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时红日初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千万张嘴呼出的白气和汽车乳白里透出 淡蓝的尾气混杂在一起,浮尘一般淡淡地盘恒在大街上。 一行人来到魏楞的父亲魏虎家的巷口。秀秀见魏虎正匆匆地迎面走来,惊得低 声呀了一声,这一行人就明白了。三舅急忙迎上去笑着问:“亲家,这是去哪呀?” 魏虎茫然:“亲家?······”三舅:“秀秀是你家的媳妇,我是秀秀的三舅, 咱们能不是亲家吗?”魏虎一听见秀秀这名字,就想起什么似的在人群里扫见了秀 秀,责备地盯着她:“刚才小龙打过电话来让我过去照看他爸,说他爸喝醉了没人 照看,他上学去了。这是咋回事?”三舅:“我们就是来说魏楞的事的。走吧,家 里说,外面不方便。”众人会意,一齐裹拥着莫名其妙的魏虎进了他家的院,魏虎 才感到有点儿胁迫的意思,不由得恼道:“你们这是干嘛?”就硬站住不走了。三 舅笑:“亲家,你不能把亲家晾在院子里吧?这于礼数不合呀。咱进屋说。”魏虎 无奈,只得被众人拥进了家里。 大家匆匆坐定后,一片风要起。云要涌的静寂轰隆隆地淹没了他们。 魏虎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同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的三舅,宛如两个 对峙的拳师。 三舅猛不防一拳直扑魏虎的门面:“魏楞昨天晚上喝酒喝死了。” 武侠小说上说,锋利无比的刀子,闪电般砍过人的脖子,人是感觉不到已是身 首异处的。现在的魏虎就是这样,随口问道:“谁死了?喝酒喝死的?”三舅: “是你家的魏楞。”犹如那身首异处的人被推了一下,在脑袋掉下来的那一瞬间, 那人会疑惑:“咦?这是怎么回事?”魏虎张了半天嘴,吐出一句话来:“你瞎说, 你咋知道的?”三舅:“是秀秀告诉我的。”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魏虎一直傻子一样把脑袋转来转去,又像在听,又像在寻找某个人,可分明又 是与己无关的,漫无目得的。三舅说完了,他还是这样。一家人就焦急地看着他, 时间咚咚咚地践踏着大家的心,就像拴在柱子上的烈马挣扎着疯狂地打着圈践踏着 柱子下的青草地。 忽地魏虎惊叫一声:“这么说,魏楞不是喝死的,是被郭秀给活活捂死的!捂 死的!好狠的心呀!好狠的心呀!”就跳起来准确地向郭秀扑过来——这是扑向大 逆不道者的愤怒,是把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让叛逆者在死的过程中深深地为自己 的大逆不道懊悔的愤怒。郭秀惊恐的尖叫声既让他快意无比,又激起了他的凶残— —这是施虐者最惬意的时候——好像将天下抟于股掌之间!可猛然一堵人墙横在了 他面前,他才从如入无人之境中醒过来。一道道怨毒的目光像嗖嗖射来的毒箭,射 得他踉踉跄跄地退回来跌坐在沙发里——施虐者终究是心虚的。 三舅声音低沉,但威力无比:“亲家,在这件事上,不管秀秀有一千条理由, 一万个冤屈,但敌不过魏楞被她捂死了这一现实。人死了不能再活过来,你就为活 着的人动一动菩萨心肠吧!看在秀秀十一年来在你家伏低伏小的份上,看在你的孙 子小龙的份上,你就饶了秀秀吧!在这里,我们全家人给你跪下了!”说着,跪了 下来。一群人也跟着跪了下来。这使惊悸的魏虎又横了起来:“她犯了法,我可没 有本事去左右法,法自然会拉她去顶命的!”三舅:“亲家,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否则世上哪有那么多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偏偏就死了的事呢?只要我们想办法, 皇帝的龙袍咱穿一穿也安然无恙!亲家,咱这地方喝酒喝死的事太多了,谁把这当 一回事呢?当然,你死了儿子一定心疼,我们为了表示歉意,给你安慰费,要多少 你尽管开口。” 在三舅说话期间,魏虎先是骄横地打亮着跪在他脚下的一圈人,但很快地那隐 在屈辱里的跃跃欲试的噬人的淤积了千年的怨恨让他胆战心惊,他生平第一次感到 了仇恨那凶残暴戾野蛮的本性,一不注意就会撞碎象征性的栅栏扑出来行凶的可怕。 