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谎 谁能想到一向老实的父亲竟然撒了弥天大谎呢?识破父亲的谎言还得感谢母亲。 母亲近来的脾气更坏了。从前我受的处罚不过是剁鸡食,拾柴火,挑水等。这 几项我不怕,我身高体壮,有的是劲儿。但现在母亲把对我的体罚变成了饿饭。农 场的经济状况越来越不好,原来每人每月还能分到两斤白面,现在白面没有了,只 剩下玉米面。 玉米面能按期领回家就很不错了。每顿饭每个人都是定量的,我的饭省下了, 他们不就能多吃些了吗?母亲真聪明。 这天,弄不清什么原因,母亲又动了怒,宣布:饿你一顿饭。 傍晚,我像一只失去主人的小鸡,出外觅食。我沿着一排排地窝子,猫着腰, 细细搜寻着每一个可能留下什么的角落;我拿着一根红柳棍,翻动着一堆又一堆内 容相同的垃圾。除了有窥视的爱好,不瞒你们说,我还喜欢拣破烂。拣破烂并不像 一般人想像的那么简单无聊,甚至下作,它其实是门丰富的学问。首先,拣破烂能 够增强人的心理承受力。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一种职业比拣破烂更能让人觉得自己 是人。是人,就该坚强——坚强得敢于面对最肮脏最丑恶的东西,并且有信心不被 玷污。 真正走入垃圾堆,你会觉得垃圾并不是最可怕的。它们是一些生动的有表情的 面孔,一些被遗忘的珍贵记忆。一根菜叶曾经记录着成长的荣耀;一团棉絮曾经为 某个孩子遮挡过童年的风霜;一片玻璃抑或是恋人碎在春天的梦想;一截毛线可能 是少妇扯断在不眠之夜的相思…… 垃圾坑是大家的,但垃圾们却带着各家的味道、隐私和历史。 我注意过,我们连革命群众倒出的垃圾不是鸡毛菜皮,就是破鞋烂袜。北京渣 滓倒出的垃圾有一页两页的信纸,半本小人书,彩色烟盒,还有漂亮的花糖纸。相 比之下,我喜欢拣北京渣滓的破烂。我把那些烟盒和糖纸擦净弄平,夹在一本书里, 集得多了,就成了宝贝。可以跟别人换小画书看。有一天,我拾到半页揉成疙瘩的 信纸,展平,看到上面有一行小字。恰好那些字我从前请教过周革命,所以我一看 就心跳。那行字是:“亲爱的,我想你。”这蝇头小字是谁写的?母亲不会写字, 我怀疑是美女蛇。美女蛇才会这么骚。 这以后,我开始留心美女蛇倒的垃圾。美女蛇的垃圾没有有价值的内容,只是 每次有一小团乌黑的头发。我把它放在掌心,头发闪着亮光,这是整天扣着黑帽子 的美女蛇的头发吗? 这天,星星们出来了,我还是没找到一点能让我高兴的东西;如果天永远不黑, 如果垃圾坑无边无际,我可能会一辈子寻找下去。寻找并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会令你意想不到地开心。 猛然,我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 我循着那声音跑去,跑到美女蛇的房前。从门缝朝里看,屋里亮一盏小油灯, 鬼火似的,朦朦胧胧。父亲不是说他把那鬼玩意儿给砸了吗? 我不小心弄响了门上的锁,这时美女蛇警惕性很高地拉开了门,瞪着恐慌的大 眼。见是我,她稳下神来,要关门,我一步跨进屋去。自从出了偷儿那件事后,我 更加反感这个女人,同时又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兴趣。 我搜索着简陋干净的屋子,根本没有那个鬼玩意儿。那么,短短时间里她藏到 什么地方去了?我的故作沉着还是引起她的警惕,她为了引开我的注意力,指着墙 上一幅红红绿绿的画问:“你看这幅画好看吗?” 我瞪着她说:“我刚才听到琴声了。 ” “没人拉琴呀,你听错了。”美女蛇说。 说完,她架子很大地在床前坐下,背对着我,打开一盒“万紫千红”润肤膏, 用指尖剜了那么一丁点儿,涂在她嫩白的脸上。空气中顿时洋溢着一股甜香味儿, 这香味儿一下迷住了我,叫我把那鬼玩意暂时忘到了一边。也许我听错了,我这油 耳朵? 美女蛇才洗过澡的样子,穿着件碎花无袖汗衫,胸脯鼓鼓的,两条胳膊白得刺 目。在她对着镜子放开湿漉漉的头发时,我的眼睛直了,天哪,这女人竟有一头垂 及腰部的长发!平日里干活,看她头上总扣顶黑帽子,或围着一条灰羊毛头巾,母 亲便在一帮娘儿们中传她是秃头,没想到她竟有这么一头长发!真是狡猾。我对长 发女人一向怀着羡慕,因为至今我还留着男孩子的寸头。此时我盯着她的长发,盯 着盯着,目光便滑到了她肥大的屁股和细细的腰身上。一时间,心里涌出失落,还 有隐隐的刺痛,这破鞋,还想让谁为她剁手指呢? 美女蛇好像觉察到了我的目光,扭过蜂腰。这时我把头偏到一旁,看画。这才 注意到画上有两个赤身裸体、长着翅膀的男孩女孩在飞,我一下眼热心跳。 “这幅画叫《天堂》,是莫斯科画的。”美女蛇用她白皙的手摸我的头。我推 开她。我讨厌别人注意我的头发。美女蛇被我粗野的举动震住了,向后退了退。 我对她刚才的说谎和一段时间来对我的冷漠很生气,于是严肃地说:“画这种 不穿衣服的画,真下流!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爸爸,他们知道了会关你和莫斯科的禁 闭吗?” 