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黄昏时,狂风卷起的灰尘摇动着得克萨斯的矮树林,阿内特小镇像蒙上一层半 透明的幕布,看上去如同一幅深褐色的幽灵肖像,比利·哈泼加油站的标牌横在路 中间。 诺曼·布吕特家什么人走的时候忘了关上煤气,空调冒出来的一个小火花把整 幢房子崩上了天。 劳雷尔大街都是卡嗒卡嗒响的一些破烂、木板和廉价的小玩具。在小镇的大街 上,死狗和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街沟里。 在兰迪的店里,有一个穿睡衣的男人躺在肉店柜台上,手臂向下垂着,躺在街 沟的狗一直在舔那个男人的脸,直到死去。 猫没有得流感,它们穿梭在柔和的微光中。电视的噪音不停地从楼群中传出, 百叶窗无规则地来回摆动着。 一辆生了锈的红马车停在“印度第一客栈”前面的德金大街,侧边勉强能辨认 出印有“快递”字样,马车里有很多回收上来的啤酒瓶和苏打瓶。 和谐的风吹在阿内特最繁华的街道,洛根莱恩街托尼家的门廊上。托尼的“海 鸟”停在街道上,车门大敞,松鼠已经在后座上筑起了窝。 太阳落下了,夜色笼罩下的小镇变得越来越黑,除了小虫唧唧的叫声,动物轻 轻低语和微风的沙沙声,小镇一片静谧。 克里斯托弗·布雷登曼在昏迷中拼命挣扎,像被埋进流沙里。他全身酸疼,脸 就像用聚硅酮注射过一样,感觉不是自己的,嗓子针刺似的疼,更可怕的是喉咙开 始堵塞,呼吸只能靠缩小到可怕程度的嘴巴呼出吸入。此外,除了疼以外还有全身 乏力,有一种像被淹死的感觉。更糟的是,他感到热。他不记得曾有这么热,好像 是两年前,从得克萨斯西部到洛杉矶的路上,他追着两个保释后逃跑的政治犯,那 时他感到奇热,但这次比那次更热,这次是内热,好像吞了太阳。 他呻吟着,极力想踢掉被子,但没有一点力气。是他自己躺到床上的吗?他想 不是,这屋子里肯定有别人或有什么东西。有人或有东西……他应该记得,但他却 没记住。他知道有人(或有什么东西)要来,他不得不……是什么呢? 他又呻吟了一声,头在枕头上晃来晃去,模模糊糊的眼睛前浮现出一种幻觉: 死于1969年的母亲来到这间简陋的小木屋,嘱咐他说:“基特,噢基特,我告 诉你别跟那些人搅和在一起,你说你不关心政治上的事,但你接触的那帮男人跟疯 狗一样疯狂,那帮女人都是些妓女,基特,你要听话……”母亲的脸消失了,眼前 浮现出从黄色牛皮纸裂缝里爬出一批大甲虫。他尖叫着,直至黑色来临,忽然有了 杂乱的叫喊声,还有许多皮鞋踩地的走路声……灯,汽灯,浓浓的煤气味。他是在 芝加哥掉队的,那是1968年。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唱颂歌的声音:全世界人看吧! 全世界人看吧!全世界…… 公园的路沟里躺着一个女孩,穿工装裤,赤着脚,长发上粘满了玻璃渣子,在 街灯无情的照射下,本该闪闪发光的脸显得黑黑的,像一个压碎了的昆虫假面具。 他将她扶起来。她尖叫着,往后退缩,因为一个外星怪物正从空中飘来,脚穿着闪 光的黑色长筒靴,身穿防弹背心,头带面具,露出两只三角眼,一只手拿着一根警 棍,另一只手拿着一罐毒气,咧着嘴,龇着牙。当这个外星怪物撕掉面具,显示出 它的狰狞面目时,他们两个都尖叫了起来,因为这就是那个他一直在等待的人,基 特·布雷登曼一直很怕的那个人,“步行者”。布雷登曼的尖叫把他的梦境打破了。 他在科罗拉多州布尔德坎永大道的一套公寓里,夏天的时候,热得穿着短袖汗衫、 短裤都汗流浃背。你面前站着那个世界上最英俊的男孩,个子高高,黝黑的皮肤, 笔直的身体,他穿着柠檬色三角裤,身体每一凸出的地方都那么地合适,而且你知 道,要是他转过脸来,他一定像拉斐尔天使。喂,西尔弗,过来,你从哪儿把他弄 来的,在剑桥大学还是自助食堂讨论种族主义的会议上或者是搭乘便车带来的?可 能吗?噢,太热了,幸好有水,一大缸水,罐上雕刻着奇形怪状的男女浮雕,水旁 边是药丸,不是避孕丸!是那种把他送到穿着浅黄色三角裤的天使那儿去的。那儿 活动的手指能写信,却不能继续往前,那儿花能开在死橡木树上,而且小伙子,三 角裤里的阴茎是多么地坚挺!基特·布雷登曼曾这么好色,准备做爱吗?“上床,” 你对着那个光滑的皮肤黝黑的后背说,“上床,抚摸我,然后我也抚摸你,你喜欢 怎样就怎样。”“你先吃药。”他直截了当地说。你服了药,凉凉的水流过你的喉 咙,一会儿眼前一片陌生,有一段时间,你发现你自己正看着廉价衣柜上的那个风 扇,然后,你又看镜子里你自己的形象。你的脸看上去又黑又肿,但你没因此烦恼, 因为那只不过是药片。只不过是——避孕丸!!你低声抱怨说,“噢,孩子,我和 ‘上尉之旅’都是好色的……”他开始跑步,起初,你先盯着那三角裤光溜溜的臀 部,然后,你的注意力上升到平平的晒黑的腹肌,然后升到漂亮的光光的胸部,最 后从细长的绷紧的脖子到脸上……那是他的脸,阴沉、幸灾乐祸,恶狠狠地龇着牙。 这不是拉斐尔天使的脸,而是魔鬼的脸,眼睛里隐约出现一张鬼鬼祟祟的脸;你在 尖叫,他在向你走来,嘴里喊着:宝贝,“上尉之旅”来了。 脸和声音是那样地模糊,他记不起来了。 我的上帝,我快死了吗? 他极痛苦,极恐怖地打断了这个念头,头热得就像沙暴一样翻滚而来。这时关 着的卧室门外传来一种声音,他的急促呼吸突然憋住了。 布雷登曼起初以为是救火车或警车上的警报器。距离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大, 他能听见楼下大厅里很重的参差不齐的脚步声,走过起居室,然后是一群人蜂拥到 楼梯上。 他向后躺回到枕头,惊吓使他张开了口,连眼睛也在虚胖的脸上瞪得更大。声 音越来越近,根本不是什么警报器,而是一种尖叫,鬼哭狼嚎似的,不是人类所能 发出的,也不是人类能承受的,这是一个女妖或几个小鬼的尖叫声,好像是来带他 进地狱的。 这时,跑步声沿着楼上的大厅向他这边啪嗒啪嗒地响起来。楼板吱吱嘎嘎作响, 证明那些人在往下跑。布雷登曼忽然明白是谁,当门被撞开时,他大喊一声,穿工 装茄克的凶手跑了进来,他龇牙咧嘴,就像一把刀闪闪发光,他的脸跟一个疯狂的 圣诞老人的脸一样兴奋异常,手举着一只镀锌钢桶。“哎……哟……” “不要!”布雷登曼大喊一声,双臂交叉护着脸,“不!不要!” 桶往前斜倾,水流了出来,在浅黄色的灯光下,所有一切立即就像世界上未切 割的最大的钻石一样悬挂着。黑暗中,他见那黑衣人被折射成一个巨大的恶魔,就 像从最黑暗的地狱来到人间的巨人。水滴在他的身上,凉得他肿大的喉咙,不由自 主地张开了,从细胞壁上挤出的大滴血液,使他几乎休克。他极力想踢掉床脚的被 子。他抽搐着,身体蜷曲着,痛苦地挣扎着。 他尖叫了一声又一声,接着就颤抖起来,由于发烧,从头到脚全身湿透了,头 痛得厉害,眼睛肿胀。他不得不挣扎着呼吸,身体又开始哆嗦和颤抖起来。 “我知道这会让你渐渐退烧!”把他当作理查德·弗莱的那人,爽快地喊道。 他放下铁桶,铁桶发出铿锵声,“你说呀,你说呀,你知道用了什么诡计。谢谢你, 我的恩人,谢谢你对我这么体贴。你感谢我吗?不说?是不是?我知道你不敢。” “是的!” 他跃入空中,两腿绷得直直的。一会儿,水流完了,布雷登曼湿透了的睡衣睡 裤中一团粘乎乎的东西从下面流出来,布雷登曼虚弱地叫着。一个膝盖踩着他的胸 部,理查德·弗莱穿着蓝牛仔的大腿慢慢地停在他胸口,他的脸就像歌特式小说里 描写的地窖火把,烧烤着布雷登曼的脸。 “快醒醒,哥们,”弗莱说,“我可不希望你死去,我们还没机会聊聊呢。” “……救……救……救我……” “我没对你说,哥们,起来吧。” 布雷登曼害怕极了,喘着气,哆嗦着,转着眼睛,避开那张幸灾乐祸的脸。 “我们谈谈船,海豹或航行中的音乐,谈谈蜜蜂是否有刺,还可谈谈怀疑是你 为我做的证件,汽车,汽车钥匙。我在你家里看见的是切夫运货汽车,我知道那是 你的。布雷登曼,怎么样?” “……别……别谈……证件……”他喘着气,刺耳难听。牙齿在一起打颤。 “你最好能谈谈,”弗莱伸出大拇指说,“如果你不谈的话,我就把我的钥匙 插到你的淡蓝色眼睛上,你将不得不和一条明眼的狗一起到地狱去。”他把大拇指 伸到布雷登曼的眼前,布雷登曼无助地缩着头。“你告诉我,”弗莱说,“我会给 你好药的,而且,我会扶你起来,你就能吃药,保重吧,哥们,吃了药,就一切都 好了。” 布雷登曼害怕得直发抖,就像着了凉似的,通过颤抖的牙齿,强行说出几句话, “证件……是以兰德尔·弗拉格的名义。楼下梳妆台上。在……有关的证件下。” “汽车呢?” 布雷登曼绝望地回想着,他什么时候买过这家伙的车?太遥远了,神志昏迷似 乎涉及到他的一些神经,整个记忆库已经毁坏,就像烧黑了的变压器。不是汽车, 而是,这个令人生畏的家伙想知道有关情况,那是一辆1953年产的子弹头,他 已经把它漆成粉红色。 弗莱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布雷登曼的嘴巴上,另一只手捏紧他的鼻孔,布雷登曼 拼命挣扎,可怕的呻吟传出弗莱的双手,“这能帮你记忆吗?” 奇怪的是,确有效果。 “汽车……”他说,然后像狗似的喘着气,一会儿天旋地转,一会儿静止不动。 他想起一点,“车停在……在科诺科车站后面……就在小镇外。51路。” “镇北还是镇南?” “南……南……” “是那儿!我明白了。继续说。” “用一块防水帆布盖着,别……别……别克车。登记证在方向盘轴套管上,上 面写着……兰德尔·弗拉格。”他气喘不止,除了看着弗莱,已不能再多说一句。 “钥匙呢?” “在地板蹭鞋垫下面……” 弗莱一屁股坐在布雷登曼的胸口,布雷登曼一句话说不出,他坐在那儿,就像 坐在朋友房间里舒适的垫子上似的。布雷登曼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谢谢,”理查德·弗莱得意地笑着,说,“晚安,基特。” 基特·布雷登曼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别以为我不仁慈,”黑衣人往下看着他,轻轻地说,“我们得赶紧了,狂欢 节早就开始了,他们开设所有的骑马活动和玩命运轮游戏,今晚,我运气好,基特, 我感觉到了,我感到非常好。因此我们得快点。” 到科诺科车站有1里半路,他是在凌晨3点15分赶到那儿的。风越来越大, 沙沙作响。走在路上,他已看见了3条狗的尸体,还有一具男尸,男尸穿着制服。 星星闪亮,打破了宇宙间的一切沉默。 盖别克轿车的防水帆布用短桩紧紧地固定在地上,风吹着帆布轻轻飘动,当弗 拉格拔起短桩时,防水帆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灵慢慢地飘向夜空中,飘向东方。 问题是,他该往哪儿走? 他站在别克轿车旁边,别克轿车是一辆保存完好的1975年车。(汽车呆在 这外面还挺好,只是有点潮湿,有点铁锈,发动起来会有些困难),夏天气息以及 汽车油味,只有在晚上才能闻见。停在荒地的别克轿车整个就像拆卸了零件的运尸 车。引擎已被堵塞,车轴看起来像孩子练习的哑铃,轮箍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一块 挡风玻璃已被砸碎。还有好多,好多。 他想这些东西最好在舞台上。 他走到别克轿车后面,举手掀起车盖。“喂,小宝贝,你不知道让他们关上窗 户……”他轻柔地唱着,用沾满灰尘的靴子踢掉边上的一个水箱,出现了一堆宝石, 红宝石、祖母绿、鹅卵石一般大的珍珠、星星一样美的钻石。猛咬一下手指,一切 都消失了,暗淡的星光向他闪烁。他要到哪儿去? 风呼呼吹着,穿过别克轿车破碎的侧窗。他后面有别的什么东西沙沙作响。他 转过身,是基特·布雷登曼,他只穿着滑稽的黄色的三角裤,腰上挂着一个小壶, 就像在一场雪崩中死了似的。布雷登曼向他走了过来,越过底特律滚动铁器中成堆 的尸骨,一块弹簧铁片刺穿了他的脚,但没有血流出来。布雷登曼的中心是一只黑 色眼睛。 黑衣人猛咬一口手指,布雷登曼消失了。 他嘻嘻笑笑,走回到别克轿车前面,坐进驾驶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他极 力坐直,仍嘻嘻笑着。他明白。 他发动马达,轰大油门,马达轰隆轰隆响。他挂上F档。车子急速驶出加油站, 前灯搜索到一对祖母绿,那是野草丛里猫的眼睛。猫嘴里有一只快要断气的小老鼠。 猫一看见车灯,圆睁双眼,扔下嘴里的佳肴,露着雪白的牙齿逃跑了。 弗拉格朗朗大笑,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有许多美好的回忆。科诺科的柏油马 路已成为高速公路,他向右转弯,开始向南跑去。 凤凰城监狱中的侧厅门敞开着,走廊的铁墙像个天然扩音器,整个上午怪物似 的单调的呼叫声一直不停。翻来覆去的回音,劳埃德·亨赖德觉得既像哭声又像惊 吓声,令人毛骨悚然。 “妈妈,”声音沙哑,回音又响了起来。“妈妈……” 劳埃德盘腿坐在单人牢房的地板上,双手被鲜血弄得粘乎乎的,看起来像戴着 红手套。现在是6月29日上午10点,大约是在7点钟,他发现床右前腿松了, 自那时起,他一直在努力卸床架下面的螺丝,他用手指作工具,已经卸了6个螺丝 中的5个。结果,他的手指看起来像未经过训练的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拳击手。第 6个螺丝也已快转出来了,他要等这活干完才开始思索能否得救,否则,他强迫自 己不去想。忘却恐慌的最好办法是不去想。 “妈……妈……!” 他双脚跺着,鲜血从受伤颤抖的手指上流出,滴滴嗒嗒滴在地板上,头极力伸 到走廊上,双手紧紧抓着铁栅栏,怒目圆睁。 “闭嘴,破嗓子的讨厌鬼!”他尖叫着,“闭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寂静。劳埃德欣赏着这片刻的寂静,就像品尝麦当劳餐厅里 滚热的奶昔。沉默是金,他总以为那是一种愚蠢的说法,这时才确信这是很好的观 点。 “妈……妈……”牢房里又传来一声惨叫。 “上帝,”劳埃德咕哝着,“神圣的上帝。闭嘴!闭嘴!闭嘴,该死的蠢货!” “妈……妈……” 劳埃德走回到床边,冲着床脚乱踢,他希望牢里有什么人盯着他,试着不去理 睬手指的颤抖和心里的恐慌。劳埃德上次见过他的律师,事情好像已经很模糊,他 极力回想着。在劳埃德的脑子里,储存的过去一个年代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过了 一遍。 3天前,是的,就是3天前,劳埃德的裆部被马瑟斯的膝盖猛击了一下。两个 警卫又把他带回到接待室,肖克利警卫仍在门口,向他致意。为什么,脓包,有什 么要说吗?肖克利张嘴盯着劳埃德,然后往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给你点细菌,脓 包,别人已从监狱长那儿得到了,我觉得你也该同甘共苦,在美国像你这样卑鄙的 败类都应该得感冒。然后卫兵们把他带回牢房。 德温斯看起来像是含蓄的人,轻易不会透露好消息和坏消息。据说,审理劳埃 德案件的法官由于得了流行感冒而变得无精打采,另外两个法官也病了,因此案件 就留给了候补法官。也许他们想搁置起来。先等着吧,律师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知道呢?劳埃德问。不到紧要关头也许不会知道的。德温斯回答。到时我会让你知 道的,别着急。这之后劳埃德再也没见到他,回想起来,他记得律师也有一个流鼻 涕的鼻子。 “噢……上帝!” 他将右手指头放进嘴里,吸了吸血液。那倒霉的螺丝只剩那么一点点,他需要 再加把劲。走廊尽头的叫喊者已不再拿“妈……妈”来烦他了……至少没那么烦人 了,他要努力。他又不得不等着,将会发生什么,他坐在那儿,嘴里吮着手指,休 息一会儿,然后,从衬衫上撕下几块布条,把手指包扎起来。 “我知道你和你妈能干什么。”劳埃德咕哝着。 和德温斯谈话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开始把生病的犯人带出去运走。不会带到好 地方,因为他们不会带一个快死的人。劳埃德右边牢房里的人,叫特拉斯克,曾提 醒过,绝大多数警卫听起来也尽是流鼻涕的,也许我们能从这儿找突破口,特拉斯 克说。什么?劳埃德问。我没想好,特拉斯克说。他瘦高个,看上去像个侦探,他 在最为安全的侧厅被指控武装抢劫和故意杀人罪,等待着严厉的处罚。 特拉斯克在他薄薄的床垫下曾藏有6大块肉,他已经把4块给了一个监狱警卫。 警卫们对他似乎挺友善,经常告诉他外面发生的事。警卫说外面的人要离开菲尼克 斯,但不知去哪里。大批大批的人都病了。人们怨声载道,政府说有一种疫苗很快 就会见效,但是大多数人觉得这只是谎话。加利福尼亚州的许多电台不断地播放恐 怖的事情,诸如军事管制法、军队封锁、带有武器的士兵进行活动等,还有传言说 已死了1万人,还有的说是长头发的匪徒往水里投毒。 警卫说他感到好多了,他听说明天早上部队要去17号国道、10号州际公路 和80号国道上设路障。他要带上妻儿,带上尽可能多的食物,呆到山上,直到一 切平息下来。他说,他在那儿有一个小屋,如果有人在30码内想闯入,他就往他 头上打一枪。 第二天早上,转移一结束,他就得他妈的滚蛋。特拉斯克的鼻子开始流鼻涕, 他说发烧了,他几乎一直恐慌地喋喋不休,他对每个警卫都大声嚷嚷。他没得病时, 这些警卫都要去戏弄他,现在警卫们甚至看都不看他及其他犯人一眼,其他犯人跟 动物园里没吃饱的狮子一样坐卧不宁。通常任何时候都有20个警卫,而如今劳埃 德只看见四五张不同的脸。劳埃德开始感到害怕。 27日那天,劳埃德开始吃通过铁栅栏塞给他的半碗饭时,他省下了一半宝贵 的那一点放在床垫底下。 昨天,特拉斯克突然抽起了风,脸变得比黑桃牌还黑,他死了。劳埃德着急地 看着特拉斯克吃剩的半碗饭,他够不着,没办法弄过来。昨天下午还能见到几个警 卫,不管犯人是怎么得病的,再也没带任何人到医务室。也许到了医务室里也只是 个死,监狱长决定停止无用的努力。没有人来搬走特拉斯克的尸体。 昨天傍晚,劳埃德打了一个盹,醒来时,监狱走廊空空的,没有人供应晚饭, 这时,这个地方看上去真像动物园里的狮子笼。劳埃德不敢想象,如果整个监狱都 这样,听起来会有多么地残酷。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活人,还有多少力气来为自己的 晚饭大声呼喊,但是听回音似乎很多。劳埃德确切知道的是在他右边的特拉斯克身 上聚集着苍蝇,他左边的牢房是空的,以前关过一个年轻的会花言巧语的黑人,他 曾抢劫并杀死一个老妇人,没几天,他就被带到医务室。劳埃德的对面,是两个空 着的牢房和一个男人晃动着的双脚,那人在一次赌钱游戏中杀死了他妻子及妻子的 兄弟。 那个晚上,灯是自动亮起来的。此后劳埃德吃了一些两天前省下来的豆子,虽 然吃起来有股馊味,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吃下去了。他用抽水马桶里的水洗了洗,然 后爬到床上,紧紧抱着膝盖,顶着胸部,咒骂波克让他陷入这样的困境。这全是波 克的错,劳埃德从没有想过要陷入到这种麻烦中。 一会儿,劳埃德的胃已平静下来。如果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他会多上几个保 险的。脑袋后面有什么东西,他不想回头看,好像是窗帘在飘动,窗帘后有什么东 西,如果你想看,那你就能看见窗帘下面有一双瘦骨嶙峋的脚。那是一具尸体的脚。 他叫斯塔维森。 “噢,不,”劳埃德说,“有人要来了,肯定是他们,肯定会他妈的有人来的。” 他一直记得那只兔子,他忘不了它。在学校的一个杂物推里他捡到了那只兔子 和一个笼子。他爸爸不想让他养,劳埃德乞求爸爸,说他会从自己的津贴里拿出钱 来好好照料它,喂它,他喜欢那只兔子,他真的会好好照料它。可是不久,他就忘 了喂兔的事儿了。事情总是这样的。有一天,他到宾夕法尼亚州马拉松镇的一幢小 房子后面,那儿的枫树上挂着一个轮胎,他正坐在轮胎上懒洋洋地摇来晃去时,突 然跳了下来,想到了那只兔子。他已经至少两星期没想到兔子了,已彻底地把它遗 忘了。 他跑向用作库房的小棚屋,也是现在这样的夏天,他走进小屋时,一股腐烂的 味儿直冲鼻子。他手常喜欢抚摸的皮毛又乱又脏,兔子漂亮的粉红色的眼窝里爬满 了白色的蛆。爪子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极力告诉自己,爪子出血是扒笼子扒的, 以至于发生了后来的事,但是他脑子却常常隐约而又清楚冒出了一些病态又绝望的 想法,即兔子是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吃自己的爪子。 劳埃德带走兔子,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兔子连同笼子一起埋了。他爸爸从没 问过兔子的事,也许已经忘记他有过一只兔子,因为劳埃德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高 兴。逼真的梦境不断地折磨着他,兔子的死已使他做了许多令人可怕的噩梦。现在 只要抱膝顶胸坐在床上,幻想中的兔子就会重现,告诉自己有人会来,肯定有人会 来,放他走,让他自由。他没有得上这个叫“上尉之旅”的流行感冒,他正饿着, 就像那兔子似的一直饿着。 有时半夜后他才入睡,今天上午,他又开始继续干床腿上的活,这时,看着血 糊糊的手指,又一次毛骨悚然地想起兔子的爪子。这么想,他就觉得没多大痛苦了。 6月29日下午1点,床腿已弄好,最后一颗螺丝啪嗒一声掉到地板上,他就 这样愣愣地看着,不知要干什么。 他走到牢房的前面,开始猛烈地敲击铁栅栏。“喂……”他大喊,铁栅栏发出 深深的,铜锣似的声音。“喂,我要出去!我想他妈的离开这儿,明白吗?喂,该 死的,喂!” 他停了下来,听着回音渐渐消失。一会儿,全楼一片寂静,然后从另一头牢房 里传出欢天喜地的,声音嘶哑的回答:“妈妈!我在这儿,妈妈!我在这儿!” “上帝!”劳埃德叫道,把床腿扔向角落。他已经挣扎了好几小时,手指受到 摧残,但就这样他还能他妈的醒过来。 他坐在床上,掀起垫子,取出一片面包,盘算再加一把海枣,脑子告诉自己要 节省,但不知怎么的,手还是去抓,一个接一个嘴里品尝那种粘滑的果味。 他算是吃完了一顿饭,漫无目的地走到牢房右边。他往那边一看,只见特拉斯 克张着四肢一半在床上,一半掉在床下,衬裤已被掀起一角。脚穿着犯人统一的布 鞋,小腿裸露着。一只毛发光滑的大老鼠正把特拉斯克的腿当午餐,令人厌恶的粉 红色长尾巴盘在灰不溜秋的身体上。 劳埃德走过去,拣起那只床腿,走回来站了一会儿,不知道那鼠有没有发现他。 鼠的后背对着他,就如劳埃德所期望的那样,老鼠甚至不知道他在那儿。劳埃德目 测着距离,决定用床腿去打。“哈!”劳埃德哼哼着,抡起床腿,随着啪的一声重 击,特拉斯克从床上掉了下来。老鼠躺在边上,奄奄一息地吸着气,胡须上沾着几 滴血。后腿在移动,但受伤的脊梁已不听使唤,只能慢慢地拖爬着。劳埃德又打了 它一下,它终于死了。 “活该,该死的家伙!”劳埃德说,他放下床腿,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边,他 又热又怕,感到自己想哭。他回过头看,大喊一声:“你应该像老鼠似的死去,你 这该死的家伙?” “妈妈!”一个声音高兴地大叫,“妈……妈……!” “闭嘴!”劳埃德尖叫。“我不是你妈,你妈在印第安那的妓院里!” “妈妈?”那声音又响起来,声音带着迟疑,然后是一片寂静。 劳埃德开始哭泣。他哭泣时跟孩子似的,用拳头擦着眼睛。他想吃牛肉三明治, 他想跟他的律师谈话,他想离开这儿。 最后他躺到自己的床上,一只手臂遮抚着眼睛,一只手搓摸着自己的下体。这 是一种催眠的最好办法。 他醒来时,已是下午5点,监狱死一般地寂静。劳埃德昏昏沉沉地下了床,他 开始用床腿敲打铁栅栏,就像农场厨师招呼雇工吃一顿丰盛的乡下晚宴。“晚宴” ——居然有这么一个词,曾有过这么好的一个词?汉堡牛排,土豆,番茄汁,肉汁, 新鲜的豌豆,牛奶巧克力,并有一碟巨大的草莓冰淇淋当餐后点心,再也没有什么 词能比过“晚宴”了。 “喂,那儿有人吗?”劳埃德大喊,声音嘶哑。 没有回答。不再有“妈……!”的叫声。这种时候,他也许已经喜欢那种叫声, 一群疯子,也比一群死人好。 劳埃德放下床腿,床发出轰隆一声,塌了。他跌跌撞撞走回床边,翻开垫子, 看见还有两片面包,两把海枣,半块咬过的猪排,一段红肠。他把这段红肠掰成两 份,吃着大的那一半。 “没有别的了。”他低语着,狼吞虎咽地吃着从排骨里剔下的猪肉。他一边叫 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哭,他想他会死在这儿的,就像他的兔子死在笼子里,就像特 拉斯克死在牢房里。 特拉斯克。 他久久地若有所思地盯着特拉斯克的牢房。看着苍蝇盘旋,停下,又飞走。特 拉斯克的脸上像一个标准的洛杉矶国际机场,苍蝇总是正好落在脸上。最后,劳埃 德拿起床腿,走向铁栅栏,用它去够老鼠。踮着脚,他正好能够上那只老鼠的尸体, 把它慢慢地拉近他的牢房。 已经很近了,劳埃德跪下,将老鼠拉到身边。他提着尾巴,举起老鼠的尸体晃 来晃去,然后举到眼前,盯了很长一会儿。最后把它放到床垫下,床垫下苍蝇叮不 着。他聚精会神地盯了老鼠很久,才把床垫盖了回去。 “在这种情况下,”劳埃德·亨赖德静静地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这才 是全部。” 然后他走到床的另一头,双膝顶着下巴,静静地坐着。 司法官贝克办公室门厅的大钟停在9点22分,灯灭了。 尼克·安德罗斯一直在看一本平装小说,描写一个受惊吓的家庭女教师希望去 教英俊男主人的几个儿子,从而想独占几个儿子的房产。虽然尼克才看了不到一半, 就知道幽灵就是那英俊男主人的妻子,她可能被锁在阁楼里,像个妓女似的疯了。 灯一熄灭,他就感到胸口乱跳,一个声音从头脑深处响起。每次入睡,噩梦总 是常常萦绕着他,就好像等候着:他为你而来……他现在在外面,在夜晚的公路上 ……公路上隐藏有一个黑衣人…… 他把书扔在书桌上,走上街头。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街上的灯都黑着。 办公室的柜子里有一整盒蜡烛,但是有蜡烛的想法并没有使尼克的心踏实下来, 灯灭了的事实对他打击更大。他遥望西方,静静地乞求光明别离他而去,不要将他 留在这块黑暗的墓地里。 但灯还是灭了,9点10分尼克走回办公室,摸索着走到有蜡烛的柜子旁。正 在右边柜子的搁架上摸索时,后面的门突然打开了。雷·布思从外面晃了进来,戴 在手上的戒指发着光。从6月22日晚上,也就是一周前,他就在城近郊的林地里 卧床不起。到24日的早晨,他还一直病着,今天晚上,饥饿和恐惧迫使他来到了 小镇,除了这个使他陷入困境的该死的哑巴外,他没碰见过任何一个人,当时这个 哑巴正穿过小镇广场,走在雷已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这个小镇上。司法官的手枪挂在 右侧腰上,也许他以为他真的拥有了这座小镇。雷担心,不管如何他都将死去,但 这之前他首先要给这个他妈的不穿制服的哑巴一顿教训。 尼克转过身来,直到有双手紧紧地勒住他的脖子,他才知道在贝克司法官的办 公室……不仅仅是他一人,他刚摸到的蜡烛盒从手里掉下去,蜡烛在地上滚得到处 都是。他差点被掐死,但他总算镇静了下来,他突然肯定地觉得,梦中的黑衣人已 来到了生活中:从地狱来的魔鬼就在他后面,只要他稍不用力,它就会用有鳞的爪 子缠住他的脖子。 他本能地用双手去掰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极力想拉开。急促的呼吸吹在右耳边, 形成了一股感觉得到却听不见的风流。勒他的双手越来越紧,他感到呼吸越来越困 难。 他们俩在黑暗中扭动着,雷·布思的力气越来越弱,如果他不快点消灭这个哑 巴,就根本没有机会了,于是他用全身力气掐住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家伙的脖子。 尼克感到世界消失了。刚开始还能感到脖子的疼痛,这时已麻木到几乎觉不到 什么了。他用靴后跟狠狠跺在布思的脚上,同时用后背重重地撞击那个大个子。布 思被迫退了一步,他的一只脚踩上了一根蜡烛。蜡烛滚了出去,他在地板上摔了一 跤,尼克的后背撞在他头上,他这才从尼克的脖子上松开手。 尼克翻身滚了出去,气喘不定,除了感觉脖子像破裂似地疼痛外,其他一切都 似乎变得虚无缥缈。 大个子弓着身向他扑过来,尼克想起了枪,用手拼命地抓,枪就在那儿,但怎 么也抽不出来,枪被卡在皮套里了。他费劲地拔枪,惊慌之下,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子弹嗖地飞了出来,蹭破了腿,然后钻进了地板里。 弓着身的大个子像幽灵似的逼近尼克。 尼克的呼吸几乎窒息,有一双大手摸索着他的脸,拇指冲着他的眼睛就挖了过 来。在暗淡的月光下尼克看见其中的一只手发出一线紫色的微光,他一紧张,嘴巴 不由自主地形成了“布思!”的口形。尼克的右手继续使劲拔枪,他感到大腿发出 灼热的疼痛。 这时雷·布思的一个拇指已插进尼克的右眼,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他猛力一 拔,枪终于拔了出来。布思坚硬结实的拇指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转动着,折磨 着尼克的眼球。 尼克发出一声难以名状的惨叫,他把枪对着布思的身体,扣动扳机,砰地一声! 尼克感到猛烈的后座力,枪的准星还勾在布思的衬衫上。尼克看到枪口火焰一闪, 之后就闻到火药味和布思衬衫烧焦的糊味。雷·布思直挺挺地往尼克身上倒了过来。 尼克又痛又怕,用力推掉压在身上的重量,挣扎着从布思的下面爬了出来,腾 出手来揉一揉受伤的眼睛。他在地板上躺了很长时间,嗓子火辣辣的,头疼欲裂, 好像有一对巨大的卡钳插在他的太阳穴上。 后来,他四处搜索,终于找到了一根蜡烛,用书桌上的打火器点亮了蜡烛,借 着这点微弱的黄光,他看见雷·布思脸朝下躺在地板上,看上去像一只搁浅沙滩的 鲸鱼。衬衫上的枪眼有粉盒大小,已经变黑。身边流着一滩血,在蜡烛忽明忽暗的 闪烁下,布思的影子映在远远的墙上显得又大又怪。 尼克呻吟着,东倒西歪地走进小浴室,照了照镜子。他看见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虽然还不能证实,但他想他现在可能既聋又哑而且已经变成了独眼。 他走回办公室,踢了雷·布思的尸体一脚。 他对着死人愤愤地说,你这个混蛋,你一直盯着我,先是我的牙,现在是我的 眼睛。你高兴了吗?如果你杀了我,你一定会把我的双眼挖出来,挖我的双眼,让 我又聋又哑又瞎,生活在死人般的世界里。你喜欢这样,对吧? 他又踢了布思一脚,踢到死人肉的那种感觉使他难受。他退回床边,双手抱着 头坐了下来。 外面,越来越黑,外面,世界上所有的灯已熄灭。 那个小时候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人知道,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多天 (多少天?谁知道?垃圾虫肯定不知道,毫无疑问)垃圾虫经常彷徨在印第安纳州 保坦韦尔的街头,听到的满是乱七八糟的声音,双手总得抱着头防备随时扔过来的 石头。 嗨,垃圾虫来啦! 嘿,垃圾虫,傻东西,这几天点火了吗? 你把森普尔老太太的退休金支票烧掉时,她说什么了,垃圾虫? 喂,垃圾虫,你想买煤油吗? 你认为特雷·霍特那儿的电休克疗法怎么样,垃圾虫? 垃圾虫…… 喂,垃圾虫! 他知道那些声音不是真的,他只想大声呼喊,听听自己的声音在街上的回音。 前面是擦洗店,过去他曾在那儿工作过,6月30日的早晨也曾坐在那儿,吃过一 个大大薄薄的三明治,三明治夹有花生酱、果冻、西红柿和芥末粉。回音经过房屋 和店铺,然后又折回自己的耳朵。不知怎么的,保坦韦尔空空荡荡,所有的一切都 消失了……他们在那儿呢?他们总说他疯了,有些事儿,一个疯子也会思考的,他 的家乡怎么会空荡荡的呢?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远处那只巨大的,白色的,圆圆的石油罐,矗立在去保坦 韦尔和去加里和去芝加哥的三叉路口。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那并不是梦,这是一 件很糟糕的事但并不是梦,他不能控制。 你的手指被烧过没有,垃圾虫? 你经常尿床吧,垃圾虫? 仿佛有什么东西吹着口哨经过他身边。他低声啜泣着,举起双手,将三明治扔 进垃圾里,头缩在脖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去加里的印第安纳1 30公路,途中要经过奇利石油公司巨大的贮油罐。他低声啜泣一会儿后,又去捡 起三明治,使劲拍拍面包上的灰尘,重又开始大口咀嚼起来。 这是梦吗?那时他爸爸还活着,司法官在卫理公会教堂门口将他爸杀死,从此 他只能独自一个人生活。 “喂,垃圾虫,格里利司法官杀死你老爸就像杀一条疯狗似的,你知道吧,傻 蛋?” 他爸爸温德尔·埃尔贝特一直在奥图尔斯工作,据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言,他有 一支枪,他用枪杀了酒吧招待,然后回家,又杀了垃圾虫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噢,温德尔·埃尔贝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怪家伙,那天晚上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 一直很怪,保坦韦尔镇的所有人都喋喋不休地这么说。他本来还要杀垃圾虫的母亲 萨莉·埃尔贝特,可是萨莉抱着5岁的唐纳德(后来叫作垃圾虫)尖叫着逃了出来。 他们在前面跑,他在后面开枪,子弹嗖嗖地落在公路上。待手枪射出最后一发子弹 时手枪爆炸了,(手枪是温德尔从一个黑鬼那儿买的,黑鬼在芝加哥州街租有一个 柜台)飞出来的碎片擦破了他的脸,他尖叫着拍掉手中的碎片,仍在街上追着,鲜 血从双眼流出。就在他刚到卫理公会教堂门口时,格里利司法官坐在保坦韦尔唯一 的警车里,命令他站着别动,放下枪。温德尔·埃尔贝特指着作案用的枪的残骸, 并没指着司法官,但司法官要么没注意那支枪已破裂,要么故意装不知道,但无论 怎样,结局都一样,他用双管猎枪给了温德尔·埃尔贝特两枪。 嘿,垃圾虫,下次你要烧什么了? 他四处寻找那个大喊的人听起来是卡利·耶茨或者是和他一起流浪的一个小家 伙卡尔,不再是一个小家伙,那就是他自己。 也许现在他还是埃尔贝特而不是垃圾虫,就像卡利·耶茨现在就是卡利·耶茨 一样,那个在小镇经销克莱斯勒海鸟车的汽车商,现在卡利·耶茨消失了,每个人 都消失了。 他从擦洗店的墙边起来,沿着130号公路往小镇西北走了1英里多路。小镇 就像铁路图表上的模型一样小巧精致,离油罐只有半英里远。他一只手拿着工具箱, 另一只手拿着一罐5加仑汽油。 噢,太糟了! 温德尔·埃尔贝特死后,萨莉·埃尔贝特在保坦韦尔的咖啡馆找了份工作,幸 存下来的小孩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在二年级时,开始在垃圾箱里玩火。 留神,姑娘们,垃圾虫来了,他会烧你们的裙子! 咦,一个疯子! 到三年级,大人们才发现是谁在经常放火,司法官专门来找他。好心的老格里 利司法官,他想不出来为什么会在卫理公会教堂前杀死他父亲,而且后来成了他的 继父。 嘿,傻蛋,你的后爸怎么会杀你父亲? 我不知道,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是垃圾虫,上帝会帮你的! 哎……! 他这时正站在砾石铺的汽车人口登记处,由于提着工具箱和汽油,双肩酸疼。 门上挂着“奇利石油有限公司,所有参观者均须办理登记手续!谢谢!” 停车场上有几辆汽车。垃圾虫绕过汽车,走近大门,大门微开着,他过去拉开 大门。里面有一条狭长的楼梯盘旋着通向近处一个油罐的顶部,楼梯底部挂着一根 链子,链子上摆动着一块招牌。招牌上写着“严禁入內!油站关闭。”他跨过链子, 爬上楼梯。 他母亲和格里利司法官结婚是不对的。他上四年级时开始在邮箱点火,那年他 烧掉森普尔老太太退休金支票,他又被抓住了。萨莉·埃尔贝特·格里利有一次歇 斯底里发作,因为她的新丈夫提出要把这男孩送到特雷·霍特那里去。 (你以为他疯了!一个10岁的男孩怎么会疯的呢?你是否想杀掉他!你杀了 他父亲,现在又想杀他!) 格里利只能把这男孩带到学校主管那儿,因为他也不能把一个10岁的小家伙 送到青少年教养院去,除非想与新婚的妻子离婚。 爬呀爬呀,双脚踩在楼梯钢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他能感到这声音传下楼去, 没有人往这扔石头。露天停车场的汽车看起来像玩具考杰狗似的。风声呼呼地在他 耳边轻轻吹着,远处有一只小鸟在鸣叫,远处茂密的树木和广阔的田野笼罩在一片 梦幻般的晨雾中。当他踩着螺旋形钢梯上去时,他高兴地微笑着。 他走到油罐圆形的平面上,他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世界屋脊上,如果他够得上, 真想抓一把蓝天上的云朵。他放下汽油罐和工具箱。极目远眺,在这儿实际上已能 看见加里,因为现在各工厂的烟囱已不再冒烟,视野很宽。芝加哥像海市蜃楼一样 若隐若现,遥远的北方有一道微弱的蓝光,那里可能是密执安湖。温馨的空气,使 他联想起在明亮的厨房里平静地吃着早餐。 他放下汽油,拿起工具箱走向油泵,凭着直觉操作机器,尽管没什么认识的但 也没什么可思考的,他只是简单地用眼扫视了一番,双手就在油泵上迅速地动了起 来。 喂,垃圾虫,你为什么要烧掉教堂?你为什么烧掉学校? 五年级时,他在塞德利附近小镇的一套无人居住的房子里玩了一次火,这套房 子烧成灰烬,他的继父格里利司法官想把他关起禁闭。 (为什么?要是不下雨,我们镇一半都会被烧掉,这放火狂兔崽子真他妈的该 死!) 格里利一定要萨莉把唐纳德送到特雷·霍特那地方去接受试验。萨莉说,如果 他对她唯一的宝贝孩子动手,她就离开他,但格里利不听萨莉警告,自作决断,就 这样,垃圾虫离开了保坦韦尔一段时间——两年,他母亲当年就与司法官离了婚, 选民们罢免了司法官,格里利结束司法官生涯,到加里的一条自动流水线当工人。 萨莉每周去探望垃圾虫,每次总要痛哭一番。 垃圾虫低声咬牙切齿地说:“给你点颜色瞧瞧,王八蛋。”然后鬼鬼祟祟地环 顾四周是否有人在听他发的毒誓。当然没人,他在奇利石油1号贮存罐顶上,除他 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除非有鬼。他的上面,只有大朵的白云在飘动。 油泵里开始往外喷射汽油,口径足有2英尺多,软管还在不停地往油罐里灌着, 灌满了无铅汽油后,流出来的油像一道闪闪发亮的喷泉。垃圾虫往回退了几步,眼 睛闪烁着兴奋的神情,他扔下手中的扳手和斧子。 他不需要自己带来的汽油了。他捡起那罐汽油,大喊一声“投弹完毕!”就将 它扔了出去。他极有兴致地看着罐子落在楼梯上,反弹了几下,转了几圈,终于落 在了地上,罐子喷出琥珀色的汽油。 他转回到溢出汽油的管子旁,看着那一坑闪闪发光的汽油。他从贴胸口袋里掏 出一盒火柴,看了一眼,心里一阵兴奋和激动。火柴盒正面是一个广告气球,气球 上写着“如果在芝加哥拉萨尔通信学校上学,你将受到很好的教育。” 我站在一颗炸弹上。 他想。他闭上眼睛,恐惧而又恍惚,全身感到了以前那种冷淡的刺激。 哎,垃圾虫,他妈的,你真是个放火狂! 他13岁时,特雷·霍特把他放了回来,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治愈, 但特雷·霍特说,他好了。他们需要他住的床位,好让其他几个小疯子再呆两年。 垃圾虫回家了。他在学校做课堂作业似乎抓不住要点,总是不会做。在特雷·霍特 那儿,他们给他电击治疗,当他回到保坦韦尔时,他想不起以往的事情,学习时一 大半要点都记不住,参加考试时最多能得60分,或40分甚至更低。 尽管,已有一段时间他没玩火,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杀父亲的司法官消失了,他在加里的工厂安装车灯。他母亲后来在保坦韦尔咖啡馆 工作,一切都很好。当然,奇利石油公司的那些白色的油罐,在他想象中经常会乘 着火焰腾空而起。他经常想奇利石油公司的油罐会怎样升上去的,三声单独的爆炸 声,声音大得足以使的耳膜裂成碎片,三团火(儿子,父亲还有可怕的杀父亲的司 法官)的光线强得足以刺瞎眼睛。熊熊大火将会没日没夜地燃烧几个月?或者也许 根本不会燃烧? 他发现夏天的微风噗噗地吹灭了他点的头两根火柴,他将变黑的火柴头扔掉。 右边油罐顶的边缘有一圈高栏杆,右边有一条小虫在油中挣扎,我就是那条虫,他 愤愤地想,这是什么世道,上帝不仅要让我像这条虫一样活在一堆粘乎乎乱糟糟的 东西中,而且要让你活着,挣扎几小时,或许几天……像他这种情况,或许就要几 年。这是一个应该毁灭的世道,他低头站着,风平息下来后,他准备点第三根火柴。 他刚回来那会儿,人们都叫他傻瓜,笨蛋,放火狂,只有三年级时的班长卡利 ·耶茨还记得他叫垃圾虫,那是唐纳德的绰号。16岁时,他经母亲许可离开了学 校。你希望干点什么?在特雷·霍特那儿他们用电击他。要是我有钱,我就会控告 他们。电击治疗,该死的电椅子,我恨它!)去擦洗店工作吧。洗车头顶灯/洗车 门槛板/检修刮雨器/擦玻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他一出现,人们就会从街头或经过的车里对他大喊, 他们想知道森普尔老太太(已死了4年)在他烧掉她的退休金支票时说了什么,想 知道他烧塞德利房间时,是否弄湿了那张床。他成了人们闲谈的话题,他们在糖果 店前,或在奥图尔斯里喝咖啡时总在一起奚落他。垃圾虫走在路上时,所有的声音 都变成了魔怪的声音,最难以忍受的是从街角飞出的石头。有一次,有人从驶过的 汽车里向他扔了一罐半满的啤酒,砸在他的前额上,疼得他跪了下来。 这就是生活:各种声音,偶尔飞来的石头,还有在擦洗店洗车。他在中午休息 时,总坐在今天一直坐的地方,吃着母亲为他做的熏肉、莴苣、番茄三明治,看着 奇利石油公司的油罐。 不管怎样这就是生活,直到有一个晚上,他发现自己提着一罐5加仑汽油走进 韦理公会教堂,把汽油洒得到处都是,角落那堆赞美诗集上洒得最多。他停下来想 了想:这就糟了,也许比那次更糟,简直是愚蠢,他们会知道是谁做的,即使是别 人做的,他们也会以为是我做的,他们会“赶你走”。但是他一闻到汽油味,脸上 的愁云就无影无踪了。他把汽油罐倒了过来,顺着中心的过道一直朝前走,汽油喷 射出来,流淌在通往圣坛的路上。 然后他回到门口,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木制火柴,擦着后,把火柴扔到那堆 湿淋淋的赞美诗集中,火噼里啪啦着起来了。第二天他骑车到北印第安纳州修正中 心,看看烧得只剩下骨架的韦理公会教堂。 只有卡利·耶茨斜靠在擦洗店门口的电线杆旁,幸灾乐祸的神色挂在他的嘴角, 卡利向他高声喊着告别词、悼词,祝福他一路平安。 嘿,垃圾虫,你为什么要烧教堂?你为什么要烧掉这座学校? 他为教堂进监狱时才17岁,18岁时,他们把他转到州监狱,他在那儿呆了 多长时间?谁知道?垃圾虫肯定不知道,监狱里没有人在乎他烧掉了韦理公会教堂。 监狱里的人做的比这更坏,谋杀、强奸,有人将图书管理员老太太的脑袋打裂了。 在监狱里有几个同狱犯人总对他动手动脚,有些人则喜欢让他抚摸。他并不在意, 那都是熄灯以后。一个秃头的男人说他爱他。我爱你,唐纳德,那肯定比挨飞来的 石头要好得多,有时他想永远呆在这儿。但有几个晚上,他梦见了奇利石油公司, 梦中石油公司总是孤零零的,打雷似的爆炸声总是接二连三的3下,声音听起来是 砰!……砰!砰!大白天他就用锤子重击薄铜,镇里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向北 张望,望向加里,望向3个油罐矗立着的地方,3个油罐就像涂过石灰水的大号锡 罐。卡利·耶茨正在向一对刚有小孩的年轻夫妇推销开了两年的普利茅斯汽车,他 也停下了推销,向油罐看了看。奥图尔斯和糖果店里的人纷纷冲出外面,留下了啤 酒和巧克力饮料。他母亲惊呆在咖啡馆里的收款机旁,新到擦洗店的男孩弄坏了他 一直在擦的车前灯。当那种巨大的不祥的声音每天从薄铜片中传出来时,人们总要 向北张望。砰!这就是他所做的梦。 当这个奇怪的疾病来临时,他在监狱成了一个享有特权的犯人,他们将他送到 医务室。几天前,已没有更多的病人,因为得病的那些人现在都已死了。其他的要 么死了,要么跑走了。有一个名叫贾森·戴比斯的年轻警卫,他坐在给犯人取送衣 服的卡车后面,对着自己开了枪。 除了家,他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呢? 微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脸颊,他安详地死了。 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然后扔了过去。火柴落在一个小汽油池里,汽油着火了。 火焰是蓝色的,渐渐地蔓延过去。看着这一切,几乎使他迷恋得目瞪口呆。他跨上 油罐顶的楼梯,回头再看一眼,穿过热气腾腾的烟雾,他看见油泵像海市蜃楼似的 忽隐忽现。有两英尺高的蓝火焰向油泵蔓延过去,向油管蔓延过去,那条虫已不再 挣扎。除了静寂什么也没有。 我只能让一切发生。 但是他似乎不想,似乎含含糊糊地,他的生活可能有另一种目标,有些极重要 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害怕。他飞快地跑下楼梯,鞋踩在楼梯上发出丁当声,手扶着 陡峭的生锈的扶手,飞快地滑了下去。 爬呀爬,绕呀绕,不知道有多长,直到出油管口的烟雾着火了,火的热量通过 管子,进入油罐内部。 头发从前额飞了起来,一声吓人的呻吟从嘴里发出,风在耳旁呼啸,他冲了下 去。这时他走在油罐中间Ch字母,字母是黄色的,足有20英尺高,他跑呀跑, 如果他飞起的双脚被什么钩住,他会像汽油罐打滚一样摔下来,他的骨头会像枯萎 的树枝一样折断。 地面越来越近,白色的砾石围绕着油罐,砾石的外围是绿色的草坪,露天停车 场的汽车看得越来越清楚。他似乎一直在漂浮,漂浮在一个梦中,永远到不了底部, 使劲地跑啊跑,最后仍无路可走。挨着他的是一个炸弹,导火线已点燃。 突然听到高高的顶部砰的一声,就像7月4日燃放5英寸长的爆竹。有一声模 糊不清的丁当声,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飘过,原来是一截出油管。他又害怕又 饶有兴味地看着,油罐整个全变黑了,并逐渐拧成一种说不出来的形状。 在最后25英尺,他将一只手扶着栏杆,用手一撑纵身一跳跳了下去,手臂被 什么东西猛咬了一口,感到了一种钻心的疼痛。他落在砾石上,砾石蹭破前臂的皮 肤,但他几乎感觉不出来。他现在极其恐惧,天似乎已经很亮了。 垃圾虫爬了起来,伸出头,左右前后活动一下,盯着看了看,才开始跑了起来。 中间油罐的顶上已变成黄色的一点,那一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整个油罐随时可 能爆炸。 他跑着,右手拍着受伤的腕部,他跨过停车场的护栏,踏在沥青上,飞快地穿 过停车场,然后沿着宽宽的砾石路直跑,回到130号公路。他横过公路直跑,想 跳进远远的水沟里,结果落在松软的枯叶和湿苔上,手抱着头喘着粗气,身体蜷曲 得像把大折刀。 油罐爆炸了。不是砰!而是砰!啪!