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使神差去打招呼 后来忆摩对朋友小纯谈及此事,惊奇地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哪儿来的胆量。 平素遇见陌生人,忆摩总是慌乱、腼腆,能躲就躲,更不用说去主动跟一个素昧平 生的男人打招呼了!真的是鬼使神差,着了魔了?小纯又叫又笑地说其实她很能理 解。当时小纯和夫君亚里克斯搂着刚蹦完一曲萨尔萨舞,满脸通红、发亮,大口地 喝冷饮大声地说:我刚到英国那阵子,孤独得都快发生错觉了,见到同胞的影子就 想扑上去拥抱! 幸而忆摩的感情没那么澎湃那么奔放,开初她只是想找一个讲国语的人聊天。 在国内时成天嚷嚷没英语环境,恨不得拦住大街上碰见的每个高鼻子,抓住机会练 口语。出国恰好相反,英语不离口,反把国语冷落了,就像饭菜里不搁盐,时间一 长,口里心里都不是味儿。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与李方的偶尔相见、相识,竟会 撞击出无尽的燃烧,相悦的两情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了。是幸运?是缘分?忆摩后来 给父亲回信说:多亏你那个梦见被刮倒实际挺茁壮的水青冈,成全了我的幸福。又 有谁能料到呢,有一天忆摩还会重新回到水青冈前,在这里她将和李方了断情缘, 独自去面对一个陌生的不可知的世界。 那天在水青冈下,忆摩逗留了很久,李方谈兴极浓。李方自小就喜好国画,曾 在出版社做过几年美术编辑,不肯安分守己,和几个画界朋友一同辞职单干,打出 “美术工作室”的招牌,这在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算是罕事,曾在圈内轰动一时。 谁知世事难料,朋友们最终风流云散,李方也浪迹天涯,云游欧洲大陆,欲借欧洲 艺术的新潮旧浪,寻一方发展天地。最后落脚伦敦,成了个自乐逍遥的“散仙”─ ─街头画家的别称。全部家当就是三件套:画夹、画具、折叠凳,只需往大包里一 塞,再往肩头一挎,随时可以开跋。 李方的外表跟忆摩想象中的艺术家相去甚远,他的体魄属大块头一类,粗壮的 臂膀,肥厚的腰身,方头大眼,形神间饱满着绿林好汉般的豪爽之气。最惹眼的是 那几缕飘然而下的连鬓胡须,浓如漆色,假如他一边作画、捋须,一手再搂着个酒 葫芦,真有点散仙的灵动之韵。 你像,你像,忆摩轻声地说,对了,像从梁山泊下来的花和尚!是么,李方眨 眨眼说,我这个花和尚可是一点不“花”。 忆摩有点脸热心跳 也不知怎么的,忆摩骤然间有点脸热心跳。她转身去看李方的画。李方正在画 国王学院的大教堂,用的是中国传统的水墨技法。从十六世纪起,这座长方形的庞 然巨物就横卧在剑河畔,巍峨壮观,气势恢宏。在剑桥的三十多所学院中,据说它 最富象征意义。李方笑嘻嘻地把它称作“那个放吸尘器的包装箱”。忆摩挺不高兴 的,心里嘀咕说:让我爸听见了,割掉你的舌头! 你为什么不画梅花?忆摩突然问。她从李方拍成照片的作品中,发现大部分是 墨梅。我也不是不想,李方的声音缓慢起来,试过不少次了,可老外看不懂。李方 取出一张,上面的中文题字是《诗魂》。我找来画商看这幅画,李方继续说,他端 详了半天问:黑与白,是抽象派艺术吧?另一位英国朋友认出了树干,却又困惑不 解,问我:上面结的“蓓蕾”怎么是黑色的?幸亏没把梅花朵看成是羊拉的屎!忆 摩想发笑,但又笑不出来,那半笑不笑的样儿,让人感觉心酸。她又回头去看那幅 未完成的大教堂。当时天气不错,大教堂的背景很明亮,蓝天像宝石般澄彻碧透, 找不到一丝瑕疵。李方却故意把背景涂抹得苍茫迷蒙,乱云飞渡。他说他想渲染大 教堂的沧桑感。英国人爱玩深沉,好像苏格兰的天气,老阴沉着脸,愈发显得苍凉、 深厚,反而讨人喜欢。 聊起画来,忆摩甘拜下风。但她是读语言文学的,虽然少了行家的艺术眼力, 却多出些听话听声的敏感。她觉得李方正走入一条死胡同里。用单调的水墨去表现 丰富的景致,对西方人可能太陌生,因为人家早习惯了油画刀、水彩笔的表现力, 就像早餐要吃面包抹黄油,午后必有一道奶茶加点心一样。忆摩担忧地问李方:你 有把握吗?别费了半天劲,到最后却无人理睬。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