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奥利弗三岁时便被告知,他将是家中惟一的男人。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从此,他便很少哭泣。不过,偶尔他也有过落泪的时候。当他看着父亲的棺木被抬 出教堂的时候他哭了,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父亲去世后的 第一圣诞节早上,想着自己将度过漫长的没有父爱的一天,他偷偷地哭了。但是在 母亲面前他还是强忍住眼泪。当他看到母亲坐着轮椅出现在他面前,当他明白这意 味着母亲将无可挽回的终生残疾时,他哭了。当母亲离开他们住进养老院时,他也 哭了。奥利弗还在不同的场合落过泪。当他最终以全A 的成绩从学校毕业时,他在 电话里向母亲和米兰达报告这一喜讯时,米兰达为他流下激动的泪水。但是,看到 同学们的父亲在毕业典礼之后拍拍儿子们的肩膀,或者和他们握手,然后为他们买 来庆功的饮料,甚至答应买山地车做为奖励时,奥利弗觉得无比凄凉,甚至异常羞 辱,他默默哭了。 最为难堪和难过的一次是在他第一次性爱之后。那次他彻彻底底地没有做好, 他为此难过地哭了。当然,即便父亲在世,他也不会讲给父亲听,他只是感到,在 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缺乏男性的正确指导,致使他的人格不健全。那是他记忆中最后 一次哭泣。之后便是这个星期五的早上。一早,他便接到克丝汀的亲笔信,她在信 中表示,他们两个最好不要再见面,“或者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要再见。” 克丝汀的笔迹十分潦草。“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可能。不过,我还是十分感谢 你为此付出这么久的时间。请你带别人去巴黎吧,不要浪费车票。衷心祝你能找到 一份好工作,克丝汀。” 奥利弗站在客厅里。克丝汀曾在这里吻过他,对他说她喜欢他的房子。奥利弗 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他想读出一点感觉,找出一点理由,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 仅仅一天的时间,甚至连一天都不到,他们的关系便突然间从亲密变成陌生,由热 变冷,曾经有过的誓言与欢乐嘎然而止。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一 定是他做错了什么。一定是他冒犯了她,伤害了她,破坏了他们的感情。他又回想 起克丝汀到他家里来的那个晚上。计程车开了很久,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他给克 丝汀讲办公室里的笑话,她也翻出资料讲给奥利弗听,他还记得克丝汀靠近他,先 是轻轻吻了他,继而十分热烈地亲吻他。他还记得克丝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将手 放进他的掌心,还记得她用沙哑迷人的声说:“奥利弗,你真好。我真喜欢和你在 一起。”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幸福地待在一起。一切仍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奥利弗眼前。 克丝汀坐在客厅里,身后的阳光为她的秀发涂上一层光晕,她对着奥利弗笑了,笑 容怪怪的,好像脸却都走了型,但却显得更加迷人。奥利弗记得克丝汀那天的每一 个细节,她穿着白色短身连衣裙,露出修长的四肢,皮肤太阳晒成古铜色,鼻子上 甚至露出几粒雀斑。奥利弗就这样呆呆站在客厅里,就这样拼命地回忆着,他的视 线模糊了。米兰达摆在窗台上的鲜花变得模糊起来,信笺上的大字也变得模糊起来, 他的眼中充满泪水。 “总之,我们活得挺开心。”巴纳比持了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星期六晚上有 些吓人,不过,后来我们就返回来了。我们吃了几顿大餐,昨天回来的船程倒是一 帆风顺。你一定得将这个交给爸爸。他遇到危险时表现得真他妈的棒。” “眼下,他更要好好表现。”克丝汀没好气地说。此刻,她正坐在巴纳比对面 的椅子上,不停地抠着上衣上的一个小洞。每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会习惯性 地重复这个动作。