这使他浑身战栗,感到了自己老朽无助。他装作沉吟片刻,对三舅说:“这事太重 大了,我作不了主,得和两个儿子商量商量。”三舅沉吟片刻:“行,你给他们打 个电话,让他们来。” 老大机灵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电话前说:“叔,你说电话号码,我给他们打。” 魏虎只得照办了。老大打完电话,顺手拔掉了电话线,又回原处跪下了。 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魏虎泥胎一般闭着眼一动不动,可他脸上风云变幻的红白色暴露了他内心的翻 江倒海——他的内心的确如此,因为踩了一辈子人的他,现在就要被人家踩下去了! 是的,踩人!踩人!是世俗生活从小培养起他来的最大的乐趣之一,因为祖祖辈辈 的人就是这么踩与被踩地走过来的,而且子子孙孙还要这么走下去。因为只有在踩 人中才能感到自己的高贵,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威力,自己的强大——自己是人! 就如同帝王只有在征服中才能证明自己是帝王,人只有扑上去踩倒别人才能证明自 己是人中人;帝王每天看见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臣仆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他每天看 见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人,才能彰显自己的地位——郭秀就是这样的一个在他面前 低眉顺眼的人,不,她不是人,只有把别人收拾成不是人的人才能称之为人。可现 在这个不是人的人竟然弄死了人!你还想活?做梦去吧! 在人类历史上,最凶残的行为就是对造反的奴隶的镇压了,因为奴隶的反抗对 奴隶主来说是最大的羞耻,——是的,是羞耻,不是耻辱1 因为这是被绵羊抄了羊 倌的家的事呀,不但会被别的羊倌笑话死你!你还得乖乖地被别的羊倌去踩,谁让 你连绵羊也驯不服呢?除非你把绵羊整得比别人的绵羊更驯服! 是的,我不能让别人踩住,说我不敢报仇!嘿嘿,给我钱财,那不是如同被别 人打了,人家轻蔑地甩下一沓钱让你去疗伤吗?那更不是让别人往死踩我?——踩 人的人最怕被人踩了。 于是他焦急地等,终于等来了那声院门吱呀推开的声音,犹如困守的孤军终于 听到了一声驰援的炮声;那困守的孤军会不由得一振,静耳聆听,他同样浑身一振 睁圆眼屏气聆听。犹如继之而来的连续的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的炮声让守军欢呼起来 :“是救援我们的炮声!”他也振奋起来:这传向家里来的脚步声是我两个儿子的 呀! 家门哐啷啷被推开了,他的身子一下就挺直了,呼吸急促起来。见两个儿子惊 讶地停在门口,看着半圆形圈着自己跪着的人们转向他们的怪异的脸,他不由得鼻 子一抽,委屈的差点儿流出泪来。但他的意志还能控制住因衰老而脆弱的神经,知 道这不是流泪的时候。他大叫一声:“别进来,快去报警,老二被人家害死了!” 一家人都被惊呆了。不同的是他的两个儿子犹如挨了一闷棍,懵懵懂懂莫名其 妙;跪着的人是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惊慌失措。他见两个儿子瓷着不动,急的 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重心不稳又跌坐在了沙发里,只得再叫一声:“快去!报警!” 这一声却使跪着的人惊醒过来,一跃而起,一拥而上,瓷着的两个儿子任由人们七 手八脚执住动不了了。 三舅叫老大:“快去锁上院门,我咋就忘了这一点了!”这才使魏虎的两个儿 子莫名地惊慌起来,挣扎起来:“放开我们,咋回事!”可哪里挣扎得动。 魏虎老泪纵横,拍着沙发直说完了完了,这使两个儿子大祸临头般地挣的更凶 了。三舅走过来说:“两个侄子不要慌,听我把事情细细说给你们听。