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阿香抵达深圳后,住在霓云山庄金桂园。与她同行的除了一个秘书,还有香港 亚太生物系统工程开发集团总公司的副总经理王胜,王胜是阿香父亲王玉的堂弟。 其实,这个开发集团总公司不是阿香办的,也不是王胜办的,而是王玉办的。王玉 的父亲拥有英国伯爵爵位,是个大资本家。父亲去世后,王玉继承了几亿资产,便 投资办了这个公司。三年前,王玉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双目失明,他又膝下无儿, 只有一个女儿阿香尚在美国留学,无人接替他的职务。他只好找堂弟王胜暂时当了 他公司的代总经理,总裁和董事长还由他自己当着。三年后,他在美国留学的女儿 阿香学成归来,王玉即把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头衔安到女儿头上,他自己还当着总裁, 而王胜就退位成第一副总经理。而今王胜要做的事就是辅佐这位乳臭未干、但却颇 有心计的侄女。 毕媛是通过王胜认识阿香的,而王胜是金部长的熟人。虽然毕媛和阿香有过两 次照面,但那都是在公开场合,私下里交往还没有过。所以这次拉赞助,毕媛事先 也不好和阿香直接对话,又是通过王胜转告这个意思。王胜和毕媛约好,借阿香到 深圳观光考察之机,他们当面会谈。 毕媛和凌震宇从北京飞往深圳后就直奔了霓云山庄。到了金桂园,阿香正好和 秘书进城去了。王胜一脸的无奈,对毕媛说,拉赞助的事告诉是告诉阿香了,是连 同考察大陆其它投资项目一起告诉她的。她听了后只是笑而不答。至于能不能成功, 这就要看他们自己的能耐了。现在他只能敲一下边鼓,已不如原来那样可以擅自作 主了。毕媛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但她又想,有老金那么大张王牌,还有这是为大 陆文学事业做贡献,又不是她毕媛的私事,阿香能无动于衷吗?她本来打算晚上阿 香回宾馆后,她带凌震宇去她房里看望一下,先套套近乎。王胜却说还是第二天正 式洽谈时见面为好。 以北京寰艺大文化集团有限公司毕媛、凌震宇为甲方代表,香港亚太生物系统 工程开发集团总公司阿香、王胜为乙方代表就关于对中国第三、四届文学“金碗” 奖赞助洽谈会第二天在金桂园四号雅座间如期举行。 毕竟是有求于人,毕媛和凌震宇提早来到了会议室,阿香却晚来了一刻钟。此 次的阿香不像港澳联谊会那次那么珠光宝气,她身着一套很随便的便装,这便装把 她那肥长的腰背和腰背下面撑着的两条粗圆的萝卜腿体现无余。那张倒三角的大脸 盘上除了高颧骨、小眼睛没变外,凌震宇发现上面还多出了一堆一堆的青春痘。真 是看了头眼,不想看第二眼,他索性闭上眼睛,把头低了下去。毕媛倒是很热情地 起身迎接。阿香和毕媛相握道好后,眼睛倏地瞟向凌震宇,“怎么,你的秘书昨夜 没休息好啦?” “哪里,哪里,我是在思考一些问题。”凌震宇听阿香那么一问,猛然抬起头 来,憨憨地一笑,掩过了他的不恭和毕媛的尴尬。 阿香极欣赏地又瞟了一眼凌震宇。这一瞟让凌震宇顿觉心动神摇,他分明感到 那小眼里有一束光直射他的心脏。 洽谈开始了,但并不如人心愿。毕媛首先打出金部长的牌子,然后摆出一副部 长夫人忧国忧民、忧中国文坛、中国文人的样子,大诉特诉其困难、其苦衷,大述 特述其评“金碗”奖的重要性,必要性。那丑陋的姑娘似乎一直在认真地听,听后 却浅浅地一笑,很简单几句话就结束了这轮洽谈。她说,听毕媛女士的陈述,非常 感佩。作为一个炎黄子孙,有责任,也有义务为祖国的振兴、文化的繁荣出点力。 捐助十几、二十万块钱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作为商人,我们又讲究唯利是图,互利 互惠。毕媛女士这次仅仅是以一个部长夫人和寰艺大文化集团有限公司的名义,而 并不是以中国第三届“金碗”奖筹委会的名义来跟我们洽谈。那么,我们捐助这笔 钱到底是给“金碗”奖呢?还是给你毕媛女士的公司呢?我们将在“金碗”奖上面 或者是在你毕媛女士的公司里得什么好处呢? 这个回答是毕媛始料不及的,她原以为,她打出老头子的招牌震慑震慑人心, 然后再讲一番大道理,就可以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港女稀里糊涂地掏出几十万赞助 来,然后她再拿着这笔钱去以自己的名义进入“金碗”奖评委会,提出自己的得奖 候选人。可这样一来,她左右都不是了,她既无法以“金碗”奖筹委会的名义拉赞 助(因为她并没有委托书之类的证件),也无法以自己公司的名义开口(因为理由 不充分)。听阿香小姐那话的意思,她如要给钱,一定要以自己的名义直接给“金 碗”奖,不用她毕媛来转一道手。毕媛还想在会上申辩一下,但她一时又不知道该 怎样才能自圆其说,另外觉得马上掉转话头,有失风度。最后她决定和凌震宇商量 一下,等下一轮洽谈时再说。 洽谈下来后,毕媛立即找凌震宇到花园后面的假山上商量。