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皮蛋中学毕业就下了乡,每年回一次城,每次回来,都像从牢里关了刚放出来, 食量大得惊人,豌豆面糊糊一顿能喝四五碗。总是他最后一个去刮鼎锅的底子。铁 铲碰铁锅,声大刺耳。 家瑛住的四合院原来是茅山杂货铺久盛斋的房子。公私合营不久,久盛斋的掌 柜死了,家人从老屋迁出来,由街道上另行分配住房,宅子里就先先后后住进七八 户人,每户人家又都在五口以上。一进三重的房子被改造得支离破碎。许多地方不 砌墙,只用竹编的隔扇分成大小不等的空间。隔扇编得很细密。细致的人,还要在 隔扇上糊上旧报纸,和糊了报纸的墙壁分不出两样。但它有一个缺点,能隔断视线, 却隔不断声音。七八户人家寸土寸金地挤在里面,饮食起居各类声响,彼此交错, 声声入耳。 家瑛认为皮蛋把家里一点穷底子都漏给别人听去了,气得拍着巴掌骂他:“刮 你婆子个头啊!你是饿死鬼托生还是咋的?你一回来,我们大大小小都快把脖子扎 起来了。”话里话外,带着些不希望他回来的意思。 皮蛋说:“在乡下顿顿吃不饱,越吃越饿。每个月一分粮食,赶紧做几顿干饭。 月底没粮了,再找队里借。乡下人都坏得很,尽看我们笑话。说我们上坡像雀子, 吃饭像骡子。”几个孩子听了,坐在一边哧哧地笑。皮蛋在叫骂声中,还是顽固地 把鼎锅里能刮下来的东西尽可能都刮到碗里。菜里少油少盐,饭食又是稀多干少, 他壮硕的身体需要大量的食物来填充,叫骂远远逊色于饥饿的困扰。 在屋里弄不饱肚子,他还有个良策,就是找家义。他很小就能从家义手里要到 钱用,要的也不多,两分五分都行。钱一到手,就去买古巴蜜枣,买烧饼。年龄小 的时候家义给的少,年龄大了,钱数也在增加。下放头一年回来,家义一次就给了 他一块钱,让他酣畅淋漓地吃了几天烧饼。 一九六九年底,家义离开学校,辗转走了几个单位,第五个年头才在县师范安 排个教务主任的位置。李兰茹生完汪萱不到一年,家义托阚书记帮忙,把她从李家 梁子调回城,安排在工会当会计。一家人,总算在工会分的两间平房里安定下来。 平房外有个小院子,高高地种着几棵紫桐树。夏天的晚上,全家人吃完饭,就搬出 椅子在院子里乘凉。 皮蛋这天来找汪苏,发现她正躲在屋里看肖洛霍夫的《 静静的顿河 》。从 高中一年级开始,为了给自己挣学费,汪苏每年寒假到图书馆打零工,负责把头年 的旧报纸和旧杂志整理装订起来。活不重,也没有定额,工资却很高,一天一元钱。 能得到这份工作,都因为家义有个同学是图书馆馆长。他们干活的书库上面有一间 阁楼,里面堆的全是禁书。汪苏看的《 静静的顿河 》,就是馆长的儿子从阁楼 里偷出来大家传阅的。她正看到这一段: 女人的晚熟的爱情并不像紫色的花,却像是道旁的迷人的野花。 自从割草以后,阿克西妮亚完全换了一个样子。好像有人在她的脸上作了一个 记号,烫了一个烙印。妇女们一遇到她就狡狯地笑着,在背后摇晃脑袋,姑娘们都 很嫉妒她,但是她骄傲地和高高地扬着幸福的,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害羞的脑袋。 不久大家就都知道葛利希加的情史了。起初是悄悄地谈论这件事——将信将疑 ——但是有一天黎明时候,本村的牧人“蒜头鼻子”库积喀,看见他们俩躺在风车 旁边的不很高的黑麦里,那时天空还有朦胧的西沉下去的月光,这以后,流言就像 汹涌浑浊的波浪一样滚动开了…… 汪苏被这些煽情又美好的文字吸引着,丝毫没察觉到皮蛋进屋。皮蛋趁她不注 意,突然从她手里把书抽出来。“是啥好书,看得这么专心?”汪苏吓了一跳,转 身见是他,惊讶地问道:“你咋回来了?”皮蛋神气活现地笑着,说:“我咋不能 回来?病了还不兴回来治病啊?”汪苏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病态,轻蔑地说:“你 又扯白撂谎,许是懒病犯了吧。” 皮蛋也不申辩,翻着手里的书说:“啥书?这么厚?”因为怕人看见,汪苏给 书包了封皮。她怕皮蛋翻到自己刚才看的那一段,劈手将书抢过来,弯腰塞到枕头 底下。从小在一起,皮蛋已经习惯了汪苏的脾气,丝毫不以为忤,还是笑着说: “不就是一本书嘛,弄得神经巴拉的。”汪苏说:“书又咋的?你还没有呢。”皮 蛋不屑地撇撇嘴。“我没有?我有的,恐怕你还没有呢。”