克丝汀脸色十分苍白,她问巴纳比:“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我 是说公司里的事?” “没有,他只说目前情况很困难,不过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真高兴竟然还有人信他的话。反正,我不喜欢和他出海,他总是哈喝你做这 做那。” “‘其实不是这样,他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而且在船即将沉没的时候,根本没 有时间对你客气。我们的船差一点就翻了,他表现得十分勇敢,而我——克丝汀,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 “我很好,没事。” “你看上去可不太好。 “巴纳比,我很好,你放心了吧?” “好吧,今晚想不想出去?我这段时间过得太单调了,所以约了人去俱乐部。” “我不去,谢谢。” “是不是和那个好孩子有约会?” “没有,巴纳比请你别再提他。他一我一哄,上帝。”克丝汀竟然哭了。 “嘿,克丝汀,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 “他是不是甩了你9 如果是这样,我就掐断他的脖子。” “没有,他没有甩我,我——我不想谈这件事。” “好吧。”巴纳比耸耸肩。“那就随你,不过克丝汀,你的脸色很差。” “谢谢你,巴纳比,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 “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就到维多利亚那去找我们,她今晚和我们一起去。” “上帝,该不是又和那个臭小子在一起吧?” “不是,那个早完了,她又找了另外一个怪物。她的品味我可不敢恭维。” “我也一样。”克丝汀苦笑了一下。 “算了,不提她了。总之,你可以在她那儿找到我。” “你又约了谁?是蒙里奇?” “不是,我本打算约她,可她好像党我配不上她,这个蠢货。” “真不明白你究竟看她中她什么地方,这个女孩需要好好管教管教。” “如果我见到她,会把你的话转去给她,再见克丝汀。” “再见,巴纳比。” 巴纳比走后,克丝汀为自己斟了怀茶,然后蟋缩在沙发里。她觉得应该把真相 告诉巴纳比,或许她的心情会好一些。巴纳比从不大惊小怪,而且他还会安慰她。 显然巴纳比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好,但他是个非常有感觉的人,比她自己强得多。或 许另外找个时机,她会把这年事讲给巴纳比听。 “我觉得克丝汀好像遇上了麻烦。”巴纳比一边在烤熟的土豆里夹上煮好的豆 子,一边对维多利亚说。 “你指什么样的麻烦?” “通常性的麻烦。” “是什么?怀孕了?哦,巴纳比,这不可能。” “我觉得是。她心情不好,脸色苍白,像是僵尸。我觉得像是怀孕了。” “真让人难以相信。”维多利亚漂亮的小脸上布满阴云。“她怎么还不吸取教 训。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 “希望不是奥利弗的。” “没准。她和那个托比还有来往吗?” “没有。他们早就分手了,在她家的派对上吵翻了。其实,也没多久。从那之 后,就再没有别人,除了奥利弗。上帝,这太可怕了,爸爸的事情还没有完。我们 该怎么办?” “很简单,我们现在还不肯定。我只是猜猜而已。你可千万别这副模样去见克 丝汀,她会吃了你的。我只是觉得她好像是怀孕了。就这些。” “我星期一去泽西岛。”格雷一边和阿兰。费勒饮着淡而无味的香槟,一边对 他说。“你在那边有没有什么关系?” “要做什么?” “调查海外信托收购查宁公司股票那件事。就在公司倒台之前,你也曾提醒过 我。我要找出真相,然后便大功告成。 费勒摇摇头。“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他们考虑到声誉问题,会做得十分小心, 你很难查出什么。” “可我总得试试,而且,我这个人相当善于发掘秘密。” “这点我知道,问题是那些信托都相当保密,没有人知道是谁在操纵他们,他 们也从不注册。这就如同大海捞针,不过,也有可能是笔光明正大的交易。这很难 说。” “阿兰,我才不信你会这么想。这可是笔动用了五十万镑的大买卖。”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相信这笔交易很清白。可是,你打算怎么调查。难道到 处去问,是否有人在替查宁公司经营信托基金,问人家有没有买过查宁公司的股票?” “差不多,”格雷笑了笑,“我想我能做得更加巧妙一点。不过我需要帮助。 或许你能帮得到。” “我在那边有个哥们。我可以给他挂个电话,相信如果有可能,他一定会帮忙 的,但条件是,不能将他卷进去。” “我会尽力而为的。”