谁知凌震宇还不等 毕媛开口,就抱怨她事先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清楚,他满以为她早已和王胜 说好,只是来深圳走走洽谈的过程,就可以拿钱了。谁知她料事太简单、太乐观, 而且心也太大意。他说她要借别人媳妇的肚子去生儿,自己来当妈,也不看看对象, 还以为港人也像国人那么好蒙骗,拉个什么大官,喊几句大话,就把人吓住了。毕 媛从未被人这么抱怨、数落过,特别是她手下的人。今天这凌震宇突然一反常态, 以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非常震惊,也非常气愤。但仔细一想,他也言之成理,事 情弄成这样,只好和他商量计谋了。她耐着性子,强作笑脸向他问道: “既已这样,你高见如何?” 凌震宇仍是一脸的不悦,他反问道:“为什么非得以你的名义进入评委会呢? 可不可以拉了这笔赞助,就以赞助人的名义进入评委会,你再授意赞助人获奖的候 选人?” “不行!那样自己没有主动权。”毕媛毫不留有余地地回答。 凌震宇挠挠脑袋,诡秘地盯一眼毕媛,又问道:“你这样挖空心思地要进入评 委会,除了想借此机会抬高一下自己的声誉,你到底想举荐哪个人去夺‘金碗’呢?” “这个还用问吗?”毕媛淡淡地一笑,给了凌震宇一个模糊的回答,并不说出 名字。 这个回答,一下又让凌震宇想到很多,她是要举荐自己呢?还是举荐向玙,还 是另有其他人选?这个回答,在一刹那间,又深深地刺痛了凌震宇,使他不禁想起 毕媛在告诉他要找阿香拉赞助时,他打开的那个全新的思路。这时他觉得那个思路 更清晰了。那个机遇正向他迎面走来了,他必须抓住这个机遇,重新构建自己的计 划。“当然,这是夫人的秘密。但我想夫人不管怎么,现在可能首先还得想着我吧? 我们现在这种关系了,还谁是谁呀?”凌震宇心里已经朝另一个思路杀去了,但他 嘴里仍还奉承着他的主子。 “震宇,我眼下是在向你付计,你又把话岔一边去了。事情还没办成,八字还 没一撇呢,能举荐谁呀?快想想办法吧。”毕媛敲下一块假山石在手里她着。 “夫人能不能让我跟阿香小姐单独谈谈呢?”凌震宇掠过一缕已焦干了叶片的 柳枝,一边说着,一边朝前边一蓬鲜活的芭蕉树走去。 “当然可以,但仍要以我们为目的为前提。”毕媛扔掉手里那块石头,不假思 索地说,她根本没去多想凌震宇为什么要提出单独去跟阿香谈一谈。 “夫人,你还是让一让步吧,如果捐助人答应以她的名义进入评委会,同时接 受你授意的候选人。我建议夫人你还是答应了。”凌震宇驻足在那棵鲜活的芭蕉树 前回过头来对毕媛道。 毕媛听了凌震宇这句话后,这才略有所悟,她在同意凌震宇去单独和阿香谈时, 怎么就忽略了这样一个问题呢?阿香在洽谈时,并没有提出要进评委会,要提候选 人这些具体问题,这只是凌震宇的一种假设。假如阿香真的进入评委会,她并不认 识参评的人,她以后唯一可以提名的,就只有凌震宇了。在他们开始见面时,她只 向对方介绍了凌震宇是公司的职员,是她这个董事长、总经理的特别助理。现在他 一旦这么单独去和阿香谈,哪还有不告诉她,他是一个作家,是一个也要争夺“金 碗”的作家呢?那丑姑娘在那次联谊会时就色迷迷地扫视过凌震宇,今天洽谈前, 又以那种异样的眼光源过他。再一听他这种身份,哪还有不动心的呢?在那种性开 放的国度长大的人,无缘无故的都可以很快地上床,这送到眼皮下的,她还有放过 了的吗?她毕媛哪能干这种傻事,哪能去把自己的情人双手托给一个乳臭未干的丑 港女呢?但是,如果她又反口,不答应凌震宇去和阿香单独谈,这又可能触怒他。 而且,有可能连他刚才提出的那种假设都达不到,岂不白跑一趟?不如让他去试一 试,这样,如果阿香能进入评委提凌震宇作为候选人,也为她解决了一个难题。到 时候,她就可以名正言顺提出向玙作为她的候选人。可她一想到凌震宇有可能被阿 香收买,又心悸起来。怎么办呢?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让他去,舍不得娃子, 打不了狼,不就这么两天时间吗?量她也把他吃不了。等事情办成后,她不就又把 他带回北京了吗?再说,她那么丑模丑样的,凌震宇也不一定会跟她来真的。想到 这里,毕媛才很勉强说道:“你有这个把握吗?如果她能同意我和她同时都进入评 委会,同时提出候选人,你就去谈吧。” “我试试看吧。” “阿宇,我有些……那样……我有些担心,我很不好受……我……”毕媛见凌 震宇答应了她的要求,心里一阵酸楚,一下奔到凌震宇身边,拽住他的衣袖哽咽起 来。 凌震宇明白这个敏感的女人有可能洞悉了他心里的某种隐秘的动机。这时他非 常矛盾,也动了真情。他不由得端起她的脸来,低下头去吻着她那婆娑的泪眼,他 甚至想向她承诺、起誓:他的心永远都是属于她的。但他却没有说出来,而且那种 冲动稍纵即逝。是啊,他怎能再耽迷于这个女人呢?他必须迅速按他重新构建的计 划去做,去杀出一条新路来,哪怕是失败,他也要去碰一碰。他顿了顿,便且吻且 说道:“夫人,让我今天晚上就去跟阿香谈吧。” “不,哦,不,阿宇,今天晚上你再陪陪我。”毕媛猛然抬起头来,像一个弃 妇向即将和她分手的丈夫作着最后的哀求。