那巨大的声音,同时又是那么短促,以至 于他感到他的耳膜震裂了,眼球快凸了出来,不知怎么的,整个空气都变了,接着 是第二声爆炸声,然后是第三声。垃圾虫在枯萎的树叶上蠕动,无声地呻吟着,他 坐了起来,举起双手捂着耳朵,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在他身上,他啪地倒了下去。 他后面的小树苗向后弯了下去,叶子疯狂地发出啪啪声,就像刮风天气汽车场 上的三角旗。一声轻轻的爆裂声后,有几根树枝折断了,好像有人用枪在打靶。燃 烧着的油罐碎片飞落到路的另一边,有几片实际上落在路上,碎片击在路上发出了 叮叮当当的声响。 砰!啪! 垃圾虫再一次坐了起来,看见奇利石油公司的停车场外围有一棵巨大的火树, 黑烟滚滚向上翻腾,直升到令人惊异的高度,直到风把它分开。有烧烤的放射热穿 过马路向他袭来,他的皮肤紧绷,感到火辣辣的疼,双眼涌出泪水。一个燃烧着的 大块金属,最宽处有七英尺多,像一块钻石似的,从天空掉了下来,落在离他左侧 20英尺的水沟里,湿苔上的干燥枯叶立即着了起来。 砰!啪!砰!啪! 如果他留在这儿,他会死于急速燃烧。他匆忙站起,开始沿加里方向的公路跑 了起来。呼吸变得越来越热,空气开始像重金属似的,充满了汽油的恶臭味,好像 整个把他包围了起来。热风撕破了他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微波炉里挣扎。 当越来越大的空气压力导致奇利石油公司办公大楼内部爆炸,在另一种轰鸣声 中,刀片似的玻璃呼啸着穿过空气。大块的混凝土和煤渣块像下雨似的从空中落下 来,落在公路上,大约25磅重的一个厚钢碎片发出飕飕声从空中切入垃圾虫的衬 衫,划破皮肤,一个更大的碎片掠过他的头顶,啪地掉在脚前,然后又弹了出去, 地上留下一个大坑。他拼命地跑着,头上流出的血就像他那特别的脑袋能喷射2号 热油似的,也在着火。 砰!啪! 那是另一个油罐。他前面的空气阻力似乎越来越小,一只温暖的大手从后面用 力推他,这是一只适合他身体从头到脚每一条轮廓线的手,那手推他向前,仅让他 的脚尖落地。他就像一只断了线的大风筝,在风的吹动下,一直飞到蓝天,风不知 吹向何方,他只能无助地使劲尖叫。 一连串的爆炸后,上帝的弹药库在火焰中毁灭,魔鬼撒旦在撒泼,青面獠牙的 小鬼在狞笑,从此他们只知道垃圾虫这个名字,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将永远地 消失了。 满目疮痍:汽车抛在路上,斯特朗先生的蓝邮筒,一条断腿死狗,掀进玉米田 的机动车。 这时,那只热手不那么用力推他了,阻力又回到他面前。垃圾虫冒险地往后看 了一眼,看见立着油罐的土墩处是一堆火。所有的东西都在着火。路本身似乎也在 着火。 他又跑了400多米,然后上气不接下气蹒跚地走了起来。离着火处1英里远, 还能闻到那种烧得正欢的味儿。没有救火车和消防人员去扑灭,风吹向何方,火就 会在何方燃烧,可能会烧几个月。保坦韦尔会消失,火势会向南扩展,毁坏房屋、 村庄、农场、庄稼、草地、森林。可能会烧到特雷·霍特那么远的南方,会烧到他 一直呆着的地方,火会烧到很远! 他的眼睛又转向北方,转向加里的方向,他能看见那个小镇,能看见安详矗立 着的高大的烟囱。芝加哥远离这儿,途中有多少个油罐?多少个汽油站?多少列载 汽油和易燃品的火车静静地呆在车站?多少个乡村?多少个城市? 夏天的太阳照射下,整个乡村都会燃烧的。 垃圾虫龇着牙,站了起来,开始走路。皮肤已变得龙虾似的通红,他没感觉到, 尽管天黑下来了,但他还很清醒。前面的火越来越旺,他眼里充满了绝望。 “我想离开这个城市。”丽塔直截了当地说。她站在公寓的小阳台上,清晨袭 袭凉风将她从昨晚的梦魇中拉回。 “可以。”拉里说。他坐在餐桌边,吃着油煎鸡蛋三明治。 她转过来,脸色显得十分憔悴。拉里第一天在公园上见到她时,她看上去就有 40岁,但今天看上去有60岁,手指哆哆嗦嗦地夹着一根烟,先叹了口气,然后 才紧张不安地吸着。 “我明白,我很危险。” 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我明白你处境危险,”他说,“要排除险境,我们必须 走。” 她的面部肌肉耷拉着,并没因此高兴起来(尽管不是故意的),拉里认为这样 会使她看上去显得更老。 “什么时候?” “就今天,行吗?”他问。 “你是个可爱的男孩。”她说,“你还要咖啡吗?” “我自己会冲的。” “你坐着别动。过去我丈夫总是要我给他冲第二杯咖啡。他吃早饭后,除了弄 个发型,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华尔街日报》或者某些廉价的惊险小说上,诸如博尔、 加缪、弥尔顿,这些书没有深奥的知识,但肯定有一定的吸引力。你可真像他。” 她转过身去了小厨房,“你瞧,害羞得脸都藏在报纸后了。” 他含糊地笑了笑。今天早晨,她的表现似乎很不自然,昨天下午也是。他记得 在公园遇见她时,她的谈吐含蓄又害羞,昨天下午以来,却多了几分温柔,就像软 糖。 “给你。”她走过去。放下咖啡杯,她的手还哆嗦着,以至滚烫的咖啡溅在他 的手臂上。他猛地缩了回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 “噢,对不起!”她的脸上显出极度的惊愕,几乎到了可怕的程度。 “没事。” “对不起,我去拿块……凉毛巾……坐在那儿别动……我真笨……真愚蠢……” 她说着就大声哭起来,刺耳的哭声,听起来就像她看到最亲的朋友惨死的场面, 而不是轻轻地烫了他一下。 他起来将她扶住,倒不在乎她这种冲动的感情,而丽塔则紧紧抱着他,像一个 爪子似的——“宇宙上最大的爪子”,紧紧地抓着拉里。他不高兴地想,该死的,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们得走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干了些什么,我并不喜欢这样,对不起……” “没事,没事。”他一直在机械地安慰着她。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她那保养得很 好的但已有些灰白的头发(实际上她看上去一切都好,因为她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 浴室度过的)。 臭味从公寓起居室和阳台右侧的门,窜了进来。这种臭味让你弄不清到底是什 么,你可能说像发霉的桔子味或变质的鱼味,实际上都不是,那是一种腐烂的尸体 味,几千人在屋外腐烂着,所以你想尽快离开。 曼哈顿还在运转,拉里认为时间也不会太长了。城市绝大多数地方的灯已熄灭。 昨天晚上,他在丽塔睡着后,走到阳台上。从这儿往下看,布鲁克林的大多数地方 和奎因的全部的灯都已熄灭。通往曼哈顿的110号路,一片黑暗。沿着另一条路 还能看见尤宁城也可能是贝荣城隐约的灯光,而新泽西方向却黑乎乎的。 黑暗意味着失去光明,另一方面,意味着空气的沉闷。6月中旬后,静静地死 在公寓里的所有人现在都开始腐烂,每当他想到这些,脑子就会浮现出在公园1号 公厕中见到的那一幕。他梦见过这些,在他的梦里,黑暗的生活在向他召唤。 另一个麻烦是他个人的,就是昨天他们去公园时,她一直是快乐的,谈笑风生, 但回来时,她被他们所发现的东西困扰,她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一个怪物似的人躺 在一条小路上,旁边有一大滩淤血,眼镜粉碎,左手僵硬着,一直在叫喊不停。 她不停地尖叫着,当她的歇斯底里最终安静下来时,她坚持要把那人埋了。之 后,他俩回到公寓,她又变得温柔起来。 “没事,”他说,“只是一点烫伤,皮肤几乎不红了。” “我给你上点药膏。药箱里有药。” 她想走,他紧紧地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她抬头看了看他。 “你最主要的是要吃点东西,”他说,“炒蛋、烤面包、咖啡,然后我们去弄 张地图,找找离开曼哈顿最便捷的路。我们得赶快走,你明白的。” “我明白……我想我们得离开。” 他进入厨房,从冰箱取出最后两个鸡蛋,打进碗里,将鸡蛋壳扔进垃圾袋里, 开始搅拌鸡蛋。 “你想去哪儿。”他问。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走哪条路?”他不耐烦地问。然后把牛奶加到鸡蛋里,将平底煎锅放在炉灶 上,“往北?是去新英格兰那条路。往南?我真的不太清楚那个地方。我们该走了。” 一声奇怪的哭泣,他转过身,她正看着他,双手在衣服的下摆处蹭来蹭去,眼 泪从眼睛里流出。她极力控制自己,但没有用。 “怎么啦?”他走了过去,问她。“这是怎么啦?” “我吃不下,”她低声啜泣着。“我知道你想让我……我会努力地……但是这 臭味……” 他穿过起居室,关下玻璃窗。 “好点了吗?” “好点了,”她急切地说,“好多了,我现在能吃了。” 他走回厨房,拨了拨鸡蛋,鸡蛋已开始冒泡。抽屉里有一块菜板,顺着摸下去 他碰到了一大块美国干酪,他切了一小堆,洒在鸡蛋上。丽塔回到了房间,一会儿, 德彪西的乐曲充满了这个公寓,正合拉里的口味,又轻松又好听,他不喜欢轻松的 古典音乐。如果你要他妈的欣赏古典音乐,你就应该全力以赴地欣赏贝多芬或瓦格 纳或其他一些名人的曲子。为什么他妈的在这儿放呢? 她心不在焉地问他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听到这句话,他有些忿恨地跳起来。 对一个人来说,“生活”这样一个简单的词从来就不成问题,我是一个摇摆舞曲的 歌唱家,他告诉她。录音带唱了一会儿,他换了一个带子,这是一种爵士乐,她点 了点头。他没有欲望要告诉她关于“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之类的话,那是 过去的事儿。过去的生活和现在这种状况的区别是如此之大,他还真没有领会到。 他将鸡蛋盛到盘里,冲了一杯加了奶油和糖的速溶咖啡,她喜欢这种饮食(拉 里赞成卡车司机说“如果你要了奶油和糖,你为什么不要咖啡?”)。他将做好的 东西端上桌子。她坐在一个垫子上,举起双肘,面向立体声音响。德彪西的乐曲像 溶化的黄油从音响里滔滔不绝地倾泻出来。 “这儿有汤。”他喊道。 她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走近桌子,看着鸡蛋,就像越野赛跑者碰到一系列的障 碍物,然后开始吃起来。 “很好,”她说,“你真行,谢谢。” “你现在这样更让人喜欢,”他说,“你看,我所要建议的是这个,我们沿着 第5大道到第39大道走,然后向西,由林肯隧道穿过新泽西州。我们沿着495 路西北到帕塞伊克,然后……那鸡蛋行吗,没变质吧?” 她微笑着,“很好。”她叉起一大口塞进嘴巴,随后呷了一口咖啡,“正是我 想要的。继续说,我正听着呢。” “从帕塞伊克的西部到公路就够清楚的了。然后我想我们会转向东北,走向新 英格兰。做一个钮扣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要长一点的,我想它会结束我们之间 的许多争吵。也许会在缅因的海边造一幢房子。基特、纽约、韦尔斯,也许是奥甘 奎特。 他在讲这些时一直望着窗外,这时他回过头,看见她像在微笑,又像因疼痛和 惊吓似的张着嘴,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丽塔?上帝啊,丽塔,你怎么啦?” “对不起。”她回过神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进起居室,一只脚被她一直 坐着的那个跪垫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 “丽塔?” 她走进浴室。他恼怒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站了起来,跟着走了进去。上帝, 他最讨厌别人呕吐,就像自己也要呕吐似的。浴室里美国干酪的臭味使他也想作呕。 丽塔双腿盘坐在淡青色瓷砖地板上,头虚弱地俯临在抽水马桶上。 她用一小块卫生纸擦了擦嘴,然后求饶地看着他,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对不起,拉里,我吃不下了,真的,很对不起。” “我的天哪,要是你早知道会吐,你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你想让我吃,而我不想让你生气,但你还是生气了。对吗?你还是生气 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她第一次与他疯狂地做爱。他为了忘记她那令人恶心的年龄 他飞快地动作,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她在下面不停地扭曲迎合喘气,没个满足。 在他正陶醉其中时,她轻轻地贴近他,他又闻到了她的香味,一种他母亲外出时使 用的常用的昂贵的香水味,她低声乞求:你别离开我,好吗?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好吗?他猛地惊醒了过来。 这时,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该发生的都很自然的发生了。他看见她的乳房下垂, 条条静脉突起,当时他还恶心了一会儿,(这使他想起了母亲曲张的静脉)。但当 她叉开腿,以惊人的力量夹紧他的臀部时,他就忘记了一切。 慢点,她笑着说,要循序渐进才好。 她推开他,起来拿烟时,他已快达到了高潮。 你究竟在干什么?他惊奇地问自己。这时,他的粗大的家伙愤怒地指向空中, 明显地跳动着。 她微笑着。你的手空闲着,是吗?我也一样。 他们停下做爱,抽着烟。她轻松地谈论着各种姿势,谈着谈着,脸色发出光来,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停下了话题。 现在,她拿起他的和自己的烟,捏得粉碎。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能完成你所从 事的事,如果你不能,我很可能会使你心烦意乱的。 他干完了,两人都很满意地进入了梦乡。4点钟后,他醒了一会儿,回味着前 面的事儿。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有过许多次做爱,但是与这次相比,以前的所做的 都不能算做爱。这一次比哪次做得都好。 那么,她肯定有情人。 这种想法又使他兴奋起来,他弄醒了她。 昨天晚上他们一直干到听见了怪物似的大喊声。这些天一直有东西在烦扰着他, 但他已经接受了,像这种东西,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如果这会使你感到有点精神病 态,你就大胆继续干你的事。 两个晚上前,他两点钟就会惊醒,听着她在浴室接水。他知道她可能又在服另 一种避孕药。她还有一些她称作是“我可爱的兴奋剂”之类的药品,红色的。他猜 想,在感冒流行前,她可能就一直在服药。 她在公寓里处处有目的地迎合他,即使他在淋浴或想一个人放松一下时,她也 站在浴室门口,还跟他聊天。 但是现在…… 他是不是必须带着她?上帝。他希望不是。她有时似乎比那次更有力。广告中 没有真实的东西,他苦思冥想着。当他甚至照顾不了自己时,他怎样才有资格去照 顾她? “没有,”他告诉她,“我没生气,只是……你明白的,我不是你老板,如果 你不想吃,说就是了。” “我告诉你……我说,我觉得我不想吃。” “他妈的。”他吆喝一声,又吃惊又生气。 她低头,看着双手。他知道,她在极力忍着不哭,因为他不喜欢她哭。一会儿, 他变得更生气,他几乎是大声嚷嚷:我不是你父亲,也不是你那当大亨的丈夫!你 不需要我操心!你都比我大30岁了。接着他感觉到了自我蔑视那种熟悉的冲动, 不知道他自己怎么回事。 “对不起,”他说,“我是个感觉迟钝的家伙。” “不是,你不是。”她哽咽着,“只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跟上我……昨 天,公园里那个可怜的男人……拉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用泪汪汪的眼睛看 着他。 “我明白。”他说,但他对她还是不耐烦,甚至有点瞧不起。这才是一种真实 的态度,怎么能不是?他们都在这其中,远远看它发展下去。他母亲死了,他看着 她死的。她总说,对所有这些,她不知怎么的,她比他更敏感?他已经失去母亲, 而她失去带她绕梅塞德斯旋转的这个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她的损失似乎更大。算 了,这是废话,只是废话。 “试试别对我发火,”她说,“我会做得更好。” “我希望这样,我确实希望这样。” “你很好,”他帮她站了起来,“继续说吧,你说什么?我们有许多事要做, 你觉得能胜任吗?” “是的。”她说着。 “当我们离开这个城市时,你就会好起来的。” 她天真地看着他。“我会吗?” “会的。”拉里诚恳地说,“你肯定会的。” 他们走进第一个小屋。 曼哈顿运动商店锁着门,拉里用一根长长的铁管在陈列窗上捅了一个洞,防盗 警报器无情地在荒废的街道上尖叫着。他为自己挑了个大包,为丽塔挑了个小包, 她按他的吩咐,往包里放进了两套换洗的衣服,他则把其他东西都塞进壁橱里找到 的一个泛美航空公司航空手提包里,包括牙刷。丽塔穿着时髦,上身是宽大的衬衫, 下身是白色丝绸裤子。拉里穿着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 他们把找来的冷藏食品塞满了大包小包。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又拿了一支0。30口径步枪及200发的子 弹,他从扳机保险上抽出价格标签,漫不经心地扔到地上,标签上标着450美元。 “你以为我们真需要那个?”她担忧地问,因为在她包里还有一只0。32口 径的枪。 “我觉得最好带上。”他不想多说,却想起了怪物似的叫喊者的丑陋结局。 “好吧。”她小声地说。他从她的眼神里能猜出她也在想那个怪物。 “这个包不太重,给你拎,行吧?” “噢,不行。这不行,真的。” “你走远了,就会重了,一会儿我会扛的。” “我能行。”她微笑着说。他们又走在人行道上,她看了看两条路后说,“我 们要离开纽约了。” “是的。” 她转过脸,对他说,“我很高兴,我觉得好像……噢,我还是小姑娘时,我父 亲老说,‘我们今天去旅行。’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拉里回赠了一个微笑,记得每个晚上,他母亲总说,“你想去看的西方就在克 雷斯特,拉里,你说什么?” “我想我确实记起来了。”他说。 她踮起脚尖,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包。 “旅程的开始。”她那么轻柔地说着。 “什么?” 她说:“这是一条冒险之路,我总以为这是一条冒险之路。” 她还在看着那条街。十字路口附近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堵塞着几英里的汽车, 好像纽约的每个人同时决定去逛街上的公园。 她说:“我去过百慕大群岛,英格兰,牙买加,蒙特利尔,西贡,莫斯科。但 是,从我还是个小姑娘起,我就没在旅程中耽搁过。我父亲带我和姐姐贝斯去动物 园也一样,走吧,拉里。” 这是一段拉里·安德伍德永远不会忘记的旅程,他发现自己在思考。公园旁曾 是熙熙攘攘的商业区,一个人被挂在第5大道和东第54大道的路灯柱上,脖子上 挂着一块写着抢劫犯的牌子。一只躺在垫着褥草的六角篮子上面的猫(篮子边上还 有看上去挺新鲜的百老汇展览的广告)和它的小猫一起呆着,母猫给它们吃着奶, 享受着晌午的阳光。 一个脸上显得极度痛苦,手提旅行箱的年轻人向他们蹓跶过来,跟拉里说,他 15分钟内会给他们100万美元。这百万美元大概在那个手提箱里,拉里把挂着 的步枪取下来,叫他把百万美元挪到别处去。“一定,兄弟。别用枪指着我,你会 杀我吗?别为小事生气了,行吗?天气真好,把枪挂回去吧!” 遇见那人后,他们立即赶到第5大道和东第54大道街角。快中午了,拉里建 议吃午饭。街角有一个熟食店,他把门推开时,烂肉的臭味扑面而来,她赶紧退了 回来。 “如果我想留点胃口,那我最好别进去。”她辩解道。 拉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在里面找到没变臭的蒜味咸腊肠,加香料的硬香肠,还有 其他类似的东西。他们只好找一条长凳,吃着脱水蔬菜和脱水薰肉条。他们将奶酪 铺在里兹脆饼上,翻出一小杯冰咖啡。 “这次我真的饿了。”她自豪地说。 他回头笑笑,感觉不错。一切都在发展,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现在,他要集 中精力思考,他想纽约现在是死人呆着都不能安宁的一块墓地,应该越快离开越好。 她也许会回到头天在公园里的那条路。他们会第二次经过缅因,在富女人的一幢避 暑别墅里过起家庭生活,现在呆在北方,等9、10月到南方。夏季到布思贝港, 冬季在比斯坎岛,那儿有一个很好的赛马场。他想着想着,居然没看见她愁眉苦脸 的表情。他站了起来,肩上扛着步枪,坚持要走。 这时,他们向西走去,影子追随在身后起初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下午后开始 变长。他们走过了美国大道,从第7大道到第8、第9、第10。街上又乱又静, 各种颜色的汽车像冰冻的河流堵塞在街上,其中占绝大多数的是黄色的出租车。许 多汽车已成了灵车,腐烂的司机仍斜靠在方向盘后面,乘客像烦于交通阻塞似的倒 在椅子上。拉里想,也许他们半路能搭一辆摩托车,以尽快离开这个城市。 他想,如果她能骑一辆自行车,一路上就会更好一些,就不会出现她想象不到 的更痛苦的生活,至少在某些方面,他猜想她会在他后面骑个女用轻骑。 在第39大道和第7大道的十字路口,他们看见一个只穿着破烂的斜纹粗棉短 裤的年轻人,躺在出租车顶上。 “他死了吗?”丽塔问。 听见她的声音,那年轻人坐了起来,四处张望,看见他们,他站了起来。他们 赶紧退了回去,年轻人又平静地躺了回去。 他们穿过第11大街时,正好在下午2点,拉里听见后面有一声沉闷而痛苦的 叫喊声,他才意识到丽塔没走在他左边。 她跪着一条腿,搓着脚。可怕的事儿发生了。拉里第一次注意到她穿着一双价 格在80美元左右,露着脚趾的昂贵皮凉鞋,正是在第5大道的橱窗里拿的那双。 这种鞋走不了多远路,可是他们是要长途徒步旅行,就像他们一直在走的那种旅行。 踝部的搭扣擦破皮肤,血滴滴嗒嗒地从踝部流了下来。 “拉里,我……” 他猛地拉她站了起来,“你在想什么呢?”他冲着她大喊。以这种惨无人道的 方法对待她,他一时感到有些不忍。她退缩着。“你以为你累了,就能坐出租汽车 回家吗?” “我从没想过。” “够了,上帝啊!”他双手插在头发上,“我猜你不会,你在流血,丽塔,伤 了多长时间?” 她的声音变得低而嘶哑,以至于在这种极静的环境中,他听见这种声音就烦了 起来。“我想是从……嗯,大概是从第5大道和第49大道。” “都已过了20条街,你才感到受伤了,你也没有说什么呀?” “我以为……可能会……离开……不会伤得更厉害了,我不想告诉你……我们 要抓紧时间……要尽快离开这个城市……我刚想……” “你什么也别想了。”他生气地说:“像你这样,我们还怎么抓紧时间?你他 妈的双脚就跟钉在十字架上面似的。” “别骂我,拉里。”她开始低声啜泣起来,“请别……在你骂我时我感觉很糟 ……请别咒骂我。” 他这时愤怒极了,他冲着她的脸尖叫道:“傻瓜!笨蛋!蠢才!”声音在高耸 的大楼间回荡。 