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发黄信封上的地址 一树红花照碧海 一团火焰出水来 珊瑚树红春常在 风里浪里把花开 ——《珊瑚颂》 我也长大了。 这个过程在不知不觉中进行。那时我想快快长大,像明哥和胡哥那样高,嘴 上有胡子,同时想用事实来证明佟英的错误。但是那事实却长得慢,只有稀疏的 几根,长的地方也不是佟英画的那样。她错定了。那时学校开了生理卫生课,老 师是个漂亮的女老师,还讲普通话,这课就显得有些滑稽和怪异。讲普通话在那 时像是异类。那天她带来了一卷卷起的挂图,那天她特别严肃,那天她脸上没一 丝表情,目不斜视,其实同学都早翻过课本了,都作古正经地坐着,等着那开讲 的一刻。老师照本宣科,用普通话背书一般地念。我们并不指望老师有啥子发挥, 也不期望听到书本之外的东西,只是想听,听老师嘴里真真正正地说出来,多少 有点恶作剧的念头,看女老师咋个讲出口来。这情景总让我想起多年后有人念红 头文件的情状,念已经知道的内容本已不必,却又要一本正经地认真。她转过身 去,将挂图哗哗哗地抖开,挂在黑板上。一瞬间都看到了那大大的器官。男人的。 老师仍目无表情,木偶般的动作我至今还清晰地印在脑海。这时教室里有嘘声, 有的同学将手捂住眼睛,特别是女同学。我清楚地记得,老师讲了一句传诵至今 的经典名言,是用一板一眼的普通话讲的: 同学们,不要怕,真的没有这么大。 我记得当时全场一点声音也没有,突地静寂下来。旋即有学生忽地尖叫并吹 起口哨来,当然是男同学。一刹那问,女老师掩面夺门而去。从此这个老师消失 了,听说是调走了。这时我们才遗憾这么漂亮的老师走了,学校再也没有比她更 漂亮的老师了。后来的外语老师教英文字母B 时也遭到全班的起哄,老师骂了起 来:这是英国的B ,不是中国的×!这位男老师,三角眼,很凶。他没逃走,反 而更歪了,学生都怕他。对比那个女老师,那个双眼皮的眼睛多少年都在指引我 在这个世界上寻求一双同样美丽动人生动的眸子。 我后来对佟英唯一不满意的就是她的眼睛。她的双眼皮内敛,时隐时现,更 主要的是左眼稍大,眼神有些儿闪烁不定,还有点转动太快太频。她的瞳仁也不 够黑,幽暗中的光泽似乎有些游丝在游动漂浮。你不能直视,只能沉着地瞟过。 那年我15岁。 接下来的三年过得很快。啥子1070万吨钢对我们来说一点概念都没有。用当 时口号中的“赶英超美”的速度,“大跃进”的速度,我已是高中生了。这个学 校是男校,那时男生自视清高的虚荣心认为男校高人一等,不屑与高中就成绩下 降的女生同校,男女同校的学校被人瞧不起。成都有个三中就男女同校,被讥笑 为“三中放哨”。那时的男生还没有多年后“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切身体会, 蹉跎了美好的岁月并错过了多少天赐良机。这种单纯让青春之果在那枝头迟迟不 能成熟,却让它在几年后的“文革”中一下瓜熟蒂落,放肆地生根发芽。这当然 又是后话。 这时明哥有了一对双胞胎。 胡哥呢,不仅没有得子,人却被抓走,只有表姐王琼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 这个院子中。她妈妈、我的五娘让她回去住,她不去,说要等皮球回来。皮球是 胡哥的绰号,是他小两口私下用的昵称。大院里分成两派,五娘、六娘、九娘和 明哥以及远在北京的我的大哥都主张离,四叔不知情,他晓得了肯定站在“离派”, 七叔、八娘和我爸爸妈妈不主张离,按理说,左派右派是泾渭分明的,左厢房和 右厢房的人历来立场相反,这次阶级阵线乱了,细加分析,有情感、亲疏、心理 的因素在起作用。离最终还是离了,不得不离,组织出面,王琼是有单位的,那 年月组织和单位重于泰山。他关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盐源。