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我怔了怔,没作声。 小乐把账簿子推给我看,“呶,所有的明细账都在这里,每次进货的开销与票 据都在抽屉里,我拿给你看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点讪讪的,“我只是有点吃惊,我原来以为这个 月可以拿点钱回去交房租的。” 小乐看看我,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似乎又咽了回去。 我也没再响,不知道说什么,可是心底未尝没有闪过一刹那的后悔:朋友其实 是不应该搭在一起经营利益关系的,谈钱容易伤感情。 淡黄的斜阳自半边敞开的玻璃拉门照进来,苍凉味的檀香一点点地在空气中袅 散着,我与小乐默默地对坐着,像似坐在一间香火清冷的尼姑庵的佛堂里,只是周 围满坑满谷的代表俗世的繁华与欲望的锦衣华服显得有些滑稽与荒谬。 打烊后,小乐提议一起去乔家栅吃晚饭。 戴着口罩,走十分钟,穿过陕西南路拐上复兴中路,我俩抵达最附近的乔家栅, 但见玻璃门上贴着一副醒目的通告:“‘非典’时期,本店严格消毒经营”,推门 进去,店堂的生意不咸不淡不死不活,只稀稀拉拉的坐了两三桌的食客,鉴貌辨色, 看上去多似些食饭时辰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乱七八糟地叫了一堆上海小吃,小乐郑重其事地一再提醒我,“多浇点醋,多 浇点醋。” 我有点啼笑皆非,“醋也不能杀死SARS。” “哎呀,至少可以吃个心理安慰嘛。”小乐一边说,一边在一碟子春卷上浇上 大量的醋,好像要拿醋淹死那些春卷才放心似的。 我吃了两只被淹在醋里的萝卜丝春卷,这春卷也不知是煎炸了几日的剩货了, 加上醋泡,毫无脆意,生面皮子似的直粘牙,我皱皱眉,又搛了一只生煎,咬一口, 汤汁腻得简直猪油似的,肉泥(绞肉机绞出来的)一粒一粒的粗似黄豆,皮子厚得 似馒头,我皱着眉勉强嚼咽下了一只,然后喝了一口油豆腐粉丝汤,那汤清汤寡水 的却鲜得掉舌头(可想而知其味精的浓度),我恹恹地拿筷子拨着那清汤里纠缠着 的粉丝,忍不住想到唐可德,此刻他会在哪里?电视台的食堂抑或他奶娘陈薇的怀 里?或许我的火气太大了?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厨房功夫还可以,以后、以后的 黄昏,家里再也没有一边煮菜一边等自己的人了,现在(坐在这些粗食陋汤残羹冷 炙的前面)想来,何尝不是一项损失。 小乐忽然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我的脚,“哎——” 我抬眼,看看她,“嗯?” “你怎么啦?无精打采,爱吃不吃的,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挑了两根粉丝,食而不知其味地咀嚼着,“心情不好, 没胃口。” “是因为房租吗?要不要我先借一点你?” 我摇摇头,“那倒不至于,我卡上还有一点钱,还能撑上两个月。” “实在不行,你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你一个人住在市区,一个月一千二,是 不是太奢侈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再看看吧,如果SARS再这么闹下去,大概也只有这 一条路了。”再这么倒霉下去,只怕终究有一天会露宿街头的。 小乐看看我,跟着叹了一口气,“想开点,人是铁饭是钢,多吃点。” 我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勉强又挑了两根粉丝。 饭毕,复又戴上口罩,又兜回淮海路,小乐坐地铁回她的梅陇,我在路边等公 车,不敢打车,今非昔比,能省一毛是一毛。 这次,45路倒是很快就来了,且车厢空得很,车厢两壁四处贴着“本车上次 消毒时间:17∶30”,车厢内仅有的十余位乘客全戴着口罩,四处弥漫着消毒 液的臭氧味,车厢仿似医院隔离病区的一段(截面)走廊。 静安寺落车,我慢慢地往家走,越走心跳越快,脚步却越迟疑,因为心头忽然 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强烈的预感:柳果庆的车一定会等在弄堂口的,因为那些玫瑰花 断不会白送的。 果然,弄堂口的梧桐树下,一部黑色的奥迪车魅影似的静静的不动声色地泊在 那里。 这一次,我看见了他(这次他没戴帽子,大概因为天气暖了),他也看见了我 (虽然我戴着一层口罩,但是我知道他看见了我),可是他并没有按喇叭,他只是 手搭在方向盘上坐在驾驶座上隔着挡风玻璃静静地看着我经过。 马路是大家的,既然他没有按喇叭,亦没有探出头来叫我,我也就只能昂着头 从他的车窗边漠然地走过去——为了最后的一点自尊(零卖后的自尊),主动送上 门的货色,往往只会自贬身价与自讨没趣。 他喜欢坐在那里等,OK,让他等好了,反正有钱人吃饱了没事干有的是闲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