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斯图用握着的右手来了个飞吻,除了小时候妈妈送他到上学的班车上时,他就 不记得还有别的什么时候这么做过了。法兰妮向身后挥了挥手。她的眼里又噙满了 滚烫的泪珠,但她努力没让它们落下来。 他们出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街道的尽头。斯图又回头挥了挥手。拉里也挥了 挥手。法兰妮和露西也冲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穿过了大街,渐渐远去。露西满脸的 恐惧和失落,几乎要呕吐出来。 “上帝。”她说。 “我们进去吧,”法兰妮说,“我想喝杯茶。” 他们走进屋,法兰妮放上了茶壶,让大家等着。 他们4个人一下午也不怎么说话,慢慢地向西南方向行进。他们一直朝戈尔登 的方向走,准备在那儿过夜。 他们经过了墓地,现在他们是4个人,已经快下午4点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 越拖越长,白天的酷热也开始悄悄退去,这时他们在博尔德南边的路上看到了这个 城镇的路标。 好一会儿,斯图总有一种感觉:他们几个都处在想要一起转身往回走的边缘。 他们前面是黑暗和死亡。在他们后面还有一点点温暖,一点点爱。 格兰从背包里拉出一条印花大手帕,搓成一根佩斯利纹花绳,缠在头上。“第 43章,光头社会学家东斯和他的汗巾。”他空洞地说。科亚克已经走在他们前面 好远,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兴高采烈地向一片银莲花走去。 “哎,你,”拉里的话有点悲伤,“我感觉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终点。” “对,”拉尔夫说,“我也有同感。” “谁想稍事休息一下?”格兰并没抱多大希望地问。 “快点,”斯图微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兵还想不想活了?” 他们继续赶路,把博尔德甩在了身后。晚上9点,他们在戈尔登安下了帐篷。 这儿离6号公路开始拐弯处有半英里,6号公路拐弯后沿克里克一直扎进洛基山脉 深处。 第一个夜晚,他们都没睡好。他们已经感觉远离了家乡,正处在死亡的阴影之 下。 黑衣人沿俄勒冈东部边界设置了许多哨卡。最大的一个在安大略,从爱达荷延 伸过来的80号州际公路从那里穿过;哨卡一共有6个人,他们住在一辆大卡车的 拖车里。这6个人已经在那里驻守了一个多星期,整天除了玩扑克以外无所事事: 他们用20块和50块的钞票做赌注,这些钞票就像强手棋的筹码一样没有什么价 值。其中一个人差不多赢了6万美元,另一个也赢了4万多——而在瘟疫发生前, 他一年的薪水也不过1万美元左右。 雨几乎下了整整一周,他们待在拖车里,越来越沉不住气。他们想返回出发地 波特兰。在波特兰可以找到女人。挂在钉子上的大功率收发两用无线电装置除了噪 音以外听不到别的。他们一直在等它传来两个简单的字:回家。那也就意味着,他 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已经在某个地方被抓住了。 他们要找的人70岁左右,又胖又秃。他戴着眼镜,开着一辆蓝底白条的四轮 机动车。当他最终被人认出后,他将被杀掉。 他们既烦躁又厌倦——用真钱下大赌注玩扑克的新奇感在两天前就已经渐渐消 退,就连他们当中感觉最迟钝的人也不例外——但他们还不至于厌倦到自作主张回 到波特兰的地步。“步行者”已经亲自给他们发出了命令,一周的阴雨天几乎让他 们患上了幽闭烦躁症,但尽管如此,他们对他的恐惧依然存在。如果他发现他们把 事情办糟了,那么大概只有上帝能帮助他们了。 于是他们坐在那里玩牌,轮流透过一道缝隙——他们在拖车车厢的铁壁上划开 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向外观望。80号州际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绵绵的阴雨在 不停地下着。如果那辆巡逻车在公路上出现,他们就会发现它……并阻止它。 “他是那边的间谍,”“步行者”在告诉他们的时候,脸上浮起了那种令人胆 寒的笑容。没有人说得清他的笑为什么如此令人害怕,但是当他用这样的笑容面对 你的时候,你会感到血管里的血全都变成了热蕃茄汤。“他是个间谍,我们大可张 开双臂欢迎他,让他看所有的东西,然后毫发无伤地送他回去。但是我想要他。他 们两个我都想要。在下雪之前我们要把他们的脑袋送回山上去,让他们整个冬天都 有得深思和玩味。”于是他便对着被他召集到波特兰市中心这间会议室里的人们放 声大笑。他们也冲着他笑,但笑容是那样的冰冷和不自然。表面上,他们可能会大 声地彼此祝贺,祝贺被选中执行这样一项重要的任务,但在内心深处,他们却宁愿 那双兴高采烈的、可怕的、黄鼠狼一样的眼睛盯着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在谢维尔,离安大略南边很远的地方是另外一个大的哨卡。驻守在这里的4个 人住在离95号州际公路不远的一间小房子里,95号公路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 阿尔沃德沙漠,沿途散布着奇形怪状的岩石和阴郁的缓缓流淌的溪水。 其他的哨卡全部由两人驻守,这样的哨卡共有12个之多,驻守的区域从3号 公路旁离华盛顿州边界不足60英里的弗洛拉小镇,一直延伸到俄勒冈-内华达边 界上的麦克德米特。 在一辆蓝白相间的四轮机动车里,有一个老头。所有的哨兵接到的命令都是一 样的:杀掉他,但不要打他的头。喉结上不能有血迹或者青肿。 “我可不想送回去一个损坏的东西。”兰德尔·弗拉格对他们说,接着便是一 阵可怕的大笑。 俄勒冈和爱达荷之间以斯内克河为界。从安大略——那里的6个哨兵正在他们 的卡车拖车里为那些毫无价值的钞票玩着“混子牌”——沿着斯内克河向北走,很 快就可以到达科珀菲尔德。斯内克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地理学家称之为牛轭形弯道, 在科珀菲尔德附近,斯内克河上筑了一道大坝,叫做牛轭大坝。 9月7日那天,当斯图·雷德曼和他的同伴在科罗拉多6号高速路上艰难行进 1000多里路的同时,博比·特里正坐在科珀菲尔德出售廉价商品的小店里,身 边堆着一堆连环画,想象着如果水闸打开或关上,牛轭大坝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小 店的外面,俄勒冈86号公路从这里经过。 他和他的搭档戴夫·罗伯茨(他正在楼上的房间里睡觉)就大坝讨论过很长一 段时间。雨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斯内克河水位上涨。设想如果年久失修的牛轭大 坝决口了会怎么样呢?当然是坏消息。奔腾的河水将冲向科珀菲尔德,而博比·特 里和戴夫·罗伯茨这对搭档可能会顺水漂到太平洋去。他们曾商量着去大坝查看裂 缝,但最终还是没敢去。弗拉格的命令很明确:隐蔽起来。 戴夫早就说过弗拉格可能无处不在。他是个了不起的旅行家,有关他的传说屡 见不鲜,比如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庄,村里仅有的12个村民正在修理电源线或者从 一些兵营里收集武器,他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就像幽灵显形。只不过这是一个鞋子 又脏又破,面带笑容的黑色幽灵。有时他独自一人,有时劳埃德·亨赖德和他在一 起,开着一辆很大的戴姆勒汽车,那车黑得像口棺材,车身也正像棺材那么长。有 时他是步行。这一刻他还不在某个地方,而下一刻他就已经出现在那里。他可以头 一天还在洛杉矶,第二天却已出现在博尔兹……完全靠步行。 但是正像戴夫指出的那样,即使是弗拉格,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6个不同的地 方。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完全可以迅速冲到该死的大坝那儿看上一眼,再很快地溜回 来。被发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好,你去吧,博比·特里对他说,我同意你去。但戴夫不安地笑了笑,回绝 了。因为弗拉格有一种无所不知的特异本领,即使他没有立即发现。 有人说他有一种超自然的能力,比动物界里的食肉动物都灵敏。一个名叫罗斯 ·金曼的妇女宣称,她曾见他朝着落在电话线上的一群乌鸦打响指,然后这些乌鸦 就盘旋着落在他的肩上,这个罗斯·金曼还进一步证实说,那些乌鸦一遍又一遍地 呱呱叫着“弗拉格……弗拉格……弗拉格……” 他知道,这种传说太可笑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但博比·特里的母亲德洛尔 可没养过傻孩子。他知道那些故事是怎样传播的,在耳传口授之中越传越邪乎。如 果此类故事像这样流传开来,黑衣人该多高兴啊。 但这些故事多少有点使他胆战心惊,似乎每个故事的核心都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有人说他可以呼唤狼,或者把他的意念传给一只猫。波特兰有一个人说,他在 走路的时候背一个又旧又破的童子军背包,里面装着一只黄鼠狼或者一个渔夫,或 是其他更不值一提的什么东西。 拙劣的杜撰,全都是拙劣的杜撰。可是,只要想想他能够像穷凶极恶的杜利特 尔一样跟动物聊天……假如他或者戴夫直接违抗他的命令,跑出去看一下那座可恶 的大坝,却又不幸被发现的话…… 对违抗命令的惩罚是很残酷的。 博比·特里觉得,无论如何,那座古老的大坝是不会决堤的。 他从桌子上的包里掏出一支肯特烟,点着了,一股又干又热的味道呛得他做了 个鬼脸。今后的6个月里,恐怕连一支烟也没得抽了。或许这是件幸事呢,不管怎 么说,死亡是件讨厌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从那堆书里拿出一本连环画,叫什么《少年变形忍者龟》,又可 笑又讨厌的东西。那些忍者龟被称作“单壳英雄”。他把拉斐尔、多纳泰洛和他们 愚笨丑恶的伙伴们,连同他们栖居的连环画在小店里扔来扔去,最后飘落在一台收 款机上,堆成一座小帐篷的形状。他想,像这种少年变成忍者龟之类的故事让你不 得不相信,这个世界毁灭起来大概也是这么容易。 他又捡起一本《蝙蝠侠》,翻开第一页——就在这时,他看到那辆蓝色的巡逻 车正从门口路过,朝西驶去,巨大的轮胎溅起一大片雨水。 博比·特里半张着嘴巴,注视着它经过的地方。他不敢相信,他们一直在寻找 的那辆车刚刚从他的哨所旁经过。 然后他冲到门口,猛地把门推开,跑到人行道上,一只手里还拿着那本《蝙蝠 侠》。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想想看,弗拉格能让任何人产生幻觉。 但这不是幻觉。就在那辆巡逻车驶下另一个山坡,驶出小镇的一刹那,他瞥见 了巡逻车的车顶。于是他一边往回跑,一边扯着嗓子朝戴夫大喊起来。 法官牢牢地把住方向盘,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关节炎这回事,即使有,他自己 也没有;即使他真的有这种病,它也不会在潮湿的天气里困扰他。他不愿让自己再 想下去,因为下雨是个事实,明确无疑的事实,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只有保留 希望,才是最大的希望。 他也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其他的事情。 过去的3天他一直在雨中行驶。雨有时候下得小一些,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实实 在在的倾盆大雨。这也是明确无疑的事实。在一些地段,路眼看要被冲坏了,来年 春天大多数路段将无法通行。他已经为巡逻车在这次小规模旅行中的表现而多次感 谢上帝了。 前3天在80号州际公路上的艰难行进已使他明白,如果不在辅路上行驶的话, 那么2000年前他是到不了西海岸的。州际公路有很长的路段空无一人,让人感 到不安,而在有些地方,他不得不用二档在堵塞的车辆中迂回前进,并且有好多次, 他被迫停下来,用巡逻车的摇柄钩住前面车辆的保险杠把它推下路去,腾出地方才 算勉强通过。 到了罗林斯,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沿着287号州际公路拐向西北,绕过大分 水岭盆地,两天后露营在怀俄明州的西北角,黄石公园的东部。在那儿,路上几乎 是空的。穿越怀俄明和爱达荷东部令人心惊胆战,像做梦一样。他从没想到,在这 片空旷的土地上,在他自己的灵魂中,死亡的感觉是如此沉重。但就是在那儿—— 空阔的西部天空下那可怕的静寂中,却不时能看到鹿儿在漫游。就是在那儿,电线 杆倒在地上,无人修理;就是在那儿,他开着他的巡逻车,在冷清的氛围中穿过了 一个又一个小镇:拉诺特,马迪加普,杰弗里城,兰德,克罗哈特。 他的孤独感随着内心不断膨胀的死亡感觉变得越来越浓。他更加认定,他今生 将再也无法见到博尔德自由之邦或者住在那里的人们——法兰妮,露西,尼克·安 德罗斯。他开始体会到该隐被上帝放逐到诺德时的感受了。 只不过那地方是在伊甸园的东面。 而法官现在是在西部。 在通过怀俄明州和爱达荷州边界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最强烈。他是经过塔金帕 斯进入爱达荷州的,停在路边吃了一顿简易午餐。除了附近一条小溪发出沉闷的流 水声之外,四周悄无声息,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使他想起了门的铰链上的脏物。 头顶蔚蓝的天空中云彩开始聚集,潮湿的空气吹来,他的关节炎也犯了。已经好久 没犯过了,尽管经过了长途旅行和…… ……那种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呢? 吃完午饭后,他从巡逻车里拿出他的加伦德式半自动步枪,走向溪边的野炊区 ——在宜人的天气里,这里曾是吃饭的好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几张桌子放在其中。 一个上吊的男子挂在一棵树上,鞋子几乎碰着地面,他的头非常奇怪地翘起来,身 上的肉几乎被鸟啄光了。那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原来是套在树枝上的绳子来回摆 动时发出来的。绳子快要磨破了。 就这样,他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西部。 那天下午,大约4点钟,第一滴雨飘飘忽忽地打在了巡逻车的挡风玻璃上,接 着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两天后他到达比尤特城,手指和膝盖疼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在一家汽车旅 馆住下来,休息了整整一天。在无边的寂静中,法官查理斯四肢摊开,躺在旅馆的 床上,手和膝盖上敷着热毛巾,读着拉帕姆的《法律和社会各阶级》,就像一个古 怪的十字架。 第二天装好了阿斯匹林和白兰地,他又继续上路,沿途耐心地寻找着辅路,尽 量让巡逻车沿着车辙走。泥路上颠簸得厉害,有时要绕过一些车辆的残骸,但这总 比用摇柄钩别的车要好,而且免去了他曲身弯腰之类的麻烦。不过也并不总是这么 幸运,9月5日那天,也就是两天前,快到萨蒙河山脉的时候,他就曾被迫钩住一 辆大型的电话卡车,倒开着把它拖出一英里半,直到遇见一处路肩倾斜的地方,他 才把那该死的破玩意儿推下了一条不知名的河流。 