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巫,神明与百姓沟通的重要管道。 神灵不会直接面对百姓,当百姓有所求时,就必须透过被神灵附身或赐与神力 的巫蚬,来向神明祈求。而祈求的方式有许多种,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放风声说以 舞蹈之姿来为西门恩祈福,是她白痴笨蛋。 「早知道用符箓、用言咒都比跳舞好!」祝八气喘如牛地说道:「若不是大姊 当年就是以祈福舞的方式让他好上几天,我……可恶!莫非是那西门笑怀疑咱们, 故意要咱们当著众人的面前好辨真伪?」 「有心说这个,不如好好地跳,祝十五,不是那样跳,没有这麽慢!」祝十哼 著祝氏一族特有的调子,停下脚步,瞪著祝十五道:「你的身手比八姊还不如。」 「我……」祝十五抓抓乱乱翘的头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西门恩。 他明明是个病人,却硬要出来瞧她们练舞,吩咐阿碧推他到亭内最佳的视野处, 可是,他的身子禁得起外头的太阳吗?不知不觉,心神有一半被他偷偷分了去。 他仿佛注意到她在偷看他,原本死灰的脸庞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脸红地转回,却发现祝八在放肆地打量他。 「他在监视我们?」 「监视?他不是吧。」 「不是?那快要死的人拖著病骨来瞧咱们做什麽?」祝八虽胖,但长相极为可 爱,圆圆的大眼黑白分明,她瞧见西门恩唤来丫鬟,不知在吩咐什麽。该不会那丫 发去通报西门笑,说她们其实根本跳得很烂,一点也不像是祈福舞吧?「你到底是 怎麽跟他说的?」 「我说,咱们太久没跳了,所以需要练习。」祝十五说道。 「那就是你让他起疑心了?」 「他不疑心的。」 祝十五想起他跟西门笑谈过後回房,没有像一开始的震惊排斥。这几日的相处 也十分客气,待她算是极好,这就像是书上写的「相敬如宾」吧? 只是觉得……好像缺了什麽一样? 「你喜欢他吧?」祝八忽地凑上圆圆胖胖的脸。 「什……什麽?」她的脸微红。 「喜欢西门恩啊?你到底喜欢他了没?」 「我……我怎麽会喜欢他呢?」她略嫌结巴。 祝八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恼道:「说得也是。要你在短短几天内,喜 欢上他这种病死人,还真难。这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说长相,都病入膏盲了,就 算貌似潘安,谁也不知道;家财又随时都会被那些义兄弟夺走,谁会喜欢这种男人? 可是,你一定要喜欢上他,知道吗?喜欢上他了,就让他死在你的血里,谁也只当 他病死,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的!」 祝十五微红的脸忽地罩上一层薄薄的怨气,嘴巴掀了掀,却始终没有说出想说 的话来。 「我会杀死他的。」祝十开口:「等我摸透了该有的步骤,由我来咒杀。」 微怒的光芒刹那闪过祝十五的眸里,身侧已成拳。 「你以为普通人能像大姊一样当巫女吗?」祝八泼冷水道,忽见丫鬟向她们走 来,她立刻闭上嘴。 「少奶奶,少爷请您跟亲家姐姐们进亭里消消暑,用些凉糕再练舞。」 祝十五还来不及反应,祝八圆眼已闪闪发亮,态度立刻大转变。 「妹婿好细心,祝十五,你真是嫁了个好夫婿呢。」她的声音提得高高的,跟 著祝十五往凉亭走。 「你真会见风转舵。」祝六压低声音。 「这是为未来铺路。」祝八几乎只用唇形说:「既然祝十五没法子在祈福舞前 解决他,也没法子跳好十妹编的舞,那只有一个办法。」 「一个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天降神灵附她身了,还会有什麽办法? 