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多不幸的事件,都发生在一刹那;那短暂的时间,是最容易被人们忽略的。 等大家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全都变了;就像是炸药打开的缺口,面目 全非,一片狼藉。 郊区的临江中学,就出了一件事。 临江中学紧靠大门的三间平房,在下午四点多钟轰然倒塌。原因是,六七个放 学回家的小学生打临江中学围墙外经过,走到平房房檐下的时候,有调皮捣蛋者朝 墙上踢了两脚。那墙其实是经不住踢的,受了袭击,立刻像急重病人一样打起了摆 子,哆哆嗦嗦,怎么也站不住了,紧接着便来了气势,三间房子连成一片,摇摇晃 晃地向下倾覆。 三间平房是学校的传达室、木工房和蒸饭间,与围墙连在一起,代作围墙。平 房代作围墙的这一片,墙上原先是有字的,是学校用石灰水写的几个大字:“危房, 勿靠近!”但路过的小学生大多不识‘危’字,省去不读,又受了电影电视或广告 的影响,将“勿”读成“吻”,上学时一溜声地读———“房,吻,靠,近!”放 学时又一溜声地读———“近,靠,吻,房!”童音天真,可爱,似对围墙有一种 天然的亲近感。当然,孩子们都还机灵,房倒时鬼喊一气,一个个全都跑开了。 现场残垣断壁,已不堪入目,围观者甚众。出事的是两个人:木工房里一个农 民工当场被压在房梁下,救出后伤势严重,生命垂危,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断了气 ;还有一名小学生,躲闪时慢了半拍,后腿跟被砖块击中,受了点皮肉伤。 校长马文敏是在第二天上午才和区教育局局长汤士林取得联系的。马文敏放下 电话,骑上自行车,像追赶野兔子似地赶往区教育局。当他披着一头汗水踏进局长 室门的时候,汤局长不仅为他沏好了茶,还一个劲地迎着他咂嘴,仿佛正在吃什么 黏牙的东西。 “马校长你别急,先听我说。———别提啦,昨天晚上路区长陪人吃饭,又把 我拽去了!路区长你知道,他就那性格,吃饭就是吃饭,一律关机,手机、拷机都 不例外。区长下了命令,并且自己带头关机,我们这些小爬虫,还能有什么办法?” 马文敏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刚才还千言万语,欲吐不尽呢,怎么忽然就不想 说话了?———昨天学校一出事,他就忙开了,找受伤小学生的家长赔礼道歉,去 医院寻问农民工的伤情,接着再去教育局。 那时候,机关已经下班了,马文敏只好去机关宿舍小区。刚才马文敏从副局长 于本新的办公室门口经过,两人打了个照面,但马文敏迅速从他眼前闪开了。为什 么呢?马文敏现在有点怕他。昨天找不到汤局长,马文敏只好去于本新家。于本新 怀抱着他的宠物狗,陷在客厅的沙发里,始终不阴不阳的,端着一副超脱的架势, 让人别别扭扭的,好像是来上门讨饭的。只是在他听到农民工死亡的消息后,才像 烟鬼注射了杜冷丁,精神振作了一下。马文敏知道,教育局这两位局长一向矛盾很 大;但矛盾归矛盾,出了这么大的事,哪还能再小肚鸡肠,把个人恩怨摆在第一位 呢? “人……死了?”汤士林朝前探头,脸上堆着非常难看的笑。 “死了一个,汤局长。”马文敏略显拘谨。 “你们……打算向上面报材料?” “材料我带来了,连夜赶写出来的,正准备上报呢。我誊写了四份,给局里一 份,再报给区委、区政府各一份,想再报一份给市教育局。我考虑……这样可以减 轻一点我们局里的责任。” 汤士林将头略略收回,轻轻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在稳定自己的情绪。 “我先把情况向汤局长汇报一下。”马文敏从包里抽出一沓信纸,正襟危坐, 端起汇报的架势。 “我看———马校长,”汤士林摆一摆手,小心地打断对方的话,“我看材料 暂时就不要往上报了吧,马校长。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善后工作,是如何收拾 残局。我们要做的,应该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工作。……马校长,你看,我们教育系 统是区里的老先进,有几年还得了市里的先进。