她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这使他更加生气。他想,有些原因她真是不想知道 :正当她抚住脸,想让他带她走时,为什么不呢,周围总有那么些人会来好好照顾 我们的女英雄。小丽塔,有人会开车过来,陪她逛街,帮她洗抽水马桶,让她坐出 租车。因此,让我们听几首柔和得令人窒息的德彪西,用修过指甲的双手抚住眼睛, 把所有一切都留给拉里,照顾我,拉里,在见到怪物似的叫喊者所发生的事后,我 决定再也不想看了,这都是极肮脏的东西。 他使劲拨开她的手,她战战兢兢,又想去抚眼睛。 “看着我。” 她摇了摇头。 “该死的,看着我,丽塔。” 她最后才畏畏缩缩地看着他,好像他除了大骂外还会用拳头打她。他用这种方 法还真见效。 “我想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因为你似乎不太明白。事实是,我们必须走二三十 英里的路,如果你那些伤口感染了,你将会中毒而死。你伸出手来,我会帮助你的。” 他一直扶着她的手臂,他看见他的拇指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当他看见红色的血 液又从她脚上出现时,他真想呕气地自己一个人走,可又觉不太合适,他明白自己 情绪过于激烈。拉里·安德伍德又发作起来,如果他真他妈的聪明,出发前,为什 么不查查她的鞋袜? 因为那是她的事。他心里又嘀咕道。 不,那不是真的。那绝对是他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如果他要带她一起走 (直至今天他才认识到如果不带她,那生活将是多么地简单),他就应该对她负责。 我真该死。他心里又想。 他母亲的话回响在他耳边:拉里,你是个占有者。 福德姆来的卫生学家在他后面对着窗户大叫:我以为你是个好人!事实上你不 是! 从你身上能得到什么,拉里,你是个占有者。 说谎!那是天大的谎话! “丽塔,”他说,“对不起。” 她在车道上坐了下来,头发看上去更显灰白。她低下头,抬起受伤的双脚,但 并没看他。 “对不起,”他重复着,“我……看,我没有权力说那些话。”他想,如果你 道歉了,那些事就应该一笔勾销,这就是这个世界。 “继续走吧,拉里,”她说,“别让我拖你的后腿。” “我说对不起了,”他声音中带些急躁,“我会给你找双新鞋,找几双白袜。 我们会……” “我们什么也没有了。走吧。” “如果你再这样说,我会受不了的,你真是个笨蛋,你的道歉不好接受,走吧。” “我说我是。” 她转过头,尖叫起来。他往后退了一步,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在听她尖叫, 看看是不是有警察走近来看小年轻跟脱了鞋坐在人行道上的老太太发生了什么丑陋 的事情。他心烦意乱地想着,开什么玩笑。 她停止了尖叫,愣愣地看着他。她用手做了个轻拂一下的姿势,好像他是个讨 厌的苍蝇。 “你最好别嚷嚷了。”他说,“否则我真会离开你。” 她只是看着他,他瞅也没瞅她一眼,只怔怔地看着前面。 “行了。”他说。 他扛起步枪,又动身走了。左转是一个斜坡,中间有一个195号公路入口, 这斜坡向下一直通进隧道,斜坡公路上全是汽车。他看见入口处有一次爆炸遗留下 来的痕迹,一个急驶而来的五月花大篷货车想极力挤进车流,结果好多汽车像玩滚 木球游戏的钉子似的散落在大篷货车周围,大篷货车的司机一半挂在车窗上,头垂 着,手臂摇晃着,底下有一滩已干涸的血。车门上还有一堆呕吐物。 拉里环顾四周,以为她向他走来,会用眼神指责他,但是丽塔却消失了。 “他妈的,”他忿忿地说,“我已经道歉了。” 一会儿他就走不下去了,他感到成千上百个死人用愤恨的眼睛从车里盯着他。 迪伦的一首歌出现在脑海里:“在交通堵塞中,我等你……你知道,我去向在哪里 ……今天晚上你在哪儿,亲爱的玛丽?” 往前走一点,他看见向西行驶的4个车道消失在黑色弧形门的隧道里。好像走 进了一个汽车墓地。他们让停在半途中,然后,他们全都开始移动……复活……他 听得见汽车门卡嗒一声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啪地关上了……还有拖着沉重的脚步声 …… 拉里吓出了一身汗,头顶有一只小鸟沙哑地叫着,他跳了起来。你真是个蠢才, 他自言自语,小孩子的把戏。你所要做的是停在狭窄的人行道上,否则你立马就会 …… 被行走的僵尸勒死。 他舔了舔嘴唇,想大笑。但只是极惨地笑。他走了5步,走向那个斜坡与公路 连接的地方,然后又停了下来。左边是一辆小汽车,一辆“火鸟”,一个黑黑的长 脸的妇人正盯着他。她的鼻子被玻璃挤成了一个球,血和鼻涕滴滴嗒嗒流在窗户上, 司机颓然地倒在方向盘上,好像在找地板上的东西。汽车的窗帘都卷了上去,就像 一所绿房子。如果他打开门,那个女人就会摔了下来,倒在车道上像一麻袋发臭的 西瓜。 臭味是从隧道里发出来的。 突然,拉里转了一圈,小步跑回他走过的地方,微风吹得额上的汗珠冰凉。 “丽塔,丽塔,听着!我想……” 他跑回斜坡顶上时,声音消失了,丽塔仍没有出现。第39大道缩小成了一个 点。他从南面的人行道跑向北面,紧握着栏杆,抓着热得能使皮肤起泡的车篷,但 是北面的人行道也是空空荡荡的。 他双手搁在嘴巴上成杯形状,大喊道:“丽塔!丽塔!” 回答他的只是死气沉沉的回音:“丽塔……塔……塔……” 4点钟,曼哈顿上空乌云密布,雷声就从城市高耸的大楼之间滚滚而来,闪电 就在大楼上劈开。好像是上帝在吓唬少数几个活着的可怜人。灯光变得又黄又奇怪, 拉里不喜欢这种灯光。他的腹部一阵紧张,想点根烟放松一下,但手哆嗦个不停, 就像早上丽塔端咖啡杯时那样。 他坐在接近斜坡的路旁,背靠着栏杆,包就搁在脚下。0。30口径的步枪放 在身旁。他想她肯定也很害怕,不久就会来找他的,不过她没有回来。15分钟前, 他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回音使他产生各种幻觉。 雷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一阵冷风刮向后背,吹得皮肤直起鸡皮,他必须 躲一躲,积蓄力量,然后穿过隧道。如果他不鼓起勇气穿过去,就得在这个城市再 呆一个晚上。 他理智地思考了一下,隧道里不会有什么东西来咬他的。不过他忘了带一个好 用的大手电,其实你从来没想起过这类事。但他身上有一个打火机。别的还会有什 么东西?……所有汽车里的那些死人……令人恐慌的故事?如果这些就是你所想的 一切,还像小时候一样老担心壁橱里有邪恶的妖怪一样,那么拉里(他称他自己), 你就别在这个刺激的新世界里生活了。根本别想。你就…… 一束闪电几乎就在头顶劈开,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响雷。他胡思乱想着,今天是 7月1日,这是人们带糖果到科尼岛吃热狗的日子,在那里可以用一个球击打三个 木制的牛奶瓶,中了可以赢个天使娃娃,晚上的烟火…… 一滴凉凉的雨滴在他脸上,另一滴落在后脖子上,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开始滴嗒 滴嗒不断地淋下来。他站了起来,将包甩到肩上,拿起步枪。他还没想好该走哪条 路,是回到第39大道还是进林肯隧道。但他必须找个躲雨的地方,因为雨已经开 始倾盆而下。 雷声在头顶轰鸣,他恐怖地惊叫着。 “你他妈的真是个懦夫。”他自言自语,小步跑下斜坡冲向隧道。雨下得越来 越大,他把头伸出隧道口,雨顺着头发滴了下来,他眼前再次看到鼻子撞挤在“火 鸟”车窗上的那个女人,尽管他根本不想去看,但还是在眼睛的余光中看到了。雨 噼啪噼啪地打在车顶上就像爵士打击乐,雨下得那么大,以至落在地上反弹起来, 地面上腾起了薄薄的雾气。 拉里在隧道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是继续进隧道还是不进,心里又害怕起来,这 时天开始下起雹子。石头似的雹子,打在身上很疼,雷声又轰鸣起来。 好了,他想,好了,好了,这下好了,我有信心了。他走进了林肯隧道。 里面比他想象的要黑得多。刚开始,背面的洞口还能投进一点暗淡的光线,他 还能看见一辆接一辆紧挨着的汽车,(他想挤在这儿一定很糟,万一被禁闭在这儿 一定很可怕,这种恐慌感一直伴随着他。)隧道的弓形顶壁是由绿白色的瓷砖砌成 的,右边有一条人行道栏杆一直伸向前方,左边每隔十来米有一个大柱子,柱子上 挂着“禁止更换车道”的牌子。隧道顶上安装着荧光灯和闭路电视摄像机镜头。他 先是弯着腰慢慢地走到右边,以便可以扶着栏杆,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只能见到一 点栏杆上镀铬的反光,之后,再也没有光线了。 他摸出打火机,举了起来,转着小轮,打火机上发出的光线实在小的可怜。即 使把火焰调到最大,也照不到1米远的地方,照着还不如不照。 他将打火机放回口袋,一只手扶着栏杆继续走着。这儿也有回音,不过他不喜 欢这儿的回音。这里的回音听起来就像有人跟在他后面……蹑手蹑脚地向他走近似 的。他停下好几次,竖起耳朵,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什么也看不见),直听到回音 消失。于是他只得拖着双脚在地上摸索着走,脚后跟不敢离地,这样,回音就没有 了。 有一次,他又停了下来,点燃打火机,凑近手表一看是4点20分,但他不知 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在这种黑暗的日子里,白天还是黑夜似乎没有实际意义。不知 道走了多远。林肯隧道到底有多长?1英里?2英里?一定不会是2英里,肯定比 哈德逊河短,就算1英里吧。但是如果只有1英里,那么他肯定快走到头了。按平 均每小时走4英里计算,15分钟他就能走1英里,而他在这个臭洞里肯定已经走 了20多分钟。 “我走得很慢,”他自言自语,这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打火机从手里掉了 下去,卡嗒一声掉在人行道上。回音响了起来,好像有个疯子发出的诙谐的声音: “慢……慢……慢……” “上帝,”拉里咕哝道,回音也是轻轻的,“帝……帝……帝……” 他用手抹了一下脸,胆颤心惊地,努力克服要盲目向前跑的冲动,突然他跪了 下来(膝盖砰地一声碰到了地,就像手枪发射的声音,又吓了一跳),手指前后交 替在狭窄人行道的小块地方摸索,水泥地里有块凹陷的地方,有些破纸烟蒂,有一 堆小锡箔球。终于他摸到了打火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它紧握在手中,站了起 来,继续走。 突然拉里一脚踩到了一个僵硬的东西,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尖叫起来,摇晃着后 退了两步。稳下神来后,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起来,火焰在他颤抖的手里不 停地摇晃着。 他踩着了一个士兵的手。那士兵背靠着隧道壁。双腿伸在走道上。原来是一个 可怕的哨兵留在这儿阻挡道路。他圆圆的眼睛瞪着拉里,嘴唇消瘦得能见牙齿,真 可谓是龇牙咧嘴。他的喉咙里插着一把弹簧折刀。 手里的打火机变得越来越烫。拉里熄灭了它,舔了舔嘴唇,手死死抓着栏杆, 他强迫自己往前走,直到脚再次踩在了那士兵的手上。他只好跨一大步越了过去, 他感到像在噩梦中似的。当他走着时,似乎听见那士兵站了起来,后面响起靴子声, 然后士兵伸出冰凉的手抱住他的腿。 拉里跑了十来步,然后停了下来。他明白如果不停下来,恐怖就会占据上风, 他盲目地射了几枪,随后是一阵可怕的回音。 他感到稍微镇静下来后,才敢继续走。不过这回更糟,他的脚抽筋了,担心随 时都有可能踩着另一具尸体……很快地,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呻吟着,又把打火机摸了出来,这次实在是太糟了,他的脚踩着了一个穿蓝 工作服的老头。黑色的帽子已从光秃的头上滑到衣服上。胸前有6处伤痕。离他稍 远的地方还躺着6具尸体:两具中年女尸,1具中年男尸,1具将近70岁老太太 的尸体和两具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尸体。 打火机越来越烫,他再也拿不住了,赶紧熄火,顺手放进裤袋里,腿上立即像 触着火球似的灼热起来。他看见了血迹、撕破的衣服、瓷砖的碎片和累累弹痕。他 们是被枪杀的。拉里记起有传闻说,军队已经把曼哈顿岛的出口处封锁了。当时他 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但现在,上星期他听说的这些谣言已开始明朗。 这儿的情形是极容易想象了。这些士兵被困在隧道里,并不是病得不能走路。 他们从汽车里跑出来,向泽西边界逃跑,他们只能像他这样走狭窄的人行道。前面 有一个指挥所,架着机枪和迫击炮。 是继续走呢?还是停呢? 拉里冒出了冷汗,努力转动脑筋。长时间的黑暗使他脑子像电影屏幕,各种奇 怪的念头一幅幅出现。他看见有一些士兵身穿防菌制服,睁着血红的双眼,趴在有 瞄准镜的机枪后,他们的任务是把那些想通过隧道的开小差的士兵杀死,他看见有 一个戴着红外线眼镜的士兵拉在后面,嘴里咬着一把刀向前爬着,他看见有两个士 兵戴着防毒面具,直直地站在迫击炮旁。他竭力使自己认为这只是幻想,但是要这 样做非常困难。 士兵们现在肯定已经消失了。他跨过去的那个死人似乎要站起来,但是……但 是真正麻烦的是,他想,是那些横在前面的尸体,他们伸开手脚躺了大约八九英尺。 他无法越过他们,他已经越过那个士兵。如果他不走狭窄的人行道,而走在他们身 上,他怕会摔破自己的脚。如果他想继续走下去,他将不得不……哎……他就不得 不踩在他们身上。 在他后面,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拉里转了一圈,听见了一种磨擦声……是一阵脚步声。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着,同时取下了步枪。 除了回音,没有别的声音。回音消失后,他只听见或想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黑暗中,他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他憋住呼吸,仔细聆听,他正想当作想象来消除疑 虑时,这时声音又响了起来……一阵悄悄的、静静的脚步声。他急不可耐地摸着打 火机,至于会不会被当作靶子的念头从未想过。当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转动小 轮时,打火机亮了一瞬间,就从他的手里滑了下去。他听到叮当一声,打火机撞在 栏杆上,接着再听到轻轻的一声,好像掉在车底了。 消失的脚步声又出现了,这时更近了,但是说不出有多近。他的脑子浮现出喉 咙上插着弹簧折刀的那个士兵,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轻轻地,脚步声又出现了。 拉里想起步枪,他用肩顶住枪托,扣动扳机开始扫射,隧道里充满了子弹哒哒 哒的爆炸声,听到枪声爆炸声他不由地大声尖叫起来,但尖叫还是被枪声和轰鸣回 音覆盖了。0。30口径射出的一连串子弹,击碎的瓷砖引发了堵塞的车辆接二连 三地爆炸,瓷砖碎片和石片四处飞溅,就像女妖报丧,枪的反撞力不停地击打着肩 膀,直到麻木,直到全身。他明白自己是将子弹射向车行道而不是人行道的。他脑 子想让打枪的手停下来,手指还是无意识地扣着扳机,直到扳机卡嗒一声无力地落 下来。 回音滚滚而来,他眼前出现了清晰的余音。他模糊地感觉到火药味和哭声,他 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口。 他始终紧握着枪,脑海中想象的恐怖画面中那些穿防菌制服的人不是士兵,它 们是H·G·威尔在《时光机器》中描写的那些又驼又瞎的动物,它们从地底下爬 了出来。 他开始在尚未僵硬的尸体中挣扎,跌跌撞撞有好几次都要摔倒了。他紧紧抓住 栏杆,继续探索着向前走着,脚踩着了可怕的、有腐烂臭味的尸体。他气喘吁吁地 继续走着。 这时从他的后面,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尖叫,吓了他一跳。一声悲惨的喊叫,非 常地清楚:“拉里!喂,拉里……” 是丽塔·布莱克莫尔。 他转过身,听到呜呜的哭声,哭声在满是回音的隧道里回荡。有那么一瞬间, 他决定还是自己一个人往前走,把她留下。她终于有路可走了,为什么自己又要连 累她呢?于是他想大喊“丽塔!你呆着吧!听见了吗?” 低声的啜泣继续着。 他东倒西歪地穿行在尸体中,憋住呼吸,抑住想呕吐的念头,然后向她跑过去。 由于有回音,他不知道要跑多远,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她。 “拉里,”她依着他,拼命地搂着他的脖子,他能感到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拉里,拉里,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别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好的。”他紧紧地抱着她,“我伤着你了吗?你被射中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风……有人经过这儿,我觉得是风……和碎片……瓷 砖的碎片,我认为……在我的脸上……擦破我的脸……” “噢,上帝,丽塔,我不知道,我在这儿处在极度的害怕中,黑暗中,我把打 火机弄丢了……你应该大声喊的,我可能已经伤着你了,事实就是这样,我可能已 经使你受伤了。”他晕乎乎地重复着。 “我不相信是你。在你走下斜坡时,我进了一所公寓。你回来找我,大喊着的 时候,我几乎……但我不能……而在下雨后,来了两个人……我以为他们在找我们 ……或者是在找我。因此,我呆着不敢动,我想等他们走后,我才能走。可能他们 不走了,可能他们正躲在某地,正在找我,直到我认为你已经走远了,我才咬着牙 出来,我再也没见你……所以我……我……拉里,你别离开我,好吗?你别离开。” “不行。”他说。 “我错了,我说错了,我应该告诉你凉鞋的事儿,当你叫我去……我会吃……” “嘘!”他说,“好了,好了。”他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他看见自己盲目地 向她开火,以为这么多子弹打中她的手臂或打中她的腹部应该不难。 “如果你觉得能走,那我们该走了,得抓紧时间。” “有一个男人……我觉得那是一个男人……我踩着他了,拉里。”她吞吞吐吐 地,“噢,那时,我几乎想大叫,我想是那其中的一人,而不是你。当你大喊的时 候……回音……我没猜到会是你……或……或……” “前面有好多死人,你能忍受吗?” “要是你跟我在一起,请……要是你跟我在一起。” “我会的。” “那我们走吧,我想离开这儿。”她吓得发抖,靠着他,“在我的一生中,我 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么糟的事。” 他摸着她的脸,吻着她,从鼻子到眼睛,然后到嘴。 “谢谢,”她温顺地说,但表达不了内心的想法,“谢谢,谢谢。” “谢谢,”她重复道,“噢,亲爱的拉里。你别离开我,好吗?” “不会的,”他说,“我不会离开你的,快告诉我,你想什么时候走,丽塔, 我们一起走。” 她觉得该走了。 他们越过尸体,就像喝醉酒的人从饭馆里互相搀扶着回家。走不了多远,又碰 到了许多障碍,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摸了摸说,可能是一堆水泥。他们一起跨了 过去,这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汽车上,强烈的回音使他们俩全都跳了起来,互相紧 抱着。前面又有三个横七竖八的尸体,拉里猜想可能是打死犹太人的士兵。他们越 了过去,手拉着手继续走着。 一会儿丽塔停了下来。 “怎么啦?”拉里问,“路上有什么东西?” “没有。我看见了,拉里!我看见隧道口了!” 他眨了眨眼睛,他也看见了。光线很暗,但是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了,丽塔说出 来他才知道,丽塔脸上的污迹越来越清楚。 “过来,”他欢欣地说。 离洞口还有60多步远,躺在人行道上的尸体,全是士兵。他们越了过去。 “他们为什么只封锁纽约?”她说,“除非可能是……拉里,可能只发生在纽 约吧!” “我想不是的。”他说,但没有合理的理由。 他们走得越来越快,隧道出口就在眼前,门口挡着两排巨大的紧挨着的装甲车。 装甲车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要是拉里和丽塔没在隧道呆过,就感觉不出来隧道口那 一点点光线。又有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通向外面的人行道上,他们紧紧抓着装 甲车,顺着车厢爬了过去。丽塔没敢往里看,但拉里看了,里面有一挺机枪,有弹 药以及看起来像催泪毒气似的东西,还有,还有3个死人。 当他们来到外面时,一股潮湿的微风迎面吹来。 “你看。”他指着前面。 公共电话亭空荡荡的,玻璃全部碎了,左边车道也是空荡荡的,但是东边的车 道,与隧道连接,也与他们刚离开的那个城连接,堵塞着长长的车流。车道里有凌 乱的尸体,一群乌鸦在上面盘旋。 “噢,天哪。”她有气无力地说。 “有那么多人想进纽约,又有那么多人想离开纽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费 心封锁泽西端的隧道。可能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只是某些人的好主意,看上去 有意义,但实际都是徒劳。” 但她却已坐在马路上哭了起来。 “别哭!”他跪在她身边,隧道里的经历刚过,他不会对她发脾气。“行了, 丽塔。” “什么?”她抽噎着,“什么,快告诉我。” “不管怎么说,我们出来了,并没有什么事,这儿有新鲜的空气,事实上,新 泽西从没这么美好过。” 拉里脸上有些惨淡的笑容,他看到在她脸颊和太阳穴上有被瓷片擦伤的划痕。 “我们应该到杂货店去,买点双氧水擦擦伤口,”他说“你还能走吗?” “可以。”她默默地看着他,看的他很不自在。“我会买双新鞋,买轻便的旅 游鞋,我会按你说的那样做的,拉里,我愿意。” “我大声喊你,因为我想你。”他静静地说。他用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吻了吻 右眼角的一个伤痕。“我不是个坏家伙。”他静静地补充道。 “别离开我。” 他把她扶了起来,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他们慢慢地向前走。纽约离他们越来越 远。 奥甘奎特市中心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摆着一门南北战争时期的大炮,还矗立着 一座战争纪念碑,公园因而显得更加完美。 格斯死后,法兰妮·戈德史密斯来到这里,在一池小水塘边坐下,百无聊赖地 向水中扔着石子,看着石子在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水波不断扩散,一直撞到池边的睡 莲,变成细碎的涟漪。 