「我去打听过了,这年头骗人的巫师不少,要学神灵附身跳舞,必先舍掉自我, 我都备好药了,保证那天她吃了,精神狂乱,任何东西在她眼里都不是人了,连她 自己都不是了,自然不会跳得拖拖拉拉的。」 祝六与祝十愣住不语。骄傲的祝氏一族竟要沦落到这种地步? 进了凉亭,西门思敏锐地发现祝十五神情不太自然,他伸出手,她立刻走到他 身边握住,紧紧地。 是出了什麽问题吗?他不动声色,对著祝八她们微微一笑: 「你们跳了一上午,必是累了,我吩咐丫鬟端来梅汁,喝了解暑。对了,八姐, 我听十五说,你做的包子是一流的,可惜我不宜食,不然真要好好尝尝八姐的手艺, 我特地吩咐下头的去府外街上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锦记包子,你尝尝看,味道合不 合?」 祝八双眼一亮,显然他此举正好切中她的要害,不再理会他们,直接扑向石桌。 西门恩原要再说话,忽觉手指头开始遭人玩弄起来,他面不改色,反手紧握住 那不规矩的小手,请祝六她们自便,让阿碧取来梅子汁後,才转头瞧向坐在轮椅身 边避开她姊妹视线的十五。 她已经开始咬起他可怜的手臂来了。 「十五。」他柔声说道:「你要咬随你,不过在那之前,先喝点东西,好不好?」 想答不好,却知自己没有任性的本钱,她心中好恼,一听祝八提他短命、提他 不好,她的脑中就产生恨恨的情绪 「十五?」 她抬起脸来,面容微怨地对上他温和的笑颜。 他的笑,是对著她的,她一个人的。 祝八说他长得像鬼一样的丑,可是入她眼的,却是他的笑,其它的,她再也看 不见了。 心中被点燃的一把丑陋的小小火苗,被他的笑容慢慢地浇熄。她盯著他的笑, 缓缓低头再咬一口,白皙见骨的薄皮立刻露出淡淡的牙印来。 「你真瘦,咬得不过瘾。」 西门恩削瘦的脸庞抹上淡红,不及反应,便听见身後的惊喘,只得低声说道: 「我努力养胖,让你咬。」 她闻言,才绽出笑容来。 「十五,你在做什麽?」祝八本想窃听他们的谈话,一靠近,也顾不得吃了一 半的包子,大叫:「你要肚子饿,有东西吃啊,干嘛去咬妹婿的手?」想吃西门恩 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啊! 「我没饿。」祝十五撇开脸不看她。 祝八微微一楞,忽觉她的反应有异。以前她说什麽,祝十五只有听,不敢反驳, 眼下这种反应是摆明故意给她难堪,还是有心在玩诡计? 西门恩拉紧十五的手,笑道: 「八姑娘,我瞧你们跳祈福舞,跳得挺顺利的。」不动声色地改变凉亭内的气 氛。 「是……是啊,是挺顺利的。」还好这病鬼看不出来。「主跳是祝十五,呵呵 呵,因为她是主要的巫女嘛,那一天咱们会穿上法衣、戴上面具——」 「面具?」是了,就是当年十五戴著那个鬼面具。西门恩看了祝氏姊妹一眼, 迟疑了下,问道:「我记得祝氏一族的姑娘们在外人面前都戴著面具,除非……除 非有意许终生,才会露出面貌来,当年令姊的确是戴著面具而来,你们——」 祝八等僵硬了下,祝六冷淡说道: 「陈年旧规,不提也罢。」 「是啊!」祝八笑嘻嘻地说道:「咱们家大姊跟祝氏一族的老头儿们都是老式 的人,走进城还戴著面具,那只会引人非议吧。若真的要嫁给第一个见著我面的人, 我想想,呵呵,那不是要我嫁给一出祝氏一族就瞧见的乞丐吗?谁肯啊!瞧,祝十 五一出族,瞧见的是谁?是老头子,对不对?可她嫁的是你啊!」 西门恩微笑以对,也不提起他才是第一个真正瞧见十五面貌的男子,只说道: 「八姐说得是。十五,你推我回房,好吗?我有些累了。阿碧,你在这里伺候八姐 她们……八姐,你们练舞虽练得顺,但我的命可要靠你们这场舞保住,为了确保没 有万一,也许你们愿意上书斋去瞧一瞧?」 「书斋?」 「西门家的书斋虽不比南京聂家藏书七、八万册,但我自幼病痛缠身,无法动 弹,家兄便为我四处寻书,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书斋中与巫有关的书册不少,也许 亲家姐姐们想去瞧一瞧?」 「巫术的书我读得可不少。」祝十突然说道。 