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走近那抹绿色,这才看清是片胡杨林。士兵们刚才那股兴奋欢乐顿时减退了 许多。 爷爷仔细察看胡杨林,心里起了疑惑。刘怀仁走了过来,指着林边那棵最是 显眼的粗壮的“丫”字形胡杨林,在他耳边低声说:“连长,这好像是咱们几天 前晚上宿营的那个胡杨林?” 爷爷的脸色铁青,呆望着那棵大胡杨,一语不发。其实,他在刘怀仁之先就 看出了端倪。 这时就听黄大炮撞见鬼似的叫了起来:“连长,咱们又转了回来……”一屁 股坐在沙地上,手捶着沙地咒天骂地。 大伙这时也看清楚了,抽了筋似的倒在沙窝上,有哭的有叫的有嚎的有骂的, 似乎天就要塌了。 “嚎叫球哩!”爷爷厉声喝骂,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就是天塌了,有我 大个子顶着,你们怕啥。” 可此时谁还听他的。爷爷嘴里虽然说得很硬气,可心里十分绝望。他束手无 策,瘫坐在脚地,一双目光绝望地盯着那天夜晚燃起篝火的地方。那里是一堆灰 烬。 三个女俘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显得十分活跃。 奶奶说,她第一眼看见那个“丫”形胡杨时,心里就犯疑惑:这不是又走回 来了么?她心底直冒凉气,这下彻底完了。那时她有个想法,走出了大戈壁,爷 爷他们也许会释放了她们三个女人。可走了好几天,转了一大圈又走了回来,就 是渴不死饿不死也要累死。她禁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玉珍和玉秀却面带喜色,玉珍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又转回来了。老天灭 他们哩!” 奶奶嘟哝道:“你高兴啥哩,他们走不出去,咱们也得死。” 玉珍瞪了她一眼:“哼,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哩。” 奶奶听不明白她的话,玉秀低声道:“玉珍跟魁爷常来这里打猎,对这一带 很熟……” 玉珍打断了玉秀的话:“悄着,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她躺在沙地上,不 再吭声,闭目养神。 玉秀也躺下了身,奶奶挨着她躺下,在她耳边问:“玉珍当真知道路?” “也许吧。” “你也知道吧?” “别问了,睡吧。”玉秀闭上了眼睛。 奶奶知道她俩都没睡。她虽然十分困乏疲惫,可没有半点睡意。她回想着那 次跟随徐大脚、陈元魁来这里打猎,怎么走回去的?那时天色已晚,她骑着马跟 在那伙人身后糊里糊涂的就走出了沙漠。这时回想起来,脑子里似乎塞了一团乱 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奶奶睡不着,那伙士兵的咒天骂地声直撞她的耳鼓。她有点幸灾乐祸起来。 整个队伍全面崩溃了。士兵们全都清楚地看到他们已经身处绝境了,哭着嚎 着咒天骂地。平日里他们唯长官之命令是从,此时此刻,他们全然不把长官放在 眼里。谁还去管押三个女俘。有几个士兵竟然指名道姓地骂爷爷,骂他是个瞎熊, 把他们带到了绝地。爷爷一语不发,自觉心中有愧,任他们去骂。 渐渐的,骂声停息了。士兵们没了骂人的气力,横七竖八地躺在黄沙卵石上, 似一堆乱七八糟的尸体。 爷爷的心情糟透了,但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 时候他听老人们说过鬼打墙的事,那事出在隔壁五爷的身上。五爷是个小货郎, 每天早出晚归做生意。一天收摊,已是满天星斗,急匆勿往回赶。十来里地,可 他走了两三个时辰还看不到村庄。走到天明,他才发现自个在一个大土壕里转圈 圈。见多识广的人说五爷遇上了“鬼打墙”。莫非他们也遇上了鬼打墙?若真是 这样,一伙人的性命就丢在这荒漠戈壁上了。 其实这片沙漠不如塔克拉玛干沙漠那样广袤无边。如果朝一个方向走,四五 天也就走出去了。可是爷爷他们丢失了指南针,不辨东南西北,且进入了沙漠腹 地。说来真是奇怪,四周好像有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长墙阻拦着他们,他们只是 在墙里边转圈圈。这就是民间传说的“鬼打墙”。 现代科学认为,人的一条腿稍长于另一条腿,如果在不辨方向的一个大广场 行走,足迹是一个圆圈,爷爷他们当时根本不懂这个奥秘,以为遇上了“鬼打墙”。 爷爷歪靠在一棵树干上,手抖抖地伸进衣袋,半天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 这几天他把这根烟摸过无数次,却因为极度的干渴不想抽。他把烟送到嘴边,嘴 唇干裂出了许多血口子,竟叼不住。一气之下,他把烟一把揉成了碎未。忽然, 他听到有脚步声,扭脸一看,是钱掌柜。 钱掌柜一屁股坐在爷爷身边,他也疲惫已极,干渴和饥饿使他只剩下了一副 大骨架。 “贺连长,这地方你们到过?” 爷爷点点头,说是前几天这地方宿过营,并指着那一堆篝火灰烬让钱掌柜看。 