美女蛇愣在了那儿。接着,就取下画来,要烧,我一把夺过来。 美女蛇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嘴唇颤着,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稍顷,脸上才 挤出笑来,用讨好的语气说:“你叫梅小二吧,这名字真好听。” 狡猾的美女蛇,少给我来这一套! 美女蛇见我不说话,慌了。沉默是金,看起来对极了。终于,她拿出刚才用过 的“万紫千红”润肤膏,小心地问我:“喜欢吗?” 我不明白她问这个干什么。 她往我手里一放,说:“你的了。” 我不相信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就成了我的。 她说:“拿上吧。” 我心里一热,明白过来了。我装作够哥儿们的样子,拍拍手中卷成一卷的画, 说:“放心吧,我烧了它!”说罢,迈开长腿跑了。 我的心一路在没命地跳,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正被人追赶。 我当然不会把那么漂亮的画烧掉,我夹着它来到“鬼地”。打开那盒“万紫千 红”,猛猛闻了一顿之后,我抠出一丁点,擦在手上,啊,香哪!我把这两样宝贝 放在了一座标着“21”号坟头的胡杨木桩后面,用土块压实。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轻易不会有人来。别人怕:鬼,我不怕。 回到家,天已很晚。但家里却灯火通明,异常热闹,门外围了许多人。我父母 又打架了,原因是我家邻居粮食吃完了,父亲给人家借了一碗玉米面,母亲就不愿 意了。近一个时期,父母吵架打架频率很高。全为嘴。比如,父亲炒菜时把菜根炒 进去,母亲就跟他吵。父亲舍不得扔萝卜蒂、白菜根和茄子把,其实是为了让我们 多吃点。口粮缺,菜也少,日子一天不如一天,父亲不得不抠。再有,每次分肉, 母亲也必跟父亲闹。连队几个月分一次肉,本来是件大喜事,家家都为这一天欢呼 雀跃,可我母亲总是怨父亲买回了骨头。母亲能一个晚上攥着那块骨头肉,给前来 劝架的邻居这个看那个看。最后,那块骨头肉从东摔到西,从南摔到北,变成黑乎 乎的臭肉。有一次,一条黑狗恰巧路过,叼上那疙瘩肉就跑了。我母亲在后面追啊 追,没追上,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起来,丢人现眼。 那以后,一说分肉,我浑身就抖。好像割了我的肉,痛。 我父亲的跛腿再次挂彩,痛得龇牙咧嘴。母亲眼盯着那团血,说:“软蛋!傻 蛋!”父亲拍打着裤腰说:“你踢吧,踢吧!有种往这里踢,踢死算了!”人群中 爆发一片笑声。母亲像刚刚下了个蛋的老母鸡,蹦了一个高,扇扇她的翅膀,笑着 说:“滚!都滚吧!” 人们一哄而散。 我看见离去的人群中有二满,还有周革命。二满明天又该传我家的闲话了。她 每传一次,就有一些人不理我,周革命就更看不起我了。我趁母亲不注意,悄悄窜 进草棚,用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喝下,以水充饥。这时,父亲突然进来,从怀里掏出 个东西塞给我,哦,是半个玉米窝头。我鼻子一酸,望着父亲。父亲压低声音说: “傻子,还不快吃!千万别让你妈看见。”说完就拐着腿走了。我躲在暗影中,三 口两口就把带着父亲体温的窝头报销了。 我姐姐梅兰还在那张油漆斑驳的矮桌上,玩硬纸板做的扑克牌,头垂得很低, 小油灯的火苗几乎舔了她的额发。我进门时,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现在我才知道, 母亲为什么喜欢她了。梅兰这个人除了乖巧听话,有一张长嘴,最大的优点就是装 作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不在意,一门心思只想做个好孩子。父母吵架打架,即使着 了油锅,掀了房梁,她都会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 她没有是非观念,从不愿得罪人,是个可恶的老好人。我所仇恨的人几乎都可 能成为她的朋友,冲这一点,我能恨死她。事实上她比我大不了两岁,个子只到我 的肩膀。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总想着画上那一对赤身裸体的童男童女, 当然还想着美女蛇。我每闻一回自己香喷喷的手,就在心里发出得意的笑。啊哈! 美女蛇其实是多么傻啊,我只不过是吓唬一下她,她就当真了,把这么好的东西送 给了我。我觉得她比大满二满好骗多了,大满二满是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怕的, 想从大满那里借他的怀表看看比登天还难。那一夜,我被自己的成功搅得失眠了。 天不知何时放亮,我家那只芦花老公鸡刚刚打鸣,我就一骨碌 爬起。