汪苏问:“你有啥书?” 皮蛋说:“好书。”汪苏身子一扭坐在床上。“你能有啥好书?”她知道对付皮蛋 的最佳方法是欲擒故纵,你越对他的话表示不在乎,就越能从他嘴里听到真话。皮 蛋果然急了,凑到汪苏跟前,压低声说:“手抄本的《 少女之心 》,看过没?” 汪苏听说过这个书名,也大致知道是本什么样的书,可是从来没有看过,也没见她 周围的人看。这本书就像传说中的鬼魅,越看不着,越有魔力,越害怕,越被吸引。 皮蛋说:“听说公安局正在查这本书,发现谁看,就抓谁去坐牢。”汪苏说:“真 的?你看没看?”皮蛋得意地说:“当然看了,我一口气看了两遍。”汪苏问: “好看?”皮蛋说:“好看。”汪苏又问:“写的啥?”皮蛋诡秘地一笑。“我不 好说,反正好看。你要想看,我去给你借。” 他的笑容里流露出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让汪苏感到陌生和紧张。她说:“我不 想看,你别费神给我借。”她看的虽都是禁书,但在圈子里差不多已是半公开的。 他们在里面领受到的是快乐和新奇,并且像偷来的爱情一样,充满了刺激。他们被 禁锢的心灵和思想,在这些语言里,找到了一片不被人所知,却更加广阔的、飞翔 的空间。汪苏朦胧地、不确定地认为:这只是犯禁,而不是犯罪。皮蛋的阅读圈子 似乎与她不同,好像更加隐蔽,更加冒险,更具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疯狂。在汪苏的 意识里,犯禁是一种刺激,犯罪就不可饶恕了。 皮蛋休完“病假”回知青点的第二个月,大杂院又搬进一户人家。男人一脸坑 坑洼洼的横肉,两腮上红的紫的长了不少痘子,鼻沟整天冒着油光。家瑛她们几个 女的,背后都称他“蛤蟆皮”。他原是县农机厂工人,六六年成了造反派司令,轰 轰烈烈地闹了一阵,后来就青云直上,受到提拔,成了领导。他的女人倒是很灵秀, 蓝衣蓝裤也藏不住她的窈窕身材。每次在街上挑水,两只水桶随着扁担的颤动一上 一下,桶里的水荡出一圈圈波纹,却滴水不洒。常有男人在背后偷窥她闪动的腰肢 和轻盈的步态。街上人不知她姓什么,时常听见她男人粗着嗓子喊她:“荣女子。” 他们有一个小女儿,只有四五岁大小。 家瑛第二个男人柴明理六七年死于红卫兵的流弹,所以一听蛤蟆皮曾是造反派 头头,对他一家就没有给过好脸色,时常无事生非地指桑骂槐几句。荣女子从不接 音,低眉顺眼地出进,像没听见一样。后院女人数落家瑛:“你别尽欺负人家老实 人。”家瑛鼻子一皱,说道:“她老实?她要老实就不会找这混球。”后院女人说 :“我都打听了,她原是城郊人,屋里出身不好。蛤蟆皮造反时,到她屋里抄家, 一眼见了她,就像见了前世的债主,神不守舍,发誓非她不娶,说是只要她愿嫁, 就可以不法办她老子。就这样才嫁了他。” 家瑛表情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来,说:“这个骡子尻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后院女人瞅瞅四周没人,嬉笑着对家瑛说:“真是骡子尻的,每天黑了闹,只听见 他呼哧嗨喘地,听不到女人一点动静。”家瑛说:“他女人跟皮影似的,经得起他 几折腾?”后院女人说:“有时还打呢。有天黑了,听见他骂女人是个骚货,生不 出儿子。” 后院女人不是茅山本地人,解放前在青楼里呆过几年。皮肤黑黑的,却极光滑, 像上了色的绸缎一样。两只眼睛圆而深陷,看人时目光幽幽地,整个长相很有些像 西洋女人。听说她年轻时,是青楼里有名的花魁,惹得无数浪荡子在她身上一掷千 金。因为过去这段经历,她对男女风月之事颇为敏感,街上哪个跟哪个有了勾连, 差不多都是她先看出来。 家瑛骂她:“你个老不正经的,去听人家墙脚,小心耳朵长疮。”后院女人说 :“还消你听得,睡在自己屋里,跟睡在他床上一样,打雷似的。你隔得远,听不 见。你要隔得近,只怕比我还想听。”家瑛说:“就算听得见,也受不了。”她摸 摸自己胸前。“都干壳了。”两个人就哧哧地笑。 一九七四年,城里搞学大寨,平整土地,把城郊的龙王沟填了。蛤蟆皮领着人 搞会战,遇上塌方,被埋在黄土里了。一起埋进去三个人,没有一个活的。城里人 都说这是龙王发怒,向人索命。大杂院里少了一种色情的声音,却多了一个寡妇。 