西门恩身子已然有些不舒服,仍笑道:「若要论绝版书,西门家也不少。阿碧, 亲家姐姐若有意,待会儿你就带她们上书斋走一遭。十五,推我回房吧。」 十五见他脸色已是极差,还要强打精神,赶紧推著轮椅下凉亭。 太阳有些大,晒得他费力地以袖袍遮面,微微喘气起来。 「是不是很难受?」她担心地问。 「还好……」 「我背你,好不好?」用背的比较快。 即使有些难受了,西门恩仍是笑了一声,轻声说道:「我虽是离死不远的病骨, 但凭你,还背不起我来。」 离死不远这四字听起来真刺耳,她心里微恼,说道: 「我嫁给你,不是要看著你死的。」 「十五……」她对他的生死,真是看重。他暗叹,说道:「你刚来西门家,不 知我病况有多严重,但,既然你名分上目前暂是我的妻子……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 我今年二十三,每个看过我的大夫都说,我最多不过弱冠,如今我已多活三年,再 活多久谁都算不准,我不知道大哥是怎麽骗你的,但……若有一天,我走了,大哥 已答允我,你要另行改嫁、要留在西门府里生活,他都不能干涉;就算你要赶你的 姊妹们走,你不用出面,只要暗示他,他自然会杜绝任何的纠缠。」 连她跟祝八她们之间有嫌隙,他都瞧出些端倪来,可见他的心有多细。她心里 闷极,不能也不敢告诉他,他快要死,全是因为祝氏一族长年的诅咒,她不想见他 死啊! 不想不想, 第一次见人死,是祝二。冰冷的尸体被埋在土里,她被驱赶不准上山,怕祝二 的魂魄难以归天,可是她偷看见了。 祝氏一族没有棺木盖身的习惯,祝二冷冷僵硬的脸,慢慢被黄土一把一把地覆 住,直到不见了,那时,她觉得那就叫死人。 一个死掉的人,不会说话、不会动了,更不会用奇异的眼神一直望著她。 後来,死人一个接著一个,她已经习惯了。当姊姊死时,她好失望,为什麽一 个被族人当作是神的巫女,也会死? 每个人都在哭,每个人都在哀号,每个人都说姊姊是巫女,魂归之处必是天上 天,而她……只是集了所有怨恨的躯壳,所以是恶灵,所以注定死後下地府—— 那……他呢? 他何辜?只因身为西门家的人,就惨遭诅咒加身。人又这麽好,死了之後必跟 姊姊一样飞上天……那他们就永远再无相见之日了! 「十五?」即使胸口疼得紧,也发现她的异样了。他转过身,已用尽全身力气 了。 「我讨厌你说死!」 「十五?」她背著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美丽的脸孔好像有些 模糊。 「就算是她们说要你死,我也不想!」 「她们是谁?」胸口闷得紧,连呼吸也开始顺不过来了。这是他的病,他知道, 但为什麽她也在喘气? 「我讨厌她们!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也不喜欢我,却要你死!我嫁给你,并不 是要你死!」 是祝八她们?要他死?为什麽? 疑惑盘旋在脑际,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在逆光之间,瞧见了她模糊的脸孔变得 有些狰狞,他心一跳,想起她说过一生气就会化为鬼。 「十五!」他用力喊道。 冰凉的触感让有些恍神的祝十五微微回过神,低头瞧见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啊,是他的温度,为什麽这麽冰? 「恩弟!」远远地,西门笑就瞧见他俩停在大太阳中间。他快步走来,喊道: 「怎麽不回房或找避阴处……恩弟?」长年照顾西门恩,不会不知道他此刻的状况。 快步已变狂奔,对著十五喊道:「快去差人请大夫来!」他手脚飞快,已抱起 孱弱的西门恩来。「放手啊!」不放祝十五,怎麽回房?怎麽请大夫?怎麽救人啊? 西门恩摇摇头,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祝十五,像要让她确确实实地听见他说话。 直到她的瞳仁里映出他的身影来,她才颤动了一下。 「听……听见我说话了吗?」