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雨 向丹林赶回江州时,下了一整个白天的雨,到黄昏就住了,却仍是阴阴的。 难得如此凉快。莫如叫妹妹出来散散心、透透气。 他找到一个电话亭,喊出翠瑶,想先带着她去吃一顿好的,奢侈一把。 所谓的奢侈,不过是进了路边的小饭馆,要了两大碗牛肉拉面。 这是他第一次自作主张,在饭馆里改善,向丹林有点兴奋和心疼。 翠瑶不像他那样,拨了一半的面出来,给他吃,他则将牛肉挑出来,要给她, 翠瑶直说好了,我不要,可吃不下。丹林却让她多吃,这些天她一定憋坏了、烤干 了。 翠瑶嘟嘟嘴。 二人吃得香,聊得痛快,不觉天色慢慢黑下来。 结完账,他们上了大街,他提议去逛逛夜市,求学三年,他还没怎么玩过呢。 二人走上一条人行道,见隔不远就摆有几盆鲜花。从四处涌上街头的人也越来 越多,许多手上都有锣鼓,排着散漫的队形在敲打、说笑。 他们很是惊奇,一打听才知道艺术节就在明天,会有正式的开幕式庆典活动, 市里鼓动大家今晚上都出来,为明天的庆典预热。 他们觉得能够躬逢盛典总胜于闷在屋子里,便随了人潮往前涌,去城墙根下看 彩灯。 刮起了风,人声鼎沸,声音里满含湿气。 走不到一半,突然轰隆声滚滚传来,但见四门礼炮齐炸,半空儿罩了金灿灿的 雪花,缓缓下降,顷刻便一一熄灭。 一炮未完,数炮又起,争奇斗艳,礼花纷落,哗哗而下,全城都笼罩在了亮丽 的色彩中,宛似白昼。有的人甚至爬上高楼,站在楼顶上张开双臂,跳着脚喊。 翠瑶、丹林毕竟是孩子,一时忘忧,也瞧得色舞眉飞。 听身边有人发言,说现在恰好九点,今晚的礼花会放一刻钟,明天还要长,文 艺汇演前十分钟,结束后再有半小时,单这礼花钱,几大千万啊! 丹林心头一跳,他倒没想打这种东西原来也费钱。随口问:这钱都是谁出? 上头拨呗-- 讲话者扭头一见,问他话的原来是个小年轻,一句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他们不肉疼? 肉疼?!傻了吧?又不是掏自己腰包,还能风光呢,换了我,我会把它搞得更 热闹! 说时,那人已神往心驰。丹林再想说什么,却已无词。 放炮恰也达到高潮。 夜空如铁锅,里面烧着一锅子稀粥,上方跳动点点粥水豆子,豆子纷纷炸响、 迸裂、溅飞,雾浪蒸腾," 哧哧" 声响成海的震撼、怒吼、咆哮,空中似有千万辆 大马力的卡车压走,又像有一支坦克大军过境,到最后,连那只大锅的锅底儿都给 炸得稀巴烂了,碎乱乱撒了一地。 丹林欣喜之余,总觉哪里出了问题。 会是哪里呢? 他扭过头,若有了所见:看看这灯光,这马路,这花花草草,这一切的一切, 全是钞票啊!多少穷人走投无路,撞破脑袋,榨尽骨髓,硬是把嘴头上本已少得可 怜的一点口粮抠下,交了税,充了公,按着人头平摊着集了资,才盖上这高楼,栽 种这花木,围起这栏杆,修建这马路…… 它们和他相关又无关--它们是在他之外的。 他明白,自己这类人本质上不过是辉煌之下的那种穷人;如果穷是一种痛的话, 那么他就是贴在璀璨边际的肮脏膏药。膏药是毫无知觉的,说不清何时才能沾染一 份灿烂与光霞。 此一刻,他这膏药,是被炮火打穿击碎了,成了星星点点的火花,被夜空吸干。 她现在也定是仰头观望着天吧? 丹林一下儿想起了她--想起了佳苓。 不知怎么的,他见过的女孩子多得可以装它几十列火车皮,唯一留在心头的, 却是这最后所见的那位,虽然他们仅一起在上海待过几天! 人怪也不怪? 为什么我念念不忘的会是她呢?这里的千朵万朵,也抵不过那一朵! 你别看它们都朝着天飞,刹那间把积蓄一生的能量发放,出足风头,其实它们 都碎了,碎成遍地零飞的落红,任随风,任随雨,把自己带走,带往天涯海角。 佳苓,我只求能和你同在一座城市里呼吸,便就满足了--我配不上你啊!我怎 能配得上你呢…… 回头再看,翠瑶也仰了头,沉浸在一种微醉的状态里,他不禁又是怜惜,又是 疼爱了。 