但她转瞬之间又换了一个口气道:“等 到明天再说吧,明天的洽谈或许还有转机,说不定到时就用不着你单独去跟她谈了。” 凌震宇望着这个可怜、可爱,但又可恶、可憎的女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无奈地点着头。 这天晚上,毕媛早早地就把凌震宇叫到她的包房里,他们听着音乐,喝了一会 儿酒后,毕媛从衣柜里取出一套挂在衣架上的西装在凌震宇面前一晃,说:“见过 这样的衣服吗?国际时装大师瓦伦蒂诺设计的名牌。下午你走后,我去国贸大厦买 的。” 凌震宇一听是名牌,眼睛一亮,心痒痒地想去摸一摸,但他马上就制止住自己 了,他想这又是这个女人换取他一夜风流的代价,干吗那么猴急呢?早晚都是要给 他的。他于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管他什么名牌不名牌,我这人也不 讲究,有穿的就行!” “哟,明天要去攀大老板了,就不把我的东西放在眼里了?”毕媛故意生气地 把衣服朝床上一扔。 “你这是哪里的话?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知道,你买什么,我穿什么。要不, 我这会儿就穿给你看看?”凌震宇忙起身去试那套名牌西服。 “甭试了,”毕媛见凌震宇认了真,心里很是受用,一下从他的后背搂了过去, 接着道:“还是留着明天穿吧,明天穿上它去和阿香谈,让她感受一下大陆男人的 派。人家不是和你斗斗气吗?你知道我爱你、疼你就行了。这不,我还给你买了两 盒大力神。这几天你亏损太大,我怕……伯明天晚上,如果……如果阿香要……你…… 你不胜……”毕媛松开搂着凌震宇腰背的手,又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盒子,红着脸递 给凌震宇。 凌震宇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一把抱起毕媛朝床上一放,就扑了上去。这一 夜,毕媛向凌震宇索取了几乎可供她享用整个后半生的爱。凌震宇也把这场战斗当 作向一个女人最后的诀别那样地去抚慰她。 第二天中午,毕媛筹办了比前一天更昂贵的酒菜准备进行第二轮洽谈。席间, 阿香的筷子不住地在“白灼竹节虾”、“金牌红乳猪”、“清蒸大海蟹”、“香煎 琵琶燕”、“红烧大散翅”这些名菜中穿梭,凌震宇更是殷勤倍至地不断给这位大 老板斟着国酒茅台佳酿。起初的时候,毕媛吸取了前一轮洽谈中的教训,只字不提 赞助的事。可是,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沉不住气了,她不时地向凌震宇使眼色, 暗示他主动开口。可凌震宇却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一门心思地给阿香和王胜夹 菜、酌酒。毕媛又只好自己披甲出阵了。在这轮洽谈中,她除了重复了一些前两轮 中说的那些重要性、必要性外,又补充了她和凌震宇商量的,让阿香直接进入“金 碗”奖评委会的想法。她满以为这样一来,阿香就会答应的。谁知阿香听完毕媛的 讲述后,淡淡一笑,把话题推得老远老远: “昨天下午,我和叔叔去考察了深圳一家很有发展前景的医院啦,我打算投入 一笔资金给这家医院购置磁共振或者是伽玛刀。至于‘金碗’奖吗,我还要再考虑 考虑啦。”阿香说到此,把眼睛源向凌震宇神秘地笑了笑。 毕媛倒抽一口气,心想,完了,只有打出最后一张牌,出售自己的特别助理凌 震宇了。 入夜八时正,凌震宇穿着毕媛给他买的那套瓦伦蒂诺的名牌西装按约定的时间 去了阿香的包房。 可是,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又回到了毕媛那里。 毕媛睁大两只杏眼惊愕地问:“怎么,她……她还是不愿谈?” 凌震宇慢吞吞地回道:“阿香问我能不能陪她去云南看看。回头再谈那件事。” 傍晚的时候,文高不听叔叔的劝阻,坚持要回学校把那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向玙。 他叔叔急了,大发雷霆道:“你总不至于毁了我们印刷厂的这桩生意,砸了我的饭 碗!”文高反诘道:“我更不可能眼看我同窗三载的学友被人坑害了,而不瞅不睬!” 文高赶回学校敲开寝室门见向玙正仰躺在床上闭目欣赏着那巴掌大的录放机里 传出的奥斯卡情歌《往日情怀》,本不想去惊动他,但他实在憋不住了,“得”地 一下关掉了那咿咿呀呀的歌声。 “我招谁,惹谁啦!没见我这几天又苦又问熬成个什么样儿了?听听音乐散散 心,解解乏,碍你什么事?”向玙一头爬起来冲着文高吼道,“得”地一下又接上 了那咿咿呀呀的歌声。 “怎么,你都知道啦?唉,早知道,我何必这么忙着赶回来,我的论文才开了 个头。” “什么知道不知道?我在忙着赶我的续书,古玮回N城奔丧去了,她的书稿又 被人盗走几章。你说烦人不烦人?” “什么?你说什么?古玮奔丧,奔谁的丧?书稿被盗,什么时候?谁告诉你的?” 