荣女子成了一只孤雁,从此肩上一根绳子,跟着家瑛她们一起拉板车。她去上工时, 有时把女儿带上,让女儿坐在高高的圆木上,跟着她们的板车走街串巷。有时就放 着她在街门口玩。反正街上孩子多,不上学的也多,彼此之间成了照应。孩子的性 情跟母亲很像,不言不语,脸上时常带着温顺的表情,伙伴们都喜欢她。 蛤蟆皮死后,很少看见荣女子家里有人来。有时她随着孩子到家瑛这边坐坐, 家瑛就劝她:“独木难撑,独火难烧。你才二十四五岁,人样又好,再找个人就像 弯腰拣蚂蚱,容易得很。” 荣女子说:“我喜欢一个人过,清静。”家瑛说:“你还没到求清静的年龄, 求的啥清静,又不是尼姑子。有个男人,冬天也有个热被窝。”荣女子还是笑着摇 头。 家瑛悄悄问她:“是不是叫前头那个折腾怕了?”荣女子先是红了脸,然后眼 里一包泪,啥话不说抱着孩子默默走了。家瑛以后也不好再多劝。 后院女人说:“这么年轻,我怕她熬不往。八成还没缓过劲儿。你看她那腰, 还有屁股,哪一样不招人。”家瑛嬉笑着说:“她招你了?”后院女人一咧嘴。 “可惜我不是男人。我要是男人,早叫她闲不住了。” 皮蛋二次回来,正遇上荣女子被圆木砸了脚,大脚趾粉碎性骨折。医生给裹了 石膏,让休息两个月。这一休息,吃水就成了问题。那时茅山已经有好几个自来水 供应站。水房样式大致一样:一间只有一人高的小房子,正面开一小窗,窗户下伸 出一段粗大的铁管。条件好些的居民,吃水都在这里买,二分钱一张水票,可以换 一担水。蛤蟆皮死后,荣女子一直去河里挑水吃。现在受了伤,荣女子想找个人送 水。 家瑛说:“一桶水一分钱,你花那个冤枉钱干啥。皮蛋正好回来,叫他每天给 你带两担不就有了。”荣女子说:“皮蛋回来是客,咋好意思叫他挑水。”家瑛说 :“你这一伤,就是茅厕里嗑瓜子——出的多,进的少。能省,还不省几个。” 谁知跟皮蛋一说,皮蛋老大不高兴。“我在乡下快累趴了,说是回来歇两天, 你还跟我揽活儿。”家瑛说:“小娃勤,爱死人。人家有难了,伸手帮一下还惹出 你这多话。”皮蛋说:“给她挑水,她又不管饭。”家瑛数落道:“你就惦着吃, 事还没做,嘴先上前了。” 第一天挑水,叫后院女人看见了,笑着跟荣女子说:“哎哟,这下可好,白拣 个儿子,干脆收他做了干儿子多好。”荣女子笑着说:“我可没这个福分。”后院 女人又问皮蛋:“这次回来要住多久?” 皮蛋本来就不想挑水,又听见她们拿自己说事,心里不高兴,随口答了句: “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荣女子家的水缸可以装四担八桶水,挑满一缸水可以管两天的吃用。头一天把 水缸挑满,荣女子给皮蛋留了两个蒸馍。皮蛋稀罕得不敢接。荣女子说:“你要不 吃我的东西,我也不要你挑水了。”皮蛋这才悄悄接了,趁屋里没人,独自享用了。 这两个馍馍一下子把挑水变成了一件快乐的事。到挑第三缸水时,皮蛋也该走 了。皮蛋说:“我替你把水缸淘淘吧,你这口缸像是有半年没淘了。”荣女子说: “不难为你了,等我脚好了,自己淘。”皮蛋说:“我淘不费事。”他把水缸底下 沉淀的水垢刷洗干净,用清水涮了好几遍。 淘水缸是个下力的活儿,皮蛋累得腰酸背痛,可是心里却很快乐。淘完水缸, 他又挑了四担水把它注满。 荣女子招招手让他进屋歇会儿,皮蛋一边说不必,一边就要走。荣女子急得想 伸手拉他,脚跟不上劲儿,差点跌一跤,说:“我腿脚不好,你别让我摔着。”皮 蛋只好随她进屋。 一进去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横架着两根炸得蓬松焦黄的油条。皮 蛋的喉头不争气地动了一下。荣女子说:“这是我专门替你买的,你快吃了。”皮 蛋嘴里说:“我不吃。”眼睛却盯在上面拔不出来。荣女子用一根筷子把油条串在 一起递给他,说:“你要不在这儿吃,就拿回去吃。”说着就把油条往皮蛋手里塞。 家瑛和孩子们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屋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皮蛋把两根 油条吃下去,心里泛起一丝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这丝情绪弄得他在屋里坐不住, 就跑到街上闲逛,一直逛到天黑回来。