格雷答道。 克利夫霍普金恢复得很快。他已经离开重症科,被送进了普通病房。他一天到 晚无所事事,只会冲着可怜的莫琳乱发脾气。他想吃萄葡,莫琳却给他拿来樱桃, 他会斥责莫琳说:“你说说看。这些核我该怎么处置?”他想要毛巾浴衣,莫琳却 递给他棉布睡衣,“莫琳,这个是淋浴之后穿的衣服。我已经向你解释过,我为什 么要毛巾浴衣。”他要读杰弗里。阿契尔的最新小说,而莫琳却以为他中意约翰。 格里夏姆的作品,“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美国作家。”他想戴近视与花眼二合一的 眼镜,莫琳却只拿来他的老花镜,“莫琳,我读书的时候会经常被其它事情打断, 所以我需要两种作用结合在一起的眼镜,这样我就用不着将眼镜摘来摘去。”尤其 令克利夫无法忍受的是,他明明说要看《电讯报》,莫琳却给他拿来一份《每日邮 报》。“你应该很清楚,在我没有书读的时候,最起码,我需要一份适读的报纸。” 所幸的是,一名为他送午餐的护士正在四处推销《旁观者报》。虽然其中的一些言 论过于极端,但它的政治观点同克利夫不谋而合,所以克利夫对这份报纸还算偏爱。 他读了报上的每周人物,以及奥本。瓦夫的专栏,然后开始阅读城市版。有一篇关 于道克兰矿场的文章,文中援引查宁王国崩溃的例子。克利夫读后心情十分深重。 自从他上次让莫琳给巴德。查宁捎过口信之后,巴德。查宁一直没有任何反应, 克利夫感到有些伤心。现在,他才刚刚明白其中的原因。他从床头桌子上取过一叠 信纸,给巴德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对查宁公司发生的事情表示同情,并且表示他 能理解巴德。查宁最近一定很忙,所以对他先前捎去的口信未作任何答复。当莫琳 终于带着樱桃、毛巾浴衣、杰弗里。阿契尔的最新作品以及《每日电讯报》来看他 时,克利夫将写好的信交给莫琳,吩咐她立刻寄出。 “我需要这封信明天一早投递到他家。可怜的查宁先生,怎么会发生如此可怕 的事情。” 莫琳拿着信找到邮筒时,邮件车刚刚载着当日最后一批邮件离去。她觉得没必 要将这件事告诉克利夫。巴德。查宁这个周末或者下个周一收到这封信都不会有任 何区别,而且,她对克利夫不感兴趣,根本不像克利夫自以为的那样感兴趣。所以 这封信晚一天寄到并无大碍。 遵照医嘱,克丝汀给医院挂了电话。不出所料,院方通知她,怀孕检验结果为 阴性。听到这个消息,克丝汀立刻泪流满面,独自哭了很久。她感到浑身都在发抖。 这是个炙热的夏日的晚上。她洗了热水澡,喝了一大杯热牛奶,然后抱着热水袋上 了床。她睡得很不安,一个小时之后就醒了,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她听见电话铃在 响,感谢上帝。她提前设置了留言电话。留言机录好留言,克丝河下床过去听。 电话是奥利弗打来的。“你好,克丝汀。我是奥利弗。我是想说,收到你的来 信,我十分理解你。我回头再去看你。”克丝汀十分了解奥利弗,她知道他为什么 要打电话过来,她知道奥利弗完全能够读懂那封信的含义,但他还是要打个电话。 他是想碰碰运气,希望克丝汀会接到这个电话,这样,他就有机会劝说克丝订和他 谈谈,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讲,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现在,克丝 汀没有接电话。显然,他以为克丝汀出去玩了,所以,他不想再表现出痴情,所以 才会留下这样一句冷冷的留言。克丝汀坐在那里,听着奥利弗亲切和蔼的声音,她 的眼前又浮现出奥利弗的样子,她清晰地看到他一头浓密的金发,他那双凝视着她 的深蓝色眼睛。克丝汀将留言放了一遍又一遍,她抚摸着留言机,就仿佛在触摸奥 利弗的身体。她哭了,不是因为得知怀孕的惊恐,而是因为她的心碎了。 “我想这个周末再去出海。”星期六的早上,巴德对弗朗西丝说。“如果你不 是一定要我留在家里的话,我想顺着着海岸线去航行一段时间。” 巴德话里的含义十分明显。弗朗西丝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吧。我打算去看看 你母亲。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巴德突然变得不安起来。“弗朗西丝,我希望——” “巴德,看在上帝的份上,”弗朗西丝的声音很低,充满厌恶。“你把我当成 什么了?你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 “好吧,我明天晚上回来。” “可以。 巴德一言不发地走了,他甚至没有拥抱一下弗朗西丝。弗朗西丝看着巴德离开, 没有任何感觉。