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前进 李大矿娘来到窑上,发现这个地方很熟悉。她只转了一圈,就知道这是哪里了。 还是生产队的时候,她就经常来这块地干活,每来这里干活,她就看那座坟墓。那 坟墓里卧着她没见过面的公婆、有她的男人,她想她死后也会卧进去,卧在她男人 的旁边。她活的时候和男人过的时间不长,死了会补偿回来的。田地分给她后,她 来这里就更多了,每次干活干累了,就坐在坟头上,默默地和她男人说话,埋怨他 走得太早,埋怨他太没本事。可现在,这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坟墓变成了深 深的窑筒子,偌大一片田地变成了煤场和倾倒矸石的场地。她倒不是十分心疼她的 田地,主要是对这么大的事,做儿子的李大矿不和她商量,擅自做主,感到气愤。 这是多大的事啊!拔祖坟,能一个人想拔就拔吗?她气得嘴唇哆嗦,坐在李大矿为 她收拾的房间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李大矿知道自己错了,所以一进门,扑通一 声就跪在了娘的脚下。李大矿一声不吭,就那么垂着双手,耷拉着脑袋,默默地跪 着。当娘的她,本打算扇他几个耳光,可手还没伸出来就打消了念头。算了吧,扇 了他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经做出来了,还能把老祖宗们再抬回来?抬回来又安置到 哪里呢?难道还能放到窑筒子不成?但她却不想原谅他的任性的儿子。就让他跪着 吧,她不说话,李大矿是不敢起来的。 最后,还是秦志民救了李大矿的驾。李大矿母子正一个坐着一个跪着比耐性, 突然听到外面唧唧喳喳。就听秦志民喊叫着“李大矿矿长、李大矿矿长。”李大矿 对正襟危坐的娘说:“我招了些工人,他们都来了。” 李大矿娘只得说:“你去看看吧。”李大矿起身刚要出门,娘又问:“新坟在 哪儿?” 李大矿告诉了娘新坟的具体地址,然后就由娘自己去看新坟,他又重新回到了 紧张的工作中。 秦志民带来的人真不少,李大矿数了数,足足十七个。李大矿满意地刚要夸夸 秦志民,秦志民就指着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悄悄告诉李大矿,那人叫老臭, 和他是老乡,人可好了,在窑里干了好多年了,啥活都会。李大矿多看了那个叫老 臭的人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相信秦志民推荐的人不会太差的。纷 乱中,又有黑压压的一群人拥进窑场,这些人一律背着鼓囊囊的编织袋,三三两两 地四散在各处。就见李青林从人群中出来,咋咋呼呼地对李大矿喊道:“都招来了, 一共五十个,你安排吧。”说着话,又来了一辆农用三轮车,上面装着矿灯、安全 帽、胶靴等下窑必备之物,接着,镐、锹、电钻等挖煤工具之类也来了,紧随其后 的,还有炸药和雷管也送来了。李青林看着这些物品,拍拍李大矿夸道:“你真行! 这些东西说弄来就弄来了。”李青林抬头看看新拉的电线,又说:“电也拉来了, 不简单,咋弄的?” 那些挖煤的必备之物,以及工具之类,很好办,如今镇里一条街都是卖这东西 的,这就像娼妓发达的地方经营性用品的商店必定也多一样,煤窑发达的地方,出 售煤窑用品也是很盛的,只要一个电话,他们就送货上门了。至于用电和购买炸药, 就没那么简单了,这种难办的事,都是李广太和石颖的同学给办的,不过当着这么 多的人,李大矿不愿意告诉李青林,只是沙哑着嗓子说:“我都忙死了,你还说这 个,快帮我安排一下这些人。”李青林就叫小舅子二喜登记造册,领那些新招来的 民工找住处,他则安置那些物品。物品安排好了,又跑过来,找到李大矿,“盖的 房子太少了,地方不够住了,剩下十多个人,住到你家吧,也压压邪气。”李大矿 愣了一下,便干脆地说:“你看着安排吧。” 李大矿没有让秦志民当班长,而是直接当了队长,并且还让秦志民推荐的老臭, 也直接当了队长。队长比班长大,一个队长管三个班长。李大矿把所有的人分成了 两个队,一个叫采煤队,一个叫掘进队。秦志民是掘进队队长,老臭是采煤队队长。 