你们的父亲 老糊涂了,我们只能和你们说事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后说: “你们不看别的,只看在小龙的份上,认真想一想这件事。要是秀秀死了,小龙就 成了孤儿,你说让他流落街头,于你们的面子不好看,你们收留他吧,现在抚养一 个孩子多费钱,你们的生活也是紧巴巴的,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呢!再说你们真的抚 养小龙长大了,小龙那时就会想:‘那时他们能饶母亲一命,可为什么就不饶呢? ’你们想想,这世上还有比母子更连心的情吗?小龙能不恨你们吗?你们不就给自 己抚养大了个仇人了吗?你俩好好想一想。放开他们。” 在听三舅说话的过程中,魏虎的两个儿子的神情先是由莫名的惊恐蜕变成惊诧, 再变成不相信,都不由得去瞟秀秀。最后都凝重起来。魏虎先是听着,见两个儿子 没有露出愤怒之色,就急了起来,诅天咒地地扰乱三舅的述说,最后喝令两个儿子 别听三舅鬼嚼,你们要是听信了人家的话,老二的冤魂深更半夜一定会拉住你们质 问:“断腕之仇不报,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可猫老了雄不住耗子,人老了雄不住 了儿子,两个儿子没理睬他,听完了三舅的述说,不由得沉思起来。 如果这两个人还年轻,即使三舅说的天花乱坠,即使兄弟之情与父子之情相比 再疏淡了一些,义气和虚荣会使他们为了家庭的面子不顾一切的,可他们现在毕竟 是中年人了,世事操磨的他们的义气和虚荣千疮百孔,很难再鼓起豪情来了。现在 他们看任何问题只关心着利与害,而且是大家庭的利与害他们已不大关心了,关心 的是自身的利与害,因为他们都拉家带口的了,从大家庭中分离出来了,大家庭的 荣辱自然而然与他们隔膜了起来。就如同独立经营的分店,关心的是怎样从总店那 里捞取好处,怎样能少对总店进义务。总店和分店的关系,是介于外人和家人之间 的;成家立业的儿子们和大家庭的关系也是如此。况且在这开放的年代,作父亲的 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左右儿子们的思想了,因为新时代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与父辈们 的思想相比较的参照物,让他们看到了父辈们的思想的陈腐荒谬,也让他们明白了 世上没有绝对的荣辱,只有绝对的利害。所以乍一听老二的死他们只是震惊,怒火 窜了一窜就无力的低伏下去了,即使父亲再煽风点火也不济事。紧接着便盘算开了 这件事与自己的利害关系,而三舅的话引导着他们直接抓住了利害:小龙一旦成了 孤儿,你不拉扯他也不行呀,虽然现在的人不再看重面子了,但面子还是扔不得, 就如同再破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比赤身裸体强。再说······还有安慰费呢!· ·····兄弟俩就这么盘算定了,都想试探对方是怎么想的,低着头眼皮朝对方 一跳一跳的,可都没把目光射向对方,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三舅看明白了,对魏虎的大儿子说:“大侄子,你是咋想的?”大儿子急速地 瞥了三儿子一眼说:“这······”三舅就问三儿子:“三侄子,你是咋想的? 你年轻,脑子活,说说看,说错了也没人怪你,因为你还年轻嘛!”老三就瞅了瞅 大哥,见大哥低眉垂目的,显然是做好了听的准备,就走近大哥说:“大哥,我二 哥的死·····很意外。我很难过。但咱得为他的老婆孩子想一想呀,因为你再 替他想他也不知道了呀!你说死人什么也不知道了,咱替他折腾活人,值得吗?况 且这一折腾,又苦了他的儿子,他真的要地下有知,也会说:‘为了我的儿子,饶 了那罪人吧!’大哥,你看呢?”大哥就坡下驴:“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弟 兄俩不由得看着竖着耳朵焦急地直视着他们的父亲(魏虎耳背),一起心事重重地 走了过去。 魏虎全神贯注地静静地盯着他俩。