9月4日那天,即遇到电话卡车的前一天,也是博比·特里发现他经过科珀菲 尔德的3天前,在新梅多斯,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不安的事情。当时他住进了兰奇 汉德汽车旅馆,在办公室取钥匙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喜:一个自动加热器,于是 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床脚。一周内,他第一次发觉这个黄昏真的很温暖,也很舒服。 加热器发出一种强而柔和的光。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靠在枕头上,读一个案例, 讲的是密西西比州布里克斯顿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黑人妇女,因闯到一家商店行 窃而被判10年徒刑。拉帕姆好像是要指出…… 窗户上传来嘭,嘭,嘭的声音。 法官年迈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拉帕姆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过靠在 椅子上的加伦德步枪,瞄向窗户,准备对付任何意外。那套掩人耳目的说法像风中 摇摆的稻草人一样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对,他们最想知道他是谁,来自哪 里…… 原来是一只乌鸦。 法官在片刻之间有了一点点放松,脸上挤出了一丝惊魂未定的笑容。 仅仅是只乌鸦。 在雨中,它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原本光洁的羽毛很滑稽地粘在一起,一双小眼 睛透过往下滴水的窗玻璃注视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律师,也是世界上最老的业余间谍, 此刻他正躺在爱达荷州西部的一张床上,只穿着一条拳击短裤,上面印满了粉红色 和金黄色的“洛杉矶船”标志,大肚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法律书。乌鸦好像是在咧 着嘴笑。法官彻底放松了,也对它咧着嘴笑。没错,我真可笑。不过在经过了两周 空旷原野中的独自旅行后,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神经过敏是不足怪的。 嘭,嘭,嘭。 乌鸦一如继往地用嘴巴啄着往下滴水的玻璃。 法官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乌鸦看他的方式有点特别,他不太喜欢。它似乎仍在 咧着嘴笑,但他敢肯定,这是一种轻蔑的笑,一种冷笑。 嘭,嘭,嘭。 像渡鸦落下来,栖居在帕拉斯的半身塑像上。看起来回到自由之邦是那样遥远, 我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呢?永远不可能了。我还能发现黑衣人的 弱点吗?永远不可能了。 我能平安回去吗? 永远不可能了。 嘭,嘭,嘭。 乌鸦看着他,像是在咧嘴笑。 此时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使他认定这就是那个黑衣人,他的灵魂附在了这只滴 着水的,咧着嘴笑的乌鸦身上,盯着他,审视他。 他也着迷地盯着它。 乌鸦的眼睛似乎变大了一点。他注意到它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像红宝石那样的深 红色。雨还在下,地上的水还在流。乌鸦非常从容地向前探着身子,继续用嘴啄着 玻璃。 法官心想:它以为它把我迷住了。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吧。但是也许因为我 太老了,迷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假定……这当然很傻,不过假定它就是他。我能 一下子把那支枪抓过来吗?我已经4年没有射击双向飞碟了,但我是1976年度 和1979年度的俱乐部冠军,1986年的成绩也不错。窗户可比飞着的双向飞 碟近多了,如果它就是他,我能把他杀死吗?能抓住藏在这只该死的乌鸦体内的他 的灵魂吗——假如真的有这么一样东西的话?如果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在爱达荷 州西部用一种平淡无奇的手段谋杀一只乌鸦,以此来把所有的事情摆平,这该不会 不恰当吧。 乌鸦在向他笑。他现在十分肯定它是在咧着嘴笑。 法官猛地折身坐了起来,既快又准地把那支加伦德步枪顶到肩窝上——完美的 动作,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做得这么好。乌鸦看来有些害怕。它抖了抖湿漉漉的翅 膀,水滴四溅。它似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法官听到它发出沉闷的叫声:哇!他霎 时带着一种胜利的心情确定:他就是那个黑衣人,他错看了法官,他的代价将是它 可怜的性命…… “吃了这一枪吧!”法官吼着,猛地扣动了扳机。 但是扳机扣不动,因为他还上着保险。片刻之后,窗子上除了雨水,什么都看 不见了。 法官沮丧地把枪垂下,觉得自己很笨。他宽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只乌鸦而已,权 当消磨了一会儿夜晚的时光吧。要是把窗户打破了,雨水就会进来,那么他就得换 个房间了,想起来还真的挺幸运。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夜里醒了好多次,每次醒来盯着窗户看,他都确信 自己听到窗户上有一种奇怪的嘭嘭声。如果又是那只乌鸦落在那里的话,它是不会 离开的。他把枪上的保险打开了。 但是乌鸦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开车西行,他的关节炎虽说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刚过1 1点钟,他就停在一家小咖啡馆,把午餐解决了。当他吃完三明治,喝了杯咖啡之 后,他看到一只大乌鸦在空中盘旋,落在前面半个街区的电话线上。法官着迷地盯 着它,那只红色的保温咖啡杯停在了桌子与嘴巴之间。这当然不是同一只乌鸦。一 定有很多乌鸦,它们都胖墩墩的,活蹦乱跳。现在是乌鸦的世界。但他还是觉得这 是同一只乌鸦,一种死亡的、命中注定的预感迅速波及全身。 他不再感到饥饿。 他继续向前开。几天以后的下午12点15分,他在俄勒冈州继续沿着86号 高速公路西行,穿过科珀菲尔德镇,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路边的那个小店。小店里, 博比·特里看见他过去,目瞪口呆。加伦德步枪就放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开着保险, 旁边放着一箱子弹。法官准备射击他看到的任何一只乌鸦。 “快点!你能不能快点把这该死的东西开出来?” “去你妈的,博比·特里。都是因为你玩忽职守,你有什么理由冲我发脾气。” 戴夫·罗伯茨坐在威利斯车的方向盘后面,汽车头朝外停在小店旁边的一条小 巷里。当博比·特里把戴夫·罗伯茨叫醒,等他起来穿上衣服,巡逻车里的那个老 家伙已经在前面超了他们10分钟的路程。雨下得很大,能见度很低。博比·特里 腰里斜挎着一支温切斯特步枪,腰带上别着一支0。45口径的科尔特手枪。 戴夫脚蹬牛仔靴,身着牛仔裤,外罩黄色雨衣,别无他物,两眼紧紧盯着他。 “博比·特里,你老是扣着步枪的扳机,想在门上打个洞还是怎么着?” “你盯着他就行了,”博比·特里说。他小声地嘀嘀咕咕:“内脏。打他的内 脏。别瞄准头部。对,就这样。” “你少在那儿自言自语吧。” “他在哪儿?”博比·特里问。 “我们会发现他的。” “要是他拐弯怎么办?” “拐到哪里?”戴夫问,“跟州际公路相连的都是乡村土路。放松,博比·特 里。” 博比·特里痛苦地说,“我不能放松。我一直在想被绞死在沙漠里的电线杆上 再被晒干是什么感觉。” “怎么会呢!……看那儿!看到了吗?上帝呀,咱们快赶上他了。” 在前方,一辆雪佛莱和一辆重型比克车迎面相撞,这起车祸已经好长时间了。 它们躺在雨中,像个庞然大物,横在路中央。在路的右侧,边上有两道深深的新鲜 的轮胎印。 “是他,”戴夫说,“这些车印还不到5分钟。” 他开着威利斯车,摇摇摆摆地绕过那些残骸,在路肩下他们的车颠得很厉害。 戴夫把车开回到路上,法官就在他们前面,两人都看到了巡逻车留在柏油路上的带 泥的人字形轮胎印。在另一个山坡上,他们看到巡逻车刚从大约两英里远的土丘上 消失。 “你好!”戴夫·罗伯茨大喊着,“冲啊!” 他踩了一下离合器,威利斯车慢慢加速到60迈。挡风玻璃变成了银白色模糊 的水雾,刮水器都不管用了。在那个土丘上他们再次看到了巡逻车,这一次离得更 近了。戴夫猛地打开大灯开关,用脚控制变光器的开关。不一会儿,巡逻车的尾灯 已开始在前面闪烁。 “好吧,”戴夫说,“咱们友好一点,把他挤出去。你的枪还在半击发状态吧, 博比·特里。要是这事干成了,咱们就能在维加斯的MGM大饭店占两个位置。办 糟了的话,咱们就死定了。所以只准成功,不准失败。把他挤出去。” “哦,上帝,他为什么不从罗比奈特走呢?”博比·特里嘀咕着。他的手已紧 紧握住温切斯特步枪。 戴夫在他的一只手上猛拍了一下,“也不能把枪拿到外面。” “可是……” “住口!还要走1英里哪,混蛋!” 博比·特里开始笑了。是游乐宫里小丑的那种僵硬的笑。 “你不行,”戴夫吼道,“还是我来干,你他妈的呆在车里。” 他们已经和巡逻车并行,巡逻车的两只轮子在人行道上空转,另外两只轮胎被 挤到了松软的路肩上。带着笑容,戴夫走下了车。他的双手放在黄色雨衣的口袋里。 左边的衣袋里有一支0。38口径的警察专用枪。 法官小心翼翼地从巡逻车里爬出来。他也穿着一件黄色的雨衣,走路很小心, 像是抱着一个易碎的花瓶。左手拎着那支加伦德步枪。 “嘿,你不会用它向我射击的,对吗?”从威利斯车上下来的人带着友善的微 笑说。 “我想不会,”法官说。他们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对话。“你是从科珀菲尔德来 的吧。” “是的。我叫戴夫·罗伯茨。”他伸出右手。 “我叫查理斯。”法官说着,也伸出了右手。他抬头瞟了一眼威利斯车客座的 车窗,正好看到博比·特里双手握着0。45口径手枪探出头来。雨水顺着枪管向 下流。他脸色苍白,仍然带着游乐宫里小丑脸上那种僵硬的笑。 “哦,杂种。”法官嘟哝着,当戴夫从雨衣口袋里朝他开火的时候,他奋力把 手从罗伯茨紧紧握着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子弹从他的胃下边穿过,他倒在地上,感 到头晕目眩,这种感觉迅速蔓延,子弹从他的脊柱右侧出去,留下一个茶托粗的洞。 加伦德步枪从他手中滑落,他被弹回巡逻车驾驶室的车门旁边。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乌鸦已落在路远侧的电话线上。 戴夫·罗伯茨跨上一步,准备完成使命。就在这时,博比·特里从威利斯车的 车窗边开火了。子弹打中了罗伯茨的喉咙,打飞了喉咙的大部分。一股鲜血猛地喷 了出来,溅在他的雨衣前面,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转向博比·特里,下巴一张一合, 就是没有声音,表情异常惊奇,双眼都鼓了出来。他拖着脚向前走了两步,然后, 惊奇的神情从他双眼中消失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倒地而死。雨水落在他的雨衣上 面,叮叮咚咚的。 “哦,妈的,瞧这事办的!”博比·特里惊慌失措地叫道。 法官想:我的关节炎消失了。如果我能活下去,我将使医学界感到震惊。朝内 脏开一枪就可以治好关节炎。哦,亲爱的上帝啊,他们一直在追杀我。弗拉格告诉 他们了吗?他一定告诉了,上帝帮帮委员会派来的人吧…… 加伦德步枪倒在了路上。他弯腰去捡,感觉内脏都要从身体里跑出来一样。奇 特的感觉,但这可不是让人高兴的感觉。不要紧。他抓住了那枝枪。保险还开着吗? 开着呢。他举了起来。重如千钧。 博比·特里最终把震惊的目光从戴夫身上移开了,恰在此时,他看到法官准备 向他射击。法官坐在地上,雨衣从胸部到脚都已被鲜血染红,他把枪架在了膝盖上。 博比开了一枪,偏了。这时加伦德步枪也发出了雷鸣般的响声,碎玻璃片溅了 博比·特里一脸。他大叫着,觉得自己死定了。然后他发现半边挡风玻璃不见了, 这才知道自己还有希望赢。 法官费力地重新瞄准目标,加伦德步枪在膝盖上转了将近两度。博比·特里这 时全神贯注地射击,快速地连发三枪。第一枪把巡逻车驾驶室的一侧打了一个洞。 第二枪打在法官右眼上方。0。45口径手枪近距离的威力很大。多悲惨的事情啊, 这一枪把法官的大半个头骨都掀掉了,他的头猛地往后仰去。博比·特里的第三枪 正好打在法官的下巴下面1/4英寸处,这一枪把他的牙齿都打碎了,下巴和颌骨 也碎了。他的手指抽搐着,压在了加伦德步枪的扳机上,但子弹却射向了苍白的下 着雨的天空。 四周一片沉寂。 雨水打在巡逻车和威利斯车的车顶上,打在两个死人的雨衣上。这是唯一的声 音,直到乌鸦呱呱叫着从电线上飞走才打破了沉寂。这叫声把博比·特里吓了一大 跳。他从座位上慢慢地走下来,手里仍紧紧握着冒烟的0。45口径手枪。 “我成功了,”他对着大雨喊道,“打烂了他的屁股。你最好相信。打得很准, 他妈的太对了。博比·特里如你所想把那家伙杀死了。” 但是恐怖渐渐袭来,他意识到他打烂的根本不是法官的屁股。 法官已死,他的尸体靠在巡逻车上。博比·特里抓住法官雨衣的翻领,猛地往 前一拉,盯着法官残缺的相貌。除了鼻子,什么都没了。 它可以是任何人。 在恐怖的梦魇中,博比·特里又听到了弗拉格的声音:我要把他完好无损地送 回去。 亲爱的上帝啊,这可以是任何人。就好像他在故意和“步行者”对着干一样: 两枪直接命中脸部,甚至连牙齿都没了。 雨,叮咚叮咚地下着。 它在那儿,这就是一切。他不敢到东部去,也不敢停留在西部。他要么光着脊 梁被绞死在电线杆上,要么……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怪异地笑了笑,对这个问题毫不怀疑。那么,该怎么办呢? 他用手挠着头发,低头看着法官残缺不全的脸,想找出答案。 南部。这就是答案。南部,没有任何边防警卫。向南去墨西哥,如果那还不够 远,继续南下去危地马拉,巴拿马,也可能是可恶的巴西。把一切都抛开,不再有 东部,不再有西部,只有博比·特里,安全地远走高飞,离“步行者”越远越好… … 在午后的雨中,有一个新的声音传来。 博比·特里猛地抬起头。 雨,是的,雨正敲打在两辆机动车的车箱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的金属声, 还有两台发动机轰隆隆的响声,还有…… 一种奇怪的钟表的滴答声,像雨靴轻轻踩在碎石铺成的辅路上。 “不。”博比·特里小声说。 他开始转身。 钟表的声音正在加速。快走,小步跑,跑,全速跑,博比·特里已经团团转了 一圈。太迟了,他正跑过来,弗拉格正跑过来,就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从最 可怕的画面里跑了出来。 黑衣人快活得满脸红光,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咧开嘴唇,一副饥饿贪婪 的笑容,露出墓碑一样巨大而锋利的牙齿,他的双手已伸到他的面前,几根闪亮的 乌鸦羽毛从他的头发里掉了下来。 