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这么说,你想让我替你撒谎,是吗?” “我想,是这样。”巴德的声音很轻。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巴德和弗朗西斯在厨房里面对面分坐在餐桌两侧。弗 朗西斯觉得,他们好像是在法庭。 “这个要求太过份了。” “我知道。我也不想这样。” “那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 “巴德,办法一定会有的。” “没有了,我不可能让公司里的人帮我,也不可能让孩子们或者我的母亲这样 做。只有你能。” 弗朗西斯一时间感到迷惑,她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她看着巴德。这个人 刚才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二加二等于五。这不是很可笑吗?弗朗西斯几乎笑出声来。 “巴德,用不着找人撒谎。你只要自己讲出真相就可以了。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明白?一旦讲出真相,我就完了。我们的生活就彻底完了。 包括你的生活,孩子们的、还有我母亲的生活。” “这些迟早是要发生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包括这房子,还有其它一切。” “不错,我们会失去绝大部分财产。可是,我讲的并不是这些。” “那你讲的是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在讲什么。我在讲,我个人的一切就断送了。” “你是说,大家就会知道,你是个流氓?” 弗朗西斯明白,这句讲话讲得太残忍,但她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因为巴德曾 经以同样残忍的态度对待她。她本以为巴德会大嚷大叫,会慷慨陈辞为自己辩护。 但是,巴德只是看着弗朗西斯。 “你讲得没错,他们会看清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之后呢!” “之后,我想我会被判刑。” “诈骗罪?” “是的。” “你会被送进监狱?!” “可能会,如果我被宣布有罪。” “哦。” “想想看。弗朗西斯,想想,如果我进了监狱,你的生活将会怎样?孩子们将 背负这个屈辱。凯蒂现在还不懂事,但这个阴影会伴随她一生。还有杰克,想想他 会受到什么样的打击。还有巴纳比、维多利亚、克丝汀。他们目前的麻烦已经够多 了,还有我母亲。想想她会怎样。” “我想,你母亲会更加希望你讲出事实。” “这么说,我要出庭作证? “最终会的,当然,你有权力拒绝。而且,作为我的妻子,你不会收到传票, 即使他们把你当作不充分证人。”讲到这里,巴德竟然笑了。 “我最早什么时候需要讲这个谎言?” “我不知道。十二周之内,他们应该会向你调查。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已经问过我,是否了解那次股权转让的事情。” “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不清楚,但是他们找到电话单的传真收据,并从中得出线索。当然, 在现阶段,他们还没有掌握充足的证据。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料到——” “没有料到什么?” “没什么,他们的效率很高,十分惊人。这是我没想到的。”巴德又笑了笑。 “我最先需要向谁撒谎?” “我想,你最先面对负责调查这件事的人。是司法部的人。 “是谁?” “诈骗专案组。 “我的上帝,”一瞬间,所有的恐惧与龌龊都真切地展现在眼前;一瞬间,在 弗朗西斯的眼前,同时出现身为罪犯的巴德,以及警察和监狱。而她的角色便是以 其特有的身份去营救巴德。 “公司里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我有权力知道。 “彼得。巴伯。 “彼得?怎么可能,他是如此——”正直?“巴德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是很正直,只是方式不同。他和我一样,已经深深地卷了进 来,难以自拔。 “还有谁?” “没有了。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你再对我讲一遍,你想让我说什么,怎么说。 弗朗西斯看见,巴德的脸色一变,他的神态轻松了许多,双目也炯炯有神起来。 弗朗西斯知道,巴德一定误会了她这句话的意思,一定以为她答应帮他。 “我要你做的惟—一件事,就是告诉他们,那天,我不在伦敦,而是和你在一 起,在乡下,或其它什么地方,你不需要做很多。 “这样,就可以证明你没打过那个电话,没有吩咐别人将股票抛掉。” “对,就这么简单。” “他们会相信我吗?” “当然,不过我想他们可能会要一些——” “证据?” “你知道的,他们不会要求出示很多证据,比如记事簿,等等。” “可是巴德,别人都知道你那天不在史达林。