她不知道这种麻木不仁的心态何时才会了解,或许永远都没机会了。 “你是不是怀孕了?”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问克丝汀。 维多利亚一早来到克丝汀的公寓,她发现克丝汀的脸色十分苍白,而且满是泪 痕。没一会儿,克丝汀进了洗手间。维多利亚听到她在呕吐。从洗手间里出来,克 丝汀不好意思地朝维多利亚笑了笑。维多利亚问了这个问题。 “恐怕是的。” “是谁的孩子。” “维多利亚,我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也希望你不要瞎猜,好吗?” “好吧。他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应该去做流产。上帝,我不知道怎么办。维 多利亚,我怎么可以再做一次流产。” “克丝汀,我——你怀孕多久了?” “大概七八个星期,不是很久。” “你能肯定吗?也就是说,你有一次月经没有来?这并非肯定意味你真的——” “我真地怀孕了。我做过检验,而且,我有过经验,我知道的,我一直感到恶 心,一直在哭。” “不会是托比的孩子吧?” “不是托比的。维多利亚,我说过,不想讨论这件事。只是请你告诉我,你觉 得应该怎么办?” “克丝汀,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又会怀孕。我认为你应该告诉他。不管孩子的 父亲是谁。” “我不能。”克丝汀不停地撕着手里的手绢。看到维多利亚在望着她,克丝汀 赶忙将手绢收起来。“我不能,这样做太可怕了。” “可是你不这样做,有些人会认为更可怕。” “我明白。可是这件事很复杂,你不会懂的。只是,我很难再去面对一次流产 手术。我真的不能。” “这样吧,你还有时间,不用太着急做这件事,或许你应该找人谈谈。” “和谁谈,维多利亚?其他女孩遇用到这种情况会和谁谈?和她们的母亲?我 的母亲太多了。她们的好朋友?你和巴纳比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妈的,维多利亚, 这不公平,为什么我会这样容易受孕?” 当天晚些时候,维多利亚看着克丝汀在沙发上睡着,才离开她的公寓。出门后 她打电话对巴纳比说:“她怀孕了。她亲口对我说的。她的状态很不好。” “是谁的孩子?” “不知道,她不肯说,而且让我们不要瞎猜。说实话,我认为可能是奥利弗的。 她今天是晚上一直在用奥利弗的手绢。那上面有奥利弗名字的缩写。看见我在看她, 她就把手绢收起来了,还让我发誓,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所以,我想应该是他。” “我来告诉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巴纳比,千万别这么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答应我,答应我你不会说。” “好吧,好吧,冷静点。她打算怎么办?”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知道,每做一次流产,她就会痛苦一次。我想应该找 个有理智的人谈谈这件事。当然,和妈妈讲没有用。” “我想也是,我们还是先看住她。可怜的老克丝汀。” “我在担心玛丽能不能适应伦敦的生活。”拉切尔说,“是啊,完全是个乡下 孩子,可是——” “她一定要离开你,是吗?我是说,她是第一个要离开这里的人?” “倒也不是必须。不过,正如我说的,要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开这里,而这里的 大部分人都没有家,没有亲人,我必须收留他们。” “还有没有其他能收留他们的地方?” “在这里没有,附近倒是有一家。有一家收养院离我们最近,而且也很相似, 属于邓洛甫信托社区之一。这家信托下属好几家福利社区,但基本上已经满员,而 且排队等候的人也非常多。在等候期间,他们就只能待在不太适应的地方。有的人, 比方说佩淇,我想她恐怕就要进养老院。” “养老院?那里都是些上年纪的人。佩棋,才不过四十来岁。” “拉切尔,这些我都知道。但佩供无家可归,又没有自理能力,需要有人随时 盯着她,否则她就会到处乱跑。” “所以,她应该待在这。” “她当然应该待在这。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留下。我必须做出一些对我来讲相 当困难的决定。至于玛丽,我想这个决定不应该很困难。” ‘当然不难。如果她也没有家人,会不会也被送到养老院呢?“ “希望不会。不过,你也看到了,那些所谓好一些的地方,其实也未必真的好 过我们,都有那么多人在排队等空位。