不,博比·特里想说,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嘿,博比·特里,你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黑衣人怒吼一声,给了不幸的博 比·特里致命的一击。 真的有比钉死在十字架上更可怕的事情。 牙齿。 戴纳·于尔根斯一丝不挂地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一边倾听着淋浴间传出 的水流声,一边仰望着圆形的天花板。天花板用一块大镜子做成,里面映出她的像, 形状和大小与床上的她完全一致。镜子里的她平躺在床上,四肢伸展,腹部平坦, 乳房自然地挺着,丝毫没有因重力的作用而下垂。女人的身体这时候最美,她想。 现在已是9月8日早晨9点半,法官已死去18个小时,博比·特里的死要晚 一些——真是不幸。 淋浴间的水依然在响着。 “这男人有洁癖,”她想,“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他一口气洗上一个半小时?” 她又想起了法官。谁会想到这一点呢?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一个绝妙透顶的 主意。谁会怀疑一个老头子?噢,似乎弗拉格已经怀疑了。他不知怎么获悉了发生 的时间和大致的地点。沿爱达荷州-俄勒冈州一线的边界部署了警戒哨,他们已得 到杀死他的命令。 但这件事不知为什么被搞糟了。从昨天晚饭时起,拉斯维加斯的上层人物就一 直在踱来踱去,面色苍白,垂头丧气。惠特尼·霍根,那个该死的厨师做的饭看着 像狗食,焦得尝不出任何味道。法官是死了,但有些事似乎办得不妙。 她下了床,慢慢踱到窗口,眺望着远处的沙漠。烈日炎炎下,拉斯维加斯高级 学校的两辆大巴士在95号国道上缓慢地向西移动,方向正对着印第安斯普林斯空 军基地。她知道,那儿每天都在举行关于喷气式飞机驾驶技术的讨论会。在西部至 少有12人会开飞机,不过非常幸运——对自由之邦而言——他们中没有一个被印 第安斯普林斯荃地选为国民警卫队喷气式飞机的驾驶员。 但那些人正在学习,噢,天哪,这一点千真万确! 关于法官的死,现在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不该知道的时候知道了。是 他们自己有一个间谍从自由之邦回来了吗?她估计很有可能:暗中监视是一张双方 都可以玩的牌。休·斯特恩告诉过她,是否向西部派密探需要严格控制在委员会范 围内决定,而她十分怀疑那7个人当中是否有人已在弗拉格的掌握之中。可是不管 怎样,如果委员会中的某个人叛变了,阿巴盖尔妈妈首先会知道的,戴纳对此毫不 怀疑。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弗拉格本人恰恰知道这件事情。 到今天为止,戴纳住在拉斯维加斯州已经8天了,就她的判断,她已完全被这 个社区接受为其中的一员。在那儿她已收集到有关这项行动的大量信息,这足以把 博尔德的每个人吓得半死。但最令她不安的是,这里的人们一听到谁提到“弗拉格” 这个名字,马上就会装做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转身离开。其中某些人甚至会做出一 些上帝保佑的手势,屈膝求饶的姿势,或者在手缝后面露出假装的邪恶的眼神。他 在那儿可以说“大名鼎鼎”,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 这是白天。到了晚上,如果你愿意静静地坐在位于金库大饭店的幼狮酒吧或银 色便鞋酒屋,就会听到许多有关他的故事,这是谣言的最初发源地。多数情况下, 他们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谈论着,一瓶接着一瓶地往肚里灌着啤酒,谁也不会看 谁一眼。你得小心别喝太烈的酒,否则嘴巴就会失控,这是很危险的事。她知道他 们说的并非都是事实,但就像从一整块华美的布料上除去镶饰的金边一样,你不相 信会觉得可惜。从他们口里,她得知他是一个变形人,一个狼人,一个大灾难的始 作俑者,一个《启示录》里早已预言要来临的邪恶的反基督。她也听到了赫克·德 罗甘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事,以及他是如何发现赫克吸毒的……等等,就像他已经 知道法官是怎样死的一样,这似乎很自然。 在这些夜间闲谈中,从没有人叫过他弗拉格,就好像他们认为一叫他的名字就 会像把魔鬼从瓶子里放出来一样把他招惹过来。他们称他为黑衣人,“步行者”, 高个子,而拉蒂·欧文斯则称他为“令人厌恶的老犹大”。 如果他已知道了有关法官的情况,不就有理由说明他也知道有关她的情况吗? 淋浴间里的水声不响了。 继续呀,亲爱的。他像一个面目可憎的恶魔。淋浴使他看起来似乎更高一些。 也许他确实有一个间谍在自由之邦——并不见得一定是委员会中的某个成员,只是 告诉他查理斯法官不是逃兵的那个人。 “你不该光着身子到处走,宝贝,你这样会再次挑起我浑身的欲望。” 她转过身去,脸上流露出高雅而诱人的微笑。她真想带他到楼下的厨房去,把 那个他非常引以为豪的玩意塞进惠特尼·霍根做饭用的绞肉机里去。“为什么你认 为我刚才是光着身子到处走?” 他低头看了一下表,说:“噢,咱们还能在这儿呆大约40分钟。” 他的阳具已经开始勃起,不断地抽动着……就像一根在深水里探测东西的占卜 棒,戴纳戏谑地想,带着一丝厌恶。 “嗯,那么咱们来吧。”他向她走了过来。她忽然指着他的胸脯说:“把那个 东西摘掉,它让我感到不舒服。” 劳埃德·亨赖德低头看了一下。那是一个护身符,黑色,形状和大小像泪珠一 样,上面有一个红色的斑点。他连忙把它摘下来,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这副制做 精美的项链碰着桌面时发出一下清脆的声响。“这样好些?” “好多了。” 她张开手臂。他马上爬到她的身上,随即用力插进她的里面。 “你喜欢这样吗?”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喜欢这种感觉,是吧,宝贝?” “我的天啊!我非常喜欢。”她嘴里呻吟着,心里却想着那个绞肉机:通体雪 白的瓷片,闪闪发光的不锈钢。 “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喜欢!”她大声说。 过了一会儿,她装出极度兴奋的样子,剧烈地抖动着臀部,大声地喊叫起来。 不久,他的高潮也来了(已和劳埃德同居4天的她,现在几乎能很准确地算出他高 潮来临的时间)。当粘粘的精液沿着她的大腿慢慢地流下来的时候,她无意中瞟了 旁边的床头柜一眼。 黑色的宝石。 红色的斑点。 似乎正在注视着她。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似乎那是他的眼睛在注视着她,是他那双戴着 隐形眼镜的冷酷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它在看我,它看透了我。在那无助的时刻,她恐惧而又绝望地想。过了好大一 会儿她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事后,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劳埃德开始谈起话来,这也是他规律的一部分。他 总是喜欢一边用胳膊搂着她裸露的肩膀,抽着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镜子里 他们的影像,一边告诉她近来都发生了些什么样的事。 “幸亏我不是那个叫博比·特里的家伙,”他说,“没有领头的,什么也干不 成。老大想要那个老混蛋的命,身上还不许留下伤痕,他要把他送回到落基山上。 看看这事是怎么办的吧,那个笨蛋在他脸上打了两发0。45口径的子弹,并且射 程很近。我觉得他活该这样,但很幸运我当时不在那儿。” “他怎么了?” “这种事别问了,宝贝。” “他是怎么知道的?那个老大?” “他当时就在那儿。”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碰巧在那儿?” “嗯。哪儿有麻烦他就碰巧在哪儿。天啊,我一想起他是怎么对待埃里克·斯 特莱顿的,一想起那个自以为是的律师,我和垃圾虫一起去拉斯维加斯,还有……” “他干了些什么?” 很长时间他没有回答,她想他不会回答了。她常常通过问一些简单而有礼貌的 问题,轻柔地使他沿着她设定的方向谈,让他有一种(用她小妹妹常说的一句话是) 自以为了不起、臭美的感觉。但这次她觉得自己问得太深了,直到劳埃德用一种怪 怪的、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又讲了起来,她才感觉安心一些。 “他只是看着他。埃里克讲了一大堆他是如何如何地想看到这次拉斯维加斯行 动……以及我们该这样做,该那样做。可怜的老家伙——他简直摸不着方向了,你 知道——他只是像看电视明星一样看着他。埃里克则走来走去,就像在对陪审团演 讲,证明他所讲的是如何如何地正确。而他——用一种实在是很轻的声音——叫了 声‘埃里克’。对,就是这样。于是埃里克开始看他,这是我亲眼所见。埃里克就 那样很长时间地看着他,足有5分钟。他的眼越睁越大……接着就开始流口水…… 然后开始咧着嘴笑……于是他就和埃里克一起笑起来,我当时怕极了。弗拉格一笑 就让人觉得害怕,而埃里克也是那样笑着。然后他说:”你们回来的时候就把他放 到莫哈韦吧‘。于是我们就按他说的做了。据我所知,埃里克现在就在那地方来回 转悠。他盯着埃里克看了足足5分钟,然后就把他忘掉了。“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掐灭,用一只胳膊搂着她,问:“咱们怎么谈 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啦?” “我不知道……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现在怎么样了?” 劳埃德一下子来了精神,看来印第安斯普林斯工程可真是他的心肝宝贝。“棒 极了!非常好!到10月初,也可能更早一些,我们准备挑出3个人驾驶天鹰战机。 汉克·罗森看起来可真是不错。还有那个垃圾虫,简直就是这方面的天才。可能有 些事他不太熟悉,但操作起武器来他的熟练程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她曾与垃圾虫见过两次面。但每次当他那令人揣摩不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 她都觉得有一股逼人的寒流浸透她的全身,而当那双眼睛从她身上移开的时候,她 会明显地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很显然,别的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吉祥物,一个能带来 好运的人。他的一只胳膊上有一大块可怕的刚刚愈合的烧伤疤痕,这使她想起前天 晚上的那件怪事。 汉克·罗森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一支烟放进嘴里,划了根火柴,说完话后把烟 点上,然后又把火柴摇灭。戴纳发现垃圾虫的眼睛用一种似乎是屏着呼吸的、十分 专注的神情望着火焰,就像是他的整个身心都集中在这个小小的火苗上一样,也像 是一个饥饿的人在贪婪地盯着一桌9道菜的佳肴,直到汉克把火焰摇灭并把烧黑的 火柴残梗扔进烟灰缸里,他才移开了目光。 “他很善于使用武器?”她问劳埃德。 “在这方面他棒极了。天鹰战机的机翼下有导弹,名叫斯里克色地对空导弹, 名字真他妈的怪,是不是?没人能搞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安装到战机上去的,也没 人知道怎样才能安全地使用它们。天哪,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弄明白怎么把它 们从发射架上拆下来。于是汉克说:”我们等垃圾虫回来让他看看吧,看他能不能 弄清楚怎么办。‘“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呀,他是一个很有趣的旅行家,现在已经在拉斯维加斯住了一周了,不过 他可能很快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到哪里去?” “到沙漠里去。他驾驶着一辆罗沃尔汽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告诉你,他是 个很奇怪的家伙,在这方面,垃圾虫几乎跟老大一样。这里的西部除了一望无际的 沙漠和被丢弃的废物以外什么也没有。这个我是知道的,因为我曾经在西部一个叫 布朗维尔站的鬼地方坐过牢。我不知道他在那儿靠什么过活,但他确实活过来了。 他去寻找新玩意儿。他回来的时候常常能带回来一些。我和他从拉斯维加斯回来大 约一星期后,他带回来了一堆带激光瞄准器的机枪,汉克称之为百发百中的机枪。 这次他带回来的是特勒地雷,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还有一小罐拍拉息昂杀虫剂 ——据他说他找到了一大堆这样的杀虫剂,还有一大堆足以把整个科罗拉多州植物 的叶子脱得像鸡蛋一样光的脱叶剂。” “他是从哪儿找到的?” “各个地方。”劳埃德简单地说,“宝贝,他的鼻子很灵敏,能把东西嗅出来, 这是不是很奇怪?内华达州西部和加利福尼亚州东部的大部分地区是以前美国人搞 试验的地方,他们在那儿研制各种各样的玩意儿,甚至原子弹。他总有一天非把原 子弹也拖回来一颗不可。” 他笑了起来。而戴纳心里却觉得凉飕飕的,彻骨的寒冷。 “这里的有些地方开始大规模地流行感冒,为此我需要不少钱。也许垃圾虫能 找到钱。我告诉你吧,他光靠鼻子就能把东西嗅出来。老大说只给他留下一个头他 也照样什么都能干,这话没错,确实如此。你知道他现在最喜欢的玩意儿是什么吗?” “不知道,”戴纳回答。她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想知道这些事,但她到这儿来的 目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火焰履带车。他从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找出来5辆,排成一排就像是能装油 料最多的赛车。”劳埃德笑了起来,“里面装满了凝固汽油,垃圾虫喜欢这些东西。” “垃圾虫。”她嘟囔着说。 “不管怎样,这次垃圾虫来的时候,我们把他带到了斯普林斯基地。他到处敲 敲打打,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只用了6个小时就把那些攻击导弹给安装好了。 你相信吗?那些空军机械师足足花了几十年时间才学会这些技术,而他只用了6个 小时就办好了。也难怪,他们不是垃圾虫嘛!这家伙真他妈的是个天才。” 低能天才,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知道他那些伤疤是怎么得来的了,这一点 我敢打赌。 劳埃德看了看表,站起来说:“说起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我得到那儿去一趟。 还来得及再洗一次澡。想和我一块来吗?” “这次就不了。” 淋浴间又响起了水声,她于是开始穿衣服。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坚持等他不在 屋里的时候独自一人穿衣脱衣,她想以后还要坚持这样做。 她把刀鞘绑在前臂上,又把弹簧刀收回刀鞘。她手腕快速一转就能把10英寸 长的刀子收回来。 嗯,女孩子是要有点自己的秘密,她边想边迅速把外罩套在身上。 这几天下午她一直在一个街灯维修班里工作。