我要到“鬼地”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经过一片泛着白碱壳的荒地,再 穿过一片杨树林,远远就闻到了来自“鬼地”的腐臭味儿。天堂河农场的早晨是那 么宁静,白杨树一根根站得笔直,淡蓝色的晨雾从远方开始封冻的天堂河飘来,在 白杨树硬邦邦的枝条间游移,就像一些鲜活的牛舌头、羊舌头。它们在冬日冰冷荒 芜的土地上舔啊啃啊,突然有一天地皮上就萌出一些浅浅的绿色。我一直认为,所 有树木的返青都与晨雾有关。 我的宝贝安然无恙,我放心了。大喘一口气,背靠坟头,向远处“呸”了一口。 麻雀们被我惊得乱飞一气,叽叽喳喳,可能在合伙骂我。去年一冬我都在刻苦试验 用夹子或砖块对付它们,它们一定认出了我。现在我要看画,没工夫睬你们,总有 一天我会来,收拾你们的,我想。我四下里瞅瞅,无人,便打开画看起来。白天看 这幅画与晚上看大不一样,画上的草绿得发亮,花也透着质感,云朵都带着金边, 男童女童浑身是粉仆仆的肉。他们和我一样有头有。 脸有肚脐,还有那件东西,只是女孩儿的东西是两个半圆,男孩儿是一根细细 的尖尖的,纹路清晰,鲜鲜嫩嫩,犹如一截大号“牛奶葛”。 “牛奶葛”是我们喜欢的东西,长在一种开紫色碎花的藤蔓植物上。每到夏季, 藤上就挂满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绿果实。扒开皮,露出一截白嫩的茸毛状的果肉, 吃到嘴里甜丝丝。深秋,绿皮会自动暴裂,挤出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它们遇风就散, 开成无数透明的小伞,在阳光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去摸男孩儿那个地方,心想,这幅画怎么叫《天堂》 呢?这天堂和天堂河农场怎么大不一样?我的手不知不觉热了起来…… “咚!咚!咚……”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人!我霍地站起,把画藏到身后。这 时,我看到父亲挑着一担水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桶冰。 “小赤佬,一大早你来这里干啥?”父亲放下水桶,用棉衣袖子擦了一把鼻涕。 他迈动着穿着毡靴的脚走过来,我感觉有两只大榔头砸向我。父亲的腿不好,天还 没彻底冷下来呢,他就换了行头。 我不自然地说:“我来扣麻雀的……” 父亲陷在皱纹间的细眯眼,平时不管用,这回却贼亮,他“唰” 地从我背后夺过画来,看了一眼,冷笑道:“好小子!这是哪来的?!” 我说:“拣的。”我悄悄把“万紫千红”塞进裤兜。 父亲瞪眼骂道:“小畜生!你还真想当莫斯科呀!你一天到晚惹是生非,看我 今天不剥你的皮!”父亲一把揪住我的后衣领,将我拎起来。平时他极少打我,可 一旦要打,下手是狠的。 此时,不知从哪来的机灵和勇气,我挣扎着,喊道:“梅老贵! 昨晚我亲眼看到美女蛇的那个鬼玩意儿了!我要向刘满富汇报!“ 话音未落,突然就觉得父亲的手软了,我的脖子松开了。父亲嘴唇发紫,避开 我的视线,重重叹了口气,带着点哀求地说:“你以后再别去她那儿了,好吗?把 画烧了吧,会惹事的……” 我点点头,心里觉得好笑。怎么一提美女蛇,父亲就这么紧张呢?看来大人们 也有怕的时候。从昨晚到今晨,竟然有两个大人在求我,我觉得自己变得从未有过 的了不得。于是我卖着关子说:“好吧,我不告诉别人……” 父亲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了,他带着点讨好的神态说:“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 孩子,比梅兰懂事……”父亲说完就想走。 我叫住了他。我这一声是极其盲目的,就在他转身时,我还不知道叫他干什么。 当他面对我时,不,应当说当他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面对我时,我才知道我要说什 么了。我清清嗓子,听到一个带着点试探的羞涩声音说:“你有钱吗?两毛钱……” 父亲愣了一下,接着又吃力地笑了一下。他摸摸上衣口袋,没有钱,倒是翻出 一个布烟袋和小半张旧报纸。 他说:“看,没钱。”父亲说的是真话,母亲没给他钱。说完这话,他看着我, 可怜巴巴的,生怕我不高兴。 我大度地说:“不急,先欠着。”心里很是得意。 于是,父亲眼睛看着一边说:“我要拉个屎,你个儿也不小了,先把那担水挑 回家吧。” 我说:“没问题。”就憋足了劲,挑起两桶飘着冰块的水。我踉踉跄跄向前走 去。走了一段,累得不行,只好放下水挑,心想父亲;或许赶上来了。回头望去, 却见他提着那只红色木桶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父亲又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