向玙从抽屉里掏出两封信往文高坐的床上一扔,说:“你看看这两封信,一封 是‘三国宴’后,她去山东出差时,我收到的诬告她和邹戈在京城偷情的匿名信; 一封是她回N城为邹戈奔丧临行我们俩闹别扭时,她交给我的,那是两年前她离开 N城来京时,邹戈写给她的信。古玮前脚走,老莫后头就来电话告诉我,古玮的参 选作品,已经经他终审了的书稿丢失了四章。他问我能不能代她补写一下。” 文高惊诧地拿起两封信一口气读完后,一拳捣在向玙的肩头上嚷道:“这流言 不是已经不攻自破了吗?还理它干什么?既然邹戈两三月前就病入膏盲,现在又已 经去世了,这就证明一二个月前,他根本就不可能来京和古玮幽会偷情。而且从他 给古玮借调北京临行前写的这封感人至深的信看,他们这种师生关系,上下级关系, 或者叫做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那也是再正常、再纯洁不过的了。古玮能把这种信给 你看,足已证明她对你的信任,也足已表现她对你的气愤了。你小子也是,要是我 找了她,她过去就是有那些事儿,我也不在乎,那么尽善尽美的一颗星,一个工人 儿,我捧着她,衔着她,宠着她,还唯恐不及哩!唉,可惜我没那个艳福。” “是啊,我当时也将信将疑,过后也充分理解,也后悔得不得了,生怕因此失 去了她,可一切都来得那么急促。” “古玮会不会原谅你呢?她倒是个大气、宽厚的女人,可她也是一个容易受伤 的女人。唉,你答应老莫的要求了吗?那倒是一个补偿的好机会。” “我答应了,当即就答应了,尽管眼下我正忙着赶我的续书。可他又说还是要 问一问古玮同不同意,他已去N城参加邹戈的追悼会去了,他说在那儿他再和古玮 商量商量。” “是谁干的这么缺德的事呢?呃,会不会也是干这件事那个人干的呢?” “你是说写匿名信的和偷书稿的是同一个人吗?我想也是。唉,可惜那信是打 印的,要是手写的,我一定能认出来。那个人一定非常非常嫉妒和仇视古玮,想扰 乱她评奖,破坏我和她的爱情。” “嗯,这也许是一回事,也许不是一回事。这个人不仅仅是嫉妒和仇视古玮。” “当然影响了她,也就影响了我。” “怕不仅仅是影响,那个人已经直接坑害了你!” “你说什么?谁直接坑害了我,怎么坑害我啦?”向玙听文高越说越玄乎,一 下紧张起来。 “是啊,我光顾了问你你已经知道了的事,把那么一件至关重要的事给忘了, 我就是专门跑回来告诉你的。”接着,文高一口气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今天中午,他妈妈做了几个菜,叫他爸把他在离他们家很近的王码印刷 厂工作的叔叔请来吃饭。在吃饭的过程中,表叔眉飞色舞地讲起他们厂里近来生意 很火的情况。他说别看他们是个集体企业,只要一把路子拓宽,把业务搞活,把价 压得比别的厂低,哪愁没钱赚?他说他们最近刚进了两台国外最先进的电脑全自动 激光照排机,出版速度比原来更快了,好些书商都把他们买的书稿拿到这儿出书, 一个礼拜要不了,一本五十万字的书稿就排出来了。文高问及都有些什么书时,他 叔敲敲桌子说,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他叫文高吃了饭后跟他一块儿去看看,他叔 是电脑室一小头目。文高写了好几天的论文,已有些头昏眼花,正好想出去走走。 于是,吃过午饭,他就跟他叔去了王码印刷厂。说来也怪,他一走进这个印刷厂后, 就有一个似要窥视到什么秘密的感觉。果不其然,他刚在他叔叔的办公桌前站定, 就看见桌上摆着一份发排通知单。那单上的出版书目和作者,分外醒目地一下就射 进了文高的眼睛。《回眸当代》,作者:向玙。这是咋回事儿呢?这部书尚在向玙 的写作中,怎么一下就摆在这儿即将开机了呢?他拿起通知单匆忙地从头到尾看了 遍,这才发现其中有诈。书的出版发行单位是华夏盲文出版社,经手人是凌震宇。 文高忙问叔叔是谁来联系的这桩生意?叔叔怎么也不肯说,只是叫他别多管闲事。 他一再地说这事与他一个同学有关,并一再地指着凌震宇的名字,说如不告诉,就 将去找这小子扯皮时,他叔叔才说,不是凌震宇来联系的,凌震宇他根本就不认识, 更没见过面,书稿和书号是一个姓白的人拿来的。文高一下懵了,因为平时他只读 书不创作,就不甚了解这个道道里头的人。凌震宇经常去向玙那里,他只认识他, 可他从来没听说过向玙还有一个姓白的朋友或文友。所以,他急着要把这事告诉向 玙。但叔叔怕他毁了他们这桩生意,就一再地阻挡。 向玙听了文高的叙述,一下全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一拳砸在桌子上,破口大 骂道:“这些家伙,真不是人!” 文高还是有些惘然地问道:“这事到底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这是凌震宇干的,当他得知我要写续书,打算用它和前面的《当代“罪人”》 一起参评时,他就起了这个心。他恨古玮,他亦嫉妒我。只有搞臭了我们,搞垮了 我们,他才显露得出来。” “真他妈的操!