所谓的工作就是用一个很精巧的 小设备检查灯泡,如果灯泡烧坏了,或者被那些破坏分子打坏了,就换一个新的。 这一段时间拉斯维加斯正陷于感冒大流行的恐慌中。她们工作组共有4个人,开着 一辆上面有可升降平台的大卡车,整天慢吞吞地从一个灯柱移到另一个灯柱,从一 条街移到另一条街。 一天傍晚,戴纳站在平台上,一边伸手把一个普列克斯玻璃防风罩从街灯上取 下来,一边考虑着她对同组其他人的看法。她很喜欢这3个同事,尤其是詹尼·恩 斯特伦,一个坚韧而美丽的女人。她以前在夜总会做舞女,现在操作可升降平台。 她是戴纳很希望成为自己密友的那种人。然而令她困惑的是詹尼的立场却站在黑衣 人一边。这种困惑实在太强烈了,她甚至不敢开口问她为什么是这样。 其他人也不错。她认为拉斯维加斯的傻子比自由之邦要多一些,但他们一点都 不凶,不是那种笑里藏刀的人。在她的印象里,这里的人们也比自由之邦的人要勤 劳得多。在自由之邦,你会发现那里的人整天都在公园里闲着,他们的午饭会从中 午一直吃到下午2点。这种事在拉斯维加斯从没发生过。从上午8点到下午5点, 不管是在印第安斯普林斯还是在她的工作组,每个人都在工作,连学校也已重新开 课。维加斯大约有20个小孩,年龄从4岁(4岁的孩子名叫丹尼尔·麦克卡西, 城里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他们亲切地称他为迪尼)一直到15岁不等。共有两个 有执教证书的老师教他们,每周上5天课。劳埃德上初中时因一连三次留级不得不 退学,现在能为孩子们提供这些受教育机会,他感到十分自豪。诊所一直开着,并 且没人看守。人们任何时候都可以进进出出……但他们最多每次带走一瓶阿斯匹林 或别的什么药。在西部不存在药品丢失问题。每个见过赫克·德罗甘遭遇的人都明 白有这样的习惯会带来什么样的下场。也没有像里奇·莫法特那样的人,大家都十 分友好和坦率。在这儿要是聪明的话最好不要喝比瓶装啤酒的度数更高的酒。 她想起了1938年的德国。纳粹党?噢,他们是很有魅力的人,非常善于运 动。他们不去夜总会,夜总会是观光者消遣的地方。那么他们做什么呢?他们的工 作是制作钟表。 把两者相提并论是否公平呢?戴纳不安地想,她想起了她非常喜欢的詹尼·恩 斯特伦。她不太清楚……但她想也许没有什么不公平吧。 她检查了一下防风罩里的光度标准,然后把坏的灯泡换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 双脚间,拿出最后一个新的灯泡。好了,今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现在已…… 她往下看了一眼,顿时吓呆了。 人们正纷纷从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的车站里走出来往家里赶。他们都不经意地 向上望着,就像对有人在高空作业已经很熟悉了一样。观看免费马戏表演的综合症。 有一张脸也在向上看着她。 那是一张方方正正、微笑着的脸,上面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我的上帝,那不是汤姆·科伦吗? 一串咸咸的汗水流进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野。当她把汗水擦去的时候,那 张脸已消失在人群中了。从车站出来的人群晃动着餐盒走在街上,边走边谈笑着。 戴纳注视着那个她以为是汤姆的人,从背影很难说他是不是…… 汤姆?他们把汤姆派来了? 肯定不会。如果是的话,那他们一定疯了,简直是…… 简直是心智不太健全。 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喂,于尔根斯!”詹尼大声向她喊道,“你在上面是睡着了还是在自娱自乐?” 戴纳在平台上斜靠着低矮的栏杆,向下看了一眼詹尼向上仰着的脸,詹尼正在 那里做出嘲笑的手势向她笑着。戴纳重新拿起灯泡,用力把它按上。今天的工作到 此结束了。在驶往加油站的路上,她沉默不语,出神地想着什么,安静得使詹尼感 到奇怪。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戴纳带着一丝微笑对她说。 不可能是汤姆。 真有可能是他吗? “起来!起来!你这婊子,快他妈的给我起来!” 一只脚从她身后重重地把她从那张宽大的床上踢了下来,她从朦朦胧胧的睡梦 中醒过来,眨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劳埃德站在那儿,冷酷地向下看着她。站在旁边的是惠特尼·霍根,肯·德莫 特,埃斯·海伊,还有詹尼。詹尼平时向带着笑容的脸此时也一样地显得苍白和冷 酷。 “詹……?” 没有人回答。戴纳爬起来,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她明显地感觉 到周围的人正冷酷地向下看着她。劳埃德的脸上露出发现有人背叛自己的表情。 我是在做梦吗? “快他妈的穿上衣服,你这个骗子,做间谍的婊子!” 看来不是梦了。一种似乎早有预料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们已经知道有关法官 的事了,因此也早发现了她。他什么都告诉他们了。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 现在是早晨4点15分。这是秘密警察行动的时刻,她想。 “他在哪里?”她问。 “就在附近,”劳埃德冷酷地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V形领口处露着那个护 身符。“你放心,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劳埃德?” “干什么?” “我把性病传染给你了,劳埃德,我希望它烂掉。” 他朝她胸脯下面飞起一脚,把她仰面踢倒在地。 “我希望它烂掉,劳埃德。” “闭上你的嘴,快穿上衣服。” “你们先出去,我不愿在任何男人面前穿衣服。” 劳埃德又踢了她一脚,这次踢在右臂上。剧烈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弯下了腰,嘴 巴张得老大,但她并没有喊出声来。 “你现在处境不妙,劳埃德,是不是?竟然和像玛塔·哈里一样的女间谍睡觉?” 她冲他冷笑着说,眼中噙着痛苦的泪花。 “算了,劳埃德。”惠特尼·霍根说。他看到劳埃德眼中露出杀机,连忙上前 拉住了他的胳膊。“我们先去卧室,詹尼会在这儿看着她穿衣服。” “那她要是从窗户跳出去怎么办?” “她不会有机会。”詹尼说。她的宽大的脸像死人一样冷漠,这时戴纳第一次 发现她的屁股上插着一只手枪。 “再说她也办不到,”埃斯·海伊说,“上面这个窗户只是做做样子的,你不 知道吗?有的人在赌桌上输急了就想从这里跳出去,这对旅馆来说影响太坏,所以 这些窗户从来就没打开过。”他的目光落在戴纳的身上,眼里流露出一丝怜悯: “宝贝儿,你现在可成了真正的大输家了。” “算了,劳埃德,”惠特尼又说,“咱们先出去吧。要是你干出什么傻事来— —踢了她的头什么的——你会后悔的。” “好吧。”他们一块儿朝门口走去,劳埃德转过身来又对她说,“他会够你受 的,你这该死的婊子。” “你是我所有情人中最令我厌恶的一个,劳埃德。”她柔声说。 他又想朝她扑过去,但是惠特尼和肯·德莫特拉住了他并把他拽了出去。随着 一下低沉的咔哒声,双层保险门被关上了。 “穿上衣服,戴纳。”詹尼说。 戴纳站起来,依然揉着被踢得紫黑的胳膊。“你们的人就这个样子?”她问, “这就是你们?像劳埃德·亨赖德那样?” “是你和他睡觉的,又不是我。”她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生气的责备。“你 以为来这儿刺探当地人的情报很容易,是吧?你今天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做自受。 还有,我的姐妹,你将受到很严厉的惩罚。” “我和他睡觉是有原因的。”她边穿裤子边说,“我来这儿刺探情报也是有原 因的。” “你能不能把嘴巴闭上?” 戴纳转过身看了看詹尼,说:“年轻的姑娘,你知道他们在这里做些什么吗? 你想过没有他们为什么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学开那些飞机?还有那些攻击导弹? 难道你以为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弗拉格想在集市上给他的女朋友赢回一个布娃娃?” 詹尼紧紧地抿着双唇,说:“那不关我的事。” “要是明年他们用那些飞机飞越落基山,把住在山那边的人民都用导弹炸光, 你也认为不关你的事?” “我希望他们这样干。最后灭亡的要么是我们,要么是你们,这是他说的。我 相信他。” “他们也相信希特勒。但事实上你不是相信他——你只是害怕他,没胆量面对 他。” “穿你的衣服,戴纳。” 戴纳穿上她的裤子,扣上扣子,又拉上拉链,忽然她捂住嘴说:“我……我想 呕吐……天哪!……”抓起长袖外罩,她转身跑进淋浴间并锁上了门。里面顿时传 出很大的呕吐声。 “开门,戴纳!开门,要不然我可开枪把锁打开了。” “我恶心……”她发出另一阵很响的呕吐声。与此同时,她踮着脚尖,手在药 柜上面摸索着。感谢上帝,她在上面找到了她藏在那儿的弹簧刀。但愿再给我20 秒钟时间…… 她把刀子绑在手臂上。这时卧室里响起了更多人的声音。 她用左手将水倒在浴盆里。“稍等一下,我现在恶心,真它妈的糟糕!” 但他们一刻也不多给她。有人开始踢门,踢得门框直抖。这时那把弹簧长刀已 被戴纳藏好,像硬弓一样沿着她的手臂横放着。她以极快的速度将外套穿在身上并 扣上袖子上的扣子,又用手捧起水快速地喝了一口,然后很响地吐在池子里。 门又被踹了一下。戴纳扭开了门上的锁柄,他们一下子冲了进来。劳埃德一副 怒不可遏的样子,詹尼站在肯·德莫特和埃斯·海伊的后面,枪已拔出,拿在手上。 “我呕吐了,”戴纳冷冷地说,“吐得很厉害,你们看着不好,是不是?” 劳埃德抓着她的臂膀把她拉出淋浴间,推进卧室。“真该扭断你的脖子,臭婊 子。” “记着你们主子的话。”她边扣外衣的扣子边用明亮的眼睛扫看着他们说, “他是你们的匪首,你们属于他,要拍他的马屁,是不是?” “你最好闭上嘴,”惠特尼厉声说,“你这样只会使自己更遭殃。” 她看了詹尼一眼,难以理解这个白天爱笑的、爽朗的放荡女人怎么会变得这样 冷漠和阴险。“你们难道看不出这个人想让悲剧重演吗?”她绝望地问他们,“屠 杀,枪击……大灾难?” “他的力量最强大,”惠特尼用一种奇怪的柔和语调说,“他要把你们这些人 统统从地球上消灭掉。” “不要再说了,”劳埃德说,“咱们走吧。” 他们走过来要抓她的胳膊,她连忙后退,摇着头,两臂交叉护着身体说:“我 自己会走。” 弗拉格住的小楼显得有点荒凉。门口只有几个带着枪的男人,有的坐着,有的 站着。电梯门开了,劳埃德一伙人拥推着戴纳走了进来。 走过一排出纳员窗口,她被带到一扇门前。劳埃德用一把很小的钥匙把门打开, 一群人走了进去。他们走过一个看起来像是银行的地方:那里有加法机,装满纸带 的旧篮子,成罐的橡皮条,剪纸用的剪刀,还有已变得灰白、模糊不清的计算机屏 幕,半开着的装现金的抽屉等等。一些现金从抽屉里掉出来,落在地板上。大部分 现金的面值是50或100。 在出纳员的办公区后面,惠特尼打开另一扇门,他们带着戴纳,沿铺着地毯的 走廊来到一间接待室。这个房间布置得很优雅,里面有一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 几个月前死去的一个秘书曾在这里办公,他死于不断地咳嗽并大口地吐痰。墙上挂 着一幅画,好像是什么人的肖像。地上铺着上等的淡棕色长绒毛地毯。这是通往权 力中心的会客厅。 一种恐惧感像冰凉的水慢慢侵入她的躯体,她感到自己快要冻僵了,并且有些 不知所措。劳埃德靠着桌子,按了一下上面的按钮。戴纳发现他的额头微微冒出汗 来。 “我们把她带来了。” 她突然感到内心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想抑制住却无能为力,禁不住咯 咯的笑出声来。 詹尼猛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厉声说:“闭嘴!你难道不明白自己的下场吗?” “我知道,”戴纳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有你们这些人,你们实际上才不知 道。” 这时话筒里传出一阵十分热情和兴奋的笑声,“非常好,劳埃德,谢谢。让她 进来。” “让她一个人进去吗?” “非常正确。”在一阵非常放肆的大笑声中话筒关闭了。这笑声使戴纳觉得嗓 子都快干了。 劳埃德转过身来,这时他额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渗出,像泪珠一样顺着双颊流 了下来。 “你听到他的话了吗?进去。” 她两臂交叉放在胸前,这样可以把刀子藏起来。“要是我瘫倒呢。” “我会把你拖进去。” “看看你自己吧,劳埃德,你已经吓得连一只野狗崽都拖不进去了。”她又看 了一下其他人,说:“你们都害怕了。詹尼,其实你已经吓得尿裤子了,这对你的 身体可没什么好处,对你的裤子也没什么好处。” “闭嘴,你这卑鄙的间谍。”詹尼小声说。 “我在自由之邦从没吓成这样过,”戴纳说,“我在那儿感觉很好。我来这儿 就是因为我想把这种不错的感觉保留下来。这根本不是政治原因。你们应该好好想 一想,也许是他让你们感到恐惧,因为他除了恐惧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送给你们。” “我的姑奶奶,”惠特尼用道歉的口吻说,“我很想听你下面的教导,但是那 个人正在那里等着哪。很抱歉,你必须自己走进去,要不然,我们就把你拖进去。 要是你有很多话需要一吐为快的话,你可以进去后把这些话讲给他听,你随便怎么 办都行。但是现在,我们还在为你担着干系呢。”戴纳心里想:真奇怪,他听起来 像是真心实意地在道歉。他确实吓得太厉害了。 “你们用不着那样,我自己可以进去。” 她迫使自己的脚向前迈,这样反而简单一些。她就要走向死亡了——这一点她 很清楚。既然这样,那就随它的便吧。反正自己有刀子。要是有可能的话,就先把 他杀死,然后,如果有必要,再自杀。 她想:我是戴纳·罗伯塔·于尔根斯,我现在很害怕,但我以前就一直在害怕。 他想从我这儿夺走的只不过是我迟早有一天要失去的——也就是我的生命。我不会 让他把我摧垮,只要我能够,我决不能丧失自己的尊严……我希望体面地死去,我 就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她打开门走进里面的办公室,走到兰德尔·弗拉格的面前。 这是个大房间,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桌子安放在最靠里的墙边,一张旋转 椅紧靠在它的后面。墙上的图画被帘子遮挡着,灯也熄着,所以整个屋子显得很黑。 在房间那边,窗帘拉开处露出一扇正对着沙漠的玻璃窗。戴纳从没见过那么缺 乏生气且枯燥无味的风景。风景的上面是一轮明月,像小小的磨光的银币,只差那 么一点点就可以成为满月。 窗边有一个男人的身影正眺望着远方的景色,背对着她,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一个人转身的动作能持续多长呢?两秒钟,最多三秒钟。但对于戴纳来说,这个黑 人好像一直在慢慢地转身,就像他正看着的那轮慢慢露出的明月一样,一点一点显 露着他的真面目。她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孩,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恐惧吓得几乎麻木 了。在那一瞬间,她确实被他那特有的魔力惊呆了。她确信,当这个转身动作结束 时,她将一览无余地看到那张梦魇中可怕的脸,就像发觉一个千古不解的谜一样: 他就像一个披着斗蓬的哥特族和尚,整件上衣在黑暗中形成一个长长的影子。这是 一个缺乏表情的阴险的男人,她看到他的真面目后也许会被吓得疯掉。 