保姆桑迪,霍顿一”看在上帝的 份上。“巴德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弗朗西斯吓得站了起来,她盯着巴德,”不 要自找麻烦,我们会有办法,会找出证据证明我们那天在其它地方,只要你肯答应, 只要你肯帮我。弗朗西斯,一切就会变得不同,我就可以挽救些东西,能够挽救很 多,能够重新开始。不然的话,我就完了,会被送上法庭。“ 弗朗西斯沉默了很久,她听巴德把话讲完,然后在心里思考。她想找到一些感 觉,找到一点答案,可是她找不到。 终于,巴德冷冷地充满敌意地问弗朗西斯:“你不打算这样做,是吗?你不肯 帮我,不肯做这惟一的一件事。” “巴德,我没有这样说。我没有讲。我不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想不了,做不了 任何决定。你得给我时间,你得告诉我详情,你必须讲给我听。” “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巴德显然被问住了。 “不,你没有。你只对我讲了这一件事,只告诉我出售股权这一件事,我需要 知道全部真相,知道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从头讲起。”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不明智。” “既然如此,我没办法帮你。” “弗朗西斯,你不明白。” “别这样说。”弗朗西斯几乎是喊出来。“巴德,不要对我说我不明白,我发 誓,你敢再这样讲上一句,我立刻走出这座房子再也不会回来。从结婚到现在,你 一直在对我说‘你不会懂’。你一直小瞧我,给你自己蒙上可笑的神秘外衣。我要 知道所有的一切,我要你告诉我一切。特瑞萨。布斯是不是和这些有关,还有奈吉 尔。克拉克,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还有——” 弗朗西斯没有再讲下去。她为自己竟然有勇气讲出这些感到吃惊。 “弗朗西斯。”巴德的声音变得平和起来。“你真不懂。你难道看不出,我不 讲出来是为了你好。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会更好一些?”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弗朗西斯呆呆地品味着巴德的这番话。她知道一切才 刚刚开始,远未结束。她感到很累,好像经历了沉重的体力消耗。然后,她站起身, 从巴德身边走过,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 “回我自己的房间。我需要想想、好好考虑一下。对不起,巴德,我不能给你 答复,现在还不行。这一切太复杂了。” “好吧,我只想说,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毫不犹豫,晚安,弗朗西斯。” 巴德站起身,他从弗朗西斯身边走过,穿过大厅,上楼进了书房。弗朗西斯听 到巴德关上房门。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上了楼,倒在床上。不消片刻她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巴德就走了。他在弗朗西斯房门外贴了张纸条,告诉她,他今天 一天都在彼得。巴伯家里。“你不用着急做决定,你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信笺末 尾,他只早早地签了“巴德”两个字。 弗朗西斯给史达林挂了电话。她知道,杰克对于回不了伦敦会很失望,但她不 得不告诉保姆,不要带孩子们回伦敦。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弗朗西斯的心情怪怪的。她本该感到恐惧、疲惫、惊慌失措。然而她没有。眼 下,她最大的感受便是震惊。彼得。巴伯竟然也参与其中,弗朗西斯感到震惊。彼 得一向举止刻板,衣着考究,充满古典绅士风度。一想到像彼得这样的人都会干出 如此罪恶的勾当,弗朗西斯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力如此有失偏颇。她的心静得 出奇,仿佛已经脱离现实升华到另外一个境界。当她偶尔感到自己的意识飘忽得过 远时,她会很认真地问自己是否在做梦,会强行将自己拉回现实,强迫自己在心里 回味可怕的一幕一幕。然而,大多数时间,当她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时,觉得好像 在看电影或是电视剧。她看到在戏中,她和丈夫待在房子里,她在倾听丈夫的忏悔, 听他讲述如何通过不正当手段将手中的股份出售。她渐渐发现,自己所嫁的竟然是 个流氓。她坚持用流氓描绘巴德。她不想用诈骗犯这个词,因为这个字眼多少还能 让巴德身上曾经有过的浪漫因素发挥作用,她不想再次迷失自己。