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相信眼泪(1) 我可以说,我是个饱经沧桑的人了,所有和青春沾边儿的东西,都早就远离我 而去。我过去不知道,男人老起来,也是土崩瓦解的,转眼间就成了蜷缩在边缘的 人物,只能听任不断成长起来的少男少女在舞台中心张扬。 沮丧是条虫,咬啮着我的心。 可是,在十五年前,我也曾飞扬过。领带打得整齐,西装没有皱,皮鞋是玻璃 一样地亮。从写字楼走出来,天新地迥,太阳都在喝彩。一切就在十五年间消逝了, 时间是我惟一无法战胜的敌人。 现在我到街上去,人家叫我“老师傅”,上下公车时,动作稍迟缓一点儿,就 要招人白眼。年轻人仿佛永远不老似的跟我傲慢地讲话。他们想不到,就在十五年 前,我也曾经年轻。当然,与今天有些不同。那时的年轻人,还不太痞,走南闯北 碰到一起,热心相助的多。那时的人,都渴望新生活,把明天想像得比较有激情, 于是,生活中就时时飘浮着金色的颗粒。那时候,我愿意听迈克尔·杰克逊,因为 他的那种唱法,就像生活的大脉搏在鼓动。噗——噗!那是个仿佛很近、但又非常 遥远的岁月。 那时候,我闯过深圳,在那里度过了三个年头。此后好长的时间里,杰克逊那 尖锐的歌声,曾不止一次地把我拽回到那些时日里。 一切都恍如昨日。五月的某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我的女朋友坐在蛇口海滨 的栏杆上,面对海湾。对面有青山,那就是香港的新界,近得几步就能走到的样子。 暮色中,山是墨绿墨绿的,厚重、宁静。海风吹得厉害,风里面夹着海腥味儿。 我们身后,有一片矮矮的荔枝树。树后,是一排联体别墅。别墅静悄悄,好像 没人住。其实是有人住的,除了老外,就是八十年代末先富起来的那些人。黄昏, 有几个落地窗亮起了灯,窗上拉着纱帘,朦朦胧胧,就更让穷人垂涎不止。海滨的 这条路,平时黄昏里人比较多,打工者、外地游客,都比较喜欢来。夜再深一点儿, 就只剩下情侣了,所以这路就有个名字叫“情人路”。那天是星期天,情人路不知 为什么人不多。我和女朋友小清——我那时戏称她“小情人”——在水泥栏杆上坐 着,她的裙子不断被海风鼓起,像个大蘑菇。每鼓起一次,她就不好意思地冲我笑 笑,用胖乎乎的小手把裙子使劲压下去。周而复始,她一点儿不嫌烦。 那时候我们谈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是在谈将来的归宿,打工打到什么时候是 个头儿。这话题,是深圳打工者们永远谈不够的话题。那个年月,我们心里多少还 有些很热切的东西,不光是想钱,主要是想,怎么来享受新生活。我决想不到,我 今天会生活在远离深圳的地方,如此寞落。后来,我辗转地知道了,小清最终也离 开了深圳。命运就这么无情,它惯于碾碎年轻人的梦想,就像踩破一些没人要的汽 球。可是在当时,我们都以为,那种充满南国气息的、海风拂面的好日子,完全可 能一辈子属于我们所有。 至今我的案头,还放着一个相框,里边嵌着小清的照片。相框是港货,那年头 内地还没有这么精美的东西。椭圆形的画框里,小清靠在海边栏杆上微笑,呼之欲 出。十多年来,我搬了好些地方,从南到北,这相框已磨损得毫无光彩了,但我始 终没扔。我舍不得,从那个年代里带过来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离开小清,我就一直 是个单身汉,无论在哪个单身汉房间里,这个微笑都能给满屋的寒酸之气带来一种 光辉。这是我和深圳之间割不断的血缘啊。我的“小情人”,我不能想像,你有可 能是中年妇人的模样了,我所记得的,只有你永远的青春。深圳的骄阳晒着你,你 身上散发出九里香的气息。那时,我拥有你,冷酷的海还未曾冻僵我们的心。 深圳啊,长夜的记忆里,就这样,你让我泪流满面。 回忆小清,后来是我孤独生涯的一种享受。在深圳,我所看到的她,是一个女 人如花的年华。她用这年华来陪伴了我。应该说,她不算美女,但却是我一生中所 遇到的最美的女人。小清是湖南人,娇小玲珑,不像北方女孩那样人高马大。有时 候我看她,的确就像古人所形容的那样——“纤腰一握”,纤细得让人心疼。而且 关键不在这个,而在于她善良。我这样来评价她,在眼下已然熟透了的这个时代, 大概是有些迂腐了。年轻的读者们,有的也许要将门齿笑掉了。可是,我还是要说 一遍,那时的青年是从一种古典的气氛中走出来的。人的善良,在那时并不罕见。 那时的深圳,聚集了好多这样的青年,他们为新生活而来,投身商界,苦苦熬日子, 却不乏纯洁与浪漫。于是,我记忆中的深圳,就永远有长天寥阔,碧草如茵,永远 有耿耿不灭的灯。那是一个当时的中国人能活着走进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