他望着她,脸上挂着热情的微笑,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大吃一惊:天啊,他的 年龄竟和我差不多。 兰德尔·弗拉格的黑发有些凌乱,英俊的脸上泛着红润,也许是因为在沙漠里 风吹日晒的缘故吧。他的样子机敏善感,眼睛里跳跃着亢奋的光芒,就像是一个小 孩忽然发现一个令他十分感兴趣的秘密一样。 “戴纳!”他对她说,“你好!” “你-你-你好!”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她已做好各种各样的准备,但怎么 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似乎被当头一击,几乎摔倒在地。面对她的迷惑, 像是道歉一样,他微笑着伸出双手。他上穿一件褪色的花呢衬衣,衣领有些磨损, 下穿窄脚牛仔裤,脚蹬一双很旧的牛仔靴,鞋跟已经磨损。 “你以为我是什么?吸血鬼?”他的笑容很温和,几乎要求她也报之一笑。 “一个扒人皮的恶魔?关于我他们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很害怕,”她回答说,“劳埃德像……像头猪一样出了很多汗。” 他的笑容依然是那么动人,简直令人难以拒绝地想对他回笑,她拼命抑制住这 种冲动。由于他的命令,她曾被人一脚从床上踢了下来,并被带到这儿……怎么办? 忏悔?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自由之邦的一切情况告诉他?但她觉得这些情况他一定 都知道。 “劳埃德,”弗拉格苦笑道,“感冒在凤凰城大流行的时候,劳埃德曾有过一 次悲惨的经历。是我把他从死神手里救了回来,”——他的笑容在进一步消除对方 的敌意——“用一句流行的话说,那是一场比死更可怕的经历。我觉得他多少把那 次经历与我联系上了,尽管他的遭遇根本就不是我造成的。你相信我吗?”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相信他了,心中甚至纳闷劳埃德不断淋浴的怪癖是不是和 “在凤凰城的一次悲惨遭遇”有什么关系。她也发现自己心中对劳埃德产生了一种 从没有过的情感:怜悯。 “好吧,坐下来谈,亲爱的。” 她用狐疑的眼光向四周望了望。 “就坐在地板上,地板很好。我们一定要谈一谈,真诚地谈一谈。撒谎的大骗 子都是坐在椅子上,咱们不学他们。我们就像坐在篝火对面的朋友一样坐下来。来, 坐下,小姐。”他的眼睛闪动着一种使人身不由己的魔力,就像他那真诚而开朗的 笑容一样。他盘腿坐在地上,用磁石一样的眼睛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似乎在说:你 不会忍心让我一个人这么滑稽地坐在这间办公室的地板上,是吧? 戴纳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她盘起双腿,双手轻轻地放在膝盖上。她能感觉到 弹簧刀鞘里的刀子轻微的压力。 “亲爱的,他们派你到我们这里来刺探情报,”他说,“我这样描述准确吗?” “是的。”她明白否认是没有用的。 “你也知道在战争期间间谍通常会有什么下场?” “是的。” 他的笑容像灿烂的阳光一样一下子四射开来,“那么,很幸运我们双方的人民 不是在进行战争,对不对?” 她看着他,对这句话感到十分诧异。 “确实,我们不是在进行战争,这一点你也知道。”他用一种平静的语调真诚 地说。 她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数不清的使她感到困惑的问题:印第安斯普林斯,攻击 导弹,带着脱叶剂的垃圾虫以及他的火焰履带车,还有当这个男人的名字——或者 说他本身——在谈话中出现时话题的迅速转变,以及那个在莫哈瓦游荡的名叫埃里 克·斯特莱顿的律师。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我们攻击过你们所谓的自由之邦吗?对你们做过什么挑衅战争的行动吗?” “没有……不过……” “你们攻击过我们吗?” “当然也没有!” “对,没有。我们也没计划要这样做,你看!”他忽然举起右手卷成筒状,通 过它,她可以看到窗外一望无垠的沙漠。 “这是西部大沙漠!”他大声说,“统统见鬼去吧!内华达州!亚利桑那州! 还有新墨西哥,加利福尼亚!都见鬼去吧!我的人民数目寥寥,又分散在华盛顿、 西雅图周围以及波特兰、新奥尔良,并且相当大一部分是在爱达荷和新俄勒冈州。 我的人民数目分散得连每年做一下统计都办不到。我们比你们更脆弱。自由之邦就 像一个有高度组织的蜂窝或社区一样,而我们只不过是个小小的联合体,由我做一 个象征性的头领。我们双方都有足够的生存空间,就是到2190年双方人民的生 存空间也会绰绰有余。这是说如果孩子们能活下去的话——这事至少要到5个月以 后才有可能知道。如果他们活着,人类继续下去,而他们之间发生什么纠纷的话, 那么就让他们通过战争去解决吧,可是眼下我们究竟有什么理由需要打起来呢?” “没有什么理由,”她不由自主地轻声说。她的喉咙已干,脑袋涨得发痛,心 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什么?是希望吗?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已无法把视 线从他身上移开,实际上也不想移开。她不会发疯,因为他决没有逼她发疯,他是 一个……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 “没有经济原因使我们发动战争,也没有技术原因。我们的政治制度有那么一 点不同,但这微不足道,因为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座落基山……” 他在麻醉我。 她这样想,于是很费力地把目光从他的眼睛那里移开,越过他的肩膀,向外望 着那轮明月。弗拉格的笑容暗淡了一些,脸上似乎浮现出了愤怒的影子。也许只是 她的幻觉?当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的时候(这一次带了更多的敌意),他又在温 和地对她微笑。 “是你杀死了法官,”她厉声说,“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一旦你得到, 就会把我也杀死。” 他很耐心地望着她说,“沿爱达荷州至俄勒冈州一带有许多警戒哨,他们在寻 找法官,这是事实,但并不是杀死他!我的命令是把他给我带来。我一直在波特兰, 直到昨天才回来。我想以现在和你这样的方式和他谈一谈,亲爱的,冷静一点,好 好想想,理智一些。我的两个哨兵在俄勒冈州一个叫科珀菲尔德的地方找到了他。 他当即开枪射击,把其中一个打成重伤,另一个当场死亡。重伤的那个临死之前杀 死了他。我对发生这样的事感到很难过,比你所能知道和了解的更难过。” 他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从这一点她相信他所说的是真话,但也可能是他想用这 种欺骗的方式使她信任他,一想到这一点,她立刻又感到透骨的冰冷。 “可他们并不是这样说的。” “要么相信他们,要么相信我,亲爱的。不过你记住,是我向他们发的命令。” 他真是循循善诱……该死的循循善诱。他似乎毫无恶意,但这不是事实,难道 他真的不坏?产生这种感觉仅仅是因为他是个人,或者从某个方面看起来像人。他 有政治家特有的熟练技巧,他一出场,再雄辩的人也会哑口无言,俯首认输……不 过她发现他的说教方式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如果你无意发动战争,那么你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拥有那么多飞机和人员 做什么用?” “这是一种防御手段,”他马上说,“我们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瑟尔斯湖和爱德 华空军基地也是这么做的。我们还有一部分人在华盛顿的亚里基桥搞原子反应堆。 你们的人马上也会做同样的事……或者他们已经开始做了。” 戴纳缓缓、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离开自由之邦的时候,他们还在设法让电 灯重新亮起来。” “我很愿意派两三个技术人员去帮助你们,只是刚好得知你们的布拉德·基奇 纳已经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他们昨天暂时断了一下电,不过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阿拉帕霍用电量太大,超负荷了。” “这些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噢,我有我的手段,”弗拉格和蔼地说,“顺便说一句,一个老太太回来了, 一个非常好的老太太。” “是阿巴盖尔妈妈?” “是的。”他的眼中涌现出一丝淡淡的忧虑,也许是悲伤。“可她已经死了。 真可惜,我实在是希望亲眼见到她。” “死了?阿巴盖尔妈妈死了?” 他眼中的忧伤似乎烟消云散了,微笑着对她说:“你真的对此那么吃惊?” “不,我奇怪的是她怎么回来了,也许我比你所预料的要奇怪得多。” “她回来后就死了。” “她说过些什么吗?” 在那一瞬间,弗拉格和蔼可亲的面具消失了,露出阴沉的失望和愤怒。 “不,”他说,“我以为她会……会说些什么,可她在昏迷中死去了。” “你敢肯定吗?”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像夏日里驱散了浓雾的太阳。 “不要想她的事了,戴纳,我们谈一些高兴的事,比如说让你回到自由之邦去。 我想你肯定很希望回到那儿去,我也有一样东西需要你带过去。” 他说着从衬衣里掏出一个用皮革做的小袋子,从里面拿出三张军用地图递给戴 纳。戴纳看着这些地图,心中更困惑了。这是一张有关西部7个州的地图,上面用 小红点标注着一些特定的地区。在每张地图的下面有一个用手工画的箭头注明这些 是人口比较稠密的地区。 “你是想让我把这些带回去吗?” “对。我知道你们的人口主要分布在哪些地区,因此也希望你们能知道我们这 方面的情况,这可以作为一种友好而诚实的姿态。你回去后我希望你这样对他们说 :弗拉格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敌人,弗拉格的人民也不是他们的敌人,所以以后不要 再往这儿派间谍了。如果他们想派人来这儿,就派外交使团……或者相互交换学生 ……什么办法都行,但是要光明正大。你回去会这样对他们说吗?” 他这些简练的话语使她震惊得简直有些晕眩。“当然,我可以这样告诉他们, 不过……” “这就够了。”他又举起他那宽大的、空荡荡的手掌,她从上面看出了一些异 样,于是带着满腹狐疑,向前探着身子去看。 “你在看什么?”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严厉。 “没看什么。” 事实上她已看到了,从他的表情她也看得出来,他知道自己看到了。弗拉格的 手掌上空荡荡的,没有一条手纹,光滑得像婴儿腹部的皮肤,没有生命线,没有爱 情线,没有戒指,没有手镯,也没有任何别的手饰,只是……只是那么空荡荡的。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似乎看了很长时间。 这时,弗拉格一下子站了起来,回到他的桌边。戴纳也站了起来,她实际上已 经相信他会让她走的。他坐到桌边拿起了麦克风。 “我会让劳埃德给你的自行车加好油,把一切损坏的地方都修好,”他说, “再给你的车子充好气。你现在不会担心气不足或油料不够了吧?放心,一切都足 够用。虽然曾有一天,我记得很清楚,也许你也记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因为缺少价 格便宜的无铅油而弥漫着核武器的火球。”他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人类真是愚昧 得无可救药。” 他按下了话筒的按钮,“劳埃德?” “是的,我在这儿。” “请把戴纳的自行车充好气送过来,放在旅馆前面。她要离开我们回去了。” “是。” 弗拉格关上话筒,然后对她说:“好了,没事了,亲爱的。” “我……这样就可以走了?” “对,尊敬的女士,我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掌心向下指着门口说。 她走到门口,刚要打开门就听见他说:“还有一件事,一件……一件非常小的 事。” 戴纳转过身望着他,他正对她微笑着。这是一种很友好的笑,但就在那一刹间 她忽然想起一种被训练的大黑狗,长长的舌头伸在又白又尖锐的牙齿外面,一口就 能像咬一块洗碗布那样咬掉一只胳膊。 “什么事?” “你们还有一个人在这儿,”弗拉格说,脸上满是和蔼的微笑,“他会是谁呢?” “我怎么能知道呢?”戴纳反问道。这时她的脑子忽然闪现出一个身影:汤姆 ·科伦!……真的会是他吗? “哦,得啦,亲爱的,我想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真的,”她说,“你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我决不撒谎,委员会派我……还有 法官……谁知道还有多少人……他们是非常小心的,因此我们之间不能相互了解。 这点你明白,要是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我们发现了几个并决定要除掉他们,是不是?” “对,是这样。我是苏珊·斯特恩派来的,我曾猜想是拉里·安德伍德……他 也是委员会的成员……” “我认识安德伍德先生。” “对,嗯,我猜是他派法官来的。不过对于别的人……”她摇了摇头,“谁都 有可能,也可能是许多人,因为我知道委员会的7个成员每人都负责招募一个间谍。” “对,这有可能,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其实只有一个,你知道这人是谁。” 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但现在这笑容却令她感到害怕。这不是自然的笑,它使她 想到了死鱼,污染的水,透过望远镜看到的月球表面,这也使她感到很泄气并且怒 火中烧。 “你知道。”他重复说。 “不,我……” 弗拉格再次俯下身子对着麦克风说,“劳埃德走了吗?” “不,我还在这儿。”通讯设备虽昂贵,但确实是一件很不错的通讯工具。 “先暂停一下对戴纳自行车的准备,”他说,“我们还有一件事需要”——他 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闪现着深思熟虑的光芒——“先在这里解决了。” “是。” 对话机关闭了。弗拉格的手握在一起,微笑着看着她,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戴纳开始出汗了。他的双眼似乎越睁越大,越来越黑,使人觉得看他的眼睛就像看 一眼很深很老的井。她想把目光移开,可怎么也办不到。 “告诉我,”他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亲爱的,我们都不希望发生什么 不愉快的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整件事就是一个阴谋,是一场由一个人一手导演的戏, 这不是很明显吗?” “亲爱的,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不,你明白。你们错就错在劳埃德回答你回答得那么快。