他喘气道,像跑了百来里都不止,豆大的汗一直 冒出白白的薄皮上。 「恩弟!」天啊,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每一口气对他们这些兄弟来说有多珍贵? 「十五,你说,你一生气就会变鬼……」视线有些模糊了,如果他晕了过去, 会不会在这一次就结束了他看世间的所有机会了?思及此,就算十五开始变得专注, 他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人世间唯一的浮木。「你听著,每一个人,都会 有变成鬼的时候……」 她愣了下。恶灵不只有她?她还有同伴? 「绝对……并非只有你,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鬼……」西门恩缓缓松了手,十 五翻手要握住,西门笑却已经狂奔起来。 她追上前几步,呆呆的。冰凉的温度不见了,她低头看著腕间的红印子,难以 想像人的体温是这麽地冰冷,就像那一年她偷摸姊姊的尸体,硬硬的、冷冷的,像 是冬天的雪。 「还待在那里做什麽?去找大夫啊!」西门笑怒叫。 她一震,脱口:「是啊!找大夫!」 她不想他死!死了就见不著他的笑!她不要他变死人,不要那张脸变得冰冷僵 硬,最後被黄土掩去—— 思及此,她的双腿开始有所动作。 从小到大,她没有跑过。不敢跑步,怕弄伤自己,怕一流血,就有人伤亡,现 在她顾不了那麽多了! 祝八、祝十谁死都好,就是不要他死! 她想起他的笑……他是唯一一个,她送花就笑的男子,胸口的疼痛让她恨不得 保住他的命。 死人,不适合他!不适合他! 她踉踉跄跄地,差点跌了跤。她们一点都不了解她跳得慢吞吞的原因,每跨一 步之前总要犹豫一下,怕一落脚踩滑了,受了伤,她们会受伤啊! 脚滑了一下,背先著地,让她疼得龇牙咧嘴,勉强爬起来,好像听见祝八的声 音在尖叫。 她不理,继续往前跑去。 如果说,在这世上的人都要死,独留一人,她会选那个唯一一个对她伸出双手 的男人,其他的人,都去死吧!即使在血缘上是姊妹、即使相处了几年,但,是她 们先推开她的花、她的手,怨不得人。 这个想法……慢慢地在她心中产生,却没有任何的罪恶感。 原来,她真的就像是她们说的,躯壳里充满了族里反咒下所产生的所有怨恨啊! ***** 夏天的夜,有些些的风,风中却带著一点的热度。 这种热度正适合他,不算热,反而有些暖和。 淡淡的薰香让他难得舒服地翻了一下身子。身子有些疲累,像被狠狠地折腾过, 他轻咳一声,随即警觉地闭上嘴。 他差点忘了,这几天还有一个共睡一床的小妻子—— 小妻子啊……原本没有什麽真实感,但她睡觉会抱人,他本想叫兄长再安排一 张屏榻在房里,但後而一想,叫她睡在屏榻上,依她翻来翻去的身子必会掉下,只 能任她睡在内侧,然後半夜爬上……抱上他的身体。 他从来不知自己枯乾的身体能让人这麽著迷,让她连睡著也满足地在发笑…… 他心里微微讶异了下,终於明白为何在暖和的夜里竟突然清醒过来。 他的怀里空空的,一点体温也没有。 他吃力地张开眼,床的内侧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明明入了夜,她到哪 儿去了? 他想翻身坐起,却发现体力差到身子好沉,根本爬坐不起来,蓦地回想起自昏 厥过去的刹那,还以为真是解脱了。 「原来……我还活著啊……」他抚上自己枯瘦的脸,竟摸到嘴角含笑。「我在 笑?为什麽?」因为自己还活著? 以往在生死之间跑来跑去,每次清醒过来,心里并没有任何惊喜的感觉,就算 是生死有命,有时也觉得醒过来的身子沉重到让他不如解脱吧。这一次,却让他心 里有极淡的喜悦。 为了……十五吗? 「西门笑?」半掩的窗外传来声音,是十五的。 这麽晚了,她在外头做什麽? 笑大哥也在? 「嘘,恩弟还在睡吗?」 「嗯。」 西门恩深吸口气,慢慢地、费尽力气地爬坐起来。 「这麽晚了……你在跳舞?」 「是啊,这叫祈福舞,能保健康平安的。」 