大儿子抽了几口烟,缓缓地开了口:“爸, 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就依了他们吧!”魏虎的脸剧烈地痉挛起来,眼露四白,半天 骂出一句话来:“你······你帮着别人往自家脸上抹黑呀!人活脸树活皮, 墙头活的一把圪渣泥!被人撕破了脸,你还能活成人了?······”大儿子: “爸,你得为小龙着想呀!他是你的孙子,也是老二现在死不瞑目放心不下的牵挂 呀!”魏虎:“小龙我抚养!老二难道连我这个作老子的也信不过?杀子之仇不报, 我魏虎咋活人呢?好好,你们不顾念兄弟之情的名声会让你们抬不起头来的。你们 走吧,我虽然老了,但还有为子报仇,保住颜面的力气呢!”三儿子又要劝说,魏 虎一瞪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滚!”兄弟俩无奈地退在了一边,一时间家里一 片充满火药味的宁静。 这宁静里母亲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响,郭秀担心地低声叫一声妈。母亲说: “我没事。”就转头看定了魏虎:“亲家,我问你个问题,为什么你这么恨秀秀?” 魏虎眼里精光爆射:“这还用问吗?她和我有杀子之仇!”母亲:“不,我是问在 你儿子死之前,你为什么恨秀秀,她到底对你家做了什么丢脸的事?”魏虎:“她 ······不守妇道!”母亲:“她背着女婿偷汉子了?还是对公婆不孝敬?对 男人不恭敬?对子女不爱护?”魏虎强词夺理:“······她······做 闺女时不检点!”母亲:“她做闺女时不检点丢的是我们娘家的人,与你家何干呢? 该我娘家去调教她,与你家何干呢?再说她的名声坏,你家完全可以不娶她,难道 是她强迫着你家娶了她,才使你家怀恨在心吗?”魏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吭哧了 一会儿,蛮横地说:“嘿!怎么了,她浑身屎尿进了我家,我家怕污染了家风,给 她冲洗,调教她学会讲究卫生——这本该是你们娘家该做的事呀,可我们替你们做 了,你还有什么脸来质问我!”母亲气的说不出话来。老大腾地站起来要扑向魏虎。 母亲使劲摆手制止了他。 于是一家人就死盯着闭目坐在沙发上的魏虎,却见他的眼皮跳的厉害,显然他 是心虚的。 是的,他是心虚的,亲家的这一顿质问,使他忽然认识到他对郭秀充满了恨狠 和怕,而没有仇恨,因为只有屈辱。欺凌。压迫。欺骗等等强者对弱者的蹂躏才能 产生仇恨,而恨是强者因弱者违背了自己的意志。冒犯了自己的尊严产生的,而狠 就是强者让弱者不但要就范,而且要加倍就范的暴力。可压迫蹂躏人的人是不由得 心虚的,因为他感觉到了仇恨的地火,为了防止这地火喷发出来,他就加倍地压。 捂,可越是这样越挤迫那地火,那地火就会喷发出来。他一下明白郭秀杀死魏楞就 是这冒出来的地火,这使他非常害怕!这害怕驱使他产生了更强烈的恨和狠,要彻 底扑灭这地火!不!连根除掉——让郭秀死!——这是所有踩踏别人为乐的人,为 什么最后灭掉了被踩踏者的原因——永灭后患!他现在打定主义就这么熬下去,因 为他知道他们拿他也没办法,时间自然会来解救他的。 果然郭秀他们越来越不安起来,就如同那一锅水,锅下的火越烧越旺,锅里的 水就慢慢地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欢实了。也就是说时间是锅下的火,这家是锅, 而郭秀他们就是锅里的水。时钟当当地敲了十一下,郭秀就再也撑不住气了——儿 子就要放学了,一进门见魏楞还那样躺在地上,就会明白魏楞是死了,之后儿子会 做出什么事来呢?·····啊呀!别往后想了!赶紧想办法,我不想死呀!他要 是能活转来多好呀!······奥,还有一个······魏叶!她一下想起了 在北京工作的小姑子来——她也算我的亲人?······是的!她也算我的亲人! 在魏家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我杀死了她二哥呀?······咳!碰碰运气吧! 她就站起来往出走,大哥不放心地跟到院子里问她去哪里,她就把打算说了。 大哥就陪她去打电话。 郭秀刚娶进魏家时,魏叶还是个读初二的小女孩,正是人云亦云。有样学样的 时候。