这几天,妹子一定没有休息好!回宿舍去吧,别累着她。其他事,可以等到明 天再说。 爸爸哥哥的事,他暂时还不想告诉她。他尚未想好该怎么说。他怕她不能承受。 便临时应急,撒谎说家里一切都正常,人家没找到她,退还了彩礼,让她别操心, 什么事一挺,慢慢缓过来,也就罢了。 不过,在心里他还是担心的,担心那家人该不会哪一天忽然找过来。 不如找找她的班主任!只有他们才能保护她! 拿定主意后,丹林真正轻松了一些,带着翠瑶回了宿舍,和她睡在一屋里的两 张床上,随便说起了话。 他愿意这样躺在床上,悄悄想一点自己的心思。到如今,他的心思多半倒和佳 苓连在了一起,只是将妹妹撂在一旁,心中不忍。 翠瑶开始也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致,她只想听哥哥说。 丹林补充了一些家里的生活细节,都那么微不足道,并没有引起翠瑶的疑心, 待她戒备稍加放松,立即感叹起男女之事,显得那样突兀。 他苦笑道:有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你说说男人为什么非得找个女人结婚不可 呢?亲人之间还不能通婚!嘿,这就带来了麻烦、恩怨,好比三角债。 翠瑶对这个话题有了独特的体验,被它逗起来,长长地吐气,说她实在不甘心, 女人就该当窝囊吗?人这辈子实在都被这一身臭皮囊拖累了,上了镣铐、铁锁、牢 笼,生生世世走不出一寸,注定要为它当牛做马,满足它,怕它受热着凉,为它变 节、说谎。 做人怎么会这样的渺小、可怜、遭罪! 丹林听她说得这么不堪,有了惊心动魄的感觉,怕她再往下会把一切都看破了, 忙说反正没什么事,我还是讲个笑话给你听吧。 翠瑶一听,忙叫他快讲。 小时候他们同床时,翠瑶若在外受了欺负,心情不好,丹林总是说一两则笑话 或故事来逗她。现在他刚刚提出来,果真她已迫不及待。 丹林略略想一想,说:" 文革" 的时候,经常开那种批斗会。有一次某个人的 爸爸被抓上台批判。大会结束时,主持人要那人高呼口号,和他爸爸划清界限,他 冲到台前,振臂高喊:" 打倒我爹!打倒我爹!" 台下的人也跟着呼:" 打倒我爹! 打倒我爹!" 后来这个" 我爹" 下放去了农村,接受改造。一天他正在田间劳动, 忽然发现一头驴子在偷吃麦子,可他既不认识驴子,也不认识麦子,急中生智,他 大叫道:" 快来人啦!动物吃掉了植物吖!" 翠瑶哎哟着,笑翻在床上,不住揉肚子。 丹林待她笑够,本不想再说,她却不肯,仍要他说,可早着呢,还有点热,睡 不着。 丹林便讲起了学校里流传的笑话。说有一年新生入学,需要军训,军训结束前 接受女校长检阅。校长来到队列前喊:" 同学们好!" 大家喊:" 校长好!" 校长 又喊:" 同学们辛苦了!" 大家喊:" 为人民服务!" 没想到校长突生怜惜之心, 再喊:" 同学们晒黑了!" 新生顿时语塞,因为按照惯例,训练时只有上两句的对 答,最后那一句却是校长临时加上的,同学们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时,王小在 队列里大声答道:" 校长更黑!" 同学们大笑。从此校长开始刁难起王小,上课时 老爱提问他,让他出洋相。一次校长问王小:""蜜蜂给花园增加了生气" ,这句话 是什么意思?" 王小回答说:" 因为蜜蜂总爱偷偷地采花,所以花儿生了气!" 大 家笑起来。王小辩解道:" 难道不对吗?要是花儿不生气,那下一句又哪里来的" 鲜花怒放" 呢?" 校长再问他:你说说青蛙和癞蛤蟆的区别。" 王小想了想,说: " 青蛙是那种不思进取的保守派,老爱坐井观天;而癞蛤蟆却是个革新派,整天想 着吃天鹅肉。" 同学们哈哈大笑。校长生了气,觉得他要么是耍贫,要么是弱智, 便问他今年多大啦,哪一天的生日。他说:" 五月初五。" 