前天,她带格斯到海滩边的汉森家时,曾担心如果再多耽搁一会儿,格斯可能 就走不动了,格斯也许就会在那间靠近公共海滩停车场的又闷又热的小屋里度过 “最后时刻”。这是她的祖先形容死亡的婉转说法,令人毛骨悚然,但又十分贴切。 她以为格斯熬不过那一夜了,当时他发着高烧,处于一种癫狂状态。他从床上 掉下来两次,甚至围着老汉森先生的卧室踉踉跄跄地转起了圈子,时不时撞翻东西, 摔倒了又爬起来。他向并不在那儿的人大声说话,用时而狂喜时而绝望的目光注视 着他们,最后竟使法兰妮开始认为格斯的那些隐身伙伴确实存在,而她才是虚幻的 幻影。她不断乞求格斯回到床上去,但是对格斯来说,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她必 须时时躲开他,给他让道。否则的话,他肯定会把她撞倒,从她身上踩过去。 最后,格斯终于栽倒在床上,从极度的兴奋状态变得不省人事,呼吸也异常沉 重,仿佛就要窒息过去,以至法兰妮认为最后时刻到了。但第二天早上,当她进屋 看他时,发现他正坐在床上,读着一本从书架上找到的西部小说。他对她的照顾表 示感谢,并十分真诚地说,他希望昨晚没说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没做出难堪的事。 当她告诉他没有时,格斯疑惑地扫视着屋中一片狼藉的景象说,他感谢她这样 说。她做了点汤,格斯胃口大开,全部喝了下去。之后,格斯抱怨没有眼镜看不清 书上的字,他的眼镜一个星期前在他在城南的街障上值班时给摔坏了。她不顾他无 力的抗议,拿过书来,为他朗读了那位生活在北方的黑人妇女写的西部小说中间的 4章。小说的书名是《林费尔的圣诞节》。故事中的主人公约翰斯·托纳尔警长似 乎同咆啸石镇的闹事分子怀俄明有了些过节,更要命的是,他找不到任何东西作为 圣诞节礼物送给他年轻可爱的妻子。 法兰妮在离开格斯时,心情已经相当乐观,认为格斯可能正在恢复健康。但是 昨天晚上,他的病情再次恶化,今天早上7点45分,也就是一个半小时前他死了。 格斯在最后时刻一直很清醒,只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状况有多严重。他热切地告诉 她,他想吃苏打冰淇淋,就是他父亲在每年的7月4日和9月第一个星期的劳动日 时在班戈举办集市上给他吃的那种。但是当时奥甘奎特已经停电了,从电动钟表上 看,停电的时间是6月28日晚上9点17分,因此整个镇子里都找不到冰淇淋。 她不知道镇里是否有人有汽油发电机,并且有一台冰箱接在发电机的应急电路上, 她甚至想到了去找哈罗德·劳德问问,这时格斯开始了最后的喘息。这绝望的喘息 一共持续了5分钟,在这5分钟里,她一只手扶着格斯的头,另一只手拿着布接在 格斯嘴巴下面,挡住他嘴里不断流出的浓痰。一会儿就结束了。 法兰妮用一块干净的床单盖住格斯,把他留在老杰克·汉森的床上,从那里可 以俯看下面的大海。随后她就来到了公园,一直坐在这里向水塘里扔石子打水漂, 头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感到现在最好什么都不想。这与她父亲去世后那天隐蔽她真实感情 的那种冷漠不同。自打父亲去世后,她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后来,她在内森的花房 买了一株玫瑰花,把它细心地栽在了彼得的墓碑旁。她想,它会在这里好好地守着 的。在照看格斯走完他生命的最后里程后,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想对她来说是一种 休息。这与她以前经历过的疯病发作前的感受大不相同。那种感受就像是穿过一条 灰暗肮脏的隧道,隧道里充满了各种可以感受到,但却看不到的幽灵。那是种她再 也不愿穿过的隧道。 她想,她必须马上考虑下一步该干什么。她想到了哈罗德·劳德,不只是因为 她和哈罗德是目前这一地区仅剩的两个人,还因为她对没人监视哈罗德究竟会干些 什么心里没底。她不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实际的人,但眼下她不得不这样做。她仍 然不太喜欢他,但至少他一直在努力表现得得体些,作出正派样子来,只是还用他 那种奇怪的方式罢了。 4天前,他们见了一面,之后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使她能有机会独自表达 对父母悲哀之情,哈罗德离开了她。但她仍能不时地看到哈罗德开着罗伊·布兰尼 根的卡迪拉克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有两次,她甚至可以听到顺风从卧室窗户中传 来的他打字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虽然劳德的住处离她几乎有1英里半,但是 仍能听到他的打字声,这一事实似乎让人进一步感到所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她觉 得有点好笑,哈罗德既然弄到了卡迪拉克,怎么就没想到去弄一部无声电动打字机 来取代他那台手动打字机。 当她掸着短裤站起来时,心里想的已不是他现在能否有一部电动打字机的事了。 冰淇淋和打字机已是过去的事了。这使她产生了几许怀旧的伤感,她发现自己又在 十分困惑地想着这场灾难是怎样在几个星期内降临的了。 不管哈罗德怎么说,这儿一定还有其他人。政府构机虽然暂时散了,但他们一 定会找到分散开的人,重新把它建立起来。不过,与其说她现在想的是眼下的“权 威”是那么需要拥有的东西,不如说她在想奇怪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对哈罗德 负有责任。事实就是如此。 她离开了公园,慢慢地沿着梅恩大街向哈罗德家走去。此时天气已渐渐暖和起 来,但海面吹来的阵阵微风依然使人感觉十分清爽。她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想走 下海滩找一根嫩海带,一点点地把它吃掉。 “天哪,你真让人讨厌。”她大声说道。当然她并不让人讨厌,她不过是怀孕 了。这个星期想吃海带,过几天想吃的可能会是百慕大洋葱三明治,上面抹着辣酱。 她在离哈罗德家还有一个街区的街角上停了下来,心里暗自吃惊,自己想到自 己“微妙的状况”究竟有多久了。以前,她一直觉得“我怀孕了”的想法不知隐藏 在头脑中的哪个奇怪角落里,就像一些她总忘记收拾起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 何时就冒了出来。星期五以前我一定要把这件蓝衣服送到清洗工那儿去,几个月后 我就得把它挂在衣柜里了,因为我怀孕了。我该洗个澡,因为怀孕,几个月后我洗 澡的样子就会像只鲸鱼在洗澡间里。我得给车子换机油了,免得发动机出毛病,不 知道西特高那儿的约翰尼知道我怀孕后会怎么说。但是,她现在可能已经习惯这种 想法了。不管怎么说,她怀孕已经快3个月了,已经度过1/ 3的怀孕期了。 她第一次不安地想,到时候谁来给她接生呢。 从劳德夫妇房后传来了手动割草机齿轮发出的单调的咔哒咔哒的响声,当法兰 妮从房角出现时,她所看到的奇怪景象使她直想放声大笑,她强忍住才没笑出声来。 只穿着一条又紧又小的蓝色泳裤的哈罗德正在修剪草坪。他那白晰的皮肤上汗 珠闪闪发光,长发紧贴在脖子上,这样说有点夸他了,但看上去头发确实刚洗过。 短裤勒起的腰、腿部的肥肉尽情地抖动着,脚踝以下被割下的草染成了绿色。他的 背已经发红,不知是干活干的,还是太阳晒的。 哈罗德根本不是在割草,而是在狂奔。劳德夫妇屋后的草坪向下一直延伸到一 堵别致的爬满藤蔓的石墙边,草坪中间有一座八角凉亭。她和埃米还是小姑娘时, 经常在这里玩。一种突如其来的怀旧之情刺痛了法兰妮,她回忆起过去的日子。那 时她们会为夏洛特的小说《网》的结局而流泪,会为学校中最可爱的男孩丘奇·梅 奥喜极而泣。劳德草坪有点英式风格,碧绿而宁静,但现在却有一个穿着蓝色泳裤 的汉子闯进了这田园般的景色之中。草坪的东北角有一排桑树将劳德家的草坪与威 尔逊家的草坪隔开,当哈罗德转弯时,她可以听到哈罗德奇怪的喘息声。他把身子 压在割草机的丁形手柄上,顺着草坪的斜坡呼啸而下。割草机的刀刃呼呼作响,割 下的草如绿色的气流喷射出来,盖住了哈罗德的小腿。他已经修剪了大约半个草坪, 剩下的部分只是草坪中央凉亭周围的方形草坪。他在斜坡下掉过头来,又呼啸着向 回跑,先是消失在凉亭背后,然后又钻了出来,身体俯在割草机上,就像是一级方 程式比赛的车手。跑到一半时,他看到了她。就在同时,法兰妮胆怯地叫道:“哈 罗德?”,她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嘿,”哈罗德回答道,更确切地说是在尖叫。她使他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了 过来,一时她竟害怕在干活的兴头上将他惊醒,这会使他心脏病发作。 然后,他向房子奔去,把割下的草踢得乱飞。她闻到了草在夏日照射下发出的 芳香。 她向前追了一步,大声问到:“哈罗德,怎么了?” 这时他已咚咚跑过门廊的台阶。房子的后门是开着的,哈罗德一头钻了进去, 砰的一声把门带上,随后就悄无声息了。一只松鸭尖声地叫着,不知什么小动物在 石墙后的树丛中弄出嘎嘎的响声。割草机被扔在离凉亭不远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凉 亭里,她和埃米拿着巴尔比耶厨房里的杯子喝饮料,小手指优雅地翘着。 法兰妮站在那儿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她走到门前,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但 她可以听到哈罗德正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哭。 “哈罗德?” 没人答应。哭声仍在继续。 她走进了劳德家的后厅,后厅昏暗凉爽、弥漫着一股香味。后厅左面劳德太太 的冷藏室开着门,她仍记得在这里总可以闻到干苹果和桂皮发出的诱人气味。 “哈罗德?” 她穿过后厅向厨房走去,哈罗德就坐在餐桌旁。他的双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 发,被草染成绿色的脚放在劳德太太那曾经一尘不染已经褪色的亚麻桌布上。 “哈罗德,怎么了?” “走开!”他噙着泪水大声叫道。“走开,你讨厌我!” “不,你这人不错,哈罗德。可能你不是最棒的,但你真的不错。”她顿了顿。 “事实上,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说的是,你现在是整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 这段话似乎使哈罗德哭得更厉害了。 “你要喝点什么吗?” “饮料,”他答道。他用力吸了口气,擦了擦鼻子,眼睛仍盯着餐桌,接着他 说:“它有点温乎乎的了。” “没错,是这样。你是在镇上压水井那儿打的水吧?”像许多小镇一样,奥甘 奎特在镇会议厅后面仍有一口压水井,最近40年里它早已失去了水源的作用,人 们更多地把它当作一处怀旧的遗迹。旅游者经常在此照像。就是那种我们度假常去 的海边小镇上的压水井,古朴而精巧。 “对,我就是在那儿打的。” 她为俩人各倒了一杯水,然后坐了下来。心想,我们应当在凉亭喝它,并且在 喝它时翘起小拇指。“哈罗德,到底怎么了?” 哈罗德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怪笑,笨拙地将杯子举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把 杯子放在桌上。“怎么了?什么怎么了?” “我是说,有什么特别的吗?”她尝了口他的饮料,强忍着才没有皱起眉头。 还挺凉,哈罗德一定是刚刚打来水,但是他忘了放糖。 终于,他抬起头看着她,他的脸上挂着泪珠,一副欲哭的样子。“我要我妈。” 他说。 “哈罗德……” “灾难发生在妈妈去世时,我想:”这没什么‘“说这话时,他的手紧紧地握 着杯子,眼睛直视着她,一副憔悴的样子令人感到害怕。”我知道你听起来一定觉 得可怕。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当我父母去世时,我该怎么接受它。我是个很敏感的 人。这就是我为何被恐怖屋中那些白痴欺负的原因,镇上的家长却管那恐怖屋叫作 高中。我当时认为他们去世可能会使我悲痛欲绝,至少会使我痛苦一年……当灾难 发生时,我妈……埃米……我父亲……我对自己说:“这没什么。’我……他们… …”他一拳砸在桌上,吓得她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下。他叫道:“为什么我不能说 出我的意思呢?我过去一直可以表达我心里想要说的!出神入化地用语言创造是作 家的本行,为何我说不出我的感受呢?” “哈罗德,请不要这样。我知道你的感受。”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你知道……?”他摇了摇头说,“不,你不可能知道。” “你还记得你回家的时候吗?记得我当时正在挖墓穴吗?我当时迷迷糊糊的, 我甚至记不起来我在做什么。我当时想炸点土豆片,却差点把房子烧了。因此,如 果修剪草坪会使你觉得好受,那就干嘛。不过如果穿着游泳裤去割草,你会被晒坏 的。你看这儿已经有一个泡了。”她盯着他的肩膀责备地说。出于礼貌,她又啜了 一口那该死的饮料。 他用手擦了擦嘴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但我认为悲伤是你应该感受到 的东西。就像你的尿泡涨了,你就要撒尿一样。如果你的亲人去世了,你应当万分 悲痛。”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心想这话听着怪,但却也合情理。 “我母亲总是围着埃米转,她是埃米的朋友。”他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中透着 可怜巴巴的孩子气。“而我却总惹父亲讨厌。” 法兰妮可以理解。布拉德·劳德是一个大块头的壮汉,他是肯内邦克锯木厂的 工头。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的亲生儿子会是这个样子。 “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旁。”哈罗德接着说,“问我是不是同性恋。他正是 这样说的。我当时吓得哭了起来,而他却给了我一巴掌,说,如果我再这个样子, 那我最好滚出镇子。而埃米……老实说她并没给我添什么乱。当她带朋友到家里来 时,我不过是个令人难堪的人物。她对待我就好像我是间乱七八糟的房子。” 法兰妮终于硬着头皮喝完了饮料。 “所以在他们去世后,当我感到不知所措时,我就想我错了。我对自己说,‘ 悲哀可不是机械的反应。’但我错了。我每天都越来越想他们。特别想我母亲。但 愿我能见她一面……过去好多时候当我需要她时,她都不在身边……她总是为埃米 忙,围着她转,但她从来不苛薄地待我。所以今天早上我想到这些时,我对自己说, ‘我要修剪草坪。这样我就不会再想这些事了。’但是,我还是想了。我开始很快 地割草,越割越快……就好像我要超过那些念头一样……我想你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我是不是显得很疯狂,法兰妮?” 她把手伸过桌子,握住了他的手。“你这样想并没有什么错,哈罗德。” “你敢肯定?”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样地盯着她。 “是的。”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愿意。” “感谢上帝。”哈罗德说,“感谢上帝你能做我的朋友。”他的手在她的手中 汗涔涔的,当她意识这点时,他似乎也感到了这点,不情愿地将手抽了出来。“你 想再来点饮料吗?”他怯生生地问她。 她笑了笑,显得非常感激。“过一会儿。”她回答道。 他们在公园里吃了午餐,午餐有花生酱、果冻三明治、煎蛋,一人一大瓶可乐。 他们事先将可乐放在池塘中冰过,喝起来非常棒。 “我一直在想我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哈罗德说,”你把剩下的煎蛋吃了吧。“ “我不吃了,我已经饱了。” 哈罗德一口就把煎蛋吃下去了。法兰妮注意到,他那迟到的悲痛并未影响他的 食欲,但马上觉得这样想有些过于苛求了。 “你打算做什么?”她问道。 “我在考虑到佛蒙特州去。”他犹豫地说。“你想去吗?” “干嘛去佛蒙特州呢?” “那儿一个叫斯托威顿的镇上有一所政府办的传染病中心,虽然没有亚特兰大 的传染病中心规模大,但肯定离我们更近。我想如果那儿还有人活着研究这次流感 的话,会有不少人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活着?” “当然,他们也可能死了。”哈罗德十分谨慎地说。“不过,像斯托威顿这种 地方的人对处理传染病早就司空见惯了,并且他们还会采取预防措施的。要是他们 仍在工作,我想他们正在寻找像我们这样有免疫力的人。” “哈罗德,你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她看着哈罗德,眼神中流露出钦佩之情。 哈罗德得意地脸一下红了。 “我读过许多东西,那些机构不是什么秘密。法兰妮,你觉得怎么样?” 她认为这主意不错。这又唤起了她那尚未隐去的对权威和机构的渴望。她立即 不再去想刚才哈罗德说的中心的人也死光了的可能。他们应当去斯托威顿,那儿的 人会收治他们,会对他们进行检查,各种检查的结果一定会发现他们与得病死去的 人之间的差异。此时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时一种有效疫苗将会意味着什么。 “我想我们应该找一本地图,看看明天怎么到那儿。”她说。 他顿时红光满面。一时她竟认为他会吻自己,而此时此刻她会让他吻自己的, 但是,这一时刻很快就过去了。对这样的结果,她感到庆幸。 从地图上看,距离缩小到了一指长短,到那里似乎很容易。从1号出口到95 号州际公路,再从95号州际公路进入302国道,然后沿着302国道向西北方 向走,穿过缅因州西部的几个湖区小镇,横跨同一条路上的新汉普什尔通道,然后 就进入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顿在巴里西面仅30英里的地方,佛蒙特州61号公路 或89号州际公路都可以到那儿。 “一共有多远?”法兰妮问道。 哈罗德拿了把尺子量了量,又查了一下地图的比例尺。 “说出来你可能不会信。”他忧郁地说。 “怎么了?有100英里?” “300多英里。” “天哪!”法兰妮吃了一惊。“真让我不敢相信。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说你 可以在一天内徒步横穿大部分新英格兰的州。” “那是骗人。”哈罗德用他那充满学者气的语音说。“如果走对路的话,在2 4小时内,有可能走过康涅狄格、罗德岛、马萨诸塞州,越过佛蒙特州界,但是, 这就像玩魔方一样,如果你知道怎么玩,就很容易,否则,就不行。” “你到底是从哪知道这些东西的?”她好奇地问道。 “吉尼斯大全。”他得意地说。“实际上,我刚才在想弄两辆自行车。要不… …我不知道行不行……弄两辆摩托。” “哈罗德,”她郑重其事地说,“你真是个天才。” 哈罗德咳了两声,脸又红了,心里很高兴。“明天上午,我们可以骑自行车一 直骑到威尔斯。那儿有一家本田摩托车专卖店……你会骑本田摩托吗,法兰妮?” “如果我们开始时骑慢点的话,我会学会的。” “我想速度太快是很不明智的。”哈罗德严肃地说。“没人会知道转过弯会不 会有3辆撞在一块的车挡住路。” “对,没人会知道,谁会知道呢?不过,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呢?干嘛不今天 就走呢?” “没错,现在已经两点多了。”他说。“我们最多只能走到威尔斯,我们需要 装备一下自己。这在奥甘奎特很容易,因为我们知道东西在哪儿。自然,我们需要 一把枪。” 这的确有些怪。当他刚一说出这个“枪”这字眼,她就想到了肚子里的那个婴 儿。“我们要枪干什么?”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了眼睛,脖子刷的一下就红了。 “因为警察和法院都没有了,你又是个女人,而且还那么漂亮,一些人……一 些男人……可能不是……不是正人君子。这就是原因。” 他的脸更红了,红得几乎发紫。 她想他是在说强奸。强奸。但是,他们怎么会强奸我呢?我已经怀孕了。不过 没人知道这个,连哈罗德都不知道。如果你对强奸犯说:请不要这样,因为我怀孕。 你能指望那个强奸犯说,夫人,对不起,我去强奸其他女孩去。 “好吧。”她说,“带上枪。不过今天我们仍要赶到威尔斯。” “这儿我还有些事要干。”哈罗德说。 摩西·理查德森谷仓圆顶上酷热难当。当他们走到草料棚时,汗水已经顺着她 的身体流下来了,但是在他们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爬上圆顶时,汗水像小河般地从 她身上流淌而下,汗水浸湿了的套头衫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衬出了她的双乳。 “你觉得有必要吗,哈罗德?” “不知道。”他提着一桶白漆,拎着把仍套着透明纸的带刷。“不过这个谷仓 下面就是1号国道,我想,许多人都会经过此地的。无论如何,它对我们不会有什 么坏处的。” “如果你掉下去,摔断了你的骨头,那才叫糟糕呢。”酷热使她的头都痛了, 而中午喝下去的可乐在胃里涌动,令她感到很恶心。“事实上,真要那样,你就完 了。” “我不会掉下去的。”哈罗德紧张地说。他瞟了她一眼。“法兰妮,你脸色不 好。” “太热了。”她无力地答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下楼在树底下躺一会儿去吧。看着在摩西·理查德森谷仓 的陡顶上挑战死亡的男人是如何飞下来的。” “别开玩笑。我认为这是个愚蠢的决定,而且还很危险。” “是这样,不过如果我做了这件事,我心里感到好受些。下去吧,法兰妮。” 她心里想:唉,他是为我才做这个的。 他站在那里,满身汗水,眼神中流露出恐惧,陈年的蜘蛛网挂在他那赤裸肥厚 的肩上,他的小腹在紧身蓝色牛仔裤收紧的腰部褶成几褶。 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他的嘴一下说:“当心点。”然后噔噔顺着楼梯向下 跑去,只觉得腹中的可乐在胃里上下涌动;尽管她跑得很快,但还是看到了他眼中 浮现惊喜之色。她从草料棚沿着跑向散落着麦秸的谷仓底的速度更快,因为她觉得 自己马上就要吐出来了。她知道这是由于酷热、可乐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原因,如果 哈罗德听到她呕吐的话,会怎么想?因此,她打算跑到谷仓外哈罗德听不到的地方 去吐。刚一到外面她就吐了。 哈罗德在4点15分时从上面走了下来,太阳将他晒得通红通红的,他的胳膊 上溅满了白漆。在他忙着的时候,法兰妮在理查德森前院的榆树下打了个盹儿,由 于紧张的缘故,她并没完全睡着,耳朵还在支楞着,等待着谷仓顶木瓦断裂的响声 以及可怜的哈罗德从90英尺高的仓顶摔向地面时发出的绝望的尖叫声。