当你在这儿散布花 言巧语的时候,他们应该已按照你的吩咐去行动了,他现在应该带着我的自行车走 了一半的路程,除非你告诉他别动,看来你从来就没想过放我走。” “亲爱的,你的多疑症使你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我怀疑你和那些人在一起时 曾有过类似经历,那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猜想的这件事也很可怕,但我们并 没打算这样做,是不是?” 她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地耗光。怀着最后的希望,她把麻木的右手握成拳 头,朝右眼打了一下,顿时一股剧烈的疼痛遍布全身,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了。 她用头猛地在门上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她迅速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觉得自 己的决心又恢复了,抵抗的力量也增强了。 “噢,你可真是好人啊。”她愤怒地说。 “你知道他是谁,”他边说边站起来,离开桌子向她走了过来。“你知道,而 且你会告诉我的。打自己的头对你没有什么帮助,亲爱的。” “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她对他吼道,“你了解法官,了解我,怎么会不知 道……” 他的双手以可怕的力量落在她的臂膀上,大理石一样冰冷。“是谁?” “不知道。” 他晃着她的身子,就像晃着一个布娃娃一样,脸上的笑容和愤怒组合在一起, 狰狞可怕。他的手冰冷冰冷,脸上却散发着烤炉一般的热浪。“你知道。告诉我, 谁?” “你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我看不见他!”他咆哮着,抓着她把她摔在地上,摔得她骨头都快散架 了。当她看到那双探照灯似的眼睛在黑暗中朝她逼近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膀胱失 去了控制,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了下来。让她感到温和而有希望的脸消失了,兰德 尔·弗拉格消失了,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步行者”,是高个子,是巨人,只有上 帝能帮助她。 “你会开口的,”他说,“你会说出我想知道的东西。”她盯着他,慢慢地站 了起来,她感觉到了贴在前臂的那把刀子。 “好吧,我告诉你,”她说,“你过来。” 他狞笑着,向前迈了一步。 “不,再近一些,我想附在你的耳边说。” 他离她更近了一些。她能够感到灼人的热气,彻骨的冰冷;听到重重的不规律 的喘息;闻到潮湿、强烈的气味,像阴暗地窖里腐败的菜叶一样令人作呕。 “再近一些。”她沙哑着嗓子轻声说。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她曲起右手腕,耳朵似乎听到了弹簧刀鞘发出的吱吱声, 她已感到了手中刀子的分量。 “在这儿!”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手猛地向上一扬,狠狠地朝他胸部挥去。 她要让他的五脏六腑都流出来,让这个阴险毒辣的家伙犯一个致命的错误。但 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只见他双手放在胯上,笑得前仰后合, 脸部的肌肉收缩着,挤压着,扭曲着,呈现出十分滑稽的表情。 “哦,亲爱的!”他大声叫道,随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傻傻地低头一看,发现手里握着一个黄香蕉,上面插着一把蓝白相间的刀子。 带着极大的恐惧,她把它丢到地上,那东西在地毯上似乎变成了一种黄色的狞笑, 就像弗拉格那张滑稽的脸一样,令她十分厌恶。 “你会说出来的,”他低声说道,“你一定会说出来的。” 戴纳心中明白他说的非常正确。 她迅速地一转身,快得黑衣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然而 除了她衣衫后面的一块布之外,他什么也没抓到。 戴纳扑向了墙上的那扇玻璃窗。 “不!”他尖叫一声。她似乎感到他像一阵黑风刮了过来。窗户爆发出一声沉 闷的哗啦声,她吃惊地看到大块的厚玻璃纷纷落下,像矿藏的水银一样沿她头的撞 击点四散开去。冲击的惯性带着她的半个身子从玻璃洞探出窗外。她一动不动地停 在那里,血像潮水一般流了出来。 她感觉到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这时她很想知道他还能用多长时间迫使她 说出真相,1个小时?2个小时?她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死去,这对他来说可不算 好事。 “我知道是汤姆,你们发现不了他,你们用什么办法也发现不了他,因为他不 同于我们,他……”她这样想着。 这时他想用力把她拖进屋里去。 她仅用力把头往右一摆,便杀死了自己。一块像剃刀一样锋利而尖锐的玻璃深 深地刺进她的喉咙,另一块扎进了她的右眼。她用双手拍打着玻璃,身体抽搐了几 下,不一会儿,便瘫下不动了。黑衣人拖进屋里的只是一个鲜血淋漓、像面袋一样 的东西。 她死了,仿佛带着胜利的满足。 狂怒之下的弗拉格像一只咆哮的公牛,发疯般地踢起她来。然而她那柔软而漠 然的身体对此毫无反应,就像在蔑视他一样,这更加激怒了他。他在屋里把她踢来 踢去,一边踢着,一边咆哮着,咒骂着,他的头发上闪现着火花,就像他的体内有 一个装有核子的回旋加速器开始运转起来,形成一个电场,把他的整个身体变成了 一节蓄电池。他的眼睛里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咆哮着,踢着,踢着,咆哮着。 守候在外面的劳埃德和其他几个人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面面相觑。终于,他 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坦尼,雷恩,还有惠特尼,相继悄悄地离去,牛奶一样煞白 的脸上流露出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但又想偷听一下的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 只有劳埃德依然守候在那里,他不是不想离开,而是觉得自己会有任务。弗拉 格最后果然把他叫了进去。 他坐在那张大桌子上,交叉着双腿,双手放在膝盖上,透过劳埃德的头顶望着 外边深远的天空,形成一幅打座的图画。劳埃德看见玻璃墙的中央被撞开了一个大 洞,周围锋利的玻璃碎片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 躺在地上的是一具血肉模糊,蜷缩成一团的尸体,包裹在一块布中。 “把那东西清理掉。”弗拉格说。 “是,”他的声调很低,而且有点儿沙哑,“要把头留下来吗?” “把这东西整个地拖到城东,然后浇上汽油烧掉。你听见我的话了吗?烧掉它! 把这该死的东西烧掉!” “是。” “这就对了。”弗拉格的脸上又开始浮现出宽厚的微笑。 劳埃德用哆哆嗦嗦的双手费力地抱起这个沉重的东西,他觉得嗓子眼里好像堵 着一团棉花,差点儿发出恐惧的呻吟声。抱起的尸体在他怀中形成一个U的形状, 下面是一滩粘乎乎的血液。那东西刚被他抱起就又滑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用恐惧的眼光看了弗拉格一眼,弗拉格仍然以打座的姿势坐着,眼睛望着外边。 劳埃德又抱起它,用力抓紧,然后一步一步向门口移去。 “劳埃德?” 他停下来,转过身去,嘴里不由得“啊”了一声。弗拉格还是像打座一样地坐 着,只是身体已悬在离桌面大约10英寸的半空中,眼睛依然安详地望着屋外。 “什……什……什么事?” “我在凤凰城给你的钥匙你还保存着吗?” “是的。” “要随身带着,现在是时候了。” “好……好的。” 他等着听他下面讲些什么,但弗拉格没有再开口。他就那样悬在黑暗中,像一 个在施行不可思议的魔法的印度苦行僧,脸上温和地笑着,望着外面。 劳埃德赶忙离开这里,仿佛捡回了自己的生命和神智一样长出了一口气。 那天的维加斯很平静。劳埃德回来时已是下午2点钟,浑身散发着汽油味。这 时,风开始越刮越大,到下午5点钟时,斯特里普大街上已是狂风怒吼,夹杂着风 从旅馆之间刮过时发出的凄凉的呜呜声。由于七八月份城中缺水而枯死的的棕榈树 此时在空中孤零零地摇摆着,就像几面破碎的旗帜。奇形怪状的乌云在人们的头顶 上飞驰而过。 在幼狮酒吧里,惠特尼·霍根和肯·德莫特坐在那里,边喝着瓶装的啤酒,边 吃着鸡蛋沙拉三明治。三个老太太——大家都叫她们韦尔德姐妹——在城郊养了些 鸡,人们似乎都没有足够的鸡蛋吃。在酒吧下面的赌场内,小迪尼·麦克卡西正欢 快地在一个赌桌上爬来爬去,周围摆着成排用橡皮做的士兵。 “看那个小家伙,”肯兴奋地说,“有人问我能不能一连看他一个小时,其实 我能一连看他一个星期。我真希望上帝也赐给我这样一个孩子。我老婆只生过一个, 还早产了2个月,结果第三天刚过完就死在了保温箱里。”他抬头看了看,这时劳 埃德走了进来。 “嗨,迪尼!”劳埃德喊道。 “奥埃德!奥埃德!”迪尼边大声叫着边跑到桌子边跳了下来,跑到劳埃德面 前。劳埃德抱起他转了一圈,然后又紧紧地把他抱在怀中。 “亲过劳埃德了吗?”他问道。 迪尼在他脸上叭咂叭咂地乱亲起来。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劳埃德说着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用锡纸包着的 巧克力糖。 迪尼欢叫着一把抓了过来,“奥埃德?” “什么事,迪尼?” “你怎么闻起来像一桶汽油?” 劳埃德笑了起来,“我烧了点垃圾,宝贝儿,你继续玩吧。现在谁是你的妈妈?” “安杰利娜。”他把这个音发成了“安杰伊娜”。“接下来还是邦尼。我喜欢 邦尼,但我也喜欢安杰利娜。” “别告诉她劳埃德给你买糖了,好不好?安杰利娜会骂劳埃德的。” 迪尼保证不告诉她,然后想着安杰利娜骂劳埃德的情景,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过了一两分钟,他来到了赌桌旁边的“警戒线”,一边指挥着他的“军队”,一边 大口地嚼着巧克力糖。 惠特尼穿着他那件白色工作服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块三明治和一瓶冰镇的汉 姆酒,递给劳埃德。 “谢谢,”劳埃德说,“看着可真不错。” “那是赛伦家庭作坊制作的面包。”惠特尼自豪地说。 劳埃德津津有味地吃了一会儿,最后问:“有谁见过他吗?” 肯摇了摇头说:“我想他又走了。” 劳埃德陷入了沉思。外面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让人觉得凄凉而孤单,就像在 沙漠里迷路了一样。迪尼不安地抬头看了一会,然后继续弯着腰玩。 “我想他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劳埃德最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 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就在周围等待着某件事情的发生,但我不知道这件事 是什么。” 惠特尼用很轻的声音问,“你认为他从她口中得到什么了吗?” “不,”劳埃德望着迪尼说,“我想他没有。他在这件事上不知怎么出了点岔 子,她……她很幸运,或者说她比他要高明一些。这种事不常发生。” “这毕竟没什么大不了的。”肯说,但他的脸上也同样显现着不安。 “是的,”劳埃德静静地听了一会风声。“也许他已回到了洛杉矶。”但他并 不是真的这样想,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一点。 惠特尼又回到厨房给每人拿了一杯酒。大家默默地喝着,都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最初是那个法官,现在是这个女人,两人都死了。谁也没说出真相,谁也没像 他要求的那样留下什么线索。看来曼特尔、马里斯和福特这几个美国佬在“职业冠 军赛”中失去了前两局;这在他们看来可真是难以置信,而且很可怕。 大风整整刮了一夜。 9月10日傍晚时分,迪尼在城里的一个小公园玩耍着。这个公园位于旅馆和 娱乐场区的北面。他本周的“妈妈”安杰利娜·希施菲尔德此时正坐在公园的长椅 上与一位年轻的姑娘闲聊。这个姑娘是5个星期前来这里的,比安杰晚来10天左 右。 安杰·希施菲尔德今年27岁,那姑娘比她小10岁。她下穿一条蓝色紧身运 动衣,上穿一件水手领罩衫,罩衫短小得几乎使她的胸部一览无余,不给人留下一 点想象的余地。孩子气的脸上常常带着一副娇嗔而又有些迷茫的神情,与紧身衣衬 托出的年轻而诱人的身材多少有点不谐调。她讲起话来枯燥无味,没完没了,几乎 全是:摇滚明星、性,她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擦除武器油垢的工作是多么地脏、 性,钻石戒指、性,爱看的电视节目、性。 安杰有时心里真希望她到外面跟别人做爱去,这样可以留下自己清静一会儿; 她也希望迪尼至少等到30岁以后再慢慢地找这个女人做妈妈。 这时候,迪尼忽然抬起头,笑着大声喊:“汤姆!嗨,汤姆!” 在公园的另一边,一个长着满头浅黄色头发的大个子男人走了过来。他手里提 着给工人装午饭用的大木桶,木桶随着他的脚步摆来摆去,不断地磕碰着他的腿, 这使他的脚步显得有些踉跄。 “哎呀,那家伙好像喝醉了。”女孩对安杰说。 安杰微微一笑,“没有,他叫汤姆。他只是……” 迪尼站起来朝那人跑去,边跑边大声嚷嚷着:“汤姆!等一等,汤姆!” 汤姆转过身,笑着回答:“迪尼!嗨——嗨!” 迪尼扑向汤姆,汤姆丢下饭桶,一下子抱起他,飞快地转起来。 “让我开飞机,汤姆!让我开飞机!” 汤姆抓住迪尼的手腕,拉起他越来越快地旋转起来,离心力使迪尼的身体飞了 起来,双腿发出飕飕的风声,差不多和地面达到了平行。迪尼尖声大笑起来。转了 几圈后,汤姆轻轻地把他放在地上。 迪尼大笑着,踉踉跄跄地四面乱晃,努力找回平衡。 “再让我开一次,汤姆!再让我开一次!” “算了,再转你会呕吐的。汤姆现在需要回家,要懂事,是不是?” “好吧,汤姆,再见!” 安杰说:“在这个城里,我想迪尼最喜欢劳埃德·亨赖德和汤姆·科伦。汤姆 ·科伦很朴实,不过……”她看了那个姑娘一眼,打断了自己的话。那个姑娘正眯 着眼出神地望着汤姆,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 “他是不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来这里的?”她问。 “谁?汤姆?不,就我所知,一个星期前他一个人来到这儿。他曾经和那些人 一起住在自由之邦,但他们把他赶了出来。让我说呀,这是他们的损失,我们的收 获。” “他不是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一起来的吗?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和一个又聋又哑的人?不,我很肯定他是一个人来的。迪尼很喜欢他。” 姑娘望着汤姆,直到他从视野中消失。她想起了那张草草地写着我们不需要你 的纸条。那是在堪萨斯城,很久很久以前。她朝他们开了枪。她想那时要是把他们 杀死就好了,尤其是那个哑巴。 “朱莉,你怎么了?” 朱莉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汤姆·科伦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她的嘴 角浮起一丝微笑。 