进屋家瑛就骂:“月亮还没出来,你回来干 啥?接着逛,逛累了,有王母娘娘管饭。”皮蛋不理她,呼呼噜噜吃下三碗青菜糊 糊,脚也不洗,钻进房里睡觉去了。 走的那天,皮蛋把荣女子家的水缸挑得平了缸沿儿。 转眼又到了春节。皮蛋再回来时,蹿高了半个头,完全长成一个强壮的小伙子。 两只肩膀宽宽的,大臂肌肉隆起,胸前两块肌肉像倒扣过来的两片瓦。他到后院去 上厕所,后院女人大呼小叫道:“哎哟,皮蛋又长高了。今年怕有小二十了吧?就 是脸黑点,要不婶子给你说个漂亮媳妇。”家瑛在一边儿回敬她:“脸黑咋啦?黑 人家中宝,白人惹胡糙。女人脸白好看,男人要那么白干吗?” 皮蛋看见荣女子站在自家门口,赶紧一低头,匆匆从她身边蹿过去。从厕所出 来,见荣女子还在门前站着,就莫名地有些心慌,像被人追着似的急忙走开。荣女 子跟家瑛说:“皮蛋真长成大人了。”家瑛说:“长得高有啥用,会吃不会做,穿 衣服还费布。” 腊月二十三的晚上,北门坡广场放电影《 地道战 》。因为是在露天,需要 等到天黑才能放映。但要想看得清楚,又必须很早扛着板凳去占位置。这样看一场 电影,往往就要在硬板凳上耐心地等上三四个钟头。皮蛋因为没事,下午四点多钟 就扛了板凳出门。刚到街门口,遇到荣女子,笑着跟他说:“皮蛋,帮我也占个地 方,到时候我跟你妈一起来。”皮蛋点点头,荣女子就到后院把自家板凳扛出来交 给他。最近有个复员军人对荣女子追得很厉害,托了不少人来说,荣女子还没有给 个回话。 离电影开场半个小时,家瑛和荣女子才领着孩子匆匆赶过来。皮蛋注意到,荣 女子刚洗了澡,平时梳成盘髻的头发散披下来,像一蓬熊熊燃烧着的黑色火焰,这 团火焰骤然之间把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点燃了。荣女子的女儿也洗得干干净净,她们 两个身上,有着同一种香皂的气味。 两条板凳一条线摆着。家瑛坐在两个女儿中间。她出门前刚和人吵了架,这会 儿依然怒气未消,坐在板凳上自言自语在骂:“孬种,跟我玩花狸鼠。谁不知道她 那点事儿。不漏好房,不倒好墙。你身上不臭,蚊子也不会叮你。”皮蛋猜不出又 是谁惹了家瑛。大姑娘嫌家瑛声音太大,羞恼地压低声制止她:“妈,人又不在这 儿,你骂了有谁听。”家瑛较真说:“她不在咋了?她不在还有她的祖宗在上,我 骂给她祖宗听。”皮蛋坐在一边儿不管不问。他知道除非母亲自己骂累了,尽兴了, 心里的气消了,才会偃旗息鼓,否则谁也拦不住她。况且这会儿他一门心思全放在 荣女子身上,无暇顾及其他。 家瑛和荣女子各提了个小烘炉,里面燃着板炭火,放在腿底下取暖。腊月的夜 晚是很冷的。两个烘炉让看电影的人坐得很挤,谁都想离火近些。皮蛋和荣女子之 间坐着她的女儿。皮蛋心里又害怕,又暗藏着一种甜蜜的冲动。荣女子成了他眼里 一根刺,扎得难受,却拔不出来。直到放完《 新闻简报 》,开始放正片《 地 道战 》,家瑛的说骂才渐渐收声。 这部片子,皮蛋已经看过无数遍,情节的发展几乎可以横流倒背。四合的天幕 上,有无数星星在闪烁。随着夜风,从荣女子身上飘过来的一阵阵气息,令他神不 守舍。 下放的集体户住了十几个知青,男多女少。一间旧仓库改的宿舍,男的住前面, 女的住后面。中间一道单土坯墙,夜晚熄了灯,住在前面的男生就屏住呼吸听墙那 边女生的动静。有两个男生谙事早,躺在床上唾沫横飞地讲述哪些女生是瘪的,哪 些女生屁股大,易于生养。皮蛋像听天书一样。 小时候他经常去骡马大店找家瑛,见过骡子和马的生殖器,触目惊心地垂在肚 子下面。有一次到家义那儿玩,看见隔壁住的两个武汉知青正在吃香肠,蒸熟的香 肠红黑油亮地饱胀着。皮蛋从来没见过这东西。见她们用叉子叉了毫无惧色地往嘴 里塞,突然说了句:“你们吃的是鸡巴。” 那两个知青正是十七八的年纪,被皮蛋这句话羞得满脸绯红,厌恶地冲他喊道 :“出去,出去。这么小的年纪也学会耍流氓了。” 这件事儿她们没好意思跟家义说,皮蛋后来也再不敢到她们屋去。可是亲眼目 睹的情景,却困扰了他很长时间。 为了表示自己对性知识不是完全懵懂无知,皮蛋把这件事当传奇一样讲出来。 谁知同伴听了哈哈大笑,都装出一副老辣的样子,弄得他更加无地自容。 他开始频繁地做那种梦。梦中的女子,刚开始模糊,后来就隐隐绰绰地总像是 荣女子的面貌。