没有人给他写信, 他也不敢给任何人写信,怕牵连别人。在这12年中,只有一个人给他写信,这就 是我妈妈。妈的信很短,妈一辈子除了婆婆外陈家没有别的亲戚,陈家是一脉单 传,婆婆也是独生女。妈一辈子可能就没写过信给别人,也从没收过信。妈的字 像香香棍,直撇撇的,同爸的功夫字没法比,不在一个档次上。但这种字写成的 短信让胡业铭记肺腑,其实信中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 来信收到,勿念。 你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好了,二伯和其他人都好。 王琼也好,身体健康,她等着你呢。你安心改造吧。 冬天要到了,天冷,注意身体。 二嫂字 妈的信在那年月那日子中说它像火炬像光芒像春天像啥子都不为过。但妈撒 了谎,而且扯了几年谎,这是妈一生最伟大的最有人情味的壮举。从没撤过谎的 人撒谎要有多大的决心呵。因为没几年王琼终于再嫁了,为这个谎,妈一直心存 不安。那“冬天要到了‘’的一段抒情是妈妈一生中最动人的诗行。妈一声不响 地做这事儿,我闭着眼都能看见妈妈围着围裙,用多年不用的钢笔蘸上蓝墨水, 慢慢地用她那生疏的笔迹写信,然后悄悄上街买一张8 分钱的邮票贴上,趁人不 注意投进信箱。那是同反革命通信啦!所有人都怕沾边,左派和右派都怕,划清 界限的借口是那个时代的通行证,也许不能怪任何人。 其实胡业入狱很简单。 那时他在商业局工作,在“商办工”的热潮中他当了丰满电池厂的厂长。正 是三年“困难时期”,他自作主张将生产用的劣质面粉和豆粉一千多斤分给工人 度荒,又用闲置的几架板板车到农村换了猪肉分给全厂职工,他被以“破坏生产” 罪劳改12年。正火红销售的电池和电池厂就此垮台。他说这只是导火线,他年轻 气盛得罪了领导,一查出身。他竟是资本家的狗崽子,破坏生产就合情合理地找 到了阶级根源。 关于资本家儿子的事,我和佟英都晓得来龙去脉。故事回到从前。 胡业拜别干妈后,由于妈找的熟人搭轮船到了日思夜想的重庆。他掏出那封 汗渍斑斑发黄的信封,上面写着一行字: 重庆市民族路永和贸易有限公司没有门牌号码。 这时他才发觉一个大问题,为什么伯父姓李呢?是不是弄错了? 事到如今,咋办呢,他只有一家一户地找,找这个姓李的伯父。胡业从朝天 门问路到了小十字街,在打铜街的对面,拐过小十字街终于找到了民族路。天哪, 这条民族路好长好长哟。他顺着一间间的铺面和商店找,没有,他走了三个来回, 累得口干舌燥,双腿发酸。肚子也不争气地叫起来,离开轮船时厨子送的那个饭 团早消化完了。街上有好多饭馆,黑板上写着类似I ⅡⅢⅣ V的价目,他好生奇 怪。他摸摸口袋,手指从破洞中穿出。再次回头找去。这一次他彻底失望了,没 有这个公司的招牌。他拿出那张皱巴巴的信封再次怀疑是不是弄错了,没错,是 这么几个字。他一屁股坐在街边石坎上,全身瘫了似的,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不 晓得该咋个办。夜色降临了,这时突然看见在远处6 楼的楼顶上有霓虹灯的招牌, 永和贸易公司的几个大字闪闪发亮。一瞬间他高兴得要流出泪来。他风一样地跑 到大门前拍打着大门:“伯伯,伯伯!”敲了一阵门开了,出来一位仙女一样的 太太,穿着漂亮的旗袍,她不容他开口,就骂道:“哪里来的穷要饭的半夜三更 地叫死呀!还不给我滚开!”胡业理直气壮地吼道:“我来找我伯伯!”“妈的 啥子叔叔伯伯的,滚开,别偷东西。”