这个垂死的人打开笔记本,拔下笔帽,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使开始写了起来。 说来也怪,当笔尖在纸上划过,就好像是将每一页从上到下都覆盖上了仁慈的 魔力。单词写得松散而拖沓,字母写得又大又歪,仿佛他通过自己的时间机器又回 到了上小学的那段日子。 那时,他的父母还有一些剩余的爱能用在他身上,而他成为一个有趣的胖男孩 和可能成为同性恋者的命运也还没有注定。他还记得坐在厨房里那张洒满阳光的桌 子边,慢腾腾地在画了蓝线的“蓝马练习本”上逐字逐句地抄一本汤姆·斯威夫特 的书,在他身边还放着一杯可乐。他能听见妈妈的说话声从起居室里传来,有时候 她是在打电话,有时候是在和邻居聊天。 他只是孩子的那种胖,这是医生说的。他的内分泌没什么问题,感谢上帝,而 且他非常聪明! 看着一个又一个字母组成了单词,一个又一个单词组成了句子,句子又组成了 段落,这每一部分都像是城墙坚固的堡垒上的一块砖头,而这就是语言。 “这将是我最伟大的发明,”汤姆坚定地说,“看看当我拿出盘子的时候将会 发生什么事情,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忘了遮住你们的眼睛!” 语言的砖头。一块石头,一片叶子,一扇找不到的门。单词。世界。魔法。生 命与永恒。力量。 我不知道这是谁传给他的,也许是他爷爷。他是一位牧师,人们都说他的布道 是最精彩的…… 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字写得越来越好,看着他们一个个联接起来,不用打印 了,现在要用手写。把思想和情节组织起来,这就是全部世界,是的,除了思想和 情节别无其他。最后他终于还是得到了一部打印机(那时留给他的已经没有什么别 的东西了,埃米上中学了,国家光荣会,啦啦队长,戏剧俱乐部,辩论团,成绩全 部是A,她牙齿上的支架已经取了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法兰妮·戈 德史密斯……而且尽管他已经13岁了,可他孩子时的那种胖还一直没有消,他开 始用大字眼为自己辩护,并且带着一种日渐增长的恐惧,他开始意识到什么是生活, 生活实际上是:一个未经开化的大锅,他是里面唯一的传教者,在慢慢地受着煎熬)。 打印机为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刚开始时他打得很慢,非常慢,而且不断出现的打 印错误带来了难以置信的麻烦,好像这架机器是在有意地——但又非常狡猾地—— 和他做对。但当他比较熟练之后,他开始明白这架机器到底是什么了——它是在他 的头脑和他想要征服的白纸之间的一种神奇的通道。在超级流感的那段时间,他每 分钟能打一百多字了,最后他能够跟上他那狂奔的思想并把它们全部记录下来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完全停止过用手写作,别忘了《红字》和《失乐园》都是用手写成 的。 经过多年的练习,他的字比起法兰妮看到的他写在账簿上的字进步多了,那字 不分段落,没有行距,看起来一大片。这就是著作——可怕的,写得手都发酸的著 作——而这却是一或种爱的苦难。他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用着打印机,但他总是 把最得意的那一部分留着亲手来写。 而现在,他又要亲手书写他的绝命书了。 他抬起头,看到小飞虫在空中慢慢地转着圈,像是兰道夫斯科特的星期六日场 电影里的,或者马克斯·布兰德的小说里的。他想把这写进小说里:哈罗德看到小 飞虫在空中转着圈,等待着。他平静地看了它们一会,然后又开始写。 他的字又退步到了那种歪歪扭扭的样子,想当初他颤抖的手所能写出的最好的 字就是这个样子。他痛苦地回忆起洒满阳光的厨房,冰凉的可乐,破旧发霉的汤姆 ·斯威夫特的书。而现在,在最后时刻,他想到(并且写了下来),他本来可以让 他的父母高兴的——他已经不那么胖了,而且尽管从生理上讲他仍是个处男,但在 心理上他肯定不是同性恋者。 他张开嘴嘶哑地说:“世界之巅,妈。” 他已经写了半页。他看了看他写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卷曲的断腿。断了?这 个词真是太委婉了。它其实是断成几截了。 此刻他已经在这块石头的影子里坐了5天。最后的一点儿食物也吃完了。要不 是下了两场不小的阵雨,昨天,也许前天,他可能就已经渴死了。他的腿已经化脓, 发出一股霉味,肿起的肉把裤子撑得很紧,土黄色的裤腿撑得像是香肠的肠衣。 纳迪娜早已经走了。 哈罗德拣起放在他身边的手枪,检查里面的子弹。今天他已经检查过100多 次了。在下暴雨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免得它被打湿。枪里还有3颗子 弹。当纳迪娜俯身看着他,说她准备丢下他不管时,他朝她开了两枪。 当时他们正骑着摩托车开到一个急转弯,纳迪娜在前面,哈罗德在后面。他们 那时正在距离犹他州州界70公里的科罗拉多西部大陆坡,转弯的外侧有一小滩油, 那天以后的日子里,哈罗德总是想起那滩油。这好像太天衣无缝了。为什么会有一 滩油?毫无疑问两个月以来没有什么车到过这里,就算有油也早该蒸发干了。好像 他那红红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们,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造出这么一滩油,好让 哈罗德退出这个游戏。他准备让她和他一起过那些山,然后再让他掉下悬崖。他已 经,用他们的话来说,完成使命了。 摩托车撞到了护栏上,哈罗德像一只小虫子一样被弹起来翻到了外面。他感到 右腿一阵剧烈的疼痛,听到了腿骨折断时那可怕的劈啪声,他尖叫起来。接着一块 可怕的岩石向他逼来。他听到谷底传来的急促的流水声。 他落在岩石上,又被横着抛向空中。他又尖叫起来,右腿再一次着地,他听见 又有一处骨头折断了。他飞落着,翻滚着,突然一棵死树挡住了他。这棵树是几年 前被雷击倒的,要不是因为这棵树,他早就掉到谷底了,来咬食他的也就不会是这 些小飞虫,而是山涧鲑鱼了。 他在笔记本上写着,仍然对自己歪歪扭扭的、孩子似的笔迹感到吃惊:我不怪 纳迪娜。这是实话。但当时他却是怪她的。 他吓坏了,惊魂未定,遍体鳞伤,右腿疼得厉害,他定了定神往坡上爬了一点。 在上面远远的地方,他看到了纳迪娜,她正在往护栏外面看。她的小脸煞白。 “纳迪娜!”他大声喊,声音尖利而嘶哑,“绳子!绳子在左边的挂包里!” 她只是低头看着他。开始,他以为她没有听到他的话,正准备再重复一遍,却 看到她的头转向左边,转向右边,又转向左边,缓缓地,她在摇头。 “纳迪娜!没有绳子我上不去!我的腿断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看着他,现在连头也不摇了。他开始有一种掉进了深 洞的感觉,而她就在洞口看着他。 “纳迪娜,把绳子扔给我!” 又是缓缓的摇头,像墓穴的门缓缓地关上,把一个患了可怕的不能动弹的病但 还没死的人关在了里面。 “纳迪娜,看在上帝的份上!” 最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声音很小,但在这极为寂静的山里却听得非常清楚。 “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哈罗德。我得走了。我非常抱歉。” 但她没有走,她还在护栏边,看着下面200英尺处的他。已经有苍蝇飞过来, 忙着舔食石头上他的血迹。 哈罗德拖着撞坏了的腿开始往上爬。起初还没有仇恨,也没有想到要向她开枪。 似乎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爬近一点儿,好看清楚她的表情。 时间刚过正午,天很热。汗水从他脸上滴下,落在他爬过的尖尖的岩石上。他 用肘部把自己往上撑,用左腿向上蹬,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爬 虫。气息重重地在他喉间呼进呼出,是一股热气。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有一两 次,他的伤腿撞到了突出的岩石上,剧烈的疼痛使他脸色灰白。好几次他又滑了下 去,发出无助的呻吟。 最后他恍惚地意识到他再也爬不动了。影子的方向已经改变了。3个小时过去 了。他不记得上一次他抬头看护栏和道路是在什么时候,那肯定是在一个小时之前 了。在艰苦的努力中,他完全沉浸于他所取得的每一点微小的进展中。纳迪娜也许 一早就走了。 但是她还在那里,虽然他只往上爬了25英尺左右,但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她 脸上的表情了。那是一种哀悼式的悲伤表情,但她的眼睛却冷漠而遥远。 她的眼睛在他那儿。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恨她。他摸索着腋下的手枪套,手枪还在那儿,在他 翻滚着摔下来的时候,枪柄上的带子把它给绑住了。他狡猾地弓起身子,挡着不让 她看到,他咬断了那根带子。 “纳迪娜……” “这种方式好一些,哈罗德。对你要好一些,因为用”他‘的方式会更可怕的。 你明白,是吧?你不会想和他面对面的,哈罗德。他认为背叛一边的人也可能背叛 另一边。他要杀你,但他会先把你逼疯的。他有这种力量。他让我选择。这种方式 ……还是他那种方式。我选择了这种。如果你足够勇敢的话很快就能结束。你知道 我是什么意思。“ 他第一次检查了手枪里的子弹,从那以后,他又检查了上百(也许是上千)次。 他肘部的衣服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他就把枪藏在它的阴影里。 “那你呢?”他喊到,“你不也是个叛徒吗?” 她的声音很悲切。“我在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他。” “我想这恰恰说明你的确背叛了他,”他冲她喊到。他努力在脸上做出一副真 诚的表情,但实际上他是在计算着距离。他最多能开两枪,而众所周知手枪是一种 准确性很差的武器。“我相信这一点他也清楚。” “他需要我,”她说,“我也需要他。你从来就没有介入进来,哈罗德。如果 我们继续在一起,我也许会……我也许会让你对我做些什么。那种小事。但是这也 许会把一切都毁了。在付出这么多牺牲、流了这么多血、做了这么多肮脏的勾当之 后,我必须让它万无一失。我们一起把灵魂出卖了,哈罗德,但是我还能留下来, 得到我应得的一切。” “我会给你你应得的一切。”哈罗德说,他努力跪了起来。阳光非常刺眼。他 感到一阵眩晕,失去了平衡。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一种声音——受了惊吓的 反抗的咆哮。是他扣动了扳机。枪声在悬崖绝壁之间回响着,先强后弱渐渐地消失 了。纳迪娜的脸上是一种戏剧性的惊诧。 哈罗德感到一种心醉神迷的成就感:她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她惊讶地张大了 嘴巴,形成一个圆圆的O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指紧张地分开,好像是要在 钢琴上弹奏什么特殊的旋律。这一刻是如此的甜蜜,以至于有一两秒钟他都沉醉于 回味之中,而没有意识到这一枪没有射中。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把手枪抽了 回来,试着瞄准,用左手固定着右手的手腕。 “哈罗德!不!你不能这样!” 不能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扣动扳机而已。我当然能。 她好像给吓坏了,一时动弹不得,当手枪的准星瞄准她的喉咙的时候,他突然 意识到一个冷酷的事实: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结束在一场短暂而毫无意义的暴力 之中。 在他的眼中,他看到了她的死。 但是当他扣动扳机的时候,有两件事发生了。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使他看到 的东西变成了双的,而且他开始下滑。后来他对自己说当时是松散的石块支撑不住 了,或者是他的伤腿打弯儿了,或者两者都有。这也许是真的。但那感觉……那感 觉就像是被拽了一下,在那以后的漫漫长夜里,他自己找不出什么别的原因。那天 白天哈罗德一直是清醒的,但是到了夜晚,一个可怕的念头就会笼罩着他:最后是 那个黑衣人亲自插手打败了他。他想射中她喉咙的那一枪打飞了:又高,又远,射 向了毫不相干的蓝色天空。 哈罗德翻滚着又落回到死树那儿。他的右腿扭曲地弯着,从脚踝到腹股沟都非 常地疼。 他撞在树上晕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夜幕刚刚降临,大半个月亮静穆 地悬在山崖之上。纳迪娜已经走了。 第一天夜晚他是在极度恐惧中度过的,毫无疑问他不可能爬回路上了,毫无疑 问他将死在这山谷中。但是当清晨到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往上爬了。他汗流浃背, 伤口疼痛不已。 他差不多是从7点钟开始爬的,这正是丧葬委员会的桔红色大卡车离开博尔德 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在那天下午5点的时候,他终于用一只手抓住了护栏的缆绳, 他的手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露着肉。他的摩托车还在那儿,他如释重负几乎要哭出 来了。他飞快地从一个挂袋里翻出了几听罐头和开罐头器,打开了一听罐头,往嘴 里塞了两大把凉凉的咸牛肉丁。可它的味道差极了,经过一番斗争,他还是把它吐 了出来。 他开始明白,他将要死去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于是他趴在摩托车边哭了, 身下是他那条扭曲的腿。后来他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下了一场雨,他被淋得浑身透湿,冻得瑟瑟发抖。他的腿开始发出一种 坏疽的气味,他费力地用身体挡住手枪不让它被淋湿。那天晚上他开始在笔记本上 写东西,并且第一次发现他的书法开始倒退了。他发觉自己想起了丹尼尔·凯斯写 的一篇小说——名叫《阿尔杰农的花朵》。小说是写一群科学家把一个智力低下的 看门人变成了天才……只是很短的时间,之后那个可怜的家伙又恢复了原样。那个 家伙叫什么?叫查理什么,是吧?肯定是的。他们根据这个小说拍的电影就叫这个 名字——《查理》。一部非常不错的片子。但没有小说好,他记得全是些60年代 的幻觉效果,不过仍不失为一部好片子。过去哈罗德经常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过更 多的片子他是用家里的录相机看的。退回到五角大楼的“可施行另一种方案”的时 代,他总是自己看电影。 他在笔记本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母逐渐组成了单词: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死了?委员会呢?如果是这样,我很难过。我被引入了歧 途。对于我的所做所为这个理由太苍白无力了,但是根据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 这是唯一重要的理由。那个黑衣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放在他们密室里某个地方的 原子弹真实存在一样。