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急着上 报,问题能不能解决是个未知数,年底先进没了,这是不用说的。我的意思嘛—— —我们主动一些,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干吗要往自己脸上抹黑呢?” “那……汤局长的意思呢?” “暂时不报,我们自己先处理。现在我们就下乡,去那个农民工家,我跟你一 起去!” 马文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见汤士林已站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公文包,才 知道自己并没听错。 这小子,今天动真格的了!马文敏心想。 春天的长江中下游,春天的郊区,景致是撩人的,可以用美不胜收来概括。田 野平阔,屋舍井然,到处充满惹眼的色块。绿的是蚕豆苗,黄的是油菜花。坐在汤 士林的桑塔纳轿车里,马文敏不由得浮想联翩。他想这么好的风景,平日怎么就领 略不到呢?看来问题出在车窗上,车窗是坐车人的取景器,只有通过取景器,风景 才像是风景;骑自行车上下班,虽然每天都和田野照面,但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么好 的感觉。 死者张希强,家住石板村,在郊区的西北角。汽车没一会儿就到了。但在进村 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牵一头水牛迎面走来,旁边跟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女人。女 人披头散发,意思是想夺男人手里的牛绳,男人不给,走几步就推女人一下。这么 闹着,就闹到了汽车前面。乡下土路,窄得很,一边是围墙一边是河沟,但牵牛的 男人一点让道的意思都没有。 司机小韩按破喇叭也无济于事,只好将头伸出窗外,对男人喊:“怎么回事? 不晓得让道啊!”男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不看司机,只夸张地瞪大眼睛瞧汽车牌 号,瞧了一阵子,才用一口标准的乡下土话说:“不太熟悉嘛!———你自己看看, 我要退起码要退六十米,你退十米就能错开了。”小韩不耐烦地说:“起码!还‘ 骑驴’呢!———当然是你退!我还能给你让道哪?一点道理都不懂!”男人不气 恼,也不动身,问小韩:“是来我们石板村的,还是路过?”小韩说:“不是废话 吗,路过还走你们村?!” 男人就识相了,笑起来皱纹堆起一脸,说:“来大领导了我可不敢怠慢!是省 里来的还是市里来的?” 小韩说:“尽捡大的说!———区教育局的!没看到我们局长坐里面吗?快让 道吧!”男人牵着牛绳的胳膊高吊着,凑近车窗,勾头朝后排座位张望,凭经验认 定了马文敏是局长,就连声不迭地喊“局长好”。马文敏忙不迭地摆手说:“我不 是……不是……”汤士林不由得笑起来,说:“一个大男人,跟个女人家拉拉扯扯 的,不嫌难看呀?”男人哈着身子说:“局长不知道,这小女人贼精,生过小二子, 保证不生小三子的,躲到她舅家,还是生了。你说这小女人精不精?生了就要罚款! 就要重罚!计划生育嘛。执行国策嘛。”接着把身子挺得板直,扭脸对女人喊: “希强家的,过来!跟局长汇报汇报!” 听到“希强”两个字,马文敏身子一抖,忙朝前探头问:“可是张希强?”男 人又勾下头来说:“是啊!”马文敏急问:“在临江中学干木匠的张希强?”男人 这下瞪直了眼,眼神愣愣的:“是啊!你们认识他?”马文敏一阵虚脱:“她是… …张希强的老婆?”男人不耐烦了,发急地说:“这还有错?!———我是村长, 叫张大帮,你们有什么事,对我说好了!” 汤士林急忙打开车门,下车,小心地走到汽车前面。他透过孩子嘈杂的哭声, 对村长说:“你这牛……是张希强家的吧?”村长说:“是是,是啊。计划生育嘛。 执行国策嘛。”汤士林从他手里拽过牛绳。 村长瞧着,只是噢噢几声,也不争夺。汤士林说:“欠多少钱,你算过啦?” 村长飞快地回答:“每月六十块,去年全年是七百二十块,今年先交上半年的,三 百六十块。