可郭秀新婚之夜的遭遇,像双手抱着糖罐猛摇一样,将她的整个心灵搅了个 天翻地覆,使正是天真烂漫的她,不由得陷入了成人般的焦虑里。因为善良的天性 使她觉得二嫂就是再坏,也不该得到那么残酷的对待。由这一思考使她不由得观察 思考家乡女人们的生活状况,慢慢看出家乡女人们总是处于无形的监视之下,使得 家乡的女人们时时流露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疑神疑鬼。交头接耳等等见不得阳 光的行止来,她纳闷使她慢慢弄明白了家乡的女人们是附属于男人的。而母亲常常 唠叨的两句话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的媳妇,开口就叫男人的名字,我们到 现在也不敢叫男人的名字呀。现在的媳妇人家一问家里有人吗?家里本来就她一个, 她也回答有人了!我们现在也不敢这样回答,总是说没人。规矩是一天一天坏下去 了!”这使她明白,老一辈的女人不但承认自己的附属地位,而且替男人们维护着 这种附属地位,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而且使她明白,女人对女人的监视挤兑压迫 是最厉害的——奴仆之间是最能互相算计的,只有涂黑了同伴,才能显出自己的清 白来,才能得到主子的宠爱。于是她对自己的命运灰心起来,因为她也是这里的一 个女人呀,她的命运早摆在了那里了,因为这里的女人即使不像二嫂那样会出格, 被男人敲打也是家常便饭,而且自己对此不以为然。可她不敢相信自己将来被敲打 时会不以为然,她也知道那样会遭到更惨的敲打——这太可怕了!除非离开这里。 可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在当时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于是她开始发奋读书,同时和 二嫂暗地里亲密起来,因为她明白二嫂的一生已很难改变了,而二嫂的遭际促使自 己开始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行动——她对二嫂好,即是对二嫂的感激,也是对二嫂 的怜悯,也因此对二哥仇恨起来,继而对助纣为虐的家人仇恨起来。但她的叛逆不 明着表现出来,她知道在这股强大的势力面前自己太渺小了。等她考中大学去了北 京,家乡和北京两相比较才彻底认清了家乡像个封闭的桶,里面的生活是腐旧发馊 发酸荒诞的,家乡人的思想心理是畸形的。她觉得闻一多先生的《死水》最能表达 出家乡的面貌和自己对家乡的态度,因为家乡确实是一潭没有一点儿活水流进来的 死水,而家乡人在那越来越臭的死水里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竟然适应了死水!很多 稀奇古怪的事情,在家乡却是顺理成章的。尤其是二嫂的遭遇,她更觉得冤枉又荒 唐。她现在认为二嫂闺女时的行为是一个女人最烂漫时的梦想和对梦想的追求,自 己现在不也是这样的吗?如果不这样,女人真是白来世一遭了,可家乡把这行径视 为荡妇行径!如果二嫂生活在北京,命运一定是另样的,可这由得她吗?谁能决定 了自己的出生地呢?她开始为改善二嫂的命运行动起来,和二哥吵,和家人吵。她 知道家里人已视她和二嫂是一路货色,可鞭长莫及奈何不了她了,只能以卫道士的 口味哀叹:大地方更是人心不古呀! 这天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她习惯地看了一下电话号码,见是家乡的,不由 得心里一沉,因为家里人没事很少和她通话,更不要说把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了。 她刚接起电话喂了一声,二嫂惊慌的话已冲进了她的耳朵里:“魏叶,你可得救我 呀!”放佛恶狗离二嫂的脖子只有两寸远了。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二嫂,你慢 慢说。”可二嫂语无伦次,她越听越糊涂也越惶恐。正急的要命,话筒里响起一个 男人的声音,说他是郭秀的大哥,替郭秀说清了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希望她能说服 父亲,放郭秀一马。 