那姓白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姓白的,叫白旺名,就是在‘三国宴’快结束时来找凌震宇的那个人。你不 当时就听很多人在骂他吗?那更是一个不要廉耻,不择手段的大骗子。很可能那天 他找凌震宇就是谈这事的。凌震宇以我的名义杜撰完那本书后就叫他去联系出版的 事。盲文出版社正是白旺名出诗的出版社,说不定那里有他的同伙,帮他买了一个 书号。” “那为什么在经办人那一栏他不写他的名字,而写凌震宇的名字呢?” “这就是他的狡猾处了。他既答应帮凌震宇的忙,但又不为他担风险。如果事 情一旦成功,他又有人情,又获利;一旦漏馅,白纸黑字写的不是他的名字,谁能 找他去?” “这些狗日的,向上爬的野心已经吞掉了落下来的恐惧!整人整到哥们儿身上 来了。” “是啊,任何鳗鲡都想变成鲸。你忘了西方人是怎么说的?他哪管你哥们儿不 哥们儿。”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得想法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利益。要么先找 凌震宇协商,撤回杜撰的书;要么就直接找律师起诉他们。” “唉,文高呀,这些都是不可行的。” “为什么不可行?” “前天,金都生来了一趟,说他妈现在已经离不开凌震宇了,在外边专门给他 买了一套房供他们姘居。而且毕媛又拉了一个港商的赞助,准备进入‘金碗’奖评 委会,她已经带着凌震宇到深圳洽谈去了,你上哪去找凌震宇协商?就是他在北京, 你找到他,他一口否认,你又拿他怎么办呢?你找白旺名,更没有理由,他一句话 就给你否了,那印刷通知书上的经办人不是他。你能跟这些无赖去动棍棒、捅刀子, 打架斗殴么?如果马上去制止印刷厂付印,也没有理由。凭什么?就凭我是真正的 向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成千上万,谁他妈管你是真的假的!找律师?谈何容易, 首先得说钱。我现在有那笔开支吗?再说等律师调查清楚,案子审理下来,那书早 已上市叫卖了。” “照你这么说,你就只有白等着别人坑你吗!我真是哀你不幸,怒你不争!” “我有什么办法?‘世上看似那么多条路,真正的路却是在一根绳索上。它与 其说是供人行走的,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也许卡夫卡说得对。” “那你自己写的这部续书还出吗?你还打算参加评奖吗?” “不出了,也不参加评奖了。放弃了,放弃了,我他妈的全放弃了!全放弃了 !!!” 自从谢精悟单独向邹戈问了话后,守候邹戈的人就发现,他的情绪陡然好转, 胃口似乎也比前段日子好些,每顿饭还不到就餐的时间,他就比比划划地要吃东西。 他还有个奇怪的变化,原来他成无价都闭着眼,偶尔有人来看望他时,他才翻一翻 眼皮。现在却来了一个大颠倒,他一天到晚都不闭眼,尤其是晚上,他还把眼睛鼓 得大大的。偶尔迷糊了一下,顿然惊醒后马上又把眼睛睁开。另外,还有一件事也 令人不可思议,他从住院那天起就穿在身上的一件贴身夹衣都发馊味了,可他就不 准人给他换下。他老婆洪莲几次给他擦完身子,连骗带哄,他都不肯,后来他女儿 又去求过他几次,也被拒绝了。只要谁一提起换衣眼,他就显得特别紧张,紧张到 有些温怒,好像换衣服就是要扒他的皮一样,他用两只手抄在胸前死死地抓住纽扣 不放。 这些反常的现象弄得家里的人和单位上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都以为这是他快 要不行了的先兆,就跑去找他的主管医生王大夫。王大夫笑笑说:“这一切大概都 是为着一个中心点,他在等一个人,或者等了结一件事。……至于他不愿换下身上 的那件夹衣吗?估计……估计那里面藏着一件与他要见的那个人、或者与他要了结 的那件事有关的东西,是书信?是遗书?还是存折?我就不得而知了……” 王大夫不解释不打紧,这一解释就如同向一泓本已起了皱的水中又投下了一块 石头。人们纷纷猜测议论,这邹戈到底是在等一个什么人,等了结一件什么事呢? 他那贴身的夹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单位的领导罗列了那么多的事去问他,都 没问出个所以然。这谢精语单独去问了他一次,他就点头了。可是这又过了好些天 了,也不见那个特殊的人到邹戈这里来,也没听谁说已帮他把他要了结的事了结了。 邹戈已经够神秘莫测的了,又来个神神鬼鬼的谢精悟,这家伙的嘴牢门一样地紧, 去问邹戈的事,从不对人说,连单位的领导和人家家里的人都不告诉,只是说,这 是邹戈私人的事,他要为他保密,他不能对不起一个快要走了的人。这两个神秘的 作家不知道在玩一场什么神秘的游戏,简直叫人费解得有些难以忍受了。邹戈的老 婆洪莲却难以接受这个解释。如果这个解释一旦成为事实,那么她这个跟随了邹戈 大半辈子的老婆又算什么呢?她虽然没读多少书,但她并不傻。