在梦里,他做着清醒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醒过来,身下总是湿乎 乎一片。那东西一旦沾在床上,就再也别想洗去。他偷看过同屋的床单,好几个都 像他一样,污渍斑斑。他似乎突然明白了男生总是不喜欢叠被子的原因。他既苦恼, 又疑惑,不知道荣女子为什么会频繁地以性偶像的角色在梦中出现。 原来回家,他确实像家瑛说的,是为了吃几顿饱饭。可这次回来,他的目的变 得不确定了,似乎是为了肚子,又似乎不是。究竟为了什么,意识中很有些模糊。 他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也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体。越不明白,反而越执着。梦中两 个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不断地在他眼前闪现,激发着他的欲望。 银幕上,画外男声正在念白: 烟是有毒的,绝不能放进一丝一缕。 可是,一条毒蛇已经进入他的内心,顽强地盘旋着不肯离去。毒蛇喷射出的火 焰,在他结实的腰间烧灼着,使他的身体常常处于一种难以抑制的亢奋状态。 他正在幻想中痴迷着,偌大的广场上一片沮丧之声响起。胶片烧了,银幕上出 现一大块黄色的、气球状的东西。放映机边上的电灯亮了,放映员接胶片需要很长 时间。人们开始嘁嘁喳喳地闲聊。家瑛两手就着火,扫兴地说:“骡子尻的,回回 看电影闹这经。等看完了,都要到半夜五更半,简直糟蹋瞌睡。” 荣女子拿一根旧筷子拨着火,说道:“我带了点蚕豆,慢慢嚼着磨时间。”她 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蚕豆,侧着身子递过去。都给过了,最后掏了一把递给皮蛋。皮 蛋去接时,两人的手碰在一起。荣女子淡淡地,什么反应也没有。皮蛋却像触了电 一样,浑身一麻,腰肢间那团火又忽一下燃起来。 家瑛嚼了两颗豆子,说:“我这牙口不行,还是你们吃吧。”伸手又把豆子递 给皮蛋。她因为抽烟太早,孩子又养得多,牙坏得厉害。张开嘴,黑的是黑的,白 的也成了黑的。牙疼起来,无钱买药,就坐着干号。一条街的人都能听见她骂鬼神, 骂祖宗。 荣女子一边嚼豆子,一边和皮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问:“皮蛋,你们在 乡里能吃饱不?”皮蛋不知怎么说了句假话:“能吃饱。”话声刚落,家瑛那边儿 接茬了:“吃饱个屁。吃饱了回来还跟饿老鼠一样。”皮蛋在黑暗中窘得红了脸, 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恼恨,怨怪家瑛不该多嘴。荣女子说:“下力的人能吃饭,皮 蛋干活可下力了。”家瑛说:“他干活下力?我咋从没见过?我就看见他吃饭下力。” 皮蛋眼睛盯着电影机跟前吊的那只大灯泡,听见荣女子轻声笑起来。幸好电影很快 开映,大家都噤了声不再说话。 电影散场,皮蛋把两条板凳摞起来扛在肩上。荣女子争抢着说:“这咋行?我 自己来,自己来。”家瑛拦住她说:“叫他扛。一身力气不用做啥。”皮蛋扛了板 凳飞快走在前面,听见荣女子在后面跟家瑛说:“皮蛋往后会疼人。” 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七了,院里的孩子们都放了寒假,大人却还在上工。皮蛋每 次到后院去上厕所,都见荣女子的门上上着锁,她的小女儿就在家瑛这边和几个孩 子玩。皮蛋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谁都没有意会,唯独后院女人看出来了。看出来却 不张扬,只等皮蛋从面前走过时,拿眼睛笑笑地瞟着他,直看得皮蛋心里发虚。出 出进进地,总是尽量避着她。她若到屋里来和家瑛闲聊,皮蛋心里就惴惴不安,害 怕她在家瑛面前说些什么。 家瑛她们的板车队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放假。现在过年跟往常不同,没有吃 的可忙,讲究的人家扫灰除尘,用报纸重新糊墙,糊顶棚,不讲究的连这些都省了。 家瑛为过年,预备了四五斤花生和两斤蚕豆,炒熟了给孩子们当零食。