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归程(3) “你总算来了,教授昨天还为了你发飙呢,她说要剥潘老师的皮。”荣恩要了 我的履历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这是个颇为清丽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纤长,脸蛋也十分细小,淡施脂粉的 五官绽放出一种青春紧致的活力,眉宇间很有着一股娇柔之色,她对于我的履历表 的兴趣显然高过于我本人,尤其那几封推荐信引起了她的好奇,现在她抽出一封细 细阅读。我只有继续张望着教室,那个男孩又完成一串紧凑的地板动作。 “光着上半身那个男孩,他就是跳蓝衣天使的吧?”我这么问荣恩。 荣恩终于正眼望向我,很讶异的模样,“不,不是,他只是见习生。他叫龙仔。” “主角还没选,不知道谁会跳蓝衣天使。”她又说。 我一时困惑极了,龙仔这样的身手,却只是个见习生。 关于卓教授的这支舞作,从报导间我已经有些初步的了解,我知道舞蹈的核心 将会是一个雌雄莫辨的角色,蓝衣天使,我曾经长久地揣想着,那该是个一出场就 风华不似人间的舞者吧?那该不会是我这类型的人吧?眼见龙仔跳得那样霸气万千, 我的心情错综了起来。教室中有人朗声喊停,舞者一齐收步,只剩下龙仔犹自舞了 片刻,我想那是真正的沉醉,他又蓦然停止,惊醒了一般。舞者们鱼贯地从我眼前 走过,往教室另一边的走廊去。龙仔落单了,他的左右顾盼显出了一些犹疑的神色, 最后龙仔在地板上坐下,屈膝抱腿像个胎儿的姿势,静息良久,才霍然站起身,也 朝我和荣恩这边走过来。龙仔的步幅带着强劲的韵律感,我看得见他全身细密汗珠 如露,他心事重重地盯着眼前的地板,他的裸着的胸膛轻轻起伏。 “跳得好!”龙仔走到身前时我由衷地说。 但他只是和我错身而过,沉默地将我的赞美甩在脑后,一句话也没回复,一个 眼神的致意也没有,一点迟疑的意思也不泄露,如同我只是窗台边的一株盆景。好 傲慢的一个人。 “他听不见,你要用写的。”荣恩还翻着我的履历,她不经意地说。 见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荣恩耸了耸肩,“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叫他龙仔?” 那是聋子的意思了。龙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听见从那边传来淅沥 沥的冲水声,想来那边是淋浴间。直到今天,我还可以清晰地勾勒那股水流声,像 雨一样滴滴冲激,越来越响,回音渐渐显微、扩大,澎湃成瀑布,汹涌在耳膜上, 一生与水为伍,那时才第一次真正聆听见了水的锐利的声音。 “你来了就好,应该还赶得上,这半个月都是练基础舞步。”荣恩将履历还给 我,临走前,她又说:“你的部分,都是龙仔帮你跳的。” 说得好像我已经笃定录取一样,她说这话时,满脸净是温柔。 天完全黑了,我还独自坐在窗台上,几个换回便服的舞者又从我面前经过,龙 仔最后一个出来,他顺手关上了走廊边缘的灯光,这一回他注意到了我。完全出自 于枯候的无聊,我朝他招了手。 冲浴完的龙仔,一身白色T恤与牛仔裤,极其普通的男孩装束,他背着一只中 学生用的书包,我见到在他的脖颈上,用塑料绳悬吊着一本拍纸簿和一根原子笔, 塑料绳都已经旧得千丝百缕。 我的自创手语令龙仔眼花缭乱,他于是咧嘴笑了,他也在窗台前坐下,与我保 持着生硬的距离,隔得那样远,我还是接收得到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收藏不住的 滚滚精力,他的晶灿的眼睫让我联想到了安静的夜行动物,注视着你又希望不为你 视线所及,他舞蹈时的流利气质此刻消失无踪,一双长手长腿不知该怎么搁才妥当 似的,化为过度多余的细微动作,那是强烈的好奇与不安。在他的纸簿上,我说明 今天是来面谈,角逐舞团工作。 “你可以叫我阿芳。”一停笔我就发现这个句子十分不妥,鲁莽极了,他怎么 可能开口叫我? “阿—芳。”龙仔却当真了,他比划出一个特别的手势,阿是一朵五瓣花蕊绽 放,芳是鼻端前一道柔软的波浪,没想到我的卑微的名字,在他指尖可以出脱得如 此优美,他的双唇也比拟着正确的口型,只是没有声音。 我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在手语的世界里面,中文并不尽然是逐字翻译,关 于名字,意译的居多,这是龙仔当场为我取的一个手语名字,芬芳可掬的意思。 “你跳得非常好。”我写道。谢谢。他用手语说,这我看得懂。 “跳多久了?” 他比了两年。就我看起来,龙仔大约二十出头。 “没骗我吧?”我继续写,“刚刚见你练舞,以为你是从小练起的,怎么跳得 那么好?” 浑然前辈的语气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虚,龙仔偏头仔细地看着我书写,我一停 手他就接过纸笔,我们两人都非常谨慎地避开了肌肤接触。 “我只是,”他写,“没办法忍受下去的时候,再多忍一秒钟。” 我接回纸簿,久久端详着这句话。 这样年轻的孩子,可以挥洒出这种苍劲的力道,他贪快但不含糊,每一个笔划 都张扬得清清楚楚,钩得性格,捺得深刻,撇得更见气魄,若是字体可以兑换成声 音,这该是嘹亮得吓人的嗓子吧?我为这排笔迹深深着迷。 办公室传来了动静,我随即被喊了进去,再度面谒卓教授。 接过履历书之后,卓教授皱起双眉注视我的容颜。 “怎么这么年轻,”她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再瞄了一眼我的资料,“好年轻… …” 我实在不算年轻了,已经满了二十八岁,方才在教室里见到的舞者,都明显地 要比我幼小得多。卓教授撇开我的资料,不胜感慨的神色,她看起来有些迷离,我 静了一会儿,开始怀疑她所凝视的是我面前的薄雾,雾的来源是她指间的香烟,随 着烟束腾挪,她有如进入了潮水般的往事,我是一个呼吸窘迫的布景。 于是我自行报告,十九年芭蕾舞龄,十年现代舞经验,曾经跳过的舞码若干… … “行了行了,小潘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 若不是刻意保持着肃然起敬,我不禁要莞尔了,潘老师年纪不小,在舞坛里辈 分也高,这时倒成了小潘。我放胆观察卓教授的脸容,眉毛秃落了大半,其上刷以 颜色浓烈角度耸动的黑墨,这是惟一的修饰,她连口红也未涂,血色缺乏的双唇微 微抿起,牵动脸颊上疲软成叠的肌肤,她的稀疏的发隙中见得到苍白的头皮,我所 终于晤面的是末路穷途的谬思,老了松了放弃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纹还顽强地维持 着昔日的张力。卓教授脱下眼镜,“让我看看你。”她说。 知道她要审视我的肉体,所以我脱下衬衫,暴露出穿了紧身衣的曲线。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盖的部分停驻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个几磅,刘海儿不要,你想办法留长它。” 就是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为她会当场验收舞 艺,所以我自备了一张安德鲁韦伯的音碟,已经赶着练好一支两分钟的独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