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个星期天上午本来应该跟往常一样普通,加拉加斯的街头酒吧坐满了人,仙 人掌上的粉色花朵飘散着淡雅的香气,湛蓝的天空见不到一丝云彩,跟加勒比海水 一样纯静。不过,自去年12月的全国大罢工以来,在首都加拉加斯由反政府派占主 导力量的查考区,街上店铺终日紧闭,路上行人车辆稀少,人们都加入了罢工的行 列。安东尼奥父亲的石油公司倒闭了,大学又停了课,他对查韦斯政府的怨气愈积 愈深,终于想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他决定带领全家去参加“敲锅”行动。也许委 内瑞拉这个国家的阳光太充足了,人们身上永远散发着不尽的热情,就连示威游行 也与别处不同,除了拉标语喊口号,人们还纷纷拿出自家厨房的锅铲走上街头边游 行边敲锅,夹杂着接连不断的鞭炮声,示威游行像狂欢节般热闹。那天安东尼奥的 父母带着两个女儿并排走在游行队伍中敲锅,他们走到市中心的玻利瓦尔广场附近, 突然有几名全副武装的男子向游行队伍开枪射击,父亲用手中的铝锅挡在身边一个 女儿头上,自己身上却中了弹,父亲的脊椎神经被打断了,今后的日子他将在轮椅 上度过,母亲和两个女儿几次哭昏过去,父亲倒挺乐观,他说我们还有儿子安东尼 奥,他在中国一定会学到真正的本事,瞧那些在委内瑞拉开店经商的中国人,哪一 个不是白手起家的,我们怕什么? 此刻安东尼奥坐在郑太太家的客厅里,发生在加拉加斯的事情都是父亲那位中 国朋友邱先生告诉他的,近来委内瑞拉局势稍趋稳定,邱先生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到 了故乡上海,也带来了安东尼奥父亲的嘱托。郑太太听说了安东尼奥家中的变故, 越发感觉自己先前太亏欠这个男孩了,她只想从他身上挣房租,却很少照应他,这 会儿他忙进忙出做了许多中国菜给安东尼奥吃,似乎不这样做她的心就再也得不到 安宁。其实她还是不了解安东尼奥,安东尼奥不会把不满的事在脑子里放太长时间, 委内瑞拉人信奉天主教,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祈祷吧,把烦恼交给上帝。从郑 太太家回来,安东尼奥很随便地把邱先生告诉他的事讲给渡边美惠听,那神情就像 讲他又买了张新的电脑游戏卡,美惠听了顿时就吓得哭了起来,反倒把安东尼奥弄 得不知所措:“为什么呀你为什么哭,我还没有哭呢,只要蓝天阳光和大海还在, 我们委内瑞拉人是永远不会哭的。”渡边美惠紧紧抱住安东尼奥,她说这样的事要 是摊在日本人身上,没准就去自杀了。安东尼奥说所以你们日本人和我们委内瑞拉 人是一对反义词呀,比如你是烦恼,我就是快乐;你们是认真,我们就是马虎,渡 边美惠破涕而笑。 几天后的早上,安东尼奥起床后看到渡边美惠在他的房门上贴了张小字条,说 她有重要的事去日本一趟,很快会回来,安东尼奥有点奇怪,这女孩平日里买双塑 料拖鞋也得拉着他去当参谋,怎么碰上重要的事说走就走,不跟他商量啦。上课的 时候安东尼奥朝美惠的座位看了几十回,她是天天坐在那儿,从不缺课的,如今座 位空了出来教室里的一切就变得不那么真实了。迈克头一回看到安东尼奥无精打采 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人家美惠是个好学生,干嘛要跟你这样的盲流在一起?” 安东尼奥一言不发,结结实实给了迈克一拳,因为他现在已经搞清楚“盲流”的意 思了,他知道自己算不上好学生,可也不至于是盲流啊。等到渡边美惠再次眯着小 眼睛站在安东尼奥面前时,他竟然止不住流下泪来,他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 包括他的父母,他抱紧了女孩,生怕再失去她。 美惠领着安东尼奥来到市中心一家宾馆的套房,她的父母渡边先生和渡边太太 已经等候多时了,渡边先生双手抚膝,认认真真地问道:“安东尼奥先生,我们的 女儿美惠说她已经爱上您了,决定等完成学业后嫁给您,这可是件大事,所以我们 夫妇特地赶来上海,我们想知道您是否也真的爱美惠。”渡边先生的话是美惠翻译 给安东尼奥听的,美惠的眼睛里装满了企盼和决心,安东尼奥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 这样严肃的问题,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成人了,肩上有了很重的责任,他握 住美惠的手,悄悄把总是晃晃悠悠的长腿收拢起来,认真地回答:“渡边先生渡边 太太,我也爱你们的女儿,真的。”渡边太太坐到安东尼奥身边:“美惠这孩子喜 欢上海,想在上海读大学,我们夫妇常来看她也方便,你不会把她带到那么远的委 内瑞拉去吧?美惠可是我们的独生女。”渡边先生觉得女人真是罗嗦,他心里早有 打算,就跟太太换了个位子,自己坐到安东尼奥旁边:“上海的日本学校是我的银 行资助造的,那里需要老师,美惠说你打网球跳拉丁舞都很出色,我可以为你安排 一个教职,这样你和美惠都能长久地生活在上海。”安东尼奥没想到美惠原来是银 行总裁的女儿,渡边先生的安排也有点让他不知如何作答,他日常能考虑到的最远 计划也就是周末上哪里去玩,不过他没太把将来的事放在心上,只要能跟美惠在一 起,他就很满足很快乐了。安东尼奥和美惠是拉着手跑出宾馆的,他在宾馆门口拎 起女孩抡了个拉丁舞式的圆圈:“感谢上帝,把你这么好的礼物送给了我。”最令 安东尼奥开心的是,美惠还答应暑假跟他一起去委内瑞拉看他的家人。不过在期末 考试到来之前,安东尼奥得按美惠的要求跟她一起做作业写汉字,他像一匹被套上 了笼头的野马,只是那笼头很甜蜜很舒适,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套进去的。 -------- 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