我现在正在联系陶顿的一个地方,还算不错。 如果你愿意,可以看一看。你可以开我的车去。” 拉切尔真的去了陶顿,并且被亲眼所见的事实惊呆了。住在那里的人们被照顾 得过份周到了。只是那个地方位于市中心,四周全部都是商店和小型公园,收养院 里的居民除了每天做做家务,为花园除除草,再没有其它事可做。他们有一间很大 的缝纫室,但一直空置着,餐厅里放着几本书,厨师们也从来不让他们所谓的病人 们参与劳动。住在那里的人们每天的时间就是消磨在电视机前,电视机的声音放得 震天响。拉切尔怀着深深的不安驱车返回修道院,她看见玛丽正费力地往蜂蜜瓶子 上贴标签。 “玛丽,亲爱的,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吗?” 玛丽甜甜地笑了。“你有蜜蜂吗?我们的蜜蜂可以酿蜂蜜。” 弗朗西丝一边喝着上好的白葡萄酒,一边看电视。这时,巴纳比回家来了。弗 朗西丝正收看朋C 二台的星期六纪录片,讲述西非的一个部落的故事。在弗朗西丝 看来,二台制作这些节目的目的,无非是想让观众觉得自己的品味高过那些收看BBC 一台以及互动电视的人们,或者那些收看四频道肥皂剧的人们。弗朗西丝略带疑心 地看看巴纳比。她很喜欢巴纳比,他总能逗弗朗西丝开心。但同时,巴纳比也是一 个要求很高的人,他总是提出一些弗朗西丝很难满足的要求。尤其是现在,弗朗西 丝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满足他了。 “嘿,”巴纳比打着招呼。“家里还好吗?” “还好。”弗朗西丝知道巴纳比为什么会这样问。因为他知道,弗朗西丝和巴 德之间已经很少说话。“ “那就好,我只是问问。嗯——,弗朗西丝,我能不能和你谈谈?谈点事情?” “现在不行,巴纳比,对不起,我累极了。” “哦,”有好一会,巴纳比就像杰克一样,面带被拒绝的委屈。“那就算了。 没关系。” “对不起。”弗朗西丝再次表示抱歉,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大介意巴纳比 的反应,他通常很轻易就会做出这副表情。当他向家里要钱,遭到拒绝时,他总是 这样一幅可怜的样子。“我们换个时间再谈。”讲到这里,弗朗西丝心中又立刻充 满懊悔。她一向自认为对家人充满责任感。而面对家庭成员的请求,她却拒之不理, 她怎么可以这样做?于是,弗朗西丝拍了拍沙发扶手,朝巴纳比笑了笑。 “好吧,来,跟你邪恶的继母讲讲,你做了什么坏事?” “我没做坏事。”巴纳比在沙发上会下,“是克丝汀。” “克丝汀怎么了?” “没什么。上帝,这件事很难讲。” “巴纳比,说吧。从来没有什么话让你讲不出口。来杯酒好吗?或许会对你有 所帮助。”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可是维多利亚说最好能找一位明事理的人谈一谈— —” “维多利亚?!她也卷进去了?” “是间接的。”巴纳比喝了口酒,小心翼翼地说。 “说下去。” “正如我刚才讲的,我们需要找一位有理智的人谈谈,于是,我们——我就想 到了你。” “谢谢你的恭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把酒喝了,然后告诉我。” “谢谢。事情是这样的。弗朗西丝,这件事要高度保密,你不能向克丝汀问这 件事。你发誓。” “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和克丝订讲话。不过,好吧,我发誓。” “是这样,她怀孕了。克丝汀怀孕了。” “什么2 又怀孕了,这不可能。”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这是真的,她又怀孕了。” “上帝,谁是孩子的父亲? “我不知道。不能肯定。我和维多利亚都猜到是谁,可是——” “先不提这个,她打算怎么办?”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弗朗西丝,我知道她做过多错事,而且她对你也不好, 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十分脆弱,她是个矛盾的结合体。 “我同意她是个矛盾体,但我不能肯定她是否脆弱。” “她每次流产时都十分不安” “巴纳比,任何一个人在做流产手术时都会十分不安的,除非她是铁石心肠。” “我知道,可是,克丝订是真的不安,上一次手术时,我就为她担心得要死, 她说想吃安眠药——” “什么?” “是真的,维多利亚和我整整一个星期昼夜陪着她。你知道,她相信基督,流 产就是谋杀——” “是这样——”弗朗西丝有些犹豫,她不想把话说得过于尖刻,“我能理解, 根据教义,她是会有这种感受。” “医生当时为她用镇定剂,用了很多方法。现在,她又怀孕了。” “我懂了,巴纳比,我也明白你为什么担心。