采煤队就在窑筒子底部不远处挖煤,掘进队则一直向南挖掘,李大矿称这支队伍为 远征军,并寄予厚望。李大矿很有办法,他给采煤队和掘进队规定的计件方法不一 样,采煤队挖一桶煤就挣一桶煤的钱,挣的是挖煤的钱,秦志民的掘进队是掘进进 尺和挖煤合到一起算工钱,因为往南掘进,是沿着煤层掏洞的,所以掘进队既挣掘 进的钱,又挣挖煤的钱,挣的是双份钱。李大矿给秦志民讲清以后,说:“知道了 吧,我是在重用你,照顾你,你可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啊。”秦志民一副受宠若 惊的样子,就又浑身摸起烟来。 一切安排停当,所有的工作都走入正常以后,李大矿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煤 窑在源源不断地上煤,煤在迅速变成现钱。他坚信,只要有钱,用钱催着,他不用 说话,矿工们都会卖命的。目前,他最着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秦志民那个远征军。 可以说,井底的采煤队少挖点煤,他不着急,甚至,不挖煤,他也不会说什么。反 正窑筒子下边方圆一二里的煤都是他的,现在还没有人来此插手,他很放心。可南 边河滩的煤就不一样了,那里一村的人,不,三个村的人,都使足了劲儿在那里拼 抢,他去的晚了,就一点儿也抢不到了,眼瞅着千家万户在那里下手而自己无动于 衷,他做不到。为此,他每天都焦虑着,都上火着,都寝食不安着。现在,他终于 组成了一支远征军,他要在深不可测的地下,向河滩进军,给河滩的人,尤其是给 狗日的李来福一个出其不意。他要先把河滩下边的煤抢完了,再回过头来大吃特吃 脚下的煤。所以,他要求秦志民,不要贪图挖煤,不要贪图产量,他要的是进尺, 要的是挺进的速度。 秦志民抱着愿为知己者死的决心,天天在窑下打连班。他打连班也不是监工, 就是和大家一起干活。和他一起干活的,大部分是他从别的窑上带过来的,都干煤 窑干了很长时间了,所以干起来很内行,效率也很高。他当然按着李大矿的指示, 把掘进队分成了三个班,昼夜不停地掘进。这样,掘进的速度就很快,不出两个月, 巷道已经延伸得相当远了。这天,李大矿下窑了。自煤窑见煤之后,李大矿还是头 一次下窑。他亲自下窑,是因为不放心。在窑上,光听说一班掘进多少米,到底是 不是那么多米,他不得而知。尽管每班量进尺的是他的外戚远门侄子,给他汇报的 也是这外戚远门侄子,但他还是不放心,所以就换上窑衣下来了。井底有两个巷道 口,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北方的那个就在不远处摆开了工作面,里面的灯光 隐约可见,但李大矿无意往那里去,他要去的是向南的那个深深的巷道。他进去了, 他走得很远。巷道里充满了浓重的烟尘,烟尘里有股呛人的味道。李大矿只得捂着 鼻子,眯缝着眼睛,弯着腰,向漆黑的窄窄的巷道深处走。每走几步,他就停下来, 感觉一下到了地面的什么地方。“进村了”,他默念了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段。 “过村了”……“到村边了”……“再往前就到河边了”,正这么得意地默念着走 走停停,突然看到了前面干活的人和晃动的灯,这说明已经到了尽头,怎么还没到 河滩的边沿,就到尽头了呢!李大矿像猛地撞到墙壁上一样,感到恼怒了。他来掘 进头上,看到了秦志民光着膀子,正和大伙一起往矿车里装煤,就用灯头照住秦志 民的脸庞,喊道:“往前掘!别光惦着出煤,我不是给你交代过吗?”这时李大矿 的嗓子已经恢复,声音非常洪亮。秦志民赶紧来到李大矿跟前,告诉他刚放过炮, 崩下的这些煤不装走,就无法继续掘进。尽管李大矿知道秦志民说得有道理,心里 还是不太满意,就说:“你当队长的,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傻干!你得监督他们,让 他们快些干。”李大矿恨不得递给秦志民一条鞭子。 秦志民嘟囔了一声不用监督大伙也干,但李大矿没听清楚,就看到从巷道外过 来一个人,等那人走到近前,才看清是他的远门侄子。