不过,谢 天谢地,这一切并未发生,而现在他正骄傲地站在她的面前,脚被草坪染得绿绿的, 胳膊白漆点点,通红的肩膀。 “你干嘛把漆桶给提下来?”她好奇地问他。 “我不想把它留在上边。它可能会自己着起火来,毁了咱们写的字。”她又一 次想到他履行自己的诺言时真是坚定不移,一丝不苟。叫人觉得可怕。 两人凝视谷仓顶,刚刚刷上的油漆在绿色木瓦的强烈对比下显得格外耀眼,上 面所写的字让法兰妮想起了在南方看到的那种,写在谷仓顶上的标语:上帝保佑, 干掉印地安红番。哈罗德所写的是: “我们已去了佛蒙特州斯托威顿的瘟疫中心。 先经1号国道到威尔斯再经95号州际公路到波特兰302国道到巴里89号 州际公路到斯托威顿1990年7月2日离开奥甘奎特哈罗德·埃米·劳德法兰妮 ·戈德史密斯“ “我不知道你的中间名。”哈罗德抱歉地说。 “没关系。”法兰妮答道,眼睛仍盯着谷仓顶上的大字。第一行大字正好写在 谷仓圆顶窗户下面,最后一行她的名字刚好在排雨管道的上边。“你是怎么写上最 后一行字的?”她问道。 “这不难。”他忸怩地说。“我得把腿悬出来一点,就是这样。” “哎,哈罗德,干嘛不只签你一人的名字?” “因为我们是一个集体。”他说道,然后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说,“你说对不对?” “我想是这样……只要你不自杀。饿不饿?” 他感激地笑了,说:“饿极了。” “那咱们去吃点东西去。我待会儿再给你灼伤的地方涂点婴儿油。哈罗德,你 得穿上你的衬衣。晚上躺在伤口上你可没法睡觉。” “我会睡得很香。”他回答道,并冲着她笑了笑。法兰妮也报以微笑。他们晚 饭吃的是罐头食品和法兰妮调制的饮料(她加了糖),不久,天色渐渐黑下来,哈 罗德胳膊夹着样东西来到了法兰妮的房间。 “这是埃米的,”他说,“我从阁楼里找到的。我想这是我父母在埃米高中毕 业时送给她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不过我还是从贮藏室里找了几节电池。”他拍 了拍衣兜,鼓鼓囊囊地装着几节电池。 这是一部便携式电唱机,那种有着塑料外壳,专为十三四岁小姑娘带着到海滩 和草地聚会设计的。电唱机装有45个单曲唱片,有奥斯蒙茨、利夫·加勒特、约 翰·特拉沃尔塔和肖恩·卡西迪灌的唱片。她仔细地察看着唱机,感到热泪一下涌 上了自己的眼眶。 “来,试试它还能不能用。”她说。 它真的还可以用。他们各自坐在长沙发的一端,便携唱机摆在他们面前咖啡桌 上,他们脸上呈现出平静伤感的专注之情,默默地倾听着那失去的世界的音乐在夏 夜中回荡。 起先,斯图听到狗叫声时并没有太在意;这种情况在晴朗的夏日上午是经常发 生的。他刚刚穿过新汉普什尔州南拉伊盖特镇,眼前的公路在美丽的乡间蜿蜒向前, 阳光穿过路边的榆树洒向路面,给路面铺上了一层晃动着的硬币大小的光斑。路两 旁生长着密密的灌林丛——有郁郁葱葱的盐肤树、桧树以及其他许多他叫不出名的 灌木。品种之多,令他眼花缭乱,他熟悉东德克萨斯的植物,那里路边的植物种类 没有这里多。在他左边,一堵古老的石墙在灌木丛中蜿蜒穿行,时隐时现。右边, 一条小溪欢快地向东流去。灌木丛中不时有小动物跑动(昨天,一条硕大的母鹿站 在302号公路白线上尽情地吸吮着早上的空气,这一景象使他看呆了。),小鸟 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在这种声音的衬托下,狗叫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他又走了大约1英里才突然意识到那条狗(听声音,它已经离得很近)不管怎 么说一定不同寻常。自打离开斯托威顿后,一路上他看到了很多条死狗,但没有见 到一条活狗。因此,他想到流感杀死了许多人,但不是所有的人。显然,流感也杀 死了很多狗,但仍有狗还活着。可能这条狗现在很怕见人。当它嗅到他时,它很可 能钻进灌木丛中,并冲着他狂吠,一直到斯图离开它的领地才会停下来。 他调整了一下背囊的背带,叠了两块手帕垫在背带压着的肩膀上。他穿了一双 乔治亚靴子,3天的旅程下来,鞋底的纹路快要磨秃了。他头上戴着一顶入时的红 色宽边毡帽,背肩上斜挎着一支军用卡宾枪。他没想到会碰到杀人犯,但他还是朦 朦胧胧地感到,带枪是个不错的想法,可以打一些野物。昨天他还真看到了野物, 仍还活着,而他竟因吃惊和高兴而忘了开枪。 现在行囊又舒适地伏在他的肩上,他继续沿着公路向前走去。从狗的叫声中听 得出,它好像就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斯图想,可能我会看到它。 他选择了302号公路,向东走去,因为他认为这终将会把他带到海边的。他 还为自己制定了类似计划的东西:到了海边后,我将决定我要干什么。到那时,我 会忘记发生过的事。现在已经是第4天了,长途跋涉像是一种治疗的过程。他曾想 过骑一辆十速自行车或者摩托车,但最后还是决定走着去。他过去一直喜爱长途徒 步旅行,而且他的身体也渴望锻练。直到他逃离斯托威顿前,他快有两个星期没有 运动了,他觉得自己的肌肉开始松弛,身体也不在状态。他曾认为这种缓慢的行程 迟早会使自己不耐烦的,到那时自己会找辆自行车或摩托车,可是现在他已很愿意 步行,沿着这条路向东走,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想休息时就休息,或者在下午一天 中最热的时候打个盹。这样做对他很有好处,渐渐地那种疯狂地想逃生的念头成为 了回忆,变成了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再是使自己直出冷汗的那种活生生的东西了。 上路后的头两个晚上,他还梦到了同埃尔德最后的那次遭遇,当时埃尔德来完成他 的使命。在梦里,斯图挥动椅子的动作总是慢一步,埃尔德后退一步躲开了这一击, 然后扣动了手枪扳机,斯图感到胸部就像挨了灌了铅的拳击手套重重的、却并不很 痛的一击。他不断梦到这一情景,直到早上疲惫地醒来,不过仍为自己能活着而庆 幸。昨天晚上他没有做这种梦。他对神经紧张症状戛然而止不敢相信,不过他还是 认为徒步跋涉会一点一点地将这场噩梦从自己的心中排解出去。可能他永远不会彻 底摆脱所有这一切,但是当摆脱掉其中的大部分时,他认为自己肯定会对今后仔细 筹划一番的,不管自己能否能走到海边。 他转过了那道弯,那条狗就在那里,这是一条金棕色的爱尔兰长毛猎犬。一看 见到斯图,它就欢快地叫着,沿着公路向他跑了过来。它的爪子敲击着路面发出滴 滴达达的响声,尾巴兴奋地摆动着。它一跃而起将前爪搭在了斯图腹部,动作之猛 令斯图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慢点,小伙子。”他咧着嘴笑着说。 听到了他的声音,那狗叫得更欢了,又向上蹿了起来。 “科亚克!”一个声音严厉地喝道,斯图吃了一惊,四顾而视。“下来!别去 打扰这位先生!你会弄脏他的衬衣的!可怜的家伙!” 科亚克站到了公路上,夹起尾巴,围着斯图转了起来。夹着的尾巴仍兴奋地摆 动着。 现在他可以抬起头看看科亚克的主人了。这是位60来岁男子,上身穿着一件 破旧的毛衣,下穿一条褪了色的灰色长裤,头戴一顶贝雷帽。此时,他正坐在一个 钢琴凳上,手里拿着调色板,一个挂着画布的画架立在他面前。 此刻他站了起来,将调色板放在了琴凳上(斯图可以隐约地听到他嘟囔着: “一会儿别忘了坐在上面”),伸出了手向斯图走了过来。帽子下压着的松软的灰 发在微风中颤抖。 “先生,我想你不会用枪来欢迎我的吧。格兰·贝特曼,愿为您效劳。” 斯图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了那支伸出的手(科亚克此时又兴奋了起来,围 着斯图蹦来蹦去,但这次它没敢跳到斯图身上——至少是现在还没敢)。“斯图尔 特·雷德曼。别担心这支枪。现在我人还没看够呢,不会向他们开枪的。事实上,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 “想来点鱼子酱吗?” “从来没吃过。” “那这次就来点尝尝吧。如果你不喜欢它,这儿还有好多其他吃的。科亚克, 别跳了。我知道你又想跳到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管着点自己。记住,科 亚克,能管住自己是高贵与下贱的标志。管着点自己!” 科亚克乖乖地坐了下来,开始张着嘴喘气。它龇牙咧嘴的样子就像在笑。斯图 从以往的经验知道,这种面带笑容的狗要么是只咬人的狗,要么是只非常好的狗。 而这条狗不像是咬人的狗。 “我请你吃午饭。”贝特曼说,“你是我上星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愿呆会 儿吗?” “很愿意。” “南方人,对吗?” “东德克萨斯人。” “东部人,我搞错了。”贝特曼对自己的判断不禁笑出了声,他转身向画架走 去,一行不经意的水彩滴落在路面上。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坐在那个琴凳上。”斯图说。 “当然不了!我才不愿坐呢,对不对。”他改变了方向,向一小块空地的后面 走去。斯图看到那儿的阴影中放着一个橙白色相间的冰盒,一块看起来像白色桌布 的东西盖在冰盒的上面。当贝特曼将桌布揭去时,斯图看到了里面放着的东西。 “这过去是伍德维尔圣洗礼宗教堂教会财产的一部分,”贝特曼说,“我拿来 用一下。我想洗礼宗教徒们是不会想念它的。他们全都去见上帝去了。至少是伍德 维尔的那些教徒们全都去见上帝了。他们现在可以在那庆祝他们的相聚了。不过我 想洗礼宗教徒会发现天堂令他们很失望,除非天堂允许他们看电视——可能他们在 天上管它叫‘天视’——在电视上他们可以看杰里·法尔韦尔和杰克·凡·恩佩的 演出。而我们这里有的是一个老异教徒在与大自然的交流。科亚克,别踩在桌布上。 管着点自己,永远记住这点,科亚克。不论你做什么,时刻记住这句话。雷德曼先 生,我们到路那边洗一下怎么样?” “洗一下吧,斯图。” “好吧,洗一下。” 他们穿过公路,在清澈冰凉的水中洗了起来。斯图感到惬意极了。在这个特殊 的时刻,遇到这个特殊的人有些让人觉得近乎天意。科亚克在小溪下游饮了几口水, 然后高兴地叫着窜到了树林中。它惊动了林中的一只野鸡。斯图看着那只野鸡扑啦 啦地从灌木丛中飞走了,心中充满惊奇地想到,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莫名其妙地 都很正常。 他不太喜欢鱼子酱的味道——就像凉鱼冻——不过贝特曼还有意大利硬香肠、 萨拉米香肠、两筒沙丁鱼罐头、一些苹果糊以及一大盒无花果条。贝特曼说,无花 果条对肠胃不无益处。自从斯图离开斯托威顿开始他的长途徒步旅程后,他的肠胃 一直不错,不过,他还是很爱吃无花果条,一气吃了6根。实际上,他每样东西都 吃了不少。 贝特曼则吃了不少沙丁鱼,在吃饭时他告诉斯图,他过去是伍德维尔社区大学 的社会学副教授。他说,伍德维尔是离这儿还有6英里的一座小城(他告诉斯图: “它以一所社区大学和四座加油站而闻名。”)。他的妻子10年前就去世了。他 们没有孩子。他说,他的大多数同事都不喜欢他,而他也同样打心里不喜欢他们。 “他们认为我是个疯子。”他说,“他们很可能是对的,这种可能性并不会改善我 们之间的关系。”他对这场大流感泰然处之,因为他自己终于能退休,并且可以像 他一直盼望得那样全天画画了。 他一边将蛋糕分开,递给斯图一半,一边说:“我是个糟糕的画家。不过,我 对我自己说,今年7月没有人画的风景画比文学士、文学硕士、学术硕士格兰·贝 特曼的廉价自我旅行更美了,除了我自己的画。” “科亚克以前一直就是你的狗吗?” “不,这是一种有点令人惊奇的巧合,是不是?我想科亚克是城里的什么人养 的。我过去见到过它,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好斗胆起了个新名字。看起来它并 不在乎。请稍等一下,斯图。” 他一路小跑地跑到了公路那边,斯图听到他淌水的声音。一会儿他又回来了, 裤脚一直挽到膝盖。他每只手里都拿着一盒6罐装的啤酒。 “这原来应该是吃饭时喝的。我真蠢,给忘了。” “饭后喝也很好。”斯图说,一边从盒子里拿出了一罐啤酒。“谢谢。” 他们拉开了啤酒,贝特曼举起了啤酒罐说:“为我们干杯,斯图。愿我们过得 愉快、心情好。” “阿门。”他们将酒罐碰在一起,然后喝了起来。斯图想,以前喝啤酒味道从 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以后可能也下会那么好了。 “你是个言语不多的人。”贝特曼说,“我希望你别以为我是幸灾乐祸。” “没有的事。”斯图说。 “我对这个世界存有偏见。”贝特曼说,“我对这点毫不隐讳。至少对我来说, 20世纪最后25年中的世界具有患结肠癌行将就木的80岁老人的一切症状。他 们说,每当一个世纪快要结束时,灾难总要降临到所有西方人头上。我们总是将自 己包在裹尸布中,到处哭喊自己的不幸,呜呼,耶路撒冷……呜呼,克里福兰。舞 蹈病在15世纪末爆发。14世纪结束时的黑死病使欧洲人几乎死光。17世纪末 的百日咳,19世纪末流感的第一次爆发。现在我们已经很习惯流感这个字眼了— —对我们来说,它听起来几乎就像是感冒一样,不是吗?——除了历史学家外,好 像没人知道100年前的流感。” “在每个世纪的后30年,你们那些宗教狂就会跳出来用事实和数字来说明世 界末日善恶大决战终于就要到来了。当然,这种人一直就有,不过每到世纪末,这 类人的队伍似乎迅速膨涨……并且他们还被许多人很认真地看待。这时魔鬼出现了。 匈奴王阿提拉、成吉思汗、碎尸杰克、利泽·博登。如果你愿听到话,还有我们同 时代的查尔斯·曼森、里查德·斯佩克和特德·邦迪。我同事的说法比我的更具想 象力,他们认为西方人需要不时地清洁自己的结肠,在世纪末这样做可以帮助他们 面对纯洁、乐观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得到了最好的灌肠剂,因此当你这样 想时,你就会感到这非常有意义。不管怎样说,这次我们走近的不只是个世纪的起 点,而是一个崭新的千年的开始。” 贝特曼停下来思索了一下。 “既然我想到了这点,因此我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再来罐啤酒吗?” 斯图又拿了罐啤酒,心里思考着贝特曼说的话。 “现在还没最后结束呢。”他终于说了句,“至少我不这样认为。这只是…… 是个中间休息。” “贴切。说得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画我的画去了。” “去吧。” “你遇到过其他狗吗?”当科亚克高兴地从公路对面路过来时,贝特曼问道。 “没有。” “我也没遇到过。你是我遇见的除我之外的唯一的人,而科亚克好像是唯一的 一条狗了。” “如果它活着的话,那还会有其他狗的。” “你的推理并不十分科学。”贝特曼善意地说,“你是哪一类美国人呢?给我 证明哪有第二条狗——最好是条母狗——这样我就接受你的推理认为还会有第三条 狗。不过别向我证明有一条狗,然后再从这个前提推出还会有第二条狗。这样不行。” “我见过奶牛。”斯图若有所思地说。 “奶牛,对,还有鹿。不过,马全都死了。” “没错。”斯图赞同道。在旅途中,他见到过不少匹死马。在有些情况下,奶 牛却在开始发肿的马匹尸体的上风头吃草。“哎,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知道。我们全都同样地呼吸,而这看起来主要是种呼吸性疾病。不过我怀 疑是不是还有其他因素?人、狗和马全都会发病。奶牛和鹿却不会。老鼠刚开始也 受到了影响,不过,现在好像又活过来了。”贝特曼不经意地在调色板上调着颜料。 “那都是猫,都成灾了,而且据我观察,昆虫也和原来一样正常。当然,人类的小 毛病看来很少影响到它们——患流感的蚊子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一点都没有道理。 简直疯狂。” “没错。”斯图答道,一边又拉开了一罐啤酒。他的头有些微微发晕。 “我们会看到生物界一些有趣的变化。”贝特曼说。他在把科亚克画入画中时 犯了一个大错。“活下来的东西,要看看人类是否能在这场瘟疫后再繁殖起来—— 这得等到以后才能知道——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试试看。但是,科亚克还 能找到配偶吗?它还能成为一个骄傲父亲吗?” “上帝,我想它不会。” 贝特曼站了起来,把画板放在钢琴凳上,随手拿了一罐啤酒。“我想你是对的。” 他说。“可能还有其他人、其他狗和马。不过很多动物可能等不到繁衍就会死去。 当然,可能还有一些易受感染的动物,在流感暴发时正好怀着孕。现在美国还会有 不少健康妇女,她们现在的肚子——恕我不敬——就像包了馅的饺子。但是已经踏 上了不归路。如果将狗排除在等式之外,看起来不受感染的鹿就会疯狂地繁殖。劫 后余生的人肯定不足以控制鹿的数量。会有几年时间没有狩猎季节。” “那么,”斯图说,“过剩的鹿就会挨饿。” “不,它们不会的,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不会挨饿。无论如何在这儿不会。我不 敢说在东德州会发生什么,但是新英格兰在流感爆发前就种了很多菜园,而且长势 很不错。今、明两年鹿会有很多东西吃的。而以后,庄稼就野长了。7年内可能不 会有挨饿的鹿。斯图,如果你几年后回来,你得推开挡道的鹿才能走上公路。” 斯图细细地想了想。最后他说:“你是不是有点夸大其词了?” “不是有意的。还有许多因素我还没有考虑,不过坦白的说,我不这样认为。 我们假设在鹿的存活环境中没有了狗,或者几乎没有了狗,并将此假设推而广之, 推广到其他生物之间的关系上。猫将无限制地繁殖。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刚才说过 老鼠在生物关系中的数量将下降,不过还会回升。如果有足够多的猫的话,这点就 会发生变化。没有老鼠的世界刚开始听着很还不错,但我对此怀疑。” “你刚才说人类是否能繁衍还是个问题,这如何理解呢?” “有两种可能。”贝特曼说,“至少我现在看到了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 是婴儿可能不具有免疫功能。” “你是指他们一生下来就会死吗?” “对,或者就干脆死在子宫里了。这场超级流冒有可能对我们这些余下的人产 生绝育的影响,这种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并非不可能。” “简直疯了。”斯图说。 “腮腺炎就是这样。”格兰·贝特曼平静地说。 “不过假如那些肚子里……怀着孩子的母亲……如果母亲们具有免疫性——” “对的,在某些情况下,免疫性就像易染病那样是可以遗传的。但是并不是所 有都是这样。你不能肯定这点。我想现在怀着的孩子的未来很不确定。他们的母亲 具有免疫性,但是统计的数字显示,多数父亲却不是这样,并且现在都死了。” “另一种可能呢?” “我们可能会自己毁掉自己。”贝特曼冷静地说。实际上我认为这很有可能。 但不是现在,因为现在我们太分散了。不过人类是一种喜爱群居、社会性的动物, 因此,只要我们能活到相互讲述自己是如何在1990年这场大灾难里活下来的时 候,我们最终将走到一起。“那时形成的多数社会可能是一些由一些小独裁者进行 原始的独裁统治,除非我们很幸运的话。少数几个社会可能是开化的民主社会,我 可以准确地告诉你90年代到2000年左右时社会的必要条件:一个有足够的技 术能够把光明带回来的社会。这点肯定会实现,并且会很容易地实现。这与核大战 后的情景不一样,在那种情况下什么东西都不能再用了。现在各种机械都完好无缺 地放在那里,等着人们去使用——当然是会使用它们的人,他们懂得如何弄干净插 头,更换磨损的轴承。还剩下多少人懂得那些我们过去认为是天经地义应该掌握的 技术。” 斯图呷了一口啤酒,问道:“真这样吗?” “当然。”贝特曼也咽了一口自己的啤酒,然后身子略向前倾,冲斯图笑着说 :“东德克萨斯州的斯图尔特·雷德曼先生,我不妨为你假设一下。假设波士顿有 一个甲社区,尤蒂卡有一乙社会。他们都知到对方,并且他们相互了解对方的情况。 甲社区状况很好。由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恰好是康·埃德公司的修理工,因此他们 非常惬意地住在比肯希尔,非常富足。那个修理工知道如何使向比肯希尔供电的电 厂再次运转起来。这可能不过是知道在电厂自动关机后该拉哪个闸开机。一旦发电 机再次启动后,它就几乎是自动运行。那个修理工可以教会甲社会其他成员该拉哪 个闸、该看哪个仪表。发电机是靠烧油运行的,而油在那里又充足得很,因为过去 用油的人早就死了。因此,在波士顿,人们舒服的不得了。冷的时候有暖气御寒, 夜晚有电灯为你照明读书,有电冰箱让那儿的人可以像文明人一样喝加冰块的苏格 兰威士忌。事实上,生活就像田园诗一样。没有污染问题,没有吸毒问题,没有种 族问题,也没有物质匮乏问题。金钱和以货易货问题都不存在,因为各种物资都放 在那里任人们选用,对于人口减少了的社区来说各种物资够用300年。从社会学 的角度说,这个社会在本质上是共产主义社会。那里没有独裁,因为那里不存在滋 生独裁、贪欲、不确定性和私有制的土壤。波士顿可能最终还会由政府形式的镇议 会来管理。” “而在尤蒂卡的乙社区没有一个人懂得如何操作发电厂发电。所有的技术人员 都死了。要过很长时间他们才会琢磨出如何使发电厂运行起来。晚上要挨冻(冬天 到了),罐头食品也吃完了,真是饥寒交迫。这时,一个强人挺身而出。而其余的 人也愿意接受他,因为他们不知所措,饥病交加。让强人来做决定吧!他自然做出 了决定。他派人到波士顿请求帮助。波士顿的人会派自己宝贵的技术员去尤蒂卡帮 助他们吗?不派人去将意味着乙社区要踏上去南方过冬的漫长而危险的旅程。那么 甲社区在得到消息后该怎么做?” “他们会派人去吗?”斯图问道。 “见它的鬼去吧!当然不。那个技术员可能会扣留,实际上非常可能。在流感 后的世界上,技术决窍可以说是金不换。按这种观点看,甲社会是富有的,而乙社 区则是贫穷的。那么乙社区该怎么做呢?” “我想他们会到南方去。”斯图说,然后笑了笑。“可能会到东德克萨斯去。” “可能,或者他们可能会用核弹头去威胁波士顿的人。” “不错。”斯图说,“他们不能让自己的发电厂运行起来,但可以发射核导弹。” 贝特曼说:“如果是我,才不会去为导弹去操心呢。我只要想办法把核弹头拆 下来就行了,然后用火车把弹头运到波士顿。你认为那会有用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寸步不让。” “就算那不起作用,还有许多常规武器可供使用。正是这样,各种各样的武器 散落在各地静静地等着人们去使用。如果甲社区和乙社区都拥有自己的技术人员, 他们可能会由于宗教或领土或一些微不足道的理想上的差异发起核战争。想想吧, 到那时,我们不是只有六七个世界核大国了,而是在美国本土就出现六七十个核国 家了。就算情况不是这样,我敢肯定也会发生用石块和狼牙棒进行的战斗。但是事 实是,所有的老兵都已逝去了,把他们装备留在了身后。想起来就是件残忍的事, 特别当这么多残酷的事发生之后则更是如此……不过我想这是完全可能的。” 一阵沉默出现在两人之间。他们听见远处科亚克在树林中叫着,时间已过正午。 “你知道吗?本质上我是个乐观的人。”终于贝特曼开口说道,“这大概是我 对满足的标准不高。所以我在我这一行中不受欢迎。我有自己的缺点,我说得太多, 这点你已经发现了。我还是个蹩脚的画家,这你也看到了,我过去还非常不善理财。 我有时在发工资前三天靠吃花生酱三明治过日子,我在伍德维尔以在银行开户一周 后,就把钱全取光而臭名昭著。不过,斯图,我从不因此而灰心丧气。古怪,却又 快乐,这就是我的性格。造成我这样一生的唯一祸根就是我的梦想。