「多亏你了……咳,不是我怀疑你,十五,你真的有办法让恩弟恢复健康吗?」 窗外,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低语:「我尽量。」 「我也不奢求,只要他别在生死边缘游走,只要能偶尔让他走出府外,西门家 上下就感激涕零了。」 西门恩拉过床幔,气喘如牛地下床,听见西门笑说道: 「等跳完祈福舞後,我会安排你见见府里其他兄弟,义弟——就是西门义,当 年他也是被捡回来的兄弟,他现在在内地,正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想见见恩弟的媳 妇儿。」 「你们都没有独占家产的意思吗?」 西门笑微微笑道:「独占家产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在府里,我虽名为当家,但 真龙是恩弟、在商场上玩狠手段的是义弟,我要独占家产,只怕还得花很多的功夫 去防人,太累了,我做不来。」 好不容易走到窗边的西门恩,赶紧扶住墙,止住晕厥的感觉後,从半掩的窗往 外瞧,正好瞧见笑大哥正对十五在微笑。 笑,本就没有什麽不对,但十五一直抬脸望著他的笑。 「你在对我笑吗?」 同样的问题让西门恩忽地一窒,胸口邑郁起来。 「是啊,怎麽了?」西门笑不知她的心结,心想自己的笑容真这麽好看?为何 一直痴痴望著他的笑。「我不进去打扰恩弟的休息了。你也别弄得太累,後天吉时 的祈福舞就拜托你了……对了,听说祝八她们中午受了点伤,那时光忙著恩弟的病, 直到入夜我才知道这事。」 听阿碧说起时,他还当阿碧在说笑话,好好的一个人在吃包子时,突然噎到, 到处找水时,撞到柱子,结果祝六、祝十去拉她时,被她沉重的体重拖下阶梯,结 果就三人双双受了点伤。 「她们受伤是家常便饭,没关系的。」 见她一直望著自己的笑,就算是再粗线条的人也觉得不妥。西门笑温声说道: 「那我就告辞了。恩弟还有劳你照顾了。」 他离去之後,她又望著他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走回石桌前,藉著月光 与夜明珠的光芒,翻看记载巫术的书籍,喃喃重复上头的话,再戴上属於她的鬼面 具。 在半夜色的笼罩里,十足得像真鬼人身。她自言自语道: 「姊姊说,我永远也没有办法为人祈福。」 因为她是恶灵,体内有太多的怨恨,所以她无法祈福。以前她相信,现在她想 试看看,至少姊姊常跟别人说,心诚则灵,她心诚,应该就能灵验。 神明,不会不公平的。 她只看过姊姊跳过祈福舞,连学都没有学过,要在几天内学会有点勉强,就算 学会了、跳得完美了,能不能真向神明祈福,都是一个未知数。 她小心翼翼地握起剑来,嘴里低哼著调子,慢慢套上舞步。 夜明珠照在剑上的闪光,让西门恩瞧出那是一把真剑,心里微惊!真剑易伤, 祈福舞的确有时为求逼真,用上真刀实剑,但他知她们根本不行,早就谈好用假刀 假剑,做做样子蒙了过去便是,她的真剑是打哪儿来的? 她的舞姿很慢,一眼就看出她根本没有学过舞,西门恩胆战心惊地看著她舞弄 著剑,未见她的脸貌,却知鬼面具下的脸孔十分地认真。 他想开口阻止她,话滚到唇边,却被她美丽的身姿给迷惑。她跳得很差,但举 手投足间充满了妖艳之姿,她的双足逐渐跳快,与白天他所见的舞蹈完全不同。 她在跳什麽? 长辫被打散,一头不黑的长发随舞飞起,舞姿从生涩变流畅,瞧起来有些鬼魅, 尤其她面罩鬼面,似鬼已近八分了,再跳下去,他怕不妥。 「十五!」出於直觉,他大喊,惊动那舞得极快的身影。 「谁?」她回身,从面具下传出迷离的声音,像两人同时发出,随即,她一震, 连退两步,一直喘著气。 「十五?」 十五卸下面具,惊喜地望著他。 「你醒了?」她丢了长剑,奔到窗前,眉梢眼角都是笑:「我还当你会睡到天 亮呢!」 西门恩目不转睛地望著她。她竟连汗都不流,与白天那迟缓的样子完全不同。 方才,是发生了什麽事? 「怎麽啦?