李大矿的媳妇赵荷叶娘家的 人,得知李大矿的窑里见煤后,能过来的都过来了,李大矿也正缺人手,就分别给 他们安排了差事。这位远门侄子叫赵军强,和赵荷叶是一族,虽然年龄也不小,但 按辈分该叫赵荷叶姑姑的,所以便称李大矿姑夫,排到了侄子辈。侄子赵军强一来, 才知道他是来量进尺的,这么说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没错,赵军强量完进尺,干 活的人放下工具,推上装满煤的矿车都走了,掘进头上只剩下李大矿、秦志民和赵 军强。这时,掘进头上寂静得像死了一样,三个人的呼吸清晰地响在黑暗中,等了 好长时间,还是这么寂静着,李大矿就憋不住了,就喊道:“为啥还没人来接班?” 又喊道:“这么长时间空着没人干活,这要少掘进多少尺,啊?”这后一句,明显 是冲着秦志民来的,秦志民刚要说什么,巷道里出现了纷乱的灯光和脚步声,下一 班的人来到了,可是,李大矿发现,来接班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懒洋洋的,那么一 段距离,他们走了半天。李大矿再次爆发起来,他用矿灯光的光柱拦住那些人,宣 布:“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接班的人必须得跑步到掘进头。到了头上, 接住了手里的活,上一班的人才能下班,知道了不?”李大矿又把光柱移到秦志民 的脸上,“现在都回到巷道口,练习一下跑步。”秦志民和大伙在原地愣着,李大 矿又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去啊!”秦志民只好带着大伙重新出去。在大伙都出去 的间隙里,李大矿向他的侄子赵军强交代,从现在开始,把每班的跑步进掘进头, 也作为计酬的一项,凡是没有跑步的,一律扣工钱。赵军强有点不理解,说,有这 个必要吗?李大矿用眼睛和矿灯一起瞪向他,“你知道啥!就按我说的来!”说话 间,秦志民带着矿工,咚咚地跑进来了,活像一队火速奔赴战场的兵。 李大矿没有马上上窑,他要盯在现场看看,矿工们到底是怎么干的。他不上窑, 秦志民就不能上。秦志民已经在窑里打了一个连班,干满十六个小时了,现在他又 累又饿,但李大矿不走,他就得陪着,谁叫他是队长呢!李大矿的侄子赵军强也不 能走,也陪着李大矿站在矿工的身后督战。有三双眼睛在后面看着,矿工们该钻眼 的钻眼,该棚顶的棚顶,都干得极其卖力,没有一个磨蹭的。李大矿看了一阵,腿 站累了,就到后面找个干燥点的地方坐下,给秦志民和侄子讲这个巷道的意义, “疆域知道不?疆域不知道,那地盘知道吧?咱紧赶慢赶的这条巷道,就是为了抢 占地盘。有啥用知道不?窑里得通风,窑里得排水,咱买风机?咱买水泵?那得多 少钱?挖的这点煤,还不够买几台水泵呢。都买了水泵,拿啥给你们发工钱?”说 到这里,李大矿戛然而止。他意识到他说得太多了,有些话是不该随便说的,尤其 是不该当着秦志民这样的外人乱说的。他急着掘这条巷道,除了到河滩抢煤圈煤外, 就是设法与已经废弃的公社窑的巷道贯通,那样的话,他的窑里的水就可以排到大 矿里,而大矿里的风,也可以引过来为己所用,因为公社窑早已和大矿贯通了,即 使以后大矿堵住了,也只不过是一墙之隔。当然,做这一切都得秘密进行,这比小 时候,他和李广太、李虎牛到大矿偷煤更加需要悄悄地进行。 李大矿的侄子开始催促李大矿上窑。只有他的姑夫李大矿走了,他才能找个地 方睡觉,睡好了觉,等到下班,他去量量进尺,就可以上窑回家了。他有个温暖的 家,有疼她体贴他的老婆,还有慈祥的爹娘,和睦温馨的家在召唤着他,至于下一 班,就不用他操心了,他的堂弟会接着他去重复他的工作。所以他竭力地催促李大 矿走,催促了一遍,李大矿还没动,他就又想了一个充足的理由,说:“你不走, 人家秦志民也不能走。你知道吗?人家已经在下边干了两班了,多累多饿啊!”李 大矿说:“是吗?”秦志民忙说:“没事、没事,不饿。” 李大矿又往掘进头上看了看,嘱咐侄子盯紧点,就起身,“走,秦志民,上去 我请你喝酒。”刚迈出几步,从巷道的进口跑来一个人,那人跑得很急,粗重的喘 气声,呼呼地响着,伴随着喘气声,灯光和脚步非常混乱。