可是,既然她的反应这样强烈, 当初她为什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是说,现在这个时代,避孕不是件很难的事。” “我明白,可是,她,她确实,非常不走运——” “恐性不能称之为不走运,而应该说是不检点。” “我同意。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同情她。只是,我们都很为她担心,而她又没 有人可以倾诉。我是说我们的妈妈帮不上忙。如果你不想帮忙,我能理解。我知道 她有很多事情做得不好——” “这样吧。”现在弗朗西丝的心思全部集中在了克丝汀的事情上,暂时把她自 己的问题忘在了一边。“巴纳比,让我们都实际一些。她怀孕多久了?” “大概六个星期,最为多七个星期。” “这样的话我们还有时间,她能肯定确实怀孕了吗?做过试验?” “是的。 “她自己想怎样处理?” “她没有主意,问题就在这里。她现在做不出任何理智的决定,因为她——很 痛苦。除了我们,除了她的朋友。当然还有牧师,她不能告诉任何人。牧师只会让 她将孩子留住,否则她会下地狱。克丝汀觉得她早晚要下地狱,因为她已经做过两 次流产。” “明白了。”弗朗西丝第一次真正地为克丝汀感到难过。“问题是,巴纳比,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帮她。她恨我,她根本不会和我谈这件事。” “所以我才来和你谈。”巴纳比说。他的这个简单逻辑将弗朗西丝逗笑了。 “讲得有道理。你认为谁是孩子的父亲?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她真心喜欢这 个人,可以和他谈这件事。而且,孩子的父亲有权力知道。 “你这样认为?” “当然,孩子又不是克丝汀一个人的。” “对啊,我也这么想。” “不会是那个托比吧?我从一见面就不喜欢他。” “不是他,克丝河也说不是托比。她很肯定。” “那个人和克丝汀的感情是否稳定呢?如果是这样,同时考虑到她的心理因素, 我建议让她留住这个孩子,和那个人一起生活。这是选择之一。”弗朗西丝心想, 不管这个男人是谁,他都是个不幸的家伙。 “我们不能肯定,我是说,我们不知道他们的感情是否稳定。” “你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夜风流的结果,对吗?老实讲,巴纳比,在我们一无 所知的情况下,我没办法帮她,或者帮你们做任何决定。这些信息是问题的关键, 作为一个多少还有些理智的人,我建议你们,最好劝她和孩子的父亲谈一谈,不管 那个男人是谁。” “好的,弗朗西丝,谢谢你,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做,无论我和克丝汀之间有多大的不合,我都为她感到 难过。不知你能否向她转达我的问候。如果她想和我谈谈,随时可以来找我,我一 定不带任何偏见,只是怕她不肯。” “好的,谢谢,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谢谢你,巴纳比,我很好。” “那就好,嗯——弗朗西丝,可不可以借给我二十镑,我星期一还给你——” 第二天,弗朗西丝同杰西一起吃午饭,事后她才意识到犯了一个错误。她本以 为出去散散心可以转移注意力。独自在家让弗朗西丝觉得异常孤独,而且,她十分 渴望见到莱姆,渴望但又害怕收到他的电话。于是,她决定出去走走,暂时逃避一 下。吃饭的时候,杰西那犀利的目光,以及她周身散发出的坦诚的气质令弗朗西丝 更加觉得不安。 “为什么将该子们留在那边。”杰西边说边将一大勺鸡饭放到弗朗西丝的盘子 上。“都吃下去,瞧你瘦得好像多少天没吃过饭一样。” “我觉得让他们待在史达林会好一些。眼下的情景很困难,每个人都感到压抑。 而且杰克十分淘气。巴德又总是在发脾气……杰西奶奶,这饭真好吃。” “我能想像。不过,巴德对这两个孩子可比对其他孩子们耐心多了。” “真的吗?” “是真的,以前巴德和克丝汀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当然还有莱姆。不过,伊萨 巴德当时的处境很艰难,玛丽安刚刚去世。当然,这不是理由,我也从不把它当作 借口,但至少我可以理解。你知道的,有一段时间是我在照看莱姆,莱姆和我住在 一起。” “可怜的莱姆,”弗朗西丝尽量随意地讲出这句话。然而,这个名字依然让她 心动、心痛。“我知道以前的事。” “你知道?是啊,他那时候的生活的确很不容易。所以他才会一”才会怎样? “ “所以他后来才会这样。他对帕蒂的态度,以及对你的态度才会这样。我不是 在为他开脱,而且我也不赞成他的生活方式,让娜米养着他——? “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是吗?”