一个死到临头了的 男人,心里装的不是自己的亲人,不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女儿,却装着一个别的 什么人,什么事,这足以说明他们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了。如果他念着的那个人是个 女人(她不愿想象是个女人,但她又断定是个女人),那她就更惨了。对于感情问 题,她早已漠然了,她认为,嫁汉嫁汉,不就为了穿衣吃饭。她最担心的就是怕老 头子把遗产的继承权交给那个女人。他们家里要说东西,也没什么,除了老头子有 几千册藏书外,其它那些家什根本不值价,但老头还有一笔钱。虽然存这笔钱的存 折在她身上揣着,但他如果在遗书上又写的是另一个人继承,又怎么办呢?前些日 子,她就琢磨着这事。老头子说不能开口就不能开口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写没写遗 书。如果那夹衣里藏的遗书上写的是由另一个女人来继承那笔钱,从今往后她可怎 么办哟?自己没有儿子,一个女儿又嫁得远远的,她去靠谁呀?想到此,她咬牙切 齿地把平时,特别是这两年来和邹戈有过交往的女人一一地掐算了一遍,又觉得都 没有那种可能。最后,她又想到这几天轮流来给邹戈读什么小说、念什么诗的那两 个他带过的年轻的研究生女子。但她马上又否定了,人家那两个女子一个比一个家 里还有钱,有时候人家为了讨好她这个师娘,还一百、两百地给她拿呢,哪还稀罕 自己老师那几个可怜的穷酸钱。那么,他又会给谁呢?哦,她突然如梦初醒,她怎 么就没想到他呢?邹戈的堂弟,一个能掐会算计的人。没见他从邹戈生病住院起到 现在一直都没放弃他的美梦。他钻邹戈没有儿子的空子,打着将来来照料自己的幌 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逼着邹戈表态装修家里的老房子,为侄儿办理农转非。邹戈 会不会因为现在怕自己和他堂弟争执,不愿亮出他的遗嘱,而要等他走了以后,再 让活人们自己去看呢?哼,一定是这么回事。 这个可怜的女人想绝不能让那家伙占便宜,她要趁老头子还没走之前,把这事 弄个水落石出,然后让老头子把遗嘱更改过来。 邹戈的女儿邹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南方一个保密厂矿当工程师。因为从小没和 父亲在一起生活,后来又学理工专业,故与父亲无多少情感,也无多少共同语言。 如果说他们还有些父女之情,那也是这些年远离家乡后,通过信函的方式,他们才 有了一些思想、文化的交流,进而达到了一定程度的心灵沟通。他们互相刚为这种 转机感到高兴的时候,不料父亲一下就得了这么一个绝症。更叫邹燕感到不安的是 她回来得太晚了,以至不能和已经失语的父亲对话。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她回来后, 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守候在父亲床前。可是,后来她慢慢发现,父亲见了她的面 之后,心里仍还悬着一件什么事。还有什么人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还有什么事比 见自己亲骨肉更重要呢?邹燕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父亲单位的领导列举了那么多 条他都摇头,而谢精悟去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就点了头,这个王大夫又来这么一番 解释后,她就更加坐卧不宁了。那夹衣里是书信?是遗书?是存折?王大夫可以不 得而知,总不可能作为邹戈的亲人,作为父亲的女儿也一直不得而知吧。怎么办呢? 要再去问谢精悟,那个守口如瓶的人充其量又给你说一句,等等吧,过些日子你就 知道了。再说那夹衣里的东西,他也不一定知道。她想和母亲一块儿去趁父亲睡着 了的时候,给他掏出来看看?但又一想,这样太不道德,也太不人道,更何况是自 己的父亲,即便是他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不是,在这个时候,也应该尊重他。这 到底是一个什么秘密,这到底该怎么办呢?在厂里破译一个复杂的密码都没有这么 难。邹燕听了王大夫的解释后,一个人跑到父亲的办公室里转了若干个圈儿,作了 若干个假设,都被她一一地否决了。最后,她推出两个结论:一个是钱,一个是情。 如果是钱,父亲无论怎样当首先想到的是母亲和她。她自然不会去和母亲争的,她 甚至可以一分不要,全部交给母亲。如果是为情,这就不好说了。虽然父亲和母亲 的婚姻非常不幸,他们条件悬殊感情距离太大,但好歹他们也走过那么一些年头了。 而且从父亲平常的生活态度看,他向来是很严谨的,根本不像是有什么婚外情的男 人。但是,假如他背着母亲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婚外情的女人呢?