那人看到了李大矿和秦 志民的灯光,便大老远地喊道:“救人,救人啊!” 李大矿头脑嗡的一下,莫非出事故了?他快步迎上前去,问那个人怎么回事,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说:“冒顶了,埋住人了,快,叫掘进头上的人都去扒人。” 一听说埋住了人,秦志民扭头就往掘进头跑,要去调人前去救人。李大矿喊道 :“秦志民,你要去干啥?” 秦志民说:“我去叫人。” 李大矿喝问:“你要掘进头停产吗?” 秦志民说:“先救人吧。” 李大矿坚决地说:“不能影响掘进进度!走,咱们先去。”李大矿又喊上他的 侄子,三个人跟着刚来搬救兵的那个人,一起往采煤的工作面跑去。 采煤工作面很宽敞,看上去,能容纳成百上千的人。所有的人,都在一堆煤和 矸石边,用双手扒拉着。原来,他们在放顶的时候,顶板突然冒落,放顶的人,没 来得及跑,被压在了下面,谁知,冒落的地方,一直不罢休,一层一层地往下掉落 石块,并且范围在快速扩大,眼瞅着,顶板上就出现了一个深洞,抬头往上看去, 森森地看不到顶端。现在,必须赶快把冒落的岩石扒开,救出里面埋压的人,因冒 顶的地方宽敞,有多少人都能用得上,而正在拼命扒岩石的人看到只来了三个人, 便骂起来,“掘进头上的人都死净了!怎么就来了你们三个?” 李大矿一看那堆岩石,高高的,像小山似的,而且岩石里有不少巨大的石块, 有的竟比床板还要大,就唉地长叹一声,想,里面的人就是铁做的也得死,救也是 白救。这时,扒拉岩石的人还在不停地骂着,李大矿就火了,吼道:“叫唤啥!还 不快些救人?谁他娘再说半句老子揍烂他!”灯光齐刷刷地照在李大矿脸上,大家 都看到了自己的这位矿长,便静悄悄地谁也不吭声,埋着头扒拉起来了。 岩石下面一共压着四个人,扒了一天一夜才把人扒出来,人早已砸得稀烂,成 了几堆烂泥。收拾上来以后,直接拉到县城火葬场,烧成了灰。这批人是李青林招 来的,后事都是李青林办的。但李大矿面对着四包骨灰,感到了不安,“怎么办呢? 一下子死了四个。” 四包骨灰在地上扔着,李青林踢了一下那些骨灰,说:“开煤窑还能不死人, 死人是正常的,不死人就不正常了。” 李大矿说:“那,这四个人咋办?怎么通知他们家里,赔偿多少?反正卖了些 煤,也够赔偿的了。” 李青林哈哈一笑,说:“好办。”就见他拿起地上的四包骨灰,大步跨到门前 的煤堆上,倒提着装骨灰的袋子,一抡胳膊,袋子里的骨灰便扬撒在煤堆上,这时, 从井口处又提上来一桶煤,哗啦啦一倾倒,就把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埋得无影无踪了。 李青林又随手把空袋子抛在煤堆上,拍拍手,没事人似的来到李大矿面前,“完了, 没事了。把他们掺在煤里,还能多卖几毛钱。”这时,果然有一辆拉煤的拖挂车停 在了煤堆旁。 一直在旁观的李大矿娘终于忍不住了,说:“四条人命呢,你咋能这样啊!人 家家里人找来了咋办?”李大矿娘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煤堆,看着那些撒着骨 灰的地方。自打李大矿娘看了她家的新坟,心里就一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她为 儿子不经她同意就拔祖坟耿耿于怀。本来她是要走的,要回到城市里,继续去经营 那个小卖部。可是,李大矿又一次跪倒在她面前,苦苦相求。李大矿说不是你教我 要有出息吗?不是你要我像个男人吗?不是你要我活得让人看得起吗?咱不能就这 样败了啊!咱得重新站起来啊!现在,煤窑见煤了,李青林往这里安人了,可我连 个自己人也没有,荷叶看着孩子过不来,你要再走,我依靠谁啊?儿子李大矿说得 对啊!李大矿是她调教出来的,她是曾经希望李大矿这样的啊!她希望他去掉柔弱、 丢弃拖沓、改变绵羊一样的性格,成为有主见、敢决断的人,哪怕狠一些、狼性一 些也可以啊!现在儿子这样做了,她怎么又想不通了呢?儿子现在正需要人手,正 需要扶助,她怎么能抬腿走人啊!所以,李大矿娘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城市那小卖 部,只好交给李广太他哥去处理。