弗朗西丝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要小心点, 这个敏感话题。 “可是他总要想办法。一个男人在一项事业上不成功,就应该去找寻另一项事 业。他需要有成就感。” “可是经营酒吧是件很辛苦的事,需要时间、运气,另外——” “你和莱姆的口气一模一样。”杰西看了一眼弗朗西丝,眼光十分深这。 “我们曾经谈论过这个问题。你知道,我去医院看过他。” “他对我说过你去看过他。你做得对,弗朗西丝,不计较他以前的态度。” “哦,我们合好了,已经成了好朋友,谈了很多。”弗朗西丝感到脸烧烧的, 她下意识地将酒杯从桌子的一侧转移到另一侧。 “弗朗西丝,你要小心莱姆。”杰西突然说道。 “什么!”弗朗西丝吓了一跳,她碰翻了盐罐。 “他很有颗力。虽然我不赞成他的一些行为,但我还是很喜欢他。麻烦你再递 给我一点盐,刚才你把盐弄撒了。我也认为,他生活得很艰难,而且巴德有对不起 他的地方,但是,他生来自怜,而你又容易——被说服。眼下,你的心情不好,他 是个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记住我的话,好吗!” 弗朗西丝没有讲话。 “即使他妈妈没有死,即使他的父亲没有冷落过他,他同样会找出其他理由为 自己的失败开脱。 娜米已经忍受了很多,我觉得不应该再指责她。她养活莱姆这么多年,这不公 平。“ “可是她挣那么高的薪水,而且——” “弗朗西丝,你真地信了莱姆。别这样,下次你一定要当心。娜米挣多少钱和 这件事情无关。作为男人,他要有自尊,要有勇气。”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想要格守自己的信仰。需要极大的勇气。”弗朗西丝说。 “这要看你的信仰是什么。只是成天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靠老婆养活,这算什 么信仰,这叫夸夸其谈。弗朗西丝,莱姆一向将自己视为极特殊的个体。你很善良, 愿意为他辩护,但是,他不配你这样做。对了,我给杰克买了件礼物。”很明显, 杰西故意将话题转开。“一个变形金钢之类的玩意儿,他告诉我,我家里的东西都 很神秘,都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他讲得有道理,这个小玩意儿倒是蛮有趣。” 弗朗西丝十分感激杰西将话题引开。“杰西奶奶,您是否听说过性别定位?” “很不幸,我听过很多这方面的东西,全都是废话。帕蒂以前就是这样,她从 来不让巴纳比玩玩具枪。于是巴纳比就将女孩子们的娃娃大腿掰下来当枪使。” 弗朗西丝笑了。她一时感到冲动,泪水充满了眼眶,她赶紧转过头去。杰西发 现弗朗西丝不对劲,她皱皱眉问:“怎么了,弗朗西丝?” “没什么。”弗朗西丝用手轻轻擦擦眼睛,“只是有些累了。现在公司变成这 个样子,巴德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很为难。” “我明白,和巴德相处往往会难上加难,还有没有其它事?我是说,除了公司 垮了之外,还有没有其它什么?” “应该没有了。没有。” 杰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一定有其它事情。而且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也知道。弗朗西丝我可不是个傻瓜。” “您当然不傻,只是——” “你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你对他忠诚,但是,如果你想谈谈这件事,可以对我 讲,我保证不会去问巴德。” 弗朗西丝看着杰西,她真想将事实告诉她,想听听她的想法,得到她的指点。 然而,她知道杰西深爱着巴德,她不可以这样做。 “不,没什么。一切都很好。” 星期六下午,奥利弗和米兰达一起探望母亲。奥利弗本不想去,他很难面对母 亲,但他又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奥利弗的脑子里全都是克丝汀,他呆呆地坐 在一边,听着母女两人没完没了地探讨流行服饰,心里烦得要命,恨不得让她们闭 嘴。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毫无滋味的茶水。他从没想过,世上会有如此令人心痛的 事情,而且偏偏发生在他的身上。 星期六晚上,巴德回到家。弗朗西丝正躺在床上,听到巴德的汽车驶进大门, 她迅速熄了灯,假装睡觉,她不想面对巴德。