校长再问:" 哪一年? " 王小说:" 每一年。" 校长火了,质问他:" 根据地理老师反映,就你一个人没 有完成世界地图的绘图作业,是不是?为什么完不成?!" 王小低下头来,回答说 :" 我怕我画的地图,会改变世界。" 校长拿他实在没脾气,之后不再教他们那个 班。有一天,王小初中时的同学过来,王小领他参观他们宿舍。王小指着路左边的 宿舍楼说:" 这里是女生区,我们都叫它织女星。" 又指着路右边的宿舍楼说:" 那边是男生区,我们叫它牛郎星。" 再指指脚下的路说:" 这条路就叫银河路。" 这时,他看见校长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忙悄悄拉同学快走,说:" 那位是我们的王 母娘娘!" 翠瑶" 咯咯" 着,笑呛了气,咳着要他再讲几个长点的。 丹林笑道:那就讲一个移动公司老总上厕所的故事。那一天他刚走到厕所门口, 想直接跑进去,看厕所的大婶喊住他,问他是干什么的。" 我是移动公司的老总, 现在内急,想上厕所。""你不知道现在干什么都要收费?""行,多少钱?""进去五 毛,出来三毛。" 大婶看着他说。" 什么,出来也要收费?" 老总瞪大了眼睛,想 想公司收的手机费,打出去六毛,打进来也是六毛,他又想通了,连忙付了钱。" 大便还是小便?" 大婶捏着他的钱问。" 大便,你快点。""嗯,你需要办理套餐吗? 如果你一次性付五十元,可以给你优惠,你可以来这里大便两百次。" 大婶说。" 别说了,我先进去,马上出来付钱。" 老总冲进去后,选择了最后一个坑位,爽了 好久,走出来。" 先生,您选择的是八号坑位,很吉利,得付选号费五毛钱。你在 里面的时候,并没有说不要选择放音乐,所以每次收费六毛钱。另外,你在里面共 蹲了十五分零三秒,前一分钟按每分钟五毛计费,后面的则按每分钟四毛计费,不 足一分钟按一分钟计费。此外,由于你的排泄量占用了我们的下水道带宽,所以请 你另外按包月付出费用五十元。最后,你可以通过小孔看到进厕所的其他人,请付 来人显示费一块钱。" 老总目瞪口呆,拿出信用卡,随她去刷。" 先生,我们这里 不刷卡,你总共要付五十九元钱,如果逾期不交,按每日千分之三的费用计算滞纳 金,我方不再另行通知,等积累到一千元时,我方将通过法律手段催缴。" 大婶刚 说完,老总" 扑通" 一声,倒在了小便池里。他迷迷糊糊地说:" 还有没有王法了? " 大婶敲敲手上的手机说:" 手机收费是这规矩,今天你落在我的地盘儿上,也得 守守我的规矩!" 他们会心地笑起来。丹林接着又讲了一个印度的故事。 据说当初上帝屈华希里到人间来创造女人的时候,缺少材料,材料全在制造男 人时用光了。女人怎么制造呢?他想了许多天,有了主意。这就是收集月亮的圆, 瓜藤的曲线,藤须的黏贴,草的娉婷,芦苇的纤弱,花的鲜艳,叶的轻佻,象牙的 锥形,鹿的瞥视,日光的愉快,云朵的抽咽,风的无常,野兔的懦怯,孔雀的浮华, 鹦鹉胸膛的柔顺,钻石的坚固,老虎的残忍,火的热灼,雪的无情,喜鹊的饶舌, 鸽子的谈情,鹭鸶的虚伪,牡鸭的忠顺……他把所有这一切非实质性的东西合起来, 造成了女人,然后送给男人。没几天,男人找他抱怨道:" 主啊,上次你送给我的 那个动物,让我的生活遭到很大的不幸--她不停地嚼舌头,不让我有一时安静,每 一刻都要我照顾,并且是极其懒惰,还动不动就哭,我忍受不了啊,大好的光阴都 为她虚耗掉了,现在把她送还给你吧。" 上帝点点头收下。没到一个星期,男人又 回来了,他说:" 主啊,自从撇去那个动物后,我感觉生活寂寞死了!我记得她时 常为我唱歌、跳舞,从她的眼角里望我,和我一起玩,黏着我。她的笑声就是音乐, 看上去很美,抚摸起来很柔顺。少了她我不行啊,你还给我吧!" 上帝点点头,把 女人又赐给男人。