自打儿时起, 各种生动的梦就时刻在我脑海中萦绕。许多梦都令人压抑。比如一个在桥下钓鱼的 年轻人伸出手抓住我的腿,或者一个巫师把我变成了一只鸟……每当这时,我都想 张开嘴叫喊,不过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几只奶牛钻了出来。你做过噩梦吗,斯图?” “有时做过。”斯图答道,此时他想起了埃尔德,以及埃尔德如何在他的噩梦 中伏击自己,想起了没有尽头、被荧光灯的冷光照亮、充满着回声的走廊。 “你知道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时常做有关性的梦。时常出现这样的梦境: 梦里同我在一起的姑娘会变成一只蛤蟆,或一条蛇,有时甚至是一只正在腐烂的尸 体。当我长大后,我常梦到失败,梦到自己在堕落,梦见自杀,梦到可怕的意外暴 死。其中一个反反复复做的梦是我正在被一架加油站的电梯慢慢地压死。我想这些 都是钓鱼梦的变种。我确实相信这类梦是心理学上的催吐剂,做这样梦的人会受上 苍的庇护,而不是受到诅咒。” “如果你忘掉它,它就不会越积越多。” “没错。有许多种圆梦的方法,弗洛伊德算是最著名的一位了,不过我一直认 为它们只是起到简单的清除功能,没什么太多的作用,梦只是心理学家减少压力的 途径。而那些不做梦的人,或那些醒来就把梦忘掉的人在某些方面精神上是呆滞的。 不管怎么说,做噩梦唯一可行的补偿就是醒过来,意识到这只是一些梦而已。” 斯图笑了笑。 “不过不久前,我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像被电梯压死这类的梦,它总是不 断的重现,但与最近做的梦相比,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与我以前做过的梦也不一 样,又有些相似的地方。就好像……好像它是所有噩梦的浓缩。当我醒来的时候, 心情糟透了,就仿佛那不是个梦,而是某种幻觉。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疯狂。” “到底是个什么梦。” “有关一个男人的梦。”贝特曼平静地说,“至少我认为是一个男人。他站在 一个很高的建筑顶上,或者是站在一个悬崖上。不管是什么,反正它很高,离地足 有几千英尺。当时已几近黄昏,太阳正在落下,但他向东方望着。有时他好像下身 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上身穿着黑色粗斜纹夹克,不过更多的时间他像是裹着一身 长袍,头上戴着兜帽。我从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不过我却可以看见他的眼睛。他长 着一双红眼。而我觉得他在一直寻找我,并且迟早他会发现我的,要么我得身不由 己地走到他面前……而那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因此,我想大声叫喊……”他不安 地耸了一下肩停了下来。 “这时候就醒了?” “对。”他们看着科亚克颠颠地跑了回来。科亚克把鼻子伸到了铝盘子里吃完 了最后一点蛋糕,贝特曼拍了拍它。 “算了吧,这只是个梦。”贝特曼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当他膝盖快伸直时, 又向下缩了一下。“如果我接受心理分析的话,那些家伙准得说这个梦反映了我潜 意识的恐惧,害怕某些会让所有这一切再次发生的领袖人物。也可能是对技术的恐 惧。因为我确实相信所有发展着的新社会——一至少在西方如此——会把技术当作 他们的基础。这很可悲,本来不必如此,但又不得不如此,因为我们解脱不掉了。 他们不会记住,或者说他们不想记住我们过去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情景。肮脏的 河流、臭氧层的大洞、原子弹、大气污染。他们将记住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不 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暖暖和和度过夜晚。你发现了吧,我是一个勒德派人士。但那 个梦……它一直困扰着我,斯图。” 斯图没说什么。 “噢,该回去了。”贝特曼轻松地说,“我有点醉了,我看今天下午有雷阵雨。” 他走回到那边空地开始收拾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推着个手推车回来了。他将钢琴凳降到最矮后放到了手推车里,然 后又把调色板、冰盒一一放了进去,最后又将他那二流的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所有 物件的最顶上。 “你一直就这样推着它走到这儿的吗?”斯图问道。 “我一直推着它走,直到看到我想画的东西。我每天都到不同的地方。这是种 很好的锻炼。如果你向东走,干嘛不跟我回伍德维尔,到我家过夜?我们可以轮流 推车,我还在那里冰了6罐啤酒,可以伴着我们很舒服地回家。” “好,就这样。”斯图说。 “好伙伴,我要说一路,一直说到家。你落在饶舌教授手里了,东德克萨斯佬。 如果我让你厌倦了,让我闭上嘴就是了。我不会生气的。” “我愿意听你说。”斯图说。 “这么说,你真是上帝派来的了。走。” 他们就这样开始沿着302号公路走了下去,他们其中的一个推着车子,另一 个人则喝着啤酒。不管谁推车,谁喝啤酒,总是贝特曼在说话,他那滔滔不绝的长 篇大论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中间几乎没有停顿。科亚克在他们旁边欢快地 跑着。斯图一会注意听着贝特曼的侃侃而谈,一会思绪又信马由缰不知跑到哪去了。 贝特曼所描述的情景使他深感不安:几百个小部落,其中一些非常好战,这些 部落住在全国各地,成千上万件毁灭性的武器像小孩子玩的积木似地散布在那里。 不过奇怪的是,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格兰·贝特曼的梦境:在高高的建筑物或者 悬崖顶部站着的那个没有脸孔、长着对红色眼睛的人。他背对着落日,不安地向东 方张望着。 没到午夜他就醒了,醒来时浑身是汗,心里担心做梦时会不会叫出声来。不过 在另一间屋里,格兰·贝特曼的呼吸缓慢而均匀,没有受到打扰的迹象。在过道里 他可以看到科亚克趴在爪子上睡着了。屋里面沐浴在明亮月光中摆设就像是在仙境 里一般。 当斯图醒过来时,手撑着坐了起来,现在又躺了下来,把身子贴到了湿漉漉的 床单上,他把手臂挡在眼睛上,不愿再记起刚才的梦,但仍无法摆脱掉它。 他在梦中又回到了斯托威顿。埃尔德已经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那地方是一 个空荡荡的坟墓。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他找不到出去的路。开始时他努力控制着 自己的恐惧。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慢慢走,别跑。”但不久他就跑了起来。他 的步子越迈越快,并忍不住地想回头张望,那种想弄清楚后面的声音只是回声的想 法越发不可抑制。 他经过了下个个紧闭着的办公室。门上乳白色的磨砂玻璃上写着黑色的字。他 走过了翻倒的推床,走过了白裙子缩到大腿根的女护士的尸体,她那乌黑色狞笑着 的脸盯着在房顶日光灯照射下发出冷光的冰盒。 最后,他开始跑了起来。 他越跑越快,一扇扇门从他身旁一闪而过,他的脚在亚麻地毯上快速地跳动着。 白色空心砖墙上刷着橙色箭头。路标。开始时这些路标还显得正常:“放射科”、 “乙号走廊通往试验室”、“无有效证件请勿进入”。过了一会他来到了这座建筑 的另一部分,这部分建筑从来没看过,也不想看。墙上的漆开始剥落、龟裂。一些 日光灯黑着,余下的则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像困在纱窗中的蚊子。许多办公室的磨 砂窗户已经破碎,透过破碎的窗户他可以看到屋里一遍狼藉,躺满了死状痛苦的尸 体。到处是血。这些人不是死于流感,而是被杀死的。尸体上到处是刀伤和枪伤, 还有被钝器打击才会出现的创伤。死尸的眼睛都圆睁着,突出在外边。 他沿着一个停着的电梯中向下爬去,钻进了一条长长的四周嵌着磁砖的黑暗隧 道。隧道的另一头办公室更多,门都漆得黑黑的。墙上是鲜红色的箭头。日光灯在 嗡嗡作响。墙上的路标写着:“此路通向激光武器”、“响尾蛇导弹在这此”、 “传染病室”。当他看到指向右转弯的箭头和它上面写的令他快乐无比的“出口” 时,竟兴奋地哭了。 他转过了弯,门开着。门外是迷人的夜晚。他冲了过去,突然一个身影插了进 来挡住了他,正是那个穿着牛仔裤和粗斜纹布夹克的人。斯图猛地停了下来,叫喊 声像锈铁块一样地堵在了他的嗓子里。当那个人走入到闪烁的日光灯下时,斯图看 到他的脸上有一块黑色的阴影,阴影上面嵌着两只血红毫无生气的眼睛。没有生命, 只有一丝幽默,一种跳动的、疯狂的喜悦。 黑衣人伸出手,斯图看到那手上在滴着血。 “天哪!”从黑衣人本应是脸部的空洞处传出低语声。 斯图醒了过来。 科亚克在厅中发了一声呻吟,又轻声地嗥了几声。睡梦中爪子还抽搐了一下。 斯图想狗也会做梦。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做梦,甚至偶然做做噩梦。 但是,他过了许久才入睡。 超级流感渐渐退去后,又出现了第二场历时两周的流行病。在美国这种技术社 会里这种流行病是很普通的,但在不发达国家如秘鲁、塞内加尔则很少见。第二场 流行病夺去了美国16%幸存者的生命。在秘鲁、塞内加尔这样的国家,因此而丧 生的人不足3%。由于第二场流行病发病的症态每个病例都不相同,因此不知如何 称呼它。像格兰·贝特曼这样的社会学家可能会将第二场流行病称作“自然死亡” 或“急救室沮丧症”。按严格的达尔文的观点说,这是最后的一刀——一些人会说, 最无情的一刀。 萨姆·陶伯5岁半。他母亲6月24日死于佐治亚州默弗里斯伯勒市总医院。 25日,他父亲和两岁的妹妹阿普里尔死了。6月27日,他的哥哥迈克也死了, 留下了萨姆一个人。 自打母亲去世后,萨姆就少不了惊吓。他心神不定地在默弗里斯伯勒四处游逛, 饿了就找点东西吃,偶尔还哭几声。过了一阵他停住了哭声,因为哭没有用,哭不 能让死人复活。晚上他时常被可怕的噩梦惊醒,噩梦中爸爸、阿普里尔和迈克死了 一遍又一遍,他们的脸肿得发青,他们被浓痰堵塞的肺部发出骇人的咯咯声。 7月2日上午10点,萨姆走到了哈蒂·雷诺家房后一片野生黑刺莓林。他目 光呆滞地走进了几乎有他两个人那么高的黑刺莓林,他开始采摘黑刺莓吃,一直吃 得他嘴唇、脸颊染成了黑色。黑刺莓的刺钩住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肌肤,但他 全然不觉。蜜蜂在他身边飞舞,发出令人昏昏入睡的单调响声。他没有看到那个掩 藏在草丛和黑刺莓枝蔓下的朽烂的旧井盖。旧井盖在他的体重下咔的一声塌了下去, 萨姆沿着石块砌成的井壁落到了20英尺深的干枯的井底,摔断了腿。20小时后 他因恐惧、撞击、饥饿和脱水而死去。 伊尔玛·费耶特住在加州洛代。她是位26岁的未婚女性,对强奸心存病态的 恐惧。自7月23日起她的生活就成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当时镇里发生抢劫,没有 警察出来阻止。伊尔玛住在一条侧街的小屋里,她母亲过去同她一直住在这里,直 到1985年去世。当抢劫开始后,枪声四起,醉醺醺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在街上冲 来冲去,发出可怕的响声,伊尔玛锁住了所有的门,然后藏在楼梯下的小仓房中。 以后她不时地像老鼠一样悄悄地爬上楼梯去拿食品,或者舒展一下腰身。 伊尔玛不喜欢与人相处。如果全世界的人死得只剩她一个,她才真正高兴呢。 不过,现在情况还不是这样。 就在昨天,在她开始希望洛代只剩她一个人时,她就看到了一个粗鲁的醉汉。 那是个嬉皮士,穿着T恤衫,嘴里咕哝着,我禁欲,禁酒,那是我一生中绝无尽有 的20分钟。他手里拎着瓶威士忌沿街走着,一头长长的金发从帽子下泄出,一直 披到肩上。一把手枪插在紧身蓝牛仔裤的腰带上。 伊尔玛躲在卧室的窗帘后窥视着他,一直盯着他走出视野,然后急忙跑下楼梯, 一头钻进堵满东西的小仓房中,就好像刚从魔法中解脱出来。 他们没有全死掉。如果有一个嬉皮士活着,就会有第二个嬉皮士。他们可能都 是强奸犯。他们会强奸她的。他们迟早会找到她,把她给强奸了。 这天早上天还未亮,她就爬到了阁楼上。阁楼上的柜子里存着她父亲留下的东 西。她父亲曾作过商船上的水手,60多岁时抛弃了她母亲。伊尔玛的母亲曾告诉 了她一切,非常坦率。她父亲是一只喝醉了酒就想强奸她的野兽。男人都是这样。 结了婚,就等于给了男人任何时候强奸你的权力。甚至在白天。伊尔玛的母亲总是 以6个字评价她丈夫的出走,而这几个字被伊尔玛用到了几乎每个死去的男人、妇 女和孩子身上:“这算不了什么。” 阁楼上的箱子不过装着一些他父亲从国外港口买的不值钱的小玩意:香港的纪 念品、西贡的纪念品、哥本哈根的纪念品。还有一本影集,里面的多数照片是他父 亲在船上搂着他同伴的肩膀冲着相机笑。嗯,可能就是那种他们叫作“上尉之旅” 的疾病让他客死它乡。这算不了什么。 不过,箱子里有一个装着小巧金铰链的木盒,盒子里放着一只枪。这是只0。 45口径的左轮枪。静静地躺在红色平绒布上,绒布下面一个秘密小盒内放着几粒 子弹。子弹已经长出了铜绿,不过伊尔玛想这不碍事。子弹是金属制成的,不会像 牛奶或奶酪那样坏掉。 她在阁楼结满蜘蛛网的灯泡下给枪装上子弹,然后下楼坐在餐桌旁吃了早餐。 她不会再像洞里的老鼠那样藏着躲着了,她有枪了,她要让强奸犯们认识到这点。 这天下午她走出房门坐在房前的走廊里看书。书名是《撒旦在地球上过得不错 》。这是本可怕与欢乐并存的书。正像书中说得那样,罪犯和小人都罪有应得,他 们全都完蛋了。只剩下一些嬉皮士强奸犯,她想自己可以对付他们。枪就放在她的 身边。 两点钟的时候,那个满头金发的家伙走了过来。他喝得烂醉,身子东摇西晃。 当他看到了伊尔玛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认为自己太走运了,终于找到了一个小 美人。 “嗨,小妞!”他喊到。“这儿只有你我!你在这儿……”突然他脸露惊骇之 色,他看到伊尔玛放下书举起了那只0。45口径的手枪。 “嗨,听我说,把那家伙放下……它装子弹了吗?嗨……!” 伊尔玛扣动了扳机。枪炸了膛,当场把她炸死了。这算不了什么。 乔治·麦克杜格尔住在纽约州奈阿克。他过去一直是高中数学老师。他和妻子 是天主教徒,哈丽雅特·麦克杜格尔为他生了11个孩子,9个男孩,2个女孩。 6月22日这一天,他9岁的儿子杰夫死于后来被诊断为“流感引起的肺炎”。 6月23日,他16岁的女儿帕特里夏(噢,天哪!她是那么年轻、漂亮)死 于现在每个活着的人称为“管状脖”的病症。 他眼看着12个他最爱的人离开了人世,而他自己却仍活着,身体健康、感觉 良好。他曾在学校开玩笑说,他记不住自己所有孩子的名字,但他们离开人世的顺 序却牢牢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杰夫,22日;马蒂和海伦23日;妻子哈丽雅特、 比尔、小乔治、罗伯特、斯坦,24日;里查德,25日;丹尼,27日;才3岁 的法兰妮克,28日;最后是帕特。帕特当时似乎已经开始好转了,但一下子就不 行了。 乔治认为自己就要疯了。 他10年前就开始遵从医嘱慢跑。他从不打网球或手球,草坪也付款让孩子 (当然是他自己的孩子)去修整,并且为哈丽雅特买面包通常都是开着车去。医生 对他说,你发福了。一天到晚老坐在椅子里。这对你心脏不好。试着慢跑吧。 所以他买了运动衣,每天晚上开始慢跑。开始时跑得不长,以后慢慢得加长距 离。刚开始他感到不好意思,总觉得邻居一定会拍着脑门,揉着眼睛表示不相信, 然后几个只有点头之交的男人会过来问能不能跟他一块跑——可能多几个人跑更安 全。乔治的两个儿子也加入了进来。跑步成了邻里之间的事,尽管参加跑步的人有 时多,有时少,但它仍是邻里之间的事。 现在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但他仍在跑。每天都跑,一跑就是几个小时。只有当 他跑步时,他才能什么都不想,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网球鞋跑在人行道上发出的响声、 胳膊的摆动以及自己发出沉稳的呼吸声。只有在此时他才会没有了要发疯的感觉。 他不能自杀,因为他信奉天主教,天主教认为自杀是十恶不赦之罪,他认为上帝会 拯救他的,因此他就跑步。昨天他跑了几乎6个小时,一直跑到完全喘不过气,几 乎虚脱得要吐。他已经51岁了,已不再年轻,而且他知道跑得太多对自己没好处,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一个更重要的方面看,这是唯一有益的事了。 因此,当今天早上,天边露出第一缕白色时,几乎一夜不眠的他起来就穿上运 动服(那天晚上,“杰夫-马蒂-海伦-哈丽雅特-比尔-小乔治-罗伯特-斯坦 利-里查德-丹尼-法兰妮克-佩蒂以及-我-想-她-好-了的念头时刻萦绕在 他心头)。他出了家门开始沿着奈阿克空无一人的街道跑了起来,他的脚不时踩在 碎玻璃片上,一次还绊在了一台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电视机上。他跑过了窗帘紧闭 的住宅区街道,跑过梅恩街十字路口3辆车撞在一起的可怕的事故地点。 一开始,他是在慢跑,但他必须越跑越快,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那种想法抛 在身后。他先是慢跑,然后是加快步小跑,再后来大步地跑了起来,最后他开始冲 刺。一个一头灰发,身穿灰色运动服,脚踏白网球鞋的51岁的男人沿着空旷的街 道飞奔,就好像地狱中所有的魔鬼都在追他。 11点15分,大面积心肌梗塞击倒了他,他一头倒在奥克和派恩街拐角处靠 近消防栓的地方,脸上露出感激的表情。 佛罗里达州克莱维斯顿的艾琳·德吕蒙太太7月2日下午大喝杜松子酒,喝了 个烂醉。她希望自己醉过去,因为如果她醉了的话,就不会再想到她的家庭。杜松 子酒是她唯一能忍受的烈性酒。前一天,她还在16岁女儿的房里找到了一袋装满 大麻的口袋,并且成功地找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似乎更坏事。她一下 午都坐在起居室里,飘飘然,一边翻着影集一边哭。 所以这天下午她喝了整整一瓶杜松子酒,随后就觉得恶心,跑到洗澡间吐了一 地,然后又躺到床上点了一只烟,烟没抽完就睡着了。结果点着了房子。 她再也不用想任何事了。当时风很大,她把克莱维斯顿几乎烧光了。这算不了 什么。 阿瑟·斯廷森住在内华达州里诺。29号下午,在塔霍湖游完泳后,他踏上了 一根锈铁钉。不久伤口开始腐烂,他从伤口发出的气味中感到事情不妙,他试着想 截掉自己的脚。在手术的过程中他晕了过去,结果由于失血过多死在他做手术的托 比·哈拉赌场中。 在缅因州斯旺维尔,一名名叫坎迪斯·莫兰的10岁女孩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结果死于颅骨损伤。 新墨西哥州哈丁县一位名叫米尔顿·克拉斯洛的牛仔被响尾蛇咬了一口,一个 半小时后撒手归西。 在肯塔基州米尔敦,朱迪·霍顿对发生的一切很高兴。 朱迪是一个17岁的漂亮姑娘。两年前她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她让自己怀孕 了,并且在父母的劝说下,同意嫁给那个让她怀孕的男孩:一个戴眼镜的州立大学 工科学生。15岁时,哪怕一个大学生(哪怕他只是个一年级新生)请她外出,她 就会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她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让沃尔多——沃尔多·霍顿——的欲望在自 己身上得逞。就算她想怀孕的话,为什么一定要是他呢?朱迪也会让史蒂夫·菲利 普斯和马克·科林斯的欲望在自己身上得逞;他们俩是米尔敦高中橄榄球队的队员 (确切地说,是米尔敦美洲狮队,加油,加油,加油,美洲狮),而她是啦啦队员。 如果不是那个讨厌的沃尔多·霍顿,她就会在高一时很容易地成为啦啦队队长。话 又说回来,史蒂夫或马克都可以成为她更能接受的丈夫。他们两人都长着一付宽肩 膀,马克还有一头金色的披肩长发。可偏偏是沃尔多,任何人都比沃尔多强。她所 能做的一切就是看看自己写的日记,算算天数。在孩子出生后,她甚至连这些都不 必做了。那孩子长得很像他。讨厌的家伙。 以后的两年她一直苦苦地奋斗,在快餐店和汽车旅店里干各种杂活,而沃尔多 却在上学。因此她最恨的就是沃尔多的学校,其痛恨程度以致超过了对那个孩子和 沃尔多本人的恨。如果他那么需要家庭的话,为什么他不退学找份工作?她会让他 退学的。可是她和他的父母却不同意。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朱迪可以甜言蜜语 地劝说他这样做(她可以让他做出保证,要不,不让他在床上碰自己),但是双方 父母都一直插手她俩的事。他们会说:“噢,朱迪,等沃尔多有了工作,一切都会 更好的。”“噢,朱迪,如果你常去教堂的话,一切都会显得更美好。”“噢,朱 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时才能成人上人呢? 再以后这场超级流感冒爆发了,它解决了她所有的问题。父母死了,孩子佩蒂 死了(这多少令她伤心,不过才过了几天她就克服了这种感情),以后沃尔多的父 母死,最后沃尔多也死了,她终于自由了。她从来就没想到过她自己也会死,当然 她没死。 他们一直住在米尔敦南边的一所大公寓房中。这个地方吸引沃尔多的优点之一 (朱迪自然没有发言权)是地下室那个冻肉的大冷冻间。他们在1988年9月搬 进了这所公寓,他们住在三楼,谁又总愿意不厌其烦地将烤面包和汉堡拿下楼放到 冷冻室里呢?沃尔多和佩蒂都死在了家里。当时你根本得不到医院的服务,除非你 是个大人物,而殡仪馆也人满为患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朱迪说什么也不会去 的),不过当时仍没有停电。所以她将他们拖到地下室放到了冷冻间里。 三天前,米尔敦停电了,但冷冻间里还相当冷。朱迪了解这点,因为她一天下 去三四次,查看他们的遗体。她告诉自己,自己是在检查。除了这又能是什么呢? 她当然不是在幸灾乐祸。 7月2日下午她又到地下室去了,这次忘记将挡门的橡胶卡子挡在冷冻室门下。 冷冻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了,把她反锁在了里面。经过两年的进进出出,只是在此 时她才注意到冷冻室门里面没有开门的把手。这样朱迪终于死在她儿子和丈夫身旁 了。 密西西比州哈蒂斯堡的吉姆·李将屋子里的所有电源都接到一部汽油发电机上, 当他试图启动发电机时触电而亡。 里查德·霍金森是一位黑人青年,他一直住在密歇根州底特律市。最近5年, 他对吸白粉上了瘾。在超级流感流行期间,毒品贩子和瘾君子都死的死,逃的逃, 他大受冷落。 在这个阳光明媚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满是垃圾的台阶上,一边喝着温吞吞的七 喜,心里想着要是能来扎上一针那就再惬意不过了,哪怕只是稍稍注射一点点。 