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裴裴 凌逆终于坐到了我的面前。 还是那间熟悉的茶楼,还是有着格子拉门的日本风情的榻榻米。在这里,他 第一次轻吻我,他的手温柔地穿过我的黑发,说:“我一直渴望有一个长头发的 女友。你的长发多么漆黑柔亮,不曾烫也不曾染,像夜幕下的瀑布,幽暗发光。 我一直渴望有一个你这样的女朋友,天然的长发,苍白的面孔,冷静地外表下蕴 藏狂热的激情,像原始森林的燃烧……” 多么动听的语言! 可是,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主动给我发过信息,更没有到单位来接过 我。当我忍不住给他打电话或发信息,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赌桌上,要不就是和 一帮狐朋狗友寻欢作乐。 “凌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尽量冷静地发问。 “我怎么了?”凌逆微笑着看着我,那笑容依然是亲切的,迷人的,一脸无 辜。 “你,你这么长时间也不和我联系,不是喝酒就是打牌,到底想干什么?” “哦,这有什么错吗?我本就是一个无业游民,我喜欢睡懒觉,喜欢三朋四 友,醉生梦死,难道我有欺骗过你,有过伪装和掩饰吗?如果你喜欢的是一个按 部就班、中规中矩、从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好’男人,你家里不早就有一个了吗? 难道你还想改造我吗?” 我瞠目结舌。 是的,凌逆是本城赫赫有名的浪子,花天酒地、风花雪月、腐朽糜烂本就是 这个男人全部的生活,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他确实也从不曾隐瞒过我。当初他所 吸引我的恰恰也正是这一点,落拓不羁,桀骜不驯。如果他真变成了一个洁身自 好,五毒不沾的“好”男人,他的魅力和个性又何在呢? 可是,他曾经对我那巨大的狂热和激情,如今哪里去了? 我如此质问他。 “那你想怎么样?”凌逆温柔地,不紧不慢地说,“你希望我们的激情冲破 沸点,然后各自冲破家庭的枷锁,打碎两个旧世界,重新建立新世界吗?你可以 离开把你伺候得如同尊贵的女王般的忠心耿耿的好老公吗?就算你离开了,我们 在一起就会好吗?” 我,再一次哑然。 是的,这么多年我依赖沈浩已经依赖成习惯。他就像无味的水,菜里的盐, 当他存在时你丝毫不会在意和重视他的存在,可要没有日子则会没法想象。而且, 凌逆这样的男人,能嫁吗?认识我的时候,他刚与第三任太太结婚半年多,她的 新太太也是本城一个有名的美女,刚嫁给他半年,他便对着另一个女人说,我一 直希望有你这样一个长头发的女友……更不要说他的前任及前前任太太,每一个 人嫁给他最多不出两三年便分道扬镳。那么,我的结局又会好到哪儿去?别说他 从未承诺过离婚娶我,就算有那一天,谁能担保他是否会立即对另一个女人说, 我一直希望有你这样的一个女友。 我傻傻地望着凌逆,感觉自己很蠢、很驴。 凌逆笑着抚弄了我的长发,说:“好了,宝贝儿,别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自寻烦恼了。只享受爱的甜蜜而不去承担痛苦难道不好吗?我说过,你是我认识 的女人里面最聪明的,你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 “怎么做?”我仍然傻乎乎地问,这辈子从没有如此弱智过。 凌逆轻扬眉毛,说:“想见的时候我们就一起享受爱的激情,平时就井水不 犯河水,互不干扰,该怎么过怎么过,好吗?” 我抬起脸来,定定地望着他,这个我爱得撕心裂肺,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 这个我将二十几年的狂热和激情全部奉献的男人。这个时时刻刻在我的心尖尖上, 刺得我发痛的男人。他是天边最闪亮的一颗星,耀眼夺目却遥不可及。可是,曾 经我以为他离我很近很近,近得我睁开眼可以看到,伸出手可以触摸到,张开双 臂可以拥抱到。我以为他是我的,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他的人,我为这个想法 激动得心跳加速,感动得热泪盈眶,满怀对上苍的感恩之心。是的,我知道他声 名狼藉,知道他用情不专,知道他毫无责任心,可是,他对我表现得那么痴情, 那么狂热,那么不顾一切,在我的潜意识里,总暗暗幻想这一次他是真的。只有 这一次他对我是真的。就像罗切斯特先生之于简爱小姐,放任不羁的浪子遇到一 个让他心动的女人,终于回头。可是,他仍是他,他并没有改变,没有。 我不能斥责和质问他任何。对我他从来没有任何欺骗和隐瞒,就连最激情疯 狂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要娶你,要与你共度一生”。我不恨他,我爱 的就是他的风流潇洒,天马行空。如果被一份感情所束缚,被一个女人所驯服, 就不是那个让我着迷疯狂的凌逆了。这就是爱上一个浪子的结局。每一种结果都 是心碎。 可是,如果时光倒流,我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无怨无悔。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绝望而无奈地看着他,这个引领我走进天堂,又把我抛下地狱的男人,他 不是伪君子,他是真小人。我迷恋他,迷恋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不要他对我那 么冷漠,不要他这么快就对我激情减退,可是,我如何伸出手去向他乞讨感情? 我乞讨了,他会给吗? 千百种念头在心中千回百绕。