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不……你刚才,在跳舞?」 她点点头。「我跳得好不好?跟白天不太一样,对不对?我觉得,我好像抓住 味道了,多亏你的书,我从祝十那儿拿来一本看,真的帮我好多。」 那真的是祈福舞吗? 他的视线从她喜悦的脸上落在那张鬼面具上。「这面具,给我瞧一瞧,好不好?」 原要答声好,後来想起姊姊的叮咛。她摇摇头。「姊姊说,每个人都有一个面 具,这是我的,不能让人碰的,一碰就失了灵,会不准的。」 让人碰就失灵?可是,明明小时候他就碰过啊,怎麽不像失灵的样子?小时候 她戴过这面具,当时只觉过大,而且戴在小孩子的脸上,很有趣,但方才……却惊 得他心神好不宁。 现在,她戴著这面具,就像第二张脸,再也不觉有异; 「对了,我煎著药。大夫说,等你醒来,就要喝的。」她将面具先放在窗棂上, 转身跑去小炉上端药、倒药汁。 他讶道:「你不知我何时醒来,如何煎药?」目光没落在她身上,反而一直盯 著那鬼面具瞧。 「那简单,我多拿了几帖药,煎乾了,你没醒那也算了,重煎一帖就是了。」 那不是说,她要守著一整夜了吗? 「大夫说,药喝了还得多休息几天,别再像今天一样,被热气给薰著了。这大 夫看起来好老喔,老得都让我怀疑他怎能帮你看病呢。」 「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大夫。城里头,多的是老大夫,他们为人治病了大半生, 所学所懂的绝非年轻人可以追上的。」 目光仍是不移那鬼面具。面具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一张颇富角彩的面具而已,一 点儿也不像是刚才见她戴上时,那种心里惊艳又打突的感觉。心里蓦地浮起她的话 来—— 她说,这鬼面具不能碰的,一碰就失了准,再也不灵了。 他的确是碰过,但毕竟已是久远之事了。如果,他再碰一次,她就不会再像方 才那样跳得奇艳的舞姿……像与鬼同舞?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寒毛直立。 对於巫术,他虽不表任何意见,也不愿戳破兄长的期待,但他书读得多,心底 还是多偏向迷信之说;他也知她并非真是巫女,所以心里明白就算她再跳,也是没 有用的,可是方才—— 「真怪,咱们族里没有大夫,都靠姊姊。她是巫女,以巫治病,再也理所当然 不过的了。」 他眯起眼,指腹颤了一下,突然下定决心,枯瘦的手掌覆住那鬼面具。 他的心在暗跳,掌下却没有任何的感觉。在她转身之际,他立刻缩回手,向她 微笑。 她望著他的笑颜,不由得也腼腆一笑,小心地将温热的药碗捧到他唇边。 「我喂你。」 「喂……」他嘴一张,药汁就灌了进来,见她含笑,他只得乖乖喝进口。 「喝完了药,还是休息吧。」 「你呢?」 她抓抓乱乱翘的发稍,想了下说道: 「我再练练,说不定会愈练愈好。」 她要再练?心头又打了个突,他不动声色,露出气弱笑颜明知自己的笑并不迷 人,也不比兄长的笑来得好看,甚至病弱憔悴到连他都有些看不下自己的笑,但她 似乎很迷恋他的笑……应该说,她很喜欢看人笑。 「我虽累,却有些睡不著,你陪我聊聊,好吗?」她果然像著迷似的直盯著自 己的笑。「十五?」 她回过神,露齿一笑:「好啊,我陪你。等你睡了,我再出来练舞。」 他闻言,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正要扶著墙,慢慢地坐在椅上,突然见她拿起面 具,把窗关上。 他瞪著窗子一会儿,听见外头有短暂收拾的声音,随即门被打开,他回头看她 已抱著面具跟书走进来。 「你还是别吹太多风比较好。」她笑道。 「是……是吗?等等,你要做什麽?」 「我扶你上床啊。」 「上……上床?