他开始想起阿里·麦克法兰,想起了他在街上听到的有关阿里的事。人们说, 底特律第三大毒枭阿里的货色最好。没有黑土,没有中国白诸如此类的烂货。 里奇搞不清麦克法兰这么多货保存在哪儿——知道这种事不是什么好事——不 过他还是多次听人们讲过,如果警方拿到阿里为他叔祖父买的格罗斯·波因特宅院 搜查证的话,阿里准溜得比兔子还快。 里奇决定到格罗斯·波因特去瞧瞧。反正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他从底特律的电话簿中找到了埃林·麦克法兰在莱克肖尔大街的地址,然后走 过去。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走到,脚走得生痛。他不再认为这只是随便走走,他渴望 扎上一针,体验那种感觉。 宅子周围围着一圈灰色石头砌成的墙,里奇像只黑影翻了过去,墙头嵌着的玻 璃茬割破了他的手。当他打破窗户准备进去时,防盗器响了起来,吓得他抱头鼠窜, 跑到草坪中间时才想起来,现在不会再有警察来了。他又走了回来,身上还是吓出 了一身冷汗。 屋里没电,这个该死的大屋子很可能有20多个房间。他得等到明天才能仔细 查看,要把这地方一点不漏地翻个底朝天得3个星期。那东西很可能还不在这地方。 天哪!里奇一想到这点,一种失望的感觉传遍了全身。不过他至少可以先找找明显 的地方。 他在楼上的洗澡间里发现了十几包鼓鼓囊囊装着白粉的塑料口袋。这些口袋放 在厕所水箱里,老把戏了。里奇盯着口袋,毒瘾大发,心想阿里如果敢把这些玩意 放在这该死的水箱里,一定贿赂了所有关键人物。这儿的白粉足够一个人享用16 个星期。 他把一包白粉拿到大卧室里,在床单上把口袋撕开。他哆哆嗦嗦地调好了毒粉, 手一直不停地发抖。他压根就没想该用多少白粉。里奇从街上买到的最好的毒品不 过是12%的纯度,而就这种剂量也足以让他睡得像头死猪。他从来没经历过吸毒 后昏昏欲睡的阶段,兴奋劲一来就昏过去了。 他将针头对准自己的胳膊,一下扎了进去。针管里液体浓度足有96%,像火 球一样地窜进血管,里奇一头倒在了装满海洛因的口袋上,衬衣前襟沾满了白粉。 6分钟后就死了。 这算不了什么。 劳埃德跪下身去。时而哼上两支小曲,时而咧开嘴傻笑。他经常忘记刚才哼过 的曲子,每到这时候,脸上就失去了笑容,然后就是片刻的啜泣,接着又会忘记自 己正在哭泣,继续哼哼。他正哼着一曲名叫“坎普敦之行”的歌。在哼歌和啜泣之 余,又穿插着发出“嘟哒,嘟哒”的声音。整个监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他的 哼哼和啜泣声,不时的“嘟哒”声,以及试图拆卸床脚发出的轻微的刮擦声。他想 把特拉斯克的尸体转过来,好够得着他的腿。服务生,请再给我来点卷心菜色拉, 还要一条腿。 劳埃德看上去就像经历了一场速效减肥一样。囚衣像一张松松垮垮的帆悬在身 上。监狱提供的最后一餐就是9天前的一顿中饭。劳埃德已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 那张皮已将头颅的每一个凹陷和凸出部分暴露无遗。他的眼睛仍是明亮得闪闪发光, 但牙齿已经咧出了唇外。头发成堆脱落,头上呈现出奇异的斑驳之色。看上去就像 疯了一样。 “嘟哒、嘟哒”,他一边卸着床脚,一边低声哼哼着。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花力气拆那个肮脏的玩艺儿。但转眼间他又尝到真正的饥肠辘辘的痛苦滋味。 饥饿的感觉实际上就是你的食欲已经到了极点。 “整夜骑车到处闲荡……整天骑车到处闲荡,嘟哒……” 床脚钩住了特拉斯克裤子的小腿部分。劳埃德很轻松地将他拉了过来。劳埃德 垂下头,像小孩子一样抽泣着。在他的身后,凄凉地晾着一具老鼠的骸骨,这是在 6月29日,也就是5天前,他在特拉斯克的牢房里弄死的。老鼠腥红的长尾巴仍 然连在尸骨上。劳埃德几次试图吞食这只尾巴,但是太硬了。马桶里几乎所有的水 都干了,尽管他曾竭尽全力想把它储存下来。牢房里弥漫着尿的躁味,为了不让水 源受到污染,他不得不一直把尿撒到走廊上。他已经不需要大便了(因为饮食条件 的急剧下降,这一点就完全可以理解)。 他过快地把自己储藏的食物吃光了。现在终于尝到苦头了。他曾经以为会有人 来。他不敢相信没有人会来。 他本来不想吃特拉斯克,这种想法简直太可怕了。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想方设法 用一只拖鞋拍住一只蟑螂,然后生吃下去;他用牙齿把它咬成两半时,还感到它在 嘴里疯狂地到处乱跳呢。事实上,味道倒是不错,比老鼠肉的味道要鲜美得多。真 的,他并不想吃特拉斯克。他不愿像老鼠一样成为食人族。他必须把特拉斯克拖过 来,这只是以防万一,只是以防万一。他曾经听说过有人在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依靠 水也能活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水已经不多了,但我现在还不想考虑,只是现在不想考虑,只是现在不 想考虑。” 他不想死,不想挨饿。他满腔愤怒。三天前他心中就升腾起这种愤怒,而且这 种感觉还正随着饥饿感的增强而与日剧增。他幻想,如果他那只早已死去的宠物兔 能够思考的话,它也会这样恨他的。(现在他睡得很多,而且在梦中总是受到兔子 的困挠,它的身体被吞噬了,毛皮被摊在地上,蛆在它的眼睛里蠕动,最可怕的是 那些血淋淋的爪子,每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满心忧惧地看看他自己的手指)。劳 埃德的愤怒全部聚集在想象中的一个简单的概念上。这个概念就是那把钥匙。 他现在被锁在牢房里。以前看起来他似乎应该被锁起来。他是那几个坏蛋之一。 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坏蛋。波克才是真正的坏家伙。如果没有波克的话,他做的事根 本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也要承担一些责任。还有维加斯的乔治亚·乔治和“白色 大陆”的那3个人——他也参与了那件事,他估计自己已经受到惩罚了。他认为自 己应该被逮起来,但不该关这么长的时间。这种事情谁也不愿意做,但是当他们已 经完全把你控制在手中的时候,他们就是给你枪子,你也得吞下去。正如他对律师 所说的,在这次“三州疯狂屠杀”中,只承担20%的责任。不是坐电椅,上帝呀! 千万不能坐。简直是太可怕了。 但是他们有钥匙,这是最关键的东西。他们可以把你锁起来,想怎么整就怎么 整。 在过去的三天中,劳埃德开始隐隐约约地领会到“那把钥匙”的象征意义了, 它有护身符般的魔力。如果你按规则玩游戏,就把钥匙奖赏给你。反之,如果不按 规则玩的话,你就永远被关在里面。钥匙与“强手棋”中的“蹲监狱”卡没什么两 样。你不要想侥幸躲过,不要聚敛200美元。拥有了钥匙就有了某些特权。他们 可以剥夺你10年的寿命,或是20年,或是40年。他们可以雇用像马瑟斯这样 的人打你。他们甚至可以用电椅来了断你的一生。 但是,他们拥有钥匙并不等于就有权利离开这儿,而把你丢在牢房里饿死。并 不等于他们就有权利把你逼到吃死老鼠,甚至要吃褥垫上干麻布的地步。也并不等 于他们就可以把你逼到只想去吃邻近牢房里的死人肉的境地(如果你够得着那个人 的话,那就有可能——嘟哒,嘟哒)。 有些事情你却无法办到。你拥有钥匙,所能做到的无非就是这些,再过分的也 就不可能了。当他们本可以放他出去的时候,他们却把他放在这儿悲惨地死去。不 管文件上说什么,他的确不是一个杀人狂,不是见谁就想杀谁的那种人。在他碰到 波克之前,他所能做的最坏的也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所以他愤怒,这种愤怒驱使他一定要活下去——或者至少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曾经有一段时间,这种愤怒和活下去的决心对他来说好像是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所 有有“钥匙”的人都已经患流感死掉了。他想找他们报仇也办不到。后来,他的饥 饿感渐渐加重,他知道流感不会让这些人送命。只会致像他这样的失意之人于死地 ;它只会让马瑟斯死,但决不是那个雇用马瑟斯的可恶的家伙,因为那家伙有钥匙。 流感不会致监狱长和看守人于死地——很明显那个称看守人生病的警卫是个该死的 骗子。它也绝不会害死假释官、县法官或中央情报局人员。流感绝不会波及那些有 “钥匙”的人。它不敢,但是劳埃德却要去惹惹他们。如果他能活着离开这儿,他 会给他们颜色看看。 床腿又一次钩住了特拉斯克的裤脚。 “过来,”劳埃德低语道,“过来,到这儿来……坎普敦的女士们唱着这支歌, 整……嘟哒……天”。特拉斯克的身体顺着牢房的地板缓慢地、艰难地滑过来。就 是渔人钓金枪鱼也没有像他钩特拉斯克这样谨慎小心,一波三折。特拉斯克的裤子 被撕烂了,劳埃德终于可以穿过栅栏,抓住他的脚了……如果他想的话。 “没什么事,”他低声对特拉斯克说。他碰了碰特拉斯克的腿。他抚摸它。 “不要紧张,我不会吃了你的,老朋友,我一点也不想。” 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正在流口水。 劳埃德在落日余晖中听到有人的动静,起初声音非常遥远,也很陌生(金属和 金属的撞击声),他原以为自己肯定是在做梦。现在他已对这种醒着和沉睡的状态 非常熟悉。过去他不知不觉地就会越过那个界线。 但后来又传来了人的说话声,他迅速地爬上了床,饥饿干瘦的脸把他的双眼衬 托得更大、更亮。声音顺着走廊传过来,然后又沿着楼梯口到门厅,这儿是连接会 见室和中心监狱区的地方,劳埃德就在这儿。 “喂!——喂!这里有人吗?”。 但是奇怪的是,劳埃德起初的念头就是不回答,也许他会走开的。 “屋里有人吗?去一次,还是去两次?……好了,我就来了,我刚刚离开凤凰 城这个鬼地方,还没来得及掸去鞋上的尘土呢。” 听到这儿,劳埃德突然来了劲。他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操起床腿,疯狂地在 栅栏上敲打;金属的撞击声越来越急促,他拳头紧握,指骨都快要碎了。 “不要!”他尖叫着,“不要!不要走!请不要走!”。 说话声越来越近,从管理层和这一层之间的楼梯传过来!“我们要把你吃光, 真是爱死你了——噢!有人好像饿得不行了。”接着就传来一阵慵懒的笑声。 劳埃德把床腿扔到地上,双手攥住牢房的铁栅栏。此时他可以听到上方的某个 阴暗处有脚步声,正有规律地沿着通向牢房的大厅走过来。劳埃德真想流出解脱的 泪水,毕竟,他获救了——然而他心中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恐惧。渐渐膨胀的恐惧 感让他希望自己还能保持沉默。还继续保持沉默吗?我的天哪!还会有什么事情比 饥饿更糟的呢? 饥饿感让他想起特拉斯克。特拉斯克张开四肢躺在灰朦朦的落日的余晖中,一 条腿已经僵直地伸进了劳埃德的牢房,这条腿的小腿部分明显地少了一块,正流着 血,还有牙齿印。劳埃德清楚是谁的牙咬的。但是他只模糊地记得自己曾把特拉斯 克的肉当过午餐。尽管如此,他心中还是充满着强烈的厌恶感、罪恶感和恐惧感。 他急忙冲向铁栅栏,把特拉斯克的腿又推到了他自己的牢房里去。然后又越过他的 肩膀看,他确信还看不见说话人,就把手伸过去,铁栅栏挤压着他的脸,他把特拉 斯克的裤腿拉下来,想掩盖住他所做的一切。 当然也用不着着急,因为牢房顶上的上了闩的大门还紧关着呢,没有电,按钮 也不起作用。解救他的人还必须回去找钥匙,他必须…… 当开大门的马达又呜呜的响起的时候,劳埃德咕哝了几声。牢房的寂静使发电 机声显得更加响,随着“卡嗒”一声,声音停止了,大门敞开。 而后通向牢房的走道上就响起了有节奏的脚步声。 安置好特拉斯克之后,劳埃德又回到了自己的牢房。现在他一步也不想再往回 走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地面,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沾满灰尘的牛仔靴,脚趾 都露出来了,脚跟也已磨破了,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波克有一双那样的鞋。 靴子停在了他的牢房前。 他慢慢地抬起眼,看见一条褪色的牛仔裤软沓沓地蜷缩着盖在靴子上。腰上系 着一根铜扣的皮带(铜扣上面是一对同轴的圆,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星形的图案), 粗斜纹茄克衫的两个胸兜上分别饰有一个钮扣——一个是可爱的笑脸,另一个是头 死猪,写有“您的猪肉味道如何?”的字样。 与此同时,劳埃德的眼睛也极不情愿地看到了弗拉格红得发黑的脸,弗拉格发 出一声尖锐的“嘘”声。这单调的声音回荡在死气沉沉的牢房里。 劳埃德尖叫一声,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好了!”弗拉格安慰他道,“嗨,好了,一切都好了。” 劳埃德抽泣道:“你能放我出去吗?请放我出去。我不想象我的兔子一样。我 不想就那样结束我的一生,太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波克的话,我什么大事都不会犯, 只是狗屁不值的小毛病,先生,请放我出去,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 “可怜的家伙。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给在达豪过暑假做广告一样。” 尽管弗拉格的话语中有怜悯之意,劳埃德还是不敢抬眼往来访者的膝盖以上瞧。 如果他再往他的脸上看,会叫他死的,这是一张魔鬼的脸。 “求求你,”劳埃德低声嘟哝道,“请放我出去,我快饿死了。” “你被关在这儿多久了,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劳埃德说着,用干瘦如柴的手指抹掉了泪水,“总之已经很长 时间了。” “你怎么还没死呢?” “我知道我会碰到什么情况。”劳埃德拿起心爱的最后几块破布。“我把食物 省下来了,所以我没死。” “你有没有吃过邻近牢房的那个人身上的肉?” “什么?”劳埃德嘶哑道,“什么?上帝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先生,先生, 拜托你……” “他的左腿看起来比右腿瘦一点。这就是我问你的唯一原因。” “我对此一无所知。”劳埃德低语道。他吓得浑身都在颤抖。 “那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味道怎么样?” 劳埃德的双手贴在脸上,默默不语。 “你叫什么名字?” 劳埃德想说,但只是呜咽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士兵?” 劳埃德脑子里一团糟。律师告诉他他有可能要坐电椅时,他很害怕,但和现在 的恐惧感无法相比。他一生中从未这样惊恐过。“这全是波克的主意!”他尖叫道, “在这儿的应该是波克,而不是我,劳埃德!” “看着我,劳埃德。” “不。”劳埃德低语道。他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为什么不看我?” “因为……” “说下去。” “因为我认为你不是真的想救我,”劳埃德低语道,“如果你是真的,你就是 魔鬼。” “看着我,劳埃德。” 没有办法,劳埃德抬起眼,目光转移到铁栅栏后的那张黑黑的,龇牙咧嘴的笑 脸。他的右手举到了右眼一侧,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一看到这,他浑身忽冷忽热。 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黑得就像是沥青和黑碳。石头中间有一块红斑,这对于劳埃 德来说就像是一只可怕的眼睛,布满血丝,半睁半闭,盯着他。弗拉格在手指间旋 转着,黑色石头中的红斑就像是一把钥匙。弗拉格开始把钥匙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 手,就像魔术师玩把戏一样。 “现在你肯定是那种会赏识一把钥匙价值的人,”来人说道。黑色的石头突然 从他紧握的拳头中消失,而后又在另一只手中出现,另一只手又开始做把戏。“我 肯定你是那种人,因为钥匙是用来开门的。一生中还有什么比开门更重要的呢,劳 埃德?” “先生,我快饿死了……” “你的确快饿死了。”来人说道。他一脸的关心和忧虑,那种神情是如此的夸 张,简直可以说是荒诞之极。“上帝呀,老鼠根本就不是人能吃的东西!喂,你知 道我中午吃的什么吗?我吃了一个维也纳面包夹美味的烤牛肉三明治,还有一些洋 葱,还有许多古得斯的香辣糖蜜面包。听起来不错吧?” 劳埃德点了点头,眼泪从他那过于明亮的眼睛里哗啦啦流出来。 “午餐还佐有一些家常炸土豆片和巧克力牛奶,而后又是甜食——天啦,我是 不是在折磨你?真应该有人抽我几下,他们就应这样做。很对不起。我马上就放你 出来,然后我们再去找点吃的,好吗?” 劳埃德简直惊得目瞪口呆,头都不知怎么点。他一度认为这个拿着钥匙的人一 定是个恶魔,甚至更可能只是个幻觉,而且这种幻觉会持续到劳埃德最终死的那一 刻,在他忽隐忽现地摆弄那块奇怪的黑石头时,还津津乐道地讲着上帝、耶稣和古 尔登的香辣芥末面包。不同的是,此时他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同情看起来是那么的真 切,他听起来确实有点怪罪自己。黑色的石头又一次在他的拳头中消失。当拳头打 开时,劳埃德好奇而急迫的眼神看见陌生人掌心上有一把扁平的有着华丽的柄的银 色钥匙。 “我亲爱的上帝呀!”劳埃德嘶哑地感叹到。 “你喜欢这个把戏吗?”黑暗中的人影高兴地问道,“我是从新泽西州锡考克 斯按摩院的宝贝妞那儿学会这个把戏的。锡考克斯,世界上最大的养猪场之乡。” 他弯下身来,把钥匙插到劳埃德牢房门的锁孔里。但奇怪的是,据他的记忆 (目前状况已不佳),这些牢房没有锁槽,所有门都是电动打开和关闭。但是他不 怀疑这把银钥匙能够派上用场。 正当他咯咯作响地开锁时,弗拉格停住了,看着劳埃德,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 劳埃德再次感到一阵失望。这只是个玩笑。 “我作过自我介绍没有?我叫弗拉格,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一样。”劳埃德嘶哑道。 “我认为,在我打开牢房门前,我们要去弄点晚餐过来,我们彼此沟通一下感 情,劳埃德。” “这是当然。”劳埃德嘶哑着声大叫起来。 “劳埃德,我要让你成为我最得力的伙伴,劳埃德,我要把你和圣·彼德归在 一起。当我把门打开时,我就会把钥匙移交给你支配。真是一笔好买卖,对不对?” “是的。”劳埃德低语道,他又感觉到害怕起来。天已经一片漆黑。只能看见 弗拉格身躯黑色的剪影,但他的眼睛还能看得清楚。目光锐利得就像山猫的眼睛一 样,一只眼睛盯住装有锁箱的栅栏的左边,另一只眼睛停留在装有锁箱的栅栏的右 边。劳埃德感觉到恐惧,还夹杂着其他道不出的感觉:一种神圣的狂喜,一种快慰, 一种被选中的欣慰,一种经历千辛万苦后胜利度过难关,而且有所收获的感觉。 “你是不是很想找到把你关在这儿的人,对吗?” “朋友,那是当然,”劳埃德说道,顷刻间忘却了所有恐惧,完全被一种极度 的饥饿和愤怒感给吞噬了。“不仅仅是那些人,还有每一个做过那种事情的人。” 弗拉格表示说,“这是另一种类型的人,是不是?对于某一类型的人来说,像你这 样的人简直就是一堆垃圾。因为他们高高在上,他们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 生存下去的权利。” “确实如此。”劳埃德说。极度饥饿感已转变成另一种类型的感觉,这种转变 就像是黑色的石头转变成银色的钥匙一样。这个人仅仅用寥寥数语就把劳埃德所感 到的所有复杂心态表达得无一遗漏。他不仅仅想对付看门人(怎么了,这个聪明的 肮脏家伙不就有钥匙吗?到底是怎么回事?肮脏家伙。),可惜这个人根本就不是 看门人。当然,这个警卫有钥匙,但并不是他制造的,是别人给他的。劳埃德猜想 是监狱长,但也不是监狱长造的。劳埃德想找到设计者和锻造者。他们不会被流感 传染,他和他们肯定有笔交易。对,肯定是笔好交易。 “你知道圣经上是怎样说那种人的吗?”弗拉格和气的问道,“圣经上说那些 尊贵的人就应该被降低地位,趾高气扬的人应该使其地位卑贱,傲慢的人应该削削 他们的锐气。你知道圣经上是怎么说你这样的人的吗,劳埃德?它说逆来顺受的人 可以升入天堂,因为他们将继承这个世界。圣经还说死后升天的人在精神上是贫穷 的,因为他们会见到上帝。” 劳埃德不住的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哭泣。倾刻间弗拉格的头上就好像戴上了一 个光芒四射的光环,这束光如此强烈,倘若劳埃德多看几眼,双眼就好像要被烧成 灰烬。后来光环又消失了——如果确实出现过光环的话,肯定只是个幻觉,因为劳 埃德到现在还没有丧失夜视的能力。 “现在看来你不算聪明,”弗拉格说,“但你是一流的,并且我感觉到你也能 很忠实,你和我,劳埃德,要长途跋涉。现在是我们大展鸿图的好时光。我们可以 从头开始,现在就是你一句话了。” “什么话?” “我们两个要联手,你和我。不要拒绝我。站岗的时候不要睡觉。不久还会有 其他人加入(他们现在正往西走呢。)但现在,就我们两个。如果你答应我,我就 给你钥匙。” “我……答应你,”劳埃德说,说话声就好像是悬浮在空中一样,奇怪地颤动 着。他倾听着这种颤动,他把头歪在一边,他几乎可以看见那四个词在隐隐约约地 放着光芒,就像是死人眼睛反射的极光一样。 当锁的制栓在锁盒里转动时,他就把这两个字给忘记了。一会儿,锁盒就落在 弗拉格的脚边,从锁孔里飘出几缕烟圈。 “劳埃德,你自由了,出来吧。” 劳埃德简直不敢相信,劳埃德踌躇地触了触铁栅栏,就好像它们会烫伤他一样 ;他们也确实好像有点热。但当他把栅栏推开时,门很轻易而且无声地就往回滑动 了。他看着他的救星,两眼像燃烧着热烈的火焰一样。现在他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是钥匙。 “现在这个就归你了,劳埃德。” “我的?” 弗拉格抓住他的手,让他把钥匙握在手里。劳埃德感觉钥匙在手中移动,感觉 到它在改变。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声,手指张开。钥匙没了,手里只剩下中间有 块红色斑点的黑色石头。他把石头举得高高的,翻过来覆过去的端详着。红色的斑 块时而看起来就像是把钥匙,时而又像块头盖骨,时而又像是一个血迹斑斑的半睁 半闭的眼睛。 “我的。”劳埃德自我解答道。他无助地合上自己的手,紧紧地攥住石头。 “我们是不是搞点晚饭来吃?”弗拉格问道。“今天晚上我们要走很远的路。” “晚饭,”劳埃德说,“好吧。” “我们要做的事真是太多了,”弗拉格高兴地说,“我们要很快行动起来。” 他们一起往楼梯走去,走过牢房里的死尸。劳埃德在黑暗中绊了一跤,弗拉格 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扶起来。劳埃德转过来,看着弗拉格的那张笑脸,心怀 的不仅仅是感激之情。更以一种爱的感觉看着弗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