荣女子给家 瑛送了一双纳得细密的鞋垫儿,上面还绣了花。家瑛客气说:“你留了自己穿呗。” 荣女子说:“我是比着你的脚做的,我穿小了。”家瑛问:“那个复员军人的事咋 样了?你还没给人家回话?”荣女子说:“我怕他不待见孩子。”家瑛说:“后爹 总比后妈强。依我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荣女子说:“再说吧。” 三天年很快到了。初二那天,家瑛要几个孩子去给家义和家慧拜年,家义给了 皮蛋一块压岁钱。皮蛋花三分钱在街上买了一根长甘蔗,拿回来给了荣女子的女儿。 那孩子因为年三十晚上洗澡着了凉,一直病恹恹的。荣女子守着她,哪儿也不能去。 荣女子说:“皮蛋,过年你妈也没给你做新衣裳。”皮蛋窘迫地说:“我都大人了, 还穿啥新衣裳。”荣女子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再大,在你妈跟前不还是小孩 儿。”皮蛋觉得荣女子说自己是小孩儿,对自己是个伤害。他在屋里没站一会儿就 出来了。荣女子抓了把炒葵花子塞给他。 初四那天,家慧叫魏昊来请家瑛一家过去吃饭。皮蛋说:“我不想去。”家瑛 骂他:“你个狗肉不上秤的东西。”非要他去。魏昊也说:“去呗。我妈蒸了白米 饭。”家瑛这下更有理由让他去了。皮蛋却任她俩怎么劝说都无动于衷。 正僵持着,荣女子急匆匆跑进来说:“汪姐,我孩子烧得说胡话了,你快去替 我看看。”家瑛随她过去看了看,说:“这么在屋里拖着不成,得送医院。”荣女 子抽泣着开始抹眼泪。家瑛问:“是不是手头没钱?”荣女子说:“有。”家瑛说 :“有就赶紧去,叫皮蛋给你搭把手。”把皮蛋叫过来,跟他说:“反正吃饭你不 愿去,就帮荣女子把孩子送医院看病去。”荣女子说:“我一个人就行了。”家瑛 说:“叫他替你抱。”交代完,就领着另几个孩子往家慧那儿去了。 到医院打了针,皮蛋又帮荣女子抱着孩子回来。医生怕孩子惊厥抽搐,在退烧 药里加了镇静剂,孩子到家一直昏昏沉沉睡着不醒。院子里也有人家在请客,劝菜 请酒的声音能够听得很清晰。街上时不时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咚叭一响,咚叭又一 响。 荣女子说:“皮蛋,真对不住,大过年的还拖累你往医院跑。”皮蛋不会说客 气话,吭哧半天,说道:“反正我也没事。” 荣女子把杯子烫烫,冲了一杯糖水,用一根竹筷在杯子里搅动着。皮蛋听见筷 子碰着杯沿发出轻灵的声音。搅完了,荣女子很自然地把搅过糖水的筷子放在嘴里 一吮。这个动作,在皮蛋的意识里,带着一种强烈的色情意味,莫名地激起他的性 欲。他感到那团火又开始燃烧。他的身体一下子亢奋起来。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 到恐惧和羞耻,逃跑似的从荣女子屋里快步走出来。听见荣女子在后面叫:“把水 喝了再走。” 他跑到厕所,解开裤子,里面已经湿了一大块。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苦恼却 丝毫没有减弱。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皮蛋赶紧蹲下,装做大便。来人是要小解,哗 哗一阵水响,又出去了。皮蛋等脚步声远了,才起身提了裤子。裤裆里又凉又湿, 感觉很不舒服。 临近天黑,家瑛跟几个孩子回来了,进门就问:“荣女子的孩子好些没?”皮 蛋说:“打过针了。”家瑛找出烟来抽着,说:“你四姨问你咋不去吃饭。”皮蛋 不吱声。家瑛问:“你为啥不去你四姨那儿?”皮蛋自然不便说出是因为有某种东 西牵扯了自己,他很聪明地敷衍说:“四姨够穷的了,你们还这么多人去吃。”家 瑛鼻子里嗤一声,说道:“你倒学会体谅人了。你妈也穷,你咋从来不知道体谅你 妈?”皮蛋说:“我咋不体谅你了?”家瑛说:“你要体谅我,今天就该去吃这个 饭。”皮蛋弄不清她这话的意思,也不去接茬。 家瑛自顾自说:“看着二十大几的人,一天到晚心里不装事。”她在家慧那儿 吃饭,看见魏昊文静勤快,就更加恼恨皮蛋的麻木。抽完一支烟,她站起来说: “我去看看孩子咋样了。”皮蛋知道她是去荣女子那儿,心里不知怎么就狂跳起来。 初五是家义请吃饭的日子,皮蛋这回没敢说不去。