我还不想睡……」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 她硬扶著他上床,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极为单薄的身子,尤其他穿著 白色单衣,几乎完全凸显他的瘦弱,憔悴的双颊有些淡红,这种身子……薄弱到强 风一吹就倒,若是女儿身也罢,但在他这个二十三岁的大男人身上实在是难看,尤 其她一双美目一直不离他……他费力地拉过棉被要盖在自己身上,她却以为他怕冷, 赶紧帮忙拉被盖住他。 随即,她坐在床缘,笑望著他。 「你……」不能避开她好像有些热情的眼眸,不能让她再回头练舞,有个声音 告诉他,在寂静的夜里,她不能与那鬼面具为伍。他只好找话题,柔声说道:「我 还不知道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那儿好不好?」 她偏头想了下,笑道: 「那里都是山、都是溪,不像这里,好多人、好多店、好多奇怪的东西,我第 一次瞧见,真的是吓了好大一跳,原来,城里是长这样的。」 「第一次?」就算她当年太小,忘了他,至少,有人带她入过城,久居数天, 这一点她应会有印象的啊。「你以前没有入过城?」 她摇摇头。「我一直待在族里的。」 西门恩心里暗暗惊讶,思量了一会儿,暂忍下这个疑问,随口问道:「你都跟 著祝八她们住吗?」 她迟疑了下,道: 「我十岁的时候……住的地方不一样,小小的、黑黑的,我以为大家都跟我住 的一样,後来姊姊让我搬进她的房间,跟祝八她们不住在一块。」 小小的?黑黑的?难怪当年她的肤色迹近透明……因为没有阳光?思及此,他 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怎麽老叫她祝八呢?」话才问完,就发现棉被下的手指又开始被一根一根 地抓著玩。 她垂著眸,美丽的脸孔有些稚气,玩了很久之後,才低声说: 「她们不准我喊姊姊,可是,我现在也不稀罕了。」抬起脸,冲他一笑。「因 为,我有你了。」 西门恩原是微楞。他一直以为是姊妹间感情极端不好,才会连名带姓地叫著, 显然还有内情,後来一听「我有你了」,他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她继续玩著他一根一根又瘦又乾的手指,说道: 「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对我笑,从小到大,没人对我笑过,我心里一直惦记 著,不知道为什麽,我一直睡不著,半夜一直想著你的笑,心想这个人一定很好。 後来,她们说要我嫁给你,我虽没有入过城,十几年来都待在族里,可是我很明白 什麽叫成亲,这桩婚事……在你眼里一定很荒唐,莫名其妙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 个有妻子的人。」他张口欲言,她却当作没有看见,像在自言自语。「但对我来说, 意义很重大。那天我一直忘不掉你,忍不住背著她们,偷偷来你这里。送你花,是 咱们族里求婚的表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没有人勉强我,也没人骗我。我想 要你一直对我笑,一直一直,过去我得不到的我都不再等了、也不想要了,我只想 要你。」说到这里,蜜色的脸孔多染一层颜色,小声地说道:「所以,我们做真夫 妻,好不好?」 西门恩的笑忽地敛起,专注地盯著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什麽叫 真夫妻吗?」 她点点头。 交缠的手指有些发烫,不知道是谁的体温遽升。原来……她一直知道这几日的 相敬如宾是出自他有心的隔离。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保有你的清白,等我走了,你若喜欢上其他的男子,要 改嫁也方便。你虽算寡妇,但他知你不经人事,必会多怜惜你几分。」他不出大门, 也知世俗的看法。 玩弄他手指的动作停下,她皱起眉,就在他隐隐觉得她表情不对劲之时,她开 口,表情恢复正经,美丽的眼睛直眨著,顺口编起谎言: 「谁是寡妇?