没想到,看了今天对四个人骨灰的扬撒,李大矿 娘心里却泛起了很复杂的感情。看来,李青林要比她儿子李大矿更狠、更毒、更恶, 意识到这一点,她更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得空了,她得提醒儿子,叫他防着些李 青林。 李青林看李大矿娘有所担心,就又哈哈一笑,说:“放心吧,他们都是我在火 车站招来的,谁都互相不认识。他们都不会写信,也没来得及写信。他们到了哪里, 他们家不知道,他们是哪的,恐怕连他们自个都不清楚。” 李大矿觉得李青林说得有道理,就说:“还是小心点为好,给工人们敲敲,不 要乱讲。” 李青林说:“这活儿是你的,我就不管了。反正这回事故没影响生产,是吧?” 李大矿说:“影响点出煤不要紧,只要不影响掘进进度就行。” 这时,一队脏兮兮的矿工,喊着号子,步伐杂乱地从门前跑过,跑在队列前面 的是秦志民。这是李大矿对掘进队实施半军事化管理的一种,他要求掘进队的矿工, 每天必须绕煤窑的场地跑两圈,他要矿工们先在地面练习好,下到窑里接班的时候, 必须跑步前进。因抓得紧,出事故的这两天,掘进进度不但没受一点影响,反而比 往常还多进了好几米。 河滩里先响起一阵鞭炮声,隔了一会儿又响起一阵鞭炮声,又隔了一会儿又响 起一阵鞭炮声。这么说,又有三家煤窑见煤了。没出半天就有三家煤窑见煤,这还 了得!那一声声鞭炮,都好像炸在李大矿的心里,让他不得安宁,让他焦虑万分。 他把正在带队跑步的秦志民叫到跟前,毫无缘由地训斥了一顿。秦志民老实,也不 还嘴,就那么憨憨地笑着让李大矿训斥。训斥完了,李大矿也觉得平白无故地训斥 人家有点过分,就叮嘱一句,去吧去吧,跑快点,又陷入了焦虑之中。 夜里睡觉的时候,李大矿也在倾听着,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河滩里的鞭 炮声,但他又时刻在倾听着,每一次听到鞭炮响,他都要发一阵无名之火。对他来 说,那无疑是在抢他的财宝,割他的肉,他多么想让他们都停下来,让河滩下面的 煤安安生生地睡在地下啊!他知道他这么想是可笑的,他根本阻止不了他们,他们 都像他一样,早已双眼充着血,眼巴巴地盯着那疙瘩的好煤呢。但是,有人能阻止 得了啊,李广太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河滩的煤窑迟早要关闭吗?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身往大矿赶去,他要去找李广太,问问上边有没有要关闭 河滩煤窑的打算。路过河滩的时候,李大矿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煤堆,整个河滩, 已经变成了黑色。拉煤的汽车和拖拉机,掀起的尘埃把三脚架上的红旗都染黑了。 看到这些,李大矿的步伐不禁又加快了。赶到大矿时,李广太已经上班。他来到李 广太的办公室。李广太一个人占着一大间办公室,办公室的一面墙,竖着一排柜子, 靠窗的地方,放着宽大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电话,办公桌的对面还有沙发,仅 此,就说明李广太在矿上的待遇不低。李大矿坐到沙发上,李广太扔给他一盒烟。 李大矿剥着烟,就把心里憋着的话说出了口,没说完,电话响了,之后,就一会儿 一个电话,间或还有来人请示汇报,因此把李大矿要说的话,切割得支离破碎。还 好,李广太终于听明白了,无非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打探矿上到底什么时候采取行 动,另一个就是现在窑里的水太大,怎么处理。李广太抽个空隙,压低了声音,告 诉李大矿:李来福的煤窑已经和大矿打通了,矿上正在研究措施,就这一两天的事。 果然,停了一天,就有一辆吉普车,车上一个大喇叭,开到了河滩。喇叭里反 复播放着一个通知,意思是雨季即将来临,河滩所有的煤窑必须立即关停,临走, 还张贴散发了传单。但是,河滩里的煤窑没有一个理会这个通知,该怎么干还怎么 干。