但是吃完饭,别的人都还坐 着没走,皮蛋就跑了。每条街上都有卖甘蔗的人,地上到处是枯白的甘蔗叶子和嚼 过的像锯末似的甘蔗渣。过年,孩子们手里一毛两毛的压岁钱都花在了吃甘蔗上。 皮蛋挑了一根粗直的甘蔗,一边啃着,一边往家走。甘蔗很甜,像他的心情似的。 进了四合院,他先去后头上厕所,发现院子里有好几家都锁着门,大概也是吃 请去了。后院女人在请客,大人坐了一屋,孩子们则在门外玩纸板,打弹子。 荣女子的房门开了,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看见皮蛋,笑着问他:“你没去吃 请哪?”皮蛋说:“吃完了。”荣女子踌躇了一下,说:“皮蛋,我想再麻烦你一 回。”皮蛋问:“啥事?”荣女子说:“今天都初五了,我得去拜个年。你帮我看 会儿孩子咋样?”皮蛋说:“行哪。”荣女子说:“那我就换了衣服来叫你。” 家瑛住的是临街房,后院儿人要上街,可以走一条仅有一人宽窄的公用通道, 也可以从她的后门进来,穿过房子到街上去。皮蛋正焦灼着,荣女子穿了一身干净 衣服进来,说:“她吃过药,可能要睡一会儿,你帮我听个动静就行了。”皮蛋点 点头,荣女子就走了。 皮蛋在荣女子屋里守了会儿,很是无聊,就东张西望地四处看。这个家很寒酸, 却很洁净。床单是家纺的白粗布,浆洗得板板展展,不像他母亲床上,白床单都成 了铅灰色。床头整整齐齐叠着一摞干净衣服。他的眼睛停在这摞衣服上,犹豫再三, 还是伸手过去,将衣服一件件打开。衣服有荣女子的,也有那孩子的,都是随身替 换的。一件水红色的胸衣,被他翻出来,拿在手里怔怔地看了许久。就是这块薄薄 的东西,包裹着她身上最充满肉欲的地方。那种烧灼似的胀痛的感觉又一次不期而 至。他把胸衣贴在脸上,嗅到一股十分清爽的太阳的香味儿。他忽然想哭,觉得这 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感受。他痴想着,忽然觉得背后有动静。一回头,荣 女子手里撩着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那儿。一时里,两个人都呆了。 皮蛋手忙脚乱地把衣服往床上一丢,站起来就往外跑。荣女子侧过身,一只手 撩起门帘,让他过去。皮蛋却在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一把将她抱住了。 荣女子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门帘落下来,将他们罩住。皮蛋两只手乱抓,却 一直不得要领。荣女子顽强地做着反抗。孩子睡在屋里,门外又人来人往,她顾忌 着不敢出声。 皮蛋被她的沉默鼓起勇气,两只手更放肆地动作起来。荣女子轻声说:“你要 再这样,我就喊人了。”皮蛋的手像扎了刺一样抖了一下,可是他好不容易把日思 夜想的东西抓在手里了,轻易不想撒手。 荣女子的棉袄钉的是盘扣,根本撕扯不开。皮蛋摸索着去解她的裤带。荣女子 一手护着裤子,另一只手抵挡着皮蛋再继续深入。皮蛋在癫狂的相持中,瞥见荣女 子满眼是泪。他把荣女子抵在门框上,身体紧压着她。 荣女子喊着:“你会把我们俩都害了!”她的声音像叹气似的细微,却充满恐 惧。皮蛋害怕她的声音,他用嘴去堵她的嘴。荣女子躲闪着,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死命咬下去。 皮蛋痛得忍不住哎哟轻唤了一声,可是另一手的动作反而更坚定执着。荣女子 松开口,紧绷的身体渐渐软下来,用呻吟一样的语调说:“皮蛋,你这是在作孽!” 皮蛋感觉到被自己搂在怀里的躯体,开始变得像自己一样,成了一团燃着的炭 火。他的欲望和勇气,都在这种热度里被鼓励和强化了。 就在外屋,两膝支撑着冰冷的泥地,皮蛋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地方,那样让人 迷恋和疯狂的地方。他的身体在荣女子的身体里,一波一波地舒展开去,变成了一 片轻轻的羽毛,飞出这个狭窄嘈杂的大杂院,飞向自由高远的天空。他看见荣女子 那张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脸,被迷乱的激情、恐惧、犯罪感扭曲得变了形,红红地 泛着光。