魏叶的震惊我们可想而知,她开始以为这次是狼逼的羊实在活不下去了,没想 到是羊一头撞死了狼!就像麻醉药过去后伤口开始发痛那样,震惊过后她的心开始 发痛:不管二哥多么混蛋,可毕竟是一母同胞呀!但她不悲痛,因为她与家里人的 隔膜太厚了。一会儿那心痛演化成了疼惜,浸透了她的心:“这是恶行的必然结果, 二哥现在该后悔不听我的话了吧?只是这恶行的惯性太大了:父亲要把二嫂推向死 亡!我该怎么救二嫂呢?”终于话筒里焦急的几乎要哭出来的喘息声使她一激灵: 现在自己是去救燃眉之急,是刻不容缓的!她说:“二嫂。大哥,我这就给我父亲 打电话,你们赶快回到我家去吧。” 大哥拉着郭秀飞快地跑回了魏虎家,刚把电话线接上,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一 接电话,果然是魏叶打来的,就冲魏虎叫:“叔,电话。”魏虎大喜过望:好了, 总算能和外界联系上了,你们就等着瞧吧!就像小孩抢糖般跑过去一接,是女儿的 电话,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哭叫一声:“叶叶呀,你二哥被人家活活给捂死了!呜 呜······”就听女儿说:“爸,我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魏虎 :“这还用问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女儿问:“二嫂死了,小龙怎么办?” 魏虎:“我抚养。”女儿:“你胡闹呀,你今年七十多了,还能活到把小龙抚养成 人的那一天吗?就是你能活到那一天,你的那套教育还不如让小龙自然成长的好。 你就看在小龙的份上,饶了我二嫂吧!”魏虎气得半天才泛上一句话来:“你是个 什么人呀?!你二哥死了你不但不心疼,还替凶手说话!你长的什么心呀!”就要 挂电话,就听话筒里女儿断喝一声:“你敢挂了电话?!”他就被震住了。就听女 儿严正地说:“二嫂要是被抓起来,不管打赢打不赢官司,我都要为二嫂请北京最 好的律师去为二嫂辩护,把电视台的记者也请上,我要把二嫂从一进咱家的门就开 始的非人遭遇通过电视抖落给天下人看,即使保不住二嫂的命,天下人也会说你才 是不受法律制裁的杀了儿子又杀儿媳的凶手!” 魏虎的冷汗冒了出来。这不但是因为他的心虚,更因为小地方的人没见过这么 大的阵势,被唬住了。半天才软弱可怜地抽泣着说:“叶叶呀,你二哥死不瞑目呀! 魏叶:“爸,他会瞑目的,因为他咎由自取,而我二嫂死了才闭不上怨恨的眼睛呀! 她会在半夜直视着你的良心呀!你那时能受得了吗?爸,你们早听我的话,对二嫂 好一点儿,能有这事吗?”魏虎:“她那样的贱货就得那么对待,这是老规矩,否 则不就乱套了吗?”女儿:“爸,你非得我剥出你的原形来才死心呀!你们这些人 之所以维护你们认为的世风,是因为这种维护能让你们践踏别人来树自己的威,来 长自己的光。因为你们认为人的尊严是这样的: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的人越多,自 己越尊严,所以把别人整得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是你们最乐于做的事了,殊不知这 是对整个人的玷污,自己把自己打在了丑类里面了!咳!我跟你说这些你听不懂, 因为这也不全怪你,谁让你生活在那种环境里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 中呀!爸,听我的话,饶了苦命的二嫂吧!” 魏虎虚脱般地挂了电话,梦游一般走到两个儿子面前。大儿子试探的问:“爸, 叶叶的意思是?······”魏虎自言自语:“你们看着办吧,我老了,不中用 了。”大儿子惊喜地:“那你的意思是?”魏虎:“你们看着办吧。”两个儿子互 相看了一眼,大儿子说:“那好吧。三舅。大哥,咱们商量一下怎么蒙住世人的耳 目,只要拖过个一年半载就不怕了,否则这事就缠手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