这时走来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边说一边就 给他一个耳光,不管他如何解释,那人像拎小鸡一样抓住他的膀子一下摔到街沿 上,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这突然的变故让胡业懵了,他捂着被打红的脸和摔痛 的腰,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天哪,这天底下就容不了一个12岁的孩子! 人哪,你的心不是肉长的?他一直坐到天亮,脑子里转来转去想到了父亲弟妹和 江边的干妈……天亮了,他看到大门的门牌号上写着156 号。他不敢再去敲门, 他一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这时前面有一家服装店,那里有一个穿衣镜朝 街挂着,镜子里出现一个人影,头发长得快到肩头,一个瘦猴样的脸,灰一块白 一块,套着一件补疤的烂棉衣,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自己,才两个月就连自己 都不认识了!他用手理理头发,镜中人也用手理理头发,这个丑陋寒酸的人真比 叫花儿还叫人恶心!怨不得昨晚会让人赶走。胡业跑到朝天门,到了江边脱下棉 衣洗了个澡,江水再冷也顾不上了,他用沙子狠擦脸和身子,又将棉衣里的棉花 掏出来,全身到处擦净,换上了唯一的一套芝麻呢的学生服,到街上求一个剃头 摊的师傅将头发剪短了,这才勉强恢复了原形。他至今还记得那剃头师傅的话: 一个重庆城,山高路不平,口喝两江水,笑贫不笑淫。 他满怀信心又到了那道大门,可是他的遭遇同上次一样,还是不容分说将他 赶走。一定要找到伯伯!胡业想。胡业守在十多米外的地方盯着大门,盯着进进 出出的人流。胡业只是6 岁时见过堂伯一面,那时伯伯同伯妈随国民党武汉市政 府迁到鄂西,在咸丰老家住时见过一面,他已经记不清伯父的模样了,也许伯父 变样了呢,也许伯父也记不得自己了呢,认不得自己了呢,他心里折腾来折腾去, 站累了就蹲下,一连三天,一无所获。干妈给的几角钱早已花光,不得已他又重 操在涪陵的旧业,到朝天门码头给人扛行李。趸船到码头足足有两华里石梯,这 活又苦又累,挣的钱不多,油水不大,袍哥们也不过问,只要挣够锅盔和住小店 的钱,胡业就跑去156 号门口守候,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天要关门时,一辆私 包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位高大体胖的人,他下车环顾四周,看见了胡业,快步走 到胡业面前,这人手拿文明棍,头戴博士礼帽,身穿呢子大衣,里边是西装革履, 胡业吓得连连后退,以为又要出啥子事了,待他定神一瞧,依稀觉得这人像自己 的伯伯,他畏畏缩缩地双眼紧盯着,不敢说话。那人从头到脚扫了胡业一阵,似 乎不太认识自己,胡业觉得伯伯发福了长胖了,只是那道又黑又浓的长寿眉长得 更长了,但胡业没胆量喊伯伯,他正犹豫着,那人开口了:你是不是叫胡业?从 咸丰来的。胡业点点头,一下泪如雨下,将那伯伯两个字艰难地喊出了口。 几年后,胡业到了成都。他又是凭干妈的一张纸条找到李家。其实那纸条早 丢了,但他记得街道,门牌号最好记:77号。这家果然姓李。妈回忆说,那个叫 干妈的,好像是爷爷叔伯兄弟那一房的,听说是多年前流落他乡再没回过成都。 这转弯抹角的亲戚像网,由血缘织成,不经意就被网住。从此我晓得姓氏的重要, 不然咋能分清这血脉的联系。可见姓很重要。不过当时我有一事很不理解,佟英 的父亲原来姓李不姓佟的,她和父亲都是跟着奶奶姓的。为啥呢?记得小时候佟 英就说过这事儿,自己没在意——这个谜语的谜底又过了好多年好多年才晓得。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不安的谜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