于是就在一个明媚的上午,几辆警车开道,后面有卡车,卡车上站着资源执法 队队员,资源执法队员后面是推土机,推土机后面还有吊车。这些全副武装的人来 到河滩,首先勒令所有窑里的人撤出来,然后开始拉倒井架,推翻绞车房。这样一 来可是炸了锅,河滩里井架上的红旗还没倒下三分之一,人们便自发地组织起来。 河滩里有的是石头,他们随手拿起已经染成了黑色的石头,齐刷刷地向所有阻止他 们开窑的人和设备投去。警车和卡车的玻璃碎裂了,所有车辆都伤痕累累,不少经 济民警和资源执法队员的头上淌着鲜血,没有鲜血的,也起了血包。雄赳赳的经济 民警和执法队员们,只得一瘸一拐地步步退却。就在这紧要关头,又有几辆警车, 呼啸着前来增援。这次,从警车上跳下来的警察,还带着枪,他们朝天放了几枪, 投掷石头的村民们便老实下来,于是,警察们逮了几个人,带着伤痕累累的大队人 马和车辆就班师回营了。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这次由带着枪的警察直接护卫,因 此拉倒井架的时候,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投掷石头,只一天,那些井架上飘扬的红 旗,便纷纷地倒在破烂的河滩里。 河滩安静了,所有的煤窑口,像遭了大劫一样呈现出一派萧条景象。这天夜里, 李大矿睡得特别踏实,他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媳妇赵荷叶和女儿,梦醒后,他 想,这段时间紧张的,都快把她们母女忘了,抽个时间去看看她们。他还大发慈悲, 让秦志民的掘进队上窑后休息休息,不要跑步了。这几天,外地来下窑的民工,一 下子没了活干,都像没娘的孩子似的,在村里村外闲逛。有的逛到李大矿窑上,看 到李大矿窑的矿工在正常生产,很是羡慕,就有人找到李大矿,央求李大矿收留他 们。李大矿摇着头,嘴上说着够了、够了,心里甭提多么自在高兴了。可是,李大 矿高兴的嘴唇还没合上,河滩里的煤窑又悄没声地竖起了井架。那些井架是如何竖 起来的,是怎么竖起来的,李大矿一点都不知道,就好像那些个井架、绞车有生命 似的,见强者来了,就乖乖地倒下,装死,等强者走了,便偷偷地睁开眼,看一看, 身边安全了,才慢慢地爬起来,站起来。 其实,李大矿他这是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他把他的乡亲们看得太简单了。遭 受此次挫折后,李家窑、赵家窑和王家窑的人,这才真正认识到,胳膊拧不过大腿。 但他们不服、不甘。刚开窑的时候,没人吭、没人管,甚至还有鼓励提倡的意思。 他们竭尽所有、他们东拼西凑、他们披星戴月好不容易开的煤窑,有的一点煤还没 见到。有的虽然见到了煤,可那金子般的煤的诱惑,比没见到煤更让他们不甘。于 是,就趁着夜色、趁着大矿松懈的时候,偷偷地竖起了井架、偷偷地挖开了煤。这 回,没有一家放鞭炮了,即使是挖出了黑灿灿的煤,也是掩嘴偷着乐,再不敢大张 旗鼓了。最先偷干、也是偷干最成功的是李来福。李来福的煤窑,每天都哗哗地往 外流着黑灿灿的煤。得知这些情况后,李大矿又一次爆发了,他捶着自己的胸口, 骂道,你他妈真笨!真笨!你长脑袋是撒尿的吗?怎么就不想想,河滩那是啥地方, 就能这样平静了吗?李大矿懊悔过后,立即叫来秦志民,每天继续跑步,再加把劲 儿,把掘进进度往前赶。此刻,李大矿才体会出李广太说的那句话的含义。那天他 到李广太办公室,李广太不是抽个空隙,压低声音告诉他这样一句话吗——李来福 的煤窑已经和大矿打通了,矿上正在研究措施,就这一两天的事。当时,他只听到 了大矿即将关闭河滩煤窑的信息,并没有理解里面的另一层深意,现在他理解了, 那就是李来福的煤窑既然已经和大矿打通,那么他李大矿的煤窑就可以先和李来福 的煤窑打通,这样就不用舍近求远去和废弃的公社窑打通,而直接就能通过李来福 的煤窑,把废水排到大矿,再把大矿里的充足的风引到他的窑里。理解到这一层, 李大矿欣喜之余便怨怪起李广太来,李广太你现在是怎么了?怎么说话不直截了当, 怎么说的话越来越费解了?好像你的每句话都是谜语,都得让人猜、让人琢磨。但 不管怎样,李大矿还是为恍然大悟感到高兴。他略微调整了一下掘进巷道的走向, 使巷道直着冲向了李来福的煤窑。 