在进退两难的僵持中,弗朗西丝觉得 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她与巴德之间无话可谈,她根本不想见到他。 无话可说的局面由来已久,如今,甚至不想面对巴德,这个想法令弗朗西丝深 深感到不安。 弗朗西丝听见巴德走上楼梯,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她害怕巴德会拧开她的房 门,害怕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然而,巴德的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住,弗朗西丝听 见书房的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上。她松了口气,然而却再也无法人睡。 星期天早上,巴德很有礼貌但十分生疏地对弗朗西丝说:“我已经告诉保姆你 今天一早会打电话给她。你最好到克达林住一段时间,或者去将孩子们接回来。我 昨晚路过那里进去看了看,杰克很想你。” “好吧,我可能会去那里住。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天知道。”巴德为自己倒了杯咖啡。“不过,我——懊,谢谢,桑迪。” 桑迪交给巴德一叠邮件,巴德一封封随手翻阅着。“这么多信,一定都是向我 表达怜悯的。这些信需要—一答复。或许你能帮忙写写回信。我——上帝,这是什 么?” 巴德拆开其中一封信,随手将信封丢在桌上。信封上的笔迹显然出自一位文化 水平不高的人。邮戳显示这封信来自德奎。 “是谁的信!” “我正在找——”巴德死死地呆坐在那里读着来信。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 盯着站在他对面的弗朗西丝。“你收到过一个电话?”巴德本想让语气轻松些,但 仍掩饰不住他的怒火。“一个叫莫琳。霍普金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大概一个星期之 前?” “哦,上帝,对,我接到过,在留言机上。对不起,巴德我忘了转告你。是在 公司出事之前,是星期四,我想你应该是在纽约。我没想到这条留言会很重要,而 且当时有很多事情。我——” “这条留言听上去不是很重要?”巴德的声音平静得出奇,预示着他的脾气即 将发作。“是这样吗?你是这样认为吗?” “是的,对不起。” “你有什么权力。”巴德的声调开始提高。“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哪条留言重要, 哪条不重要。你明白吗?这条留言很重要,相当相当重要,你怎么敢自做主张如何 处理我的电话?你怎么敢决定应不应该转告给我——” “巴德,我不是自作主张,我是忘了。” “你以为,一句忘了就可以解释过去吗?弗朗西丝,这真是——算了。” 巴德转身走出厨房,弗朗西丝听到巴德进了书房,听见他狠狠地关上房门。 五分钟后,巴德回到餐厅,他的神情十分吓人。“我得出去一趟,去看一个人。” “看谁?是——是这个霍普金先生?” “对,就是这个霍普金先生,他病得很重。如果当初你对这条留言稍微重视一 些,我早就去看他了。我恐怕很晚才能回来,或许明早上才会回来。” “为什么?你去哪儿?他住什么地方?” ‘他住在医院,在德奎。要走很长的路。反正,我也没有其它事情可做——“ “巴德,你为什么突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出了什么事?”弗朗西丝没再说下 去。她盯着巴德。她知道,这又是巴德的秘密。他不会告诉她。一定又发生了什么 事。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瞎扯。”巴德拿起车钥匙。“我必须马上走。如果你的朋 友唐森先生打电话给你,告诉他立刻滚蛋,让他等着接我律师的通知书。” “巴德,他不是我朋友,不过,好吧。” 星期—一早,格雷。唐森搭乘第一架航班从伦敦机场起飞前往泽西。他坐在靠 窗的座位上。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其一,他认为英航的负责人一定对 旅行者深恶痛恶绝,否则,为什么要拖延到八点四十五分才提供早餐。而所谓的早 餐不过是散发着霉味,湿税税的面包虾卷,里面夹着火腿片,番茄片以及酸死人的 小黄瓜片,外加那大概煮了数百个飞行小时的咖啡。其二,凭直觉,自己今后要写 的题材,对于一名记者,恐怕一生的采访生涯中未必能遇上一次两次。在他的坚持 下,总编最终同意投资五百英镑作为差旅费。然而格雷不能肯定,他的直觉、他的 预感是否不枉费这五百镑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