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莱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让我的心逐渐沉重起来。有些事我不愿意想象,就 像人遇到愁事拼命用酒精和大麻麻醉自己一样。但我能体会到,在王莱和张胖子之 间,已不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了,另有一种隔膜存在。在我离开烟台的几年内到 底发生了什么,我无从而知。 在大学时,我和张胖子、王莱是铁哥们,那时我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兄 弟齐心,其利断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妞同泡,有X 同操。 张胖子家很穷,穷到无法言语的地步。他是从小吃红薯长大的。大学时,张军 到食堂吃时,惊人之作就是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感叹地说“小馒头啊小馒头,我 就是冲着你来的!”然后一口气吞下四个馒头。 张胖子在大学时写过一篇散文,叫《岁月如歌》,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原来还 有过如此饥饿的童年在这篇散文里,张胖子述说了他从出生到12岁前吃的内容。 早饭是玉米面饼子和地瓜,午饭是玉米面饼子和地瓜,晚饭还是玉米面饼子和 地瓜。 老家在一个典型的山村,我家就住在半山腰。我出生在70年代初,其时,中国 正处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期,由于当时年纪太小,记 事不多,那场全民族的浩劫在政治上给我留下的记忆就只有毛泽东的逝世和粉碎 “四人帮”。 从记事开始,我所领略到的、印象最深的,就是玉米面饼子,就是饥饿。 将玉米粉碎后,再筛去外面那层粗皮,加入水、碱后,贴进热气腾腾的锅里, 出锅后就成了饼子。贴饼子是一种技术。说它是技术,因为如果水和的多了,就会 掉入锅底;水和的少了,却又会四分五裂。地瓜做起来很简单,扔进锅里煮就行了。 我一直对玉米面饼子深恶痛绝。饼子面从嗓子经过时,拉得嗓子冒火,难以下 咽。因此,我宁愿吃地瓜。而地瓜吃多了,却又容易返酸水。 饭桌上除了饼子和地瓜,当然还有菜。冬春两季,吃的是大白菜,夏秋两季, 吃的是花心菜(一种类似于大白菜的蔬菜)。花生油并不是随意吃的,因此菜经常 不是炒着吃的,而是把菜切好后,倒进盆里,加上一勺子油、盐,放在锅里蒸。极 其淡而无味。 因为各家各户从生产队分得油很少,有的家庭一年也只有几斤油,所以偶尔买 一点猪肉的话,也要把肥肉熬成油,留着做菜吃。 曾经听说过有一位远房亲戚,我应叫她姑奶奶,她就着粗盐花子吃了一个冬天 的饭。在我10来岁那年,她死在自家的小院里,被人发现时,身上已爬满了绿色的 苍蝇。 因此,在整个童年,我时时感觉到饥肠辘辘。每当看到好吃的东西时,两眼就 会放出绿光。 于是最盼望过春节,那时可以吃饺子,而且一连吃上好几天。感觉饺子是天下 最好吃的美味了。听大人们讲故事,说李自成起义进了北京,天天过年,一连过了 十八个年。我就暗暗想,那多好,天天可以吃饺子。 而且,每当看到有吃馒头的人,我都对他们恨之入骨。 我想把他摁在地上,狠狠揍他一顿,把他的馒头扔到厕所里去,或是,给他的 馒头抹上一层屎。 王莱家在青岛,父母都是军医,从小是吃婴儿乐饼干长大的,属于张胖子想把 屎抹到他馒头上的那一类人。每一次王莱回家,都带回大包小包的罐头、午餐肉之 类,让我们大快朵颐。 我的父母虽然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家庭条件也算好,但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 父亲坚信,活得贱才好养。 大学时,尽管父母已经到吉林去了,但青翠里的房子并未交出。周末时,我经 常带张胖子和王莱到我家去玩。张胖子第一次进我家,嘴就变成了O 型,他作出夸 张的表情说:“你家的房子好大好大哟!快抵得上我们那儿的饲养院了!”我说: “你们那儿的饲养院肯定挺小的,要不把你饲养得这么瘦?”王莱坐在沙发上看电 视,我端出一盘苹果,削好一个递给王莱,再削好一个时,才发现张胖子不见了。 他上洗手间的功夫,在我家迷路了。 张胖子说:“如果我早出生几年,赶上文化大革命,我一定要来造你们家的反!” “或者再早一些,”张胖子露出向往的神情,“打土豪分田地,我带领赤卫队 把你们家都抓起来,对你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斗地主分浮财,我最好分到这幢房 子,把全烟台最漂亮的地主、资本家的女儿都娶来,让他们给我生一个连的孩子。” 王莱很讲义气。有一次张胖子的饭票丢了,就吃我和王莱的。饭票不够,王莱 把他给女朋友买生日礼物的钱全用来买饭票了,为此,女朋友哭泣着和他分手了。 张胖子也很哥们。但他的这种哥们义气不是盲动的,他极有政治头脑。若干年 后,我对张胖子的政治头脑依旧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佩服王莱的经济头脑一样。 而我自诩比他俩强的,是泡妞的头脑。 餐厅有一个大个子很坏,好象从来没见过女人,卖饭时往往给男生的少,给女 生的多,不管那女生丑得多可怕。有一天早晨到餐厅打饭,因为饭多饭少的问题, 我和打饭的大个子吵了起来,我把油条大饼从窗口外摔到大个子身上,王莱踮起脚 直接把一碗滚汤的稀饭倒进他脖子里。 几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把我和王莱按在地上,要把我们送到政教处去。这时 张胖子只是站在一边,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动。 大个子手持菜刀冲出来。周围的同学都吓呆了,张胖子爬到餐桌上高声喊: “伙房师傅打学生了!伙房师傅要拿刀杀学生了!”然后他跳下来,把大个子扑倒 在地,周围同学涌上前去,把大个子和那几个人打成半死。当天上午,学生会就酝 酿组织罢餐,学校及时得知此事,把大个子和那几个人开除了事。原本是我们无理 的事,被张胖子一搅和,我和王莱成了受害者,有幸在校医院赖了两个周的床。这 件事对我们最大的恶果是,再也不敢装病了,因为我们一看见病号饭就恶心。 人与人,难道真的只可以共贫贱而不可以共富贵? 6 年过去了,如今的王莱,那个热血沸腾的愤青,早已激情不在,他只关心自 己的股票又涨了多少;如今的张军,那个侠义心肠的山东大汉,已经成了一个诈取 妓女、小偷甚至兄弟们钱财的人;而我,只留恋于大街上来来回回的美腿丰臀,只 关心今天晚上,能在谁的床上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