她还看到戏中的 巴德要求弗朗西斯成为他的同党,为他撒谎行骗。电影放到这里嘎然而止。弗朗西 斯真希望自己能继续演下去。她想看看戏中的人物最后如何决定,如何行动,又如 何生活下去。然而电影结束了。 弗朗西斯依然记得自己过去常讲的一句话。她说,身为小偷。强盗或者杀人犯 的妻子,她们与丈夫一起生活这么久,不可能对所发生的事情没有觉察。没有一位 妻子会愚蠢到、瞎到这种地步。然而她竟然看不出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在撒谎,在行 骗。她甚至对朋友们讲,那些被卷人重大金融丑闻中的妻子们自始至终地认为她们 的丈夫是在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生意,她对此不可理解,不相信那些妻子们会无 知到这种地步。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事实就是这样。她自己不正是面对种种疑虑却 依然执拗地压抑着内心的疑团,漠视心中的恐惧,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可能, 自己所爱的,与自己同床共枕,与自己共同养育了子女的丈夫不可能做出卑鄙无耻 的行为。归根结底,她是出于傲慢的偏见,傲慢执拗地去否认这一切,否则,便只 有用天真、无知、可笑来解释她的行为。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听到、觉察到种种 迹象,在她没有完全搞懂之前,她只是一味地不肯面对,只将它简单地视为巴德的 隐私、怪病,只是欣然地将它接受为巴德惯于对人对己的傲慢及不可一世。 仅仅因为巴德之前从未向她撒过谎,所以,面对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她欣然 地,甚至充满感激地去接受。她明明知道巴德是在故弄玄虚,误导她的视线,但她 仍然视之为本份照着去做。 或许,她现在依然应该像以前一样,本份地顺应巴德,照他的话去做。弗朗西 斯发现自己处于进退两难之间。这种情形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只见由于她的 失误,始终没有发现或面对,如今巴德终于将事实摆在她眼前。她终于回忆起不久 前的那个晚上,巴德曾经问弗朗西斯,她究竟爱他有多深,是否肯为他做出不光采。 不道德的事情。当时,弗朗西斯明确地说没有可能。如今,现实摆在眼前,再没有 任何臆想假设的成份,弗朗西斯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出同样肯定的回答。 她在想,巴德是否在那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今天将要发生的一切,就已经知道他会要 求弗朗西斯做出这种事情? 从公司宣布破产那一天起,弗朗西斯的孤独感便与日俱增,在进退维谷之间, 她更加感到孤独。没有人能够帮她,她必须凭借自己的意识,自己的理智以及自己 的情感做出决定,然而这个决定所涉及的,却不仅仅是她自己,而会牵连方方面面 的人们。他们之中,有的是她深爱着的,有些人和她的感情并不十分深厚。弗朗西 斯尽量想将他们从脑子中赶出去,因为她知道,这些人会十分危险地影响她的决定。 杰克、凯蒂、母亲、杰西、克丝汀、巴纳比、奥利弗、米兰达,赫沙。克拉克,所 有这些人都会要求她按照巴德的吩咐去做,要求她维护巴德原有的尊严。弗朗西斯 在心里想像着,每一个人会因为这件事向她说些什么。她知道,杰西一定会让她对 巴德说不,让她讲出真相,杰西一定会这样做。可是,杰西的内心一定十分痛苦, 只有弗朗西斯能够挽救她的痛苦。至于自己的母亲,她是一个完全的务实主义者。 所以弗朗西斯还猜不出母亲的态度会如何。 至于孩子们的意思,她可以不去理会。但是,莱姆不同。他是她的情人,她偷 欢的对象,是她在这场色情犯罪中的同党。在过去的日子里,莱姆在她生活中的地 位越来越重要,她难以想像失去莱姆她会怎样。刚才的几个小时由于紧张思考,弗 朗西斯几乎把莱姆忘记了,这会儿,莱姆重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莱姆在她心目中 的地位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弗朗西斯自己都感到吃惊。她不知道,如果莱姆知道 这件事他会说些什么。估计他不会表示惊讶,因为他对巴德的看法一向不好。弗朗 西斯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如何恍懈地离开布朗酒店。当她关上房门时,她的耳畔依然 回响着莱姆的声音。莱姆对她依然忠实于巴德感到吃惊,他说弗朗西斯简直是疯了, 她还要继续维护这段名存实亡的爱情,实在是疯狂。 “你不再爱他。我知道你不爱他,他不配得到你的爱。” “莱姆!他是我丈夫,是孩子们的父亲。我不可以离开他。” 这便是她的婚姻,同样处于进退维谷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