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新家和病房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夫妻双双把家还》 自从明哥在老宅住了一个月后,我好久没见过表嫂了。最内疚的还是妈妈, 她觉得简直是自己犯了罪。亲友们劝说,二嫂,莫惦着这事哕,他同表嫂真的已 离了婚,这事我们管不倒。妈说,不管离没离,让他住这儿总是不对头,难为情 哩。我听说明哥是办了留职停薪,小张呢,在厂里待不下去,是退了职的。数年 平安无事、风平浪静的家庭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妈说,你啥时候去看看表嫂,道 个歉。我说看可以,道啥子歉嘛。说是这样说,去表嫂那儿我总有点忐忑心虚。 我去的那天是下午。午休时间之后。 一开门,是表嫂。在我的观念和习惯中,她还是表嫂。亲友们也这样。倒是 表哥反倒成了外人似的。表嫂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疲惫和瘦削。听亲友说,好 多人在为她介绍对象。她默默无语,淡淡地。我想起她在舞台上活泼的身影和生 活中泼辣的劲头,弄不明白她何以在家庭生活那么温和宽容、优柔寡断。她从不 对表哥说一个字的坏话。也许,她对爱情绝望,早已心冷如灰;或许,她还心存 一线希望;要不,就是默默忍受一切,将痛苦埋在心底……看见表嫂时,我就内 疚和汗颜。却不料她主动问:想找明哥吗!龙龙,带表叔去找爸爸。 妈妈单位新分了房,让爸爸住了。儿子说。此时儿子龙龙已经是18岁的小伙 子了,嘴角长着细细的髭毛。像明哥年轻时,虽然矮小,五官却俊秀。 路上我才晓得,明哥住的新房的房租仍是从表嫂的工资里扣出。龙龙笑着说, 爸爸有半年不交房费来了。那口吻不埋怨也不赞许,像在谈别人家的事。这颇像 表哥的做派。 真荒唐。表嫂给了房子还倒贴房租。我不平地嗔怪,跟他要嘛。 妈也不吭气。龙龙说。 你去要呗! 我才不管他们的事哩。他腼腆地一扭头。 我啼笑皆非。听说龙龙也赞成他父母离婚。龙龙说,这有啥子嘛,感情不和 就离吧——他仍跟表嫂住,却常去他爸爸那儿。那开通劲儿,跟他爸爸年轻时一 个样!听说他也有女朋友。吹了,她气质太差!他大人似的说。 事后,我还知道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小张退职后,户口没处上,只好上 表嫂的户口簿上。这户口簿的人口竟是:表嫂、表哥、张月明、龙龙、凤凤。 这事儿不仅荒唐而且近荒诞了。 亲友们有些不平。老辈子们的看法同明哥的作为相去甚远,多数是瞧不起这 事儿的,只是不明说。可是老辈子从没反省过自己的内心。这当然是我在几十年 后自我反省后的结论。当年我是问过表嫂的,表示过我的不平。但是,表嫂仅是 苦笑,长长叹一口气,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还能咋个办?他……她仍旧不说表哥 半句坏话。可她有多少话埋在心底呵!那痛苦太大、埋得太深呀!我真希望她发 火,痛痛快快地骂、痛痛快快地吵!可她毕竟还是隐忍了、宽容了。 他也成了经理!我暗自好笑。这个只懂音符1 、2 、3 的人,不可能对经济 在行。记得三年前他到云南搞创作去了一趟德宏,回来带了三件称之为难民服的 日本西装,每件8 元。因色彩太旧且不合身,被我和静芬奚落了一番。他一出门, 在街头把三件衣服全卖了,不料买的人多,一抢而光。事后他还说:早知道这么 抢手,干吗不按20元卖,就是卖25元也有人要。嘿,带一大包回来就好了!他的 事后诸葛,成了如今的前事之师。这不,他做起了生意,可我怀疑就他这脑筋还 能做生意? 有一天下午,我偶然在东大街撞见明哥。他骑着那辆破旧自行车,车后一大 包麻袋。神色紧张地说:糟了!你看报纸了吗?他在人前多说普通话,这次说的 成都话,那潇洒的普通话不翼而飞。二十多年前他就校正过我的普通话,他让我 背《雷锋之歌》。“茁壮的壮字读得不对,得卷舌,壮字——”他得意地说。一 口标准的普通话的表哥是少年时我的偶像。 原来,他指的是那则广州销毁进口旧服装的消息。艾滋病的冲击波。那时人 们以为这会传染艾滋病。这消息不啻让他再度失去平衡。他为什么从一个敏感区 又到了一个敏感区生活? 所有的进口服装都不准上市了!他惶然失措地抱怨说。 不等我回话,他又喃喃自语:得想想办法……我还有千多件没出手呢。 等忙过去这一阵再找你摆龙门阵——他匆匆骑上车,扭头说。 他过去的一切过错和不是,顿时烟消云散。同情和怜悯蓦地涌上我的心头。 我噎住了。只希望他不至再跌跟斗。看着他躬身吃力蹬车的身影,那样瘦小、那 样单薄,那样不胜负荷,我心中陡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劫难逃。终于有一天,龙龙满头大汗来找我,劈头一句话: 爸爸住院了! 怎么啦! 昨天骑车,给汽车撞了! 啥子!我脑里轰地一声。 我匆匆赶到医院去。 正是傍晚,夕阳从窗外溢进来。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着,整个房里香气氤氲。 病床前茶几上有束栀子花。屋内泛着一片橙红色的光晕。表哥斜靠在床上,头上 缠着绷带。床旁一个女人正安详地用小勺给他喂着稀饭。没有任何响声,安静得 出奇。 那女人竟是表嫂! 看见我,她颔首淡笑,又专注地把小勺在碗边一捞,朝表哥嘴里送去。动作 那样轻柔。表哥合着眼。他并不知道我来了。 我不忍开口。仿佛怕惊散一个梦。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只受伤的鸟。一个照看小鸟的姑娘。一个温暖的窝。一支险些被忘却的抒 情歌。我心里充满无名的惆怅。人生的错乱中有多少无奈和难以言说的悲哀啊。 表哥睁开眼,不说话,幻觉中看到他眼中有一滴泪。 无言的情感感悟使语言苍白无力,词不达意。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张月明呢,据说同几名年轻人去了天津,去签一份合同,而且那批迪斯科灯 说要进货了。表哥一直住在医院,照顾他的只有也仅有一个人:表嫂。一直照顾 到他出院。她本没有义务去的。可是她还去了。人生好些时候,真是不可解释。 未来呢,永远不能未卜先知。我的回忆只能让自己沉浸在当时的情景里,如果一 掺和结局,我便不能回忆。回忆一打断,便接不起来了。所以我还是不去想那些 个结局,以保持当下的完整和连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