钱掌柜沉默片刻,叹气道:“咱们这回真的撞见鬼了。”“咋的又撞见鬼了?” “你听说过鬼打墙么?” “听说过。莫非咱们遇到了鬼打墙?” 钱掌柜费劲地点了一下头。 爷爷问:“你以前遇到过鬼打墙么?” “没遇到过。可我听人说起过,你费多大的劲只是走圈圈,好像鬼打了一圈 墙似的。” 爷爷不吭声了,用指头在沙地上画着,无意间画了一个“水”字。他呆呆地 看了半天,一拳把“水”字砸了个稀巴烂。 钱掌柜忽然说道:“贺连长,附近可能有水源。” 爷爷忽地坐直身子,急忙问:“水源在哪达?” 钱掌柜说:“这片胡杨林不小,能长树的地方肯定有水。你没让人在附近找 找看。” “找过,至少二三十里方圆没有水源。” 钱掌柜喃喃自语:“咋能没水哩?这片胡杨林很少见,树上的叶子也还茂密, 不可能没有水吧?” 爷爷说:“我也这么想,可就是找不到水。把他家的!”他又在那个稀巴烂 的“水”字上砸了一拳。 钱掌柜不吭声了。 俩人沉默无语,呆眼望着西天。 太阳像一个血红的火球在天边燃烧,逞了一天威似乎也疲倦了。荒漠的气温 开始回落。不知什么时候从南边涌起一堆乌云,先是一块乌云把夕阳涂抹得极为 惨淡,随后的乌云涌过来把这份惨淡也吞没了。天地之间顿时混沌起来。 爷爷惊叫一声:“不好,要变天!” 钱掌柜也说了一声:“要变天。” 爷爷说:“钱掌柜,你给咱把马驮照料好。” 钱掌柜一怔,随即苦笑道:“哪达还有马驮哩。” 爷爷这才醒悟过来,白龙马被龙卷风卷走了,不知是死是活。没了马驮,他 随后想到的是女俘,一种本能使他的神经绷紧了。他已经尝到过沙暴和龙卷风的 厉害,绝不敢掉以轻心。他挣扎起身去寻找女俘。女俘们躺在一个沙窝里,闭目 喘息。她们披散着头发,形同饿鬼。身上的衣衫已破烂不堪,近乎半裸,裸露的 乳房失去了诱人的韵味和风采,松耷耷地吊在胸前。她们身旁躺着一伙同样近乎 半裸的汉子。可此时此刻谁也没心思去瞧谁一眼。干渴、饥饿和疲劳完全把他们 打垮了,已经使他们忘记了性别和欲望。 爷爷的脚步声惊动了三个女俘。她们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爷爷,二号和三号 女俘又闭上了眼睛。碧秀呆望着爷爷,俩人目光对峙了半天。爷爷本想用绳索拴 住她们,可临时改变了主意。 “要变天了,可能又是大沙暴,你要注意点。”爷爷对碧秀说,原本是怕女 俘趁机逃脱,语话中却分明透着关照。 碧秀举目看天,果然天空聚集着大团的乌云。她感激地冲着爷爷点了一下头。 爷爷转脸去吆喝士兵们赶紧起来,作防沙暴的准备。说话间起了风,风势来 得迅猛强劲,虽然比不上上一次沙暴的凶猛威力,却也吹得飞沙走石,树枝乱摇, 发出呼啸乱叫。爷爷身子晃了几晃,跌倒在女俘身边。他体力消耗殆尽,已经弱 不禁风了。 在狂风的呼唤和催促下,天边的乌云似脱缰的野马奔腾而来,霎时压过头顶。 黄沙搅着乌云遮天蔽日,提前拉开了夜幕。 忽然,半空中蹿出一条银蛇,亮得使人目眩;随后是一声霹雳,如同炮弹在 头顶炸响,震得大地都颤抖起来。躺倒在沙窝里的这群人都忽地坐起了身,仰脸 看天。只见天空中银蛇狂舞,炸雷声声。 “下雨了!下雨了!” 有人惊喜地叫喊起来。果然有铜钱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冰凉冰凉的。 “老天爷,下大点吧!救救我们吧……”刘怀仁跪倒在沙地上,双手捧着瓷 碗,大声祈祷。 两天前经历了一场风暴,谁都知道沙暴的厉害。可这时大伙没有一个躲的藏 的,就是三个女俘也呆呆地仰脸看天。大伙见刘怀仁跪下了,也都齐刷刷地跪下, 祈求上苍赐降甘霖。爷爷也跪倒在地。 风在刮,电在闪,雷在鸣。可雨点却越落越稀,后来竟然销声匿迹了。这场 风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约摸两袋烟工夫,云过风止,夕阳在西山顶上复出, 冷笑着瞧着沙地上跪着的这一群生灵。这一群生灵眼看着希望化为泡影,起初目 瞪口呆,后来呜呜大哭,咒天骂地。再后,耗尽了气力,都一摊泥似的酥软在沙 地上。 这场雨来时爷爷没有太大的惊喜,反而有许多恐惧,上次的沙暴让他触目惊 心。因此,俄顷而失他也不怎么感到失望,甚至有点庆幸,庆幸只是一场狂风而 已,而不是大沙暴。他心里清楚,到了这一步田地只能听天由命,怨天尤人只是 伤精伤神,于事无补。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另一个显得镇静的人是钱掌柜。他长年赶驮跑这条道,大戈壁上这种干打雷 不下雨的自然现象他见得多了,并不为奇。刚才这伙兵跪下求雨时,他站在一旁 默然看着。但他心里同样渴望着天降大雨。最初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时,他拿出瓷 碗去接。可雨愈落愈稀,最终云飘风止。他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垂下了举碗的双 手。夕阳落下山,天边燃起了大片的晚霞,把荒漠涂染得一片血红。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