河滩里偷干的事,大矿上知道了,又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整顿。整顿过后,村 民们更聪明了,他们又像生产队那样组织起来了。他们每个窑上抽出一个人,几十 个人聚在一起开了会,分了工。有几个人在大矿里有熟人,他们便活动在矿里,设 法打探消息,其余的人,则布设在大矿到河滩的路上,隔半里一个人,这些人什么 都不干,整天坐在凉快地儿歇着,但耳朵和眼睛却是机灵的,一旦大矿上有动静, 他们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一个一个地把消息传递到河滩。河滩里李来福的煤窑上, 挂起一口大钟,那是生产队解散后闲置了多年的钟,都生锈了,但声音宏亮不减当 年。只要大钟一响,所有的煤窑都偃旗息鼓,井口盖上了,三脚架弄歪了,整个河 滩还保持着那种遭劫的样子。所以,大矿上的人带着资源执法队来到河滩一看,一 圈没转完,便满意地打道回府交差去了。待他们前脚刚走,河滩立即又热火朝天起 来。据说,这都是李来福出的主意,也是他牵头组织的,据说,他还在每个煤窑上 募集了一部分钱呢。据说,李来福来软的不算,还来硬的,现在村里不是没有村干 部吗?村委会不是正瘫痪着吗?他就发动一部分在河滩的煤窑上入股的人,到大矿 堵井口,断公路,大矿是在李家窑的地上开的大矿,大矿占着李家窑的地,李家窑 的人随时可以找个借口去大矿闹上一闹。工农关系搞不好,大矿甭想安生。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李大矿又一次来到大矿,找到了李广太的办公室。没想到, 在李广太的办公室,他碰到了他的儿时好友李虎牛。李虎牛正没个正形地歪躺在沙 发上抽烟,沾满两脚泥土的鞋,甩在茶几下,光着的臭脚丫子,翘得老高。李虎牛 一看李大矿进来了,就把翘着的脚拿下来,麻利地插到鞋里,起身就要走,走到门 口,又突然折转身,抓起茶几上的烟,重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李广太问李大矿:“李虎牛怎么和你这么大仇?” 李大矿说:“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他见我就像见了阶级敌人似的。” 李广太说:“他这人不赖,直,没啥心眼儿,就是穷横。” 李大矿问:“他跑你这干啥来了?” 李广太说:“来给我找事来了。质问我李来福在河滩里偷着开窑,矿上为啥不 管!他还去找了矿长,向矿长兴师问罪,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李大矿说:“就是啊,河滩里都在打游击战,都在糊弄大矿,矿上难道一点也 不知道?我看每次整顿都是做做样子,干脆把窑筒子炸了,不就彻底解决了吗?” 李广太说:“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关系很复杂的,你以为你认识几个人,人 家就不认识吗?”说着,李广太就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看看,人家都把钱送 到我这里了。都是乡里乡亲,你说我怎么办?” 李大矿问:“谁送的?” 李广太说:“这你就别管了,你只抓紧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李大矿在回去的路上,又反复琢磨起李广太的话来:他让我抓紧做我该做的事 情,我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一路上,有好多站岗放哨的,有认识李大矿的便讥笑 :“怎么,又举报去了,举报得咋样啊?”李大矿也不屑于理会,只想着李广太的 话,到了窑上,忽然想明白了:我该做的,不就是向李来福的窑上掘进吗?这是最 应该抓紧的头等大事。 没几天,就从窑里传来捷报,秦志民带领的掘进队,成功地与李来福的煤窑打 通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