你又没死。祝氏一族虽能改嫁,却没有人改嫁成功过。」 「为什麽?」他脱口问。 「若是相公不幸,当老婆的得抱著他一块被封棺三天,若是三天後,还能活著, 那就随便她了。」 他一惊。「这不是太过残忍吗?」各地风俗民情不一,这种作法根本是活活害 死一条人命。 她摇摇头,开始解起衣服来,露笑说道: 「我觉得很合理啊。」 若让他早知道祝氏一族有这种规定,拼死也不要让她进门,幸而现在她不在族 内,万一他不幸离世,她不用抱著他的尸体闷死在棺木里。思及此,他暗暗松了好 大一口气,回过神,瞧见她罗糯尽褪,露出白色的单衣来,他立刻掉开视线,双颊 微红起来。 她累了,那正好,不用再练舞。这几日她睡床内侧,也不能叫她连衣服都不要 脱。 正值夏日,她怕他吹风受凉,门窗都关得紧,床幔都放下了,她穿著外衣睡自 然会热昏……他只能目不斜视,就算半夜抱住他可怜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乱瞄。 「你……」声音有些沙哑,眼角忽地瞥见连白色单衣也落了地。他一窒,连头 也不敢抬,低喊:「十五,你在做什麽?」 她没回答,棉被里倒是钻进温温的身体,一双藕臂环住他极瘦的腰。 他咬牙:「你别这样。」迫於无奈,怕她滑下床,只得往床的内侧退去,正要 拿身上的棉被挡在两人中间,却见她爬上他的身体。 「十五……我……不行……」没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不行,但病得快死的人, 若还能行房事,那真的是奇闻一桩了。 不顾他的抗议,她拉开他的单衣,露出很瘦弱的胸膛,硬将自己的肌肤熨贴上 去,他的肋骨弄得她有些疼,体温也有些冰凉,但就是觉得这样的温度是她最喜欢 的。 她抬起脸,露齿一笑。 「什麽清白?现在就算没有了吧?姊姊曾说过,巫术可以影响一个人的意志、 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决定,世间上没有再比它强的咒术了。对我来说,你的笑,就是 咒术,让我心里住了一个你,不要走,好不好?」不他回话,她的脸颊靠著他的左 胸,听著他微弱的心跳声,双臂紧紧环住他,小声说道:「走了,我又剩一个人了。 如果你想要,我愿意把天下间所有的花都找来送你,所以,你的笑容不要走,好不 好?我一直在想,来到南京城遇见你的笑,我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挣脱出来,这个世 界的颜色变得好亮;如果没有你陪著我,那我又是一个人了……我会努力跳祈福舞 的,我要让你健康起来,如果……如果真的有万一……就算不身在族里,我也会进 去的,三天、四天,我都待……」 心弦一震,动容得连身子也微颤起来。西门恩原要斥责她在说浑话,几天的相 处能让她生死与共?这是哪儿来的感情?是她年纪太小,还是另有它因? 话滚到唇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啊,放话出 来,是存心想要陪他一块死吗? 死有什麽好? 死了,她再也看不见这大千世界,就算是下辈子也不见得会再相遇……啊,他 竟然也开始信起轮回了? 轻颤的掌心慢慢地抚上她软细的翘发,她像小猫一样蜷在他胸前,含笑地合上 眼眸。 数度想要张嘴说话,却不知该说什麽,半晌,他才叹息,低声说道: 「十五,咱们改天再好好谈。」陪他枉死又有什麽意义?「你先躺好,这样不 好睡。」 「人的体温相触……好舒服……」 他微楞了下,再低喊几声,才发现她就这样抱著他睡著了。 良久,他才自言自语: 「你这不是在逼我许下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承诺吗?」 -------- 书拟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