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块。”就像背口诀似的。汤士林扭脸对小韩说:“我 包里有钱,你打开,给他这个数。”小韩把头伸出车窗,说:“给他?”汤士林皱 起眉头:“听没听到?!一千零八十,要是包里没零的,你先垫上!”小韩点了钱, 从车上下来,将钱往村长手心里一摁,说:“点一点,点清楚!”村长呆了,口齿 不清地说:“不用……不用点,不用点。”汤士林平和地说:“点点吧,一次结清, 免得以后再找麻烦。”村长于是用手指醮着唾沫,迫不及待地点起钱来。 支走了村长,汤士林对已经麻木的女人说:“走,你带路,我们去你家。”他 牵着牛,跟着惶惶不安的女人往前走,小韩开着车跟在后面;马文敏坐在车里始终 不动身,有一种看人演戏的感觉。一群孩子跟在车后,好奇地拍拍打打,没完没了。 汤士林的个人能力,在石板村这个名叫孙小菊的女人家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 发挥。从另一方面理解,则是女人过于麻木了,麻木的女人在很大程度上帮了汤局 长的忙,使得汤局长在水平发挥上具有相当大的空间和余地,如庖丁解牛,游刃而 有余。 汤士林语速缓慢:“你爱人……这事发生在昨天,你可能还不知道,也没有思 想准备。……我这样说,你已经懂得我的意思了吧。……我们都很伤心,是的,都 很伤心。现在事情已经出来了,再说什么,也没法挽回到过去那一步了。……唉!” 汤士林用一声沉重的“唉”,将囫囵道出的事件简单明了地收场。女人像是被 饭团噎住了,眼珠不动,脸部神经呆板着,终于哭了,不是声如断帛的哭叫,而是 轻轻的、受着压抑的那种哭。 马文敏坐在死者家的堂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汤士林对女人讲话,思维老是 游走不定,难以集中到一个点上。首先是女人的忙碌。女人怀里的孩子闹得很厉害, 拳打脚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安安静静地喝奶;女人一边听汤士林说话一边喂 孩子,分了心,就把哭闹的孩子在手腕间晃个不停,晃一会儿就把孩子头脚调个个, 让孩子去衔另一个奶头。这么调来调去,像是摆弄一双鞋子。女人将毛衣高高撩起, 那一对显眼的大奶子,就毫无保留地全都露在外面。马文敏开始时不能适应,渐渐 地也就适应了。———乡下女人,到底和城镇上的女人不同,年纪轻轻的,也不丑, 被家庭生活拖累着,早早地就成了这样,无羞耻可言,更不懂得城镇女人的风骚。 接下来,汤士林对女人谈了一些比较专业化的问题———有关张希强的死所牵 涉到的责任问题。汤士林对事实部分做了一些主观推断,或者说做了一些技术性的 处理。他说,事故发生前,张希强其实是知道危险就要出现的,因为有人在外边喊 了他,叫他出去,可他没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所以发生了后来不堪的一幕。若论 责任,主要责任不用讲也是在张希强一边;不过中国有个老习惯,就是死者为大, 人都没了,哪还能谈什么责任呢?所以教育局和学校现在都不打算再谈什么责任问 题了,只谈赔钱。 女人的哭声忽然高起来,没遮没拦,盖住了孩子的哭闹。 一切都出乎马文敏的预料!临近中午的时候,汤士林已经清清爽爽地同女人谈 清了处理死者后事的所有内容,并且亲自捉笔,拟定了双方的协议,并一式两份。 内容是: 甲方:临江中学 乙方:孙小菊(张希强之妻) 因孙小菊之夫张希强死亡一事,甲、乙双方自愿达成协议如下: 一、张希强在医院的一切费用及随后的火化、入葬费用,均由甲方承担; 二、甲方一次性给付乙方人民币贰万元整; 三、甲、乙双方就此两清,乙方今后不得以任何理由向甲方索取任何钱物。 甲方代表签名: 乙方代表签名: 某年某月某日 马文敏和孙小菊分别在既定的位置签了名。签名的时候,马文敏的手抖个不停。 他知道这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源自于对汤局长的佩服。他有点害羞;手抖得这么 厉害,汤局长不会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