不期而至的快感使皮蛋本能地轻叹了一声。 荣女子头发凌乱,呓语一般地唤道:“皮蛋,你好可怜!”皮蛋把荣女子身上 最丰满的地方压在身下,觉得自己即便以前可怜,现在却是一点也不可怜了。他喘 息着沉醉在那片甜蜜的沼泽里不愿离开。 屋里孩子懵懵懂懂喊了声“妈妈”,皮蛋惊慌地站起来,草草系了裤子跑出去。 院里的孩子还在闹着,后院女人屋里酒喝得正酣。皮蛋听见他们喊:“再来一盅, 再来一盅。一年就这一回。” 他跑回家里,惊魂甫定地坐在床上,身体的胀裂感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平静。 只是手腕上荣女子咬的地方火辣辣地在疼,还有膝盖也在隐隐作痛。他把袖子捋上 来,看到手腕上有一圈细细的齿印,像戴了只手表。他怔怔地坐着,看着天井上那 片狭小的天空,觉得心情上有些东西和从前起了变化。他进入了一个女人,破解了 一直困惑、苦恼着自己的最大秘密,体味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他的生命也因此似乎 附加了某些新的内容,这使他在兴奋之余又莫名地有些伤感。 在他蒙昧混沌的感情世界里,荣女子既是一个情人,又是一个母亲。他身上某 种飘泊的东西在这儿找到了归宿,可他又觉得这个归宿是奇异和怪诞的。 他从家里跑出去,像一个梦游的人,在外面无目的地逛了一天。待街上家家木 板壁后都亮起灯光时,他才晃悠回来。一家人端着碗正围桌吃饭。 家瑛一见他就数落开了:“你脚上踩的是不是风火轮?咋硬是不愿意落屋?一 天看不见人影,到吃饭的时候回来了。我前辈子是该你了还是咋的?”皮蛋习惯了 她这样出口成章的奚落,也不理他,自己到厨房盛了一碗饭,在陶罐里夹了一筷子 酱豆,坐在一边吃着。家瑛敲着碗喊:“也不来吃菜?”因为过年,桌上有一盘豆 腐干炒肉,还有一盘炒萝卜丝,一碗腌菜。 吃了饭,皮蛋不敢到后面去,在屋里晃来晃去地坐不下来,一直挨到各种声息 都静了,才去后面上了趟厕所。荣女子屋里已熄了灯,窗棂后面是一个无声无息的 世界。 有了第一次美妙的体验,皮蛋焦灼地期待着下一次的来临。他像一只野兽,蛰 伏着等待机会。可是荣女子的女儿已经好了,四处都是人声。每一个人都带着两只 眼睛,皮蛋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他巴望着荣女子再被圆木砸伤脚,她的女儿再生 病,可是任何变故都没有发生,他的假期已经到了。 同一个知青点的男伴来约他上路。家瑛说:“说回就回,说走就走,跟个急脚 鬼似的。想叫你在屋里帮两天忙,算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皮蛋回来她总是骂,一 说要走,心里又空落落的,十分地不忍。她看上了魏昊,想说给皮蛋做媳妇,可试 探了几次,家慧都不长不短的,她也没好挑明。不知为什么,她在心里对魏学贤有 几分打悚。她觉得,在魏学贤眼里,皮蛋不会是个合适的女婿人选。 皮蛋下次回来,大杂院儿已经不见了荣女子和她女儿,从她门里出进的是几个 陌生人。大姑娘告诉他,荣女子嫁了那个复员军人,搬出去了。 皮蛋问:“搬哪儿了?”大姑娘说:“好远,离城有十几里地。”皮蛋又问: “她回来过吗?”大姑娘摇头说:“没有,妈为这还说她忘恩负义呢。” 皮蛋怅然地怀着心事,虽然为自己焦渴的身体苦恼,却再没敢跟人打听荣女子 的新住址。再后来,又听说荣女子生了儿子,早产,不足月,却有七斤多重。复员 军人很高兴,因为他家是三代单传。这消息使皮蛋无端地有些失落。 多少年后,当他已经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才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知道自己的 长子实际姓着别人的姓氏。这时他的心里已经一点浪漫也没了,他甚至不曾想过去 见一见那个孩子。他只是纳闷:过去读的那些外国小说,只要是私生子,几乎无一 例外地都是一生下地就夭折了。为什么他见到的私生子,却个个长得这样皮实,像 草籽一样,沾土就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