是双眼皮,却聪慧风趣,他大大咧咧,随 随便便,头发鬈曲向上,不用手理,习惯用头甩甩头发,天生的艺术家风度。这 两个人凑在一起就要抬杠,胡哥说市价行情,明哥说茶铺酒肆,胡哥夸湖北人做 生意行家里手,明哥说成都人才不稀罕做买卖呢,九头鸟和川耗子说不到一块儿, 一个瞧不起一个,却又爱在一起瞎吹瞎摆。两人都年轻自负,心性高傲。 明哥爱的东西是新鲜玩意儿,是洋派,“操”得很,啥子冰激凌咖啡沙琪玛 电唱机自行车照相机唱片钢琴画报打火机手表……那时他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音 乐家,从西南军区文工团转业到了省歌舞团。那些配曲编曲作曲都是他搞的,他 凭着对音乐的感悟进行创作,他靠的是天赋和聪明,而不是刻苦和勤奋。他上钢 琴课是这样的:不去琴房,在桌上画几道线,手在上面当钢琴练习,没想到效果 满好。他不拉小提琴改拉大提琴了,我怀疑也是想偷懒,小提琴复杂多了,大提 琴不就是乐感和节奏吗,轻松多了。再后来干脆不做乐队了,改作曲。时间和身 心都自由多了,不必练习排练演出上班,灵感一来1234567 就出来了。他写的曲 子排练时他从来不去,演出也不看,问他,他头一丝不易察觉地摇摆,一个怪相, 意思是没意思,看啥子看。他看得很淡,官呀名呀利呀,不屑,不费那个劲儿。 他只想活得随意轻松快活。他最瞧不上的如胡业似的铜臭味,任何人都想不到几 十年后他会做起生意,同胡业在一条战壕,只是他做得一塌糊涂,失去公职和工 资,为此潦倒一生。这是后话了。然而他最拿手的不是音乐,而是爱人——爱女 人。没人能比得了他。这也是后话。当年,他正青春年少,同我和佟英这没长醒 的半大娃娃玩打弹弓打游击讲故事时是逢场作戏,他正儿八经的事儿是正同人打 赌:追歌舞团的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子是全团的尖子,身材一流,但冷傲不群, 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明哥说,我去,一个月内谈成。打赌只是一餐饭。他不负众 望,果然谈成了,她后来成了我的表嫂。他后来发觉进了围城,英雄无用武之地 了。亲戚和朋友问:哪个是你爱人。他说:你们看台上,跳得最好,嘴最大的那 个。其实表嫂长得秀气,嘴的大小符合几十年后的审美标准,只是歌舞团美女太 多,一个比一个新鲜生动哪。 我几乎是在几十年后才明白,明哥只是那个时代的先行者,他将人的爱美之 心露骨地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在大山似的传统压抑下仍让它蓬勃开放,有枝有叶, 吐芽含苞。他背过不少恶名,说起他来,样样好,说起关于女人,人们就三缄其 口或撇撇嘴。那年月,爱女人,喜欢女人,谁做得出来? 我们在那个时代,女人是老虎,谈虎色变。世上最难听的事儿就是这事儿, 除了地富反坏右,它就该排上号了。那时是称女同志,媳妇,老婆,爱人,那口 子,娃儿他妈,等等。男女关系,作风问题,生活问题是这类事儿的代名词。人 类这个男女问题在那时只是暗流涌动,处于不见天日的地下活动。在冰山一角的 层面上,夫妻生活也是讳莫如深的。那会儿胡哥和明哥都新婚燕尔,恩恩爱爱。 我和佟英对这种幸福生活感到莫名的说不出的羡慕。 有一天佟英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睃见……睃见胡哥洗澡时…… 我想起来了,她住在胡哥的隔壁,那上半截墙是木板的,上边有缝,她准是 偷看了。那时除了上街上澡堂,在家多是用一个大木盆洗。从此我一洗澡,先看 看佟英在不在门外的板墙边,我不放心,怕她偷看。 那天我装着很轻松很不在意地问:睃见啥啦。 她忸怩了一下,到底忍不住说:那上头长满了毛。 咋长的? 她不吭声了。 我正在做作业,她拿过本子,抓起笔。 她在上面画了一个椭圆形,圆上又画了好多道道,像一个长满刺的仙人掌。 我差点要笑起来。 她犯了与我同样的错误。我那年才6 岁呀,她都十多岁了,还犯这低级错误。 我不置可否地嗯嗯。她猛然觉得自己的秘密暴露了,脸一下红了。我第一次看一 个人脸上会突然不可思议地飞出红晕,那红晕从中心弥散开来,宛如从水底渗上 水面,扩散着,然后就变幻出奇妙的光泽,越来越浓,这现象发生在一瞬间,接 着就固定了,像打了胭脂。她转身跑了。 我想: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