过了三天,男人又来诉苦:" 主啊,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总 之,我得出一个结论:她带给我的烦恼,实在多于愉悦。快快快,你把她收了去吧! " 上帝不耐烦,说:" 你给我滚吧,我不收!" 男人道:" 可我没法儿和她在一起 生活啊!""没有了她,你也不能生活!" 上帝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男人站在那 里想:真真糟糕,我既不能同她在一块儿过,没有她又不能生活,我该怎么办呢? 丹林说完,翠瑶一开始还在笑,此时早已不作声。 怎么了?是不是不好?丹林问。 不是!翠瑶哽咽起来,我如果找到上帝就好了!那样我会对他说,我不要这种 可恶的男人,你把他收回去吧! 丹林没料到妹妹会有这等心思,连忙下床,轻轻拍着她的头哄她。 等她静下来,他再躺下时,挺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哈欠,翠瑶跟着打 起哈欠,丹林随口说是自己传染给她的,并告诉她,不跟着打哈欠的人那才可怕, 是属于那种心肠硬、近似冷酷的人,这些人不善于设身处地地替别人着想,做事不 讲策略,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相反,像你这样容易受人感染的人,则属于善良、 敏感、容易动情,能博得别人好感的。 翠瑶不信,说他们家的人都太善了,善人有什么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这世道还是恶一点好。 丹林想起来于百器上门寻衅的事,叹了一口气,让她睡,自己也困了。 翠瑶本就细弱,她只要有丹林在身边,就什么都不去多想了。并且,她的学业 似乎进入了正常轨道,有好几个男人在为自己操心,她有了独自的秘密,不能告诉 丹林的秘密,将来再说也不迟的秘密。渐渐的,她的身子开始发软,眼皮发沉,困 乏压过一切,她悄然滑入梦乡。 丹林听见她平静的呼吸声,兀自没有睡着。 他如何睡得着呢? 哎,爸爸竟然这么丢手走了,怎能和妹子讲呢?她会有负担的! 不说,不说! 妹子是不能再回去朝着火炕里跳的!最不济,等我考出去,就带上她,让她在 那边一边打工一边念补习班,有一个安全的落脚地,回头再高考。 实在不行,也可以叫她先去北京找叔叔,避一避? 就这样吧。反正考上大学前,她别回去了。--妈妈那边好打发,就是那个什么 于百器,混账!妈也得躲一躲。 躲到什么时候呢?翠瑶万一不能考大学怎办?和她班主任商议一下,明天就去! 想着想着,丹林又一次想起佳苓--现在,她也该熟睡了,正做着好梦! 想过我吗?梦到我吗?--不好,我莫不是害了相思病!怎么得了? 忘了她吧!你不过是那只癞蛤蟆,总想着吃天鹅肉,回头来白白叫人家嘲笑, 那时候你就无地自容了!--就这样吗?真的忍心这样舍掉她吗? 丹林辗转反侧,最后一切又会落在佳苓身上,仿佛远航的舰艇,游遍七大洲四 大洋,绕一圈又返回港口。心潮起伏,不亚于太平洋上刮飓风,刮得他晕头转向, 不得不命令自己快快睡,可是越着急越难安眠,他自骂一声没出息,不自禁地流出 泪来。 白天有人在面前,他决不会流泪。和翠瑶一样,由于贫困,他自小就要强,即 使站在父亲的灵位前,这泪也只是在眼眶里打转。但人在夜阑人静时最为软弱,最 无设防,一点痛都会狠狠地刺入心的深处,锥得心中一阵阵隐隐发酸,没有泪也会 流出来数行。何况他是在如此的苦境之下呢? 他的心在抽动,胸中回旋起股股酸流,酸流漫上鼻腔,便成为痛之源、泪之源, 而泪水涟涟,又便如心中积郁的毒汁被酸流逼出体外,身子便随了毒汁的排放在一 点点升腾,松软地畅人心怀,宛似柳絮儿轻轻飘腾,飏飞于九天--飞吧,飞吧,我 的灵,我的魂,你不属于滚滚红尘!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