想到这一个层面后, 邹燕的眼睛突然定格在父亲坐椅背后的墙上,那面墙上贴着一张国际畅销书刊的缩 样广告。一排醒目的字、一个熟悉的封面倏地跳进邹燕的眼帘:廊桥遗梦 邹燕一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难道向来严谨、庄重、不苟言笑,为人师表的父亲也有这样一个凄婉绝伦的故 事?难道他夹衣里藏着的秘密就是他的“弗朗西丝卡”写给他的情书?或是他留给 他的“弗朗西丝卡”的遗书?天哪!要真是这么一回事,自己可怎么办哪!邹燕颓 丧地坐在父亲办公椅上,眼前幻化出一个个美女的头像,同时叠印着母亲那蜡黄、 多皱、干瘪的脸。不!不!父亲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女儿绝不答应,绝不答应! 邹燕伏在父亲的办公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邹戈睁着大大的眼睛面壁而卧,似要把白得发蓝、死一般肃穆的墙盯出一个洞 来,然后从那个洞里钻出去,去寻找他的古玮,寻找新的生路。他知道自己快不行 了,已经没有几天了,他这是在做着最后的抗争,是挤着最后几滴心血在熬,作最 后的一点希冀了。 前几天,他是好了一阵子。自从那天谢精悟叫走所有的人单独问了他急于想解 决的那个问题并推心置腹地跟他长谈了一次后,他一下就精神多了。他相信爱是悲 伤的慰解,是对抗死亡的唯一药剂,他渴望奇迹出现——只要古玮一来到他的身边, 他的病一下就会全部化为乌有,他一下就会健康如初了。为此,他很感谢谢精悟。 他原来一直以为谢精语为那场感情纠葛还耿耿于怀,他邹戈生了病,正中他谢精悟 的下怀。不料,这家伙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仁慈厚道。他说那些话句句敲在邹戈的 心坎儿上,深深地打动着邹戈,直叫邹戈泪水纵横。尤其令邹戈感动的是,谢精悟 不但猜中了他的心事,还主动提出去帮他给古玮发电报,而且还保证不向任何人张 扬,一定为他守口如瓶。看来知我意者,还是莫如谢精悟也,死生容易事,所痛为 知音。周围那么多的人,包括精明、周全的老黄,包括同枕共席的老婆,包括亲生 亲养的女儿,哪一个猜中了他的所思所想啊!他们哪里把他当成了一个有思想、有 情感、有欲望的人在看啊!他们只知道他是一个党员、是一个主席、是一个主编、 是一个人民的作家、是一个楷模、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父亲。他们早把他和古玮的 事忘了,把古玮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是他们有谁想到这上面去了,也会马上否定 的。他们不愿意再让这件事来亵渎一个党员、一个主席、一个主编、一个人民的作 家……他妈的!他们问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除了工作,就是声誉、影响,就是他 们以后如何如何办?相比之下,谢精悟还算个有种的男人,天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够 做到这一点呢?他真有些后悔和古玮临分手时写给她的那封信上对谢精悟那样的贬 斥。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尔后又有一种冲动,他想让谢精悟来接替他《锦城》主编 的职务。可是,他现在既不能说,也不能写,连翻身都要人搬动了,他怎么把这个 意思传达出去呢?他多么想有人再来问一问他接班人的事,多么想有人主动提到谢 精悟的名字,如果是那样,他点点头就成了。他还多么想让古玮不要再记谢精悟的 仇,再生他的气了,早该化干戈为玉帛了。有可能的话,他还要撮合他们复婚。可 是,这一切都晚了,都不可挽回了。看来,他只有把这种对谢精悟的良好愿望连同 不能帮他实现这愿望的遗憾带到黄泉之下去了。人生是多么的无奈!现代高科技发 展那么迅猛,可为什么就没有一种能测试出像自己这种病人膏育的人所思所想的仪 器呢?这时,他多么渴望有这么一台仪器出现啊!如果有了这样一台仪器,哪怕是 当众测出了他心里最稳秘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最见不得人、最肮脏、最丑恶的东西, 现在他也不怕了,他一定不会感到丑恶,不会感到羞惭了,他要理直气壮地向人含 笑默认。在这种憧憬中他感到无比激动,无比亢奋,乃至他不断地要东西吃,白天 黑夜都不闭眼睡觉。 可是几天过去了,并不见他的古玮回来,谢精悟也没再来病房。是古玮出差了, 不在北京?还是她伤心透了,不愿再回来,不愿再见他?不,不可能,就是出差了, 老莫也会通知她的。古玮更不会无情无义,在这种时候拒绝见他。那么会不会是谢 精悟只是到他这儿来演了一场戏,根本就没有去发电报呢?难道他是想用这种残酷 的方式来对自己作最后的折磨、报复?啊,要真是这样,那该是多么地可怕,可怖! 