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晚上二先生仍画他的百鱼图 不好受的,就剩下梅二先生。尽管他也是一身一口,却忘不了自己是水西庄客, 肚子里比他们多一点墨水。他不能一天光是俩饱一个倒儿,更不想去找个浮乐儿。 进门他先忙活饭,塞了两口,又摆开笔墨纸砚,画他的《百鱼图》。风打窗棂,哗 啦啦地响,他全没入耳。画了有嘛用?他也不知道。画着画着,又走了神儿,想起 大菊、三奶奶,不知今夜流落何方,日子过得怎么样?越想越难过,鼻子一酸,就 流出几滴眼泪。 只有到了白天,脚行堆里一扎,二先生才忘了唉声叹气。六头儿有话:“店儿” 里莫谈国事,不许叽叽喳喳,不许念书看报,也不许出门转悠,得给他守着。扛大 个儿的、拦小套儿的凑在一块儿,不说《白蛇传》,就当白话蛋,只好讲混混儿论, 数落“花案”,赶辙,卷大街。正热热闹闹,老虎忽然一指:“啊,二先生偷着拾 乐儿啦!”他才一齿此牙。 干脚行不能老这样呆着,只要站街的在河边一嚷:“来船喽!”拿起垫肩儿, 就该豁命了。 搭跳板、放签桶、搭肩儿、扛包、过斗、圈囤、封席,大伙立刻脚手不拾闲。 前些年这有嘛?别看卖力气的身上赛狼叨,肚子可似花糕——房巴儿沙锅墩、王六 羊肉粥,几个大子儿肚子就撑圆了,不想动也得动。那对槽大木船满舱的麦子,三 跑两颠,一撒欢儿,斗也过了,囤也封了。今昔不一样。这晚儿,日本配给的那几 斤黑面,还不够塞牙缝儿的。一肚子豆饼、高粱面儿、山芋干,光胀不饱,一边扛 包,一边放屁,有劲儿也泄了!张祥带着老婆孩儿来天津找饭吃,到了斗店脚行, 都说他身大力不亏。别人扛一包麦子,他扛两包,走跳板爬高比谁都快。可这两年 凭力气挣钱,赶不上棒子面涨得快,他拉家带口,顾得上顿儿,顾不了下顿儿,大 人孩子面黄肌瘦,张祥扛包走跳板一晃三摇。孙六头儿在河边瞭高儿,一眼打上了 :“那是谁?像干活的吗!”这一嗓子,张祥心惊肉跳,“扑通”连人带粮包掉下 河了。二先生嚷:“救人啊!”小王三、老虎他们赶紧下河去救。仗着人多,你一 把,我一把拽了上来。把张祥趴在粮食包上,控出来的光是黄水,就没见嘛食儿! 孙六头跑过,连推带搡:“你们管这闲事干嘛?干活儿去!”第二天,没见张祥人 影,也没他的工钱——孙六把他下了。张祥领着饿得眼儿蓝的孩子,死央告活央告, 小王三在一边又求爷爷告奶奶,把头孙六才点头让他上,可是,一招手,叫先生跟 张祥交待,往后不能给大份儿,也拿不了中份儿,“愿意干,就给一个小份儿!” 张祥那么大的人,看看孩子,流着眼泪只好说谢谢。二先生跟先生说:“不行,就 换一个个儿,我拿小份儿,把中份给他。”先生跟他直眉瞪眼叫起来:“你就是赖 以求食,还假充善人!好,你们俩人都拿小份儿!”二先生傻眼了。小王三一出头, 先生才没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