一会儿我想匍匐在他脚下,求他不要离开我, 求他多抽出时间陪我,我可以抛却羞涩,可以抛却自尊,只要能重新获得他的垂 青,我愿意。一会儿我又恨不能狠狠地唾弃他,蔑视他,高傲地毫不迟疑地转身 离开他,比他更加冷酷无情…… 最终,我说:“好吧,听你的。” 坐在出租车上,我的心发冷,冷得彻骨。手机响了,我懒得接,继续响,不 依不饶。我揿下接听键,台长的声音传来:“裴裴吗?刚才戒毒所打电话来,你 弟弟吸毒被抓了,要你赶快送5000块戒毒金。” 什么? 戒毒所在半山腰上,一座孤零零的二层小楼,大门上有铁栅栏,门口有公安 持枪站岗,大约是介于监狱和医院之间。 从1994年开始,凤凰城就成立了戒毒所,我曾经为此做过专题采访。看到那 些吸毒犯青黑的面颊,形销骨立的身形,以及毒瘾发作时的鬼哭狼嚎,真让人不 寒而栗。没想到,裴望,我唯一的弟弟,竟然也堕入了这个魔圈,太可怕了! 母亲和父亲都已经到了。看到我,母亲像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拉住我的手, 唠唠叨叨地念叨:“裴裴呀,你弟弟真可怜。他被人家害了。你弟弟本来是很乖 很听话的孩子,都是原来院里的那些烂仔把他带坏了。裴望都给我说了,是那些 人骗他的,逼着让他吸,他不知道那是毒品哪。就这样上瘾了,我可怜的儿子啊 ……”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认为你儿子无辜,还向着他说话?”我一把甩掉母亲 的手,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你儿子都完美无缺,错的都是别人。知道吗? 裴望今天有这样的下场,都是你溺爱造成的!你还不知悔改,还在护着他!” 母亲吃惊地望着我,嘴微微张着,说不出话来,样子胆怯又害怕。我突然发 现,母亲再不是原来的母亲,她真的老了,精致的五官全走了形,身材也有些佝 偻了。她在我面前再不复从前的飞扬跋扈,不屑一顾,相反,她看我的神情是瑟 缩的,有些敬畏的。因为她每月都需要我给他们补贴生活费,她身上穿的戴的都 是我买的,连此时他儿子吸毒,这戒毒金还得我来交。而我,当然也再不是从前 那个渴求父母的温暖和关爱的小可怜儿,成天因为些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母亲和裴 望的冤枉和责骂。如今,我,裴裴,是这一家的主宰!顶梁柱! 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这是谁说的? 裴望被看守看押着出来了,他低着头,居然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母亲一看见 他,立即扑上去,心肝宝贝地乱叫。母子俩抱头痛哭,倒活像她儿子受了多大冤 枉和委屈似的。 看到这“感人”的一幕,我心中冷笑。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无论裴望变成 什么样子,他仍然是母亲心中的最爱,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撼 动的。母亲的爱如此偏狭而执著,真让我吃惊又百思不得其解。 算了,我不再是10年前的裴裴,再也犯不上去和裴望——这个吸毒犯在父母 面前争宠吃醋了。 我取出5000元人民币,气哼哼地替裴望交了戒毒费,否则他交不起钱,就要 被送去劳教。我心里真窝得慌,凭什么呀,这家伙生下来就剥夺了我在家庭中的 地位,而后简直成为我的死敌,成天和我吵架作对,以折磨我为乐趣,可如今他 犯了事,还得我来替他承担罪过。5000元,那是我两个多月的工资!而且,他还 让我在单位里丢脸。幸好是台长接的电话,不会乱传,否则谁都知道我有个吸毒 的弟弟,简直不要做人了。 可再怎么恨他,讨厌他,出了事我还得管。这就是“亲情”,这就是“血缘”。 裴望抬起了头,嗫嚅地说:“姐,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点儿钱?戒毒所里吃不 饱,我饿。” “什么?还要钱?”我一听就炸了,“拜托!我不是富豪,这5000元是我和 沈浩一年来节衣缩食,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我们不舍得买衣服,不舍得买化妆 品,不舍得打车,更不舍得上餐馆吃一顿饭。可就这样,白白地贡献给了这种地 方,怎么没有人心疼心疼我?” “裴裴,裴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母亲哀怜地说,“可好歹就再给他一 点儿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呀。” “裴望,你求求姐姐吧。”母亲对弟弟说。 我再也听不下去,把钱包掏出来,里面一共还有300 元。我悉数取出,扔给 裴望,说:“这下你们都满意了吧?” 裴望弯下腰,欣喜地捡着地上的钞票,毒品已经让他丧失掉所有的自尊。亲 弟弟,谁愿意有这么个亲弟弟? 这时,我恍然看见裴望身后有几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竟然有几个都是 从前大杂院里的小伙伴。有大牛、二黑,居然还有春妹。他们都像裴望一样,穿 着灰色的“病号服”,看到我,也没打招呼,低下头慢慢走开。 哦!天!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见到如此多的“故人”,我啼笑皆非。终于明白 裴望的描述,咱们院里出不了金凤凰,女的都去吸毒卖春,男的都偷盗吸毒…… 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是个什么样污秽肮脏的地方啊!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