他蜷曲的身子不禁一缩,他以这种姿势下意识地感觉了一下夹衣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他感觉到了那一件东西还好好地躺在他夹衣的夹层中,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 果古玮最终没来,这一件东西再好好地躺在夹衣里面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一直那么 固执地拒绝换下这件夹衣,那些人会不会在他死后,因此而连同他的尸体一块儿去 火化了呢?天哪!他越想越悲观,越想越失望。但无论怎样,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他想谢精悟那么真挚的泪水是轻易流不出来的,那些话也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可以说 出口的,如果他要演戏,何不当着众人去演呢?老谢可能是怕又引起自己的伤感, 加重病情,而没有再来看望他。或许他又忙他的大部头去了,须知他也是知天命之 人了,再不拿点东西出来,更待何时?人家都那样善解人意,自己何以还把他往邪 处想!至于古玮么?肯定她已经拿到电报了,说不定已经上路了。她绝对不会不来 的,这一点他应该坚信不移!为了排遣自己那种等待的焦虑,他打开记忆的仓库, 竭力从里面搜寻着一些诗词,他要以此来武装武装自己: “罗浮仙梦不堪追,夜寒月冷谁传信。” “梦作公侯醒作仙,人间愿欲哪能全。” “无限关山隔梦遥,山也迢迢,水也迢迢……” 吟来咏去,怎么不见情绪好转,反而越来越低落呢?他这才发现,记忆仓库提 供给他的诗句全是感伤类。 又过去两天了,古玮还不见回来,谢精悟也没来。邹戈不再吟什么了,也不再 想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又变大了许多,喉头也越来越感到堵得厉害,浑身的 细胞好像都充满了肿块。他已经不能吃东西了,他只好比划着要求输液来维持他最 后的生命了。他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吊着一口气,等着古玮。他想,就是他完全 失去知觉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古玮来了,他也能辨别得出来,他一定要等着她, 等着她。他决不让自己的愿望付之阙如,他使着全身的力气挺出两只圆圆的眼睛望 着天花板。 “爸爸,如果难受,你就把眼睛闭上躺一会儿吧,你别这样苦自己了。”邹燕 守坐在父亲的床前,看见父亲整整一天没合一下眼,一直那样艰难地熬着,她心如 刀绞,难过得直掉泪。那天在他办公室作了那翻假设后,她思想斗争了几个回合。 最后,她还是决定去说服母亲,尊重父亲的人格和情感。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们 娘俩都要面对现实。父亲这一生也太不容易了,作为他的妻子和女儿,不能只接受 他的荣誉,他的地位,他的钱财,他所能给予的一切,还应帮他承受他的生活困难, 思想负担,感情困惑。他一个名牌大学生,一个拥有众多读者、崇拜者,获过大奖 的名作家、大编辑能和母亲那么一个箩筐大的字都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平平和和地 过了这么多年,的确太为难他,太委屈他了。他平生没向她们娘俩提过任何苛刻的 要求,而今他要先她们而去了,他要怎样都不过分。拘谨、束缚了一生的父亲,在 这弥留之际就让他自由自由吧。自己是父亲亲生亲养的女儿,又接受过高等教育, 如果他的女儿都不能理解他,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理解他了呢?邹燕好想好想把 自己的想法一古脑儿倾吐给这么艰难熬着的父亲啊,可是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实在难以吐出这维护了父亲却要伤害母亲的话,就像她很难很难把一张很薄很薄 的纸一撕两面。她只好守着父亲默默地叹息,默默地流泪…… 谢精悟给古玮发了电报后,就再没到邹戈那里去。一来,他把什么话都向邹戈 说绝了,再去又说什么呢?无非又是那些老生常谈,弄不好又引起邹戈的情绪波动, 反而好事做成坏事。同时,他也不愿意者在医院抛头露面,让那些人穷追不舍地去 掏问邹戈的隐秘。二来,如果古玮收到电报马上就回来,在病房碰上了,该是多么 地尴尬。无论他谢精悟也怎样地想见见古玮,想跟她再好好地谈一谈,但在邹戈那 里碰第一面总是不好的。他应该克制自己,等处理完邹戈的后事,再去叙旧不迟。 所以他从邹戈那里回去第二天就告了假,回他N城一个亲戚家去了。古玮迟迟未归 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