当末日来临,正如所有善良的人们在临近最后审判的时候一 样,我只想说一句话:我被引入了歧途。 哈罗德看着他写的话,用一只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手遮住了眉头。这不是个好 的理由,实在算不上好。不管你怎样美化,它仍然是这样。看完他的账本再看看这 一段话,人们会把他当成一个十足的伪君子。他曾经把自己当成无政府世界的主宰, 但那个黑衣人看透了他,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变成了一个在公路边瑟瑟发抖的 濒死的废人。他的腿肿得像车的内胎,散发出腐烂的香蕉的气味。头顶的小飞虫不 时随着热浪俯冲下来,他坐在那里,努力地解释着那难以描述的东西。他成了他那 拖长的青春期的牺牲品,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被他那些危险的想法毒害了。 垂死之际,他好像找回了一点理智,或许还有一点尊严。他不想用那些写得歪 歪扭扭的小理由来损毁这尊严。 “我本来可以在博尔德有所做为的。”他静静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他极度疲劳, 极度缺水,这简单的、令人信服的真理也许会让他流泪的。他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 字母,目光又移到了手枪上。突然他想要结束这一切,他力图想出一种他能办到的、 最可靠最简单的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现在把它写下来,留给发现他的那个人—— 这也许要1年,也许要10年——似乎变得前所未有地重要起来。 他握住了笔。想着,写着。 我为我所做的坏事而道歉,但我并不否认我是出于自愿而做的。上学的时候在 考卷上,我总是写下我的名字哈罗德·埃米·劳德。在我的手稿上——它们写得都 不怎么样——我也这样签名。上帝助我,我有一次还把它们用3英尺高的字母写在 了一个谷仓的顶上。但这次我想签一个他们在博尔德为我起的名字。当时我不能接 受,但现在我自愿接受它。 我要在头脑清醒的状态下死去。 他在末尾整整齐齐地签下了他的名字:鹰。 他把笔记本放进了摩托车的挂袋里,盖上笔帽,把笔放进衣兜。他把枪口塞到 嘴里,仰望着蓝天。他想起童年时玩的一个游戏,因为他从来不敢玩,所以总是被 别人嘲笑。后面有一条路上有个沙坑,你可以从边上跳下去,往下落很长一段距离 才能落到沙地上,打几个滚儿,最后再爬上去重新来一次。 只有哈罗德不敢。哈罗德总是站在坑边上数:一……二……三!其他人也是这 样,但对他来说这一招从来没起过作用。其他孩子有时会一直追到他家,冲他大喊 大叫,叫他不像男子汉的哈罗德。 他想:如果我能让自己跳一次……只跳一次……我也许就不会是这样。好吧, 最后一次算清吧。 他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他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 哈罗德跳了。 那天夜里,在拉斯维加斯北面的埃米格兰特山谷,一簇小小的火光在旷野里闪 烁着。兰德尔·弗拉格坐在火边,正闷闷不乐地烤着一只小野兔。他在自制的简易 烤肉架上均匀地转动着兔肉,看着它被烤得咝咝作响,不停地往火里滴着油。今晚 微微有一点风,香味随之飘到了沙漠里,于是便有几只狼过来了。它们蹲在与他的 火堆相隔两个沙丘的地方,对着快要圆的月亮,对着烤肉的香味嚎叫着。他会时不 时地看上它们一眼,会有两三只狼打起来,又抓又咬,用强有力的后腿互相踢着, 直打到最弱小的那只被赶走为止。之后,其他的狼又会开始嚎叫,嘴巴向着圆圆的 泛红的月亮。 但现在狼群却让他觉得厌倦。 他穿着牛仔裤和那双破破烂烂的轻便靴,在他羊皮夹克的胸兜上别着两枚徽章 :微笑和“你的猪怎么样”。夜风轻轻地吹动着他的衣领。 他不喜欢事情发展的这种方式。 风里有种不祥的气息,不祥的预兆就像是蝙蝠在荒废的谷仓里的黑暗阁楼上扇 动着翅膀。老太婆已经死了,开始他还觉得这挺不错。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怕这个 老太婆的。她死了,他告诉戴纳·于尔根斯她是在昏迷中死去的……但真的是这样 吗?他不再那么肯定了。 最终,她说话了吗?如果她说了,她又说了些什么呢? 他们在策划什么? 他好像有着第三只眼睛。这像是一种飘忽不定的能力,一种他已经拥有但却不 能完全明白的东西。他能把它派出去,去看……几乎经常是这样。但是有时候这只 眼睛就像是莫名其妙地瞎了。他能看到老太婆死去的那个房间,看见他们围着她… …但是后来景象就渐渐地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沙漠里,他裹着铺盖抬起头向上看, 可是除了满天的繁星他什么也看不见。在他心里有个声音说:她死了。他们等着她 说话,但她始终没有说。 但他不再相信这个声音了。 间谍的事有点麻烦。 法官,他的头被炸掉了。 女孩,最后一秒钟从他手中逃掉的女孩。她是知道的,真见鬼!她是知道的! 他突然愤怒地瞪了狼群一眼。差不多有6只狼开始撕打起来,寂静的夜里,它 们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织物被撕裂一样。 他知道他们所有的秘密……除了第三个间谍。谁是第三个间谍?他睁开那只眼 睛一遍又一遍地搜寻,但是除了月亮那张神秘的毫无表情的脸之外,他什么也看不 见。 谁是第三个间谍? 那个女孩怎么能从他手里逃掉呢?他完全被惊呆了,手里只抓住了她的衬衫。 他知道她有刀,这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罢了,但他没想到她会突然从窗户跳下去。 他没想到她会用如此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毫不犹豫。没一会儿她就死 了。 在黑夜里他的思想象鼬鼠一样追踪着每一个人。 这些只是最外缘的极易断裂的小东西。他不喜欢这些。 哈罗德,比方说,还有哈罗德。 他表现得非常出色,就像那些背后插着把钥匙的上发条的玩具。到这儿,去那 儿。干这个,干那个。可是炸弹只炸死了两个他们的人——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努 力,都因为那个快死的黑人老太婆的返回而付诸东流了。后来……在处理了哈罗德 之后……他差点儿杀了纳迪娜!直到现在,每当他想起这件事,仍能感到一阵强烈 的愤怒。可是那个笨女人居然就张大了嘴巴呆在那儿,等着他再打一枪,就好像她 情愿被杀死一样。要是纳迪娜死了,还有谁来结束这一切? 如果不是他的儿子,还能是谁? 野兔烤好了。他把它从烤肉叉子上取下来放进盘子里。 “好了,所有海军陆战队员,吃下去!” 他大大地咧开嘴笑了。他当过海军陆战队员吗?他想是的。尽管严格地讲只是 在帕里斯岛上的那种。那里有个孩子,一个残疾孩子,名叫布·丁克维。他们…… 什么? 弗拉格皱起眉看着他的餐具。是他们用那些裹了护垫的棍子把布打倒在地的吗? 还扭着他的脖子?他好像记起了关于汽油的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他一阵狂怒,差点儿把刚烤好的野兔扔进火里。他应该能记得的,真见鬼! “吃下去,当兵的。”他轻声说,但这一次只唤起一点点记忆。 他有点迷失了。他曾经甚至能看到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事,就像 一个人能看到通向一间黑屋子的两层楼梯。但现在他只能清楚地记得那次流感以后 发生的事。而此前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团烟雾,这雾有时会散开一点儿,但也只能看 到一些令人迷惑不解的东西或者回忆(比方说,布·丁克维……如果曾经有这么一 个人的话),继而就又被遮住了。 他能够准确记起的最早的事,就是沿着美国51号路向南走,走向基特·布雷 登顿的家乡芒廷城。 降生。重生。 如果说他曾经算是一个人的话,那么严格地说他已经不再是了。他就像一根洋 葱,一次被慢慢剥掉一层,只不过从他身上剥落的是人性的伪饰:有组织的反映, 记忆,也许还有自由的意愿……如果这些东西曾经存在过的话。 他开始吃兔肉。 他曾经非常肯定,如果这些东西开始剥落的话他会很快隐退。但不是现在。这 里是他的地方,他的时间,他要在这里站稳脚根。他没有找出第三个间谍,这无关 紧要;哈罗德在最后关头失去控制,竟然如此无耻地想要杀死他的新娘——他儿子 的母亲,这也无关紧要。 那个奇怪的垃圾虫正在沙漠里的某个地方寻找着那些能将这个是非不断、惹人 厌烦的“自由之邦”永远毁灭的武器。他的那只眼睛没能看到垃圾虫,从某种意义 上讲弗拉格认为垃圾虫不像他自己而更像个陌生人,一种像猎犬一样的人,能准确 地嗅出无烟火药、凝固汽油弹和葛里炸药的人。 再过1个月左右,国民警卫队的喷气式飞机将会起飞,机翼下面挂满了斯里克 色导弹。一旦他确定新娘有了身孕,他们就飞往东方。 他心醉神迷地抬头看着月亮笑了。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想那只眼睛会及时地把他显示出来的。他会去那儿,也 许像只乌鸦,也许像只狼,也许像只虫——一只状似祈祷的螳螂,也许,像一个能 从沙漠里那个小心翼翼封起来的通风罩中爬过去的东西。他会跳着,或者是爬着, 通过黑暗的通道,最后通过空调的格栅或者排风扇滑进去。 那个地方在地下,刚刚越过州界,在加利福尼亚境内。 那里放着烧杯,一排一排的烧杯,每一个上面都清清楚楚地贴着标签:超级霍 乱,超级炭疽,新型改进腺鼠疫,所有这些都能够产生那种使流感造成如此大面积 死亡的改变抗原能力。那里有几百种这样的东西,用他们过去在“救命人”广告里 的话说就是:有多种风味。 往你的水里放一点儿怎么样,“自由之邦”? 来个漂亮的空中爆炸怎么样? 圣诞节送点儿可爱的大叶性肺炎吧,或者你想要新型的经过改进的猪流感? 兰德尔·弗拉格,这个黑色的魔鬼,滑着他国民警卫队的小雪橇,往每一个烟 囱里撒点儿细菌? 他会等待,最后当合适的时机到来之际他会知道的。 有种东西会告诉他。 事情会好起来的。现在不用很快隐退。他处于优势,并且将保持这种优势地位。 兔子被吃光了。吃了一肚子热乎乎的食物,他感觉又找回了自己。他站起来, 手里端着盘子,把骨头丢进夜色里。群狼冲向骨头,互相争抢着,咆哮着,嘶咬着, 扭做一团,它们的眼睛在月光下茫然地转动着。 弗拉格站在那儿,两手叉腰,对着月亮狂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纳迪娜离开了格伦代尔镇,骑着她的哈雷牌小型摩托车向15号 州际公路驶去。雪白的头发披散着飘在她的脑后,好像新娘的头纱。 她很为这辆摩托车感到难过,它忠实地跟了她这么久,现在快不行了。长途行 驶和沙漠的炎热,翻越落基山的艰难以及不尽心的保养使它受到了严重损坏。现在 发动机隆隆作响不堪重荷。车速指针已经不再乖乖地指着5×1000,而是开始 晃动起来。这没有关系。如果在她到达之前摩托车熄火了,她就步行。现在没有人 追她了。哈罗德已经死了。而且如果她不得不步行,他就会知道并且会派人来接她 的。 哈罗德朝她开了枪!哈罗德想要杀她! 不管她怎样努力地逃避,却总是会想起来。她的脑子死死地想着这件事,就像 一只狗死死地咬着一块骨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爆炸后的第一天晚上,当哈罗德最终同意他们露营时,她梦见了弗拉格。他告 诉她他要让哈罗德和她在一起,直到他们到达接近犹他州的西部大陆坡。在此之后, 他将会在一个短暂的毫无痛苦的事故中死去。一小滩油。翻过护栏,没有争吵,没 有混乱,没有麻烦。 但那并不是短暂而毫无痛苦的,而且哈罗德差点儿杀死了她。子弹从距离她面 颊不到一英寸的地方飞过去而她却动弹不得。她是给吓呆了,不知道他怎么会做这 样的事,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哪怕是想做这样的事。 她试图对自己解释说是弗拉格想用这种方式吓唬吓唬她,好让她记住她到底属 于谁。但这没有道理!这很荒唐!即使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但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 个坚决而肯定的声音在说,这个开枪事件是弗拉格没有预料到的。 她想把这个声音驱走,她想把这个想法拒之门外,就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要把 一个让人讨厌的眼露凶光的人拒之门外那样。可是她做不到。这个声音告诉她,她 现在之所以还活着完全是因为侥幸,哈罗德的子弹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射中她的眉 心,而这两种情况都不是兰德尔·弗拉格的安排。 她说这个声音是在撒谎。弗拉格无所不知,他可以明察秋毫…… 不,只有上帝才能这样,那个声音无情地说,上帝,他并不是上帝。你能活下 来完全是侥幸,也就是说一切赌博都结束了。你什么也不欠他的。你可以转身回去, 如果你愿意的话。 回去,真是笑话。回到哪儿去? 对于这个问题,那个声音没什么可说的了——假如它真的说了,她会大吃一惊 的。如果那个黑衣人的根基是不牢固的,那么她发现这个事实已经太晚了。 她想把注意力从那个声音上转移到沙漠清晨美丽而苍凉的景色上,但那个声音 却仍然存在,那么低沉而持续:如果他不知道哈罗德会反抗他,并会对你还击,他 还知道些什么?下一次会不会彻底地失算呢? 但是,哦,天啊,太晚了。已经晚了几天,晚了几周,甚至也许晚了几年了。 为什么这个声音等到它已经没有意义了的时候才出现呢? 那个声音好像认同了,最终沉寂下来,她独自拥有了清晨。她骑着车,什么也 不想,盯着眼前不断后退的道路。这条路是通向拉斯维加斯的。这条路是通向他的。 摩托车是在那天下午熄火的。车子里面发出一声刺耳的丁当声,发动机停了下 来。她能闻到一股难闻的热气,像烧胶皮的味道,这气味是从发动机机箱里发出来 的。车速从她一直保持的40公里匀速行驶降到了步行速度。她把车推到检修道上, 转动了几下起动装置,她知道这样没用。她把它毁了。她在去找她丈夫的过程中毁 灭了很多东西。她负责在最后的爆炸会议上除掉整个“自由之邦委员会”和他们邀 请的客人。然后是哈罗德。还有,顺便说一下,不要忘了还有法兰妮·戈德史密斯 那没出世的孩子。 这让她觉得恶心。她趴在护栏边把她吃的那点午饭全吐了出来。她觉得很热, 头晕,难受极了,她是这酷热的沙漠里唯一的生物。天很热……非常热。 她转过身来,擦了擦嘴。哈雷牌摩托车像一只死去的动物一样倒在地上。纳迪 娜看了它一会,然后便开始步行。她已经过了德赖莱克,这意味着如果没人来接她, 她今晚只能睡在路边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明天早上她就能到达拉斯维加斯。突然 之间,她确定那个黑衣人是要让她走下去了。到达拉斯维加斯时,她将又渴又饿, 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她过去的影子。那个在新英格兰私立学校教小孩子们读书的女 子会消失,消失得一干二净。幸运的是,那个让她如此担心的小小声音将是原来那 个即将消失的纳迪娜的一部分。但是最后,这一部分也会消失。 她走着,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汗水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在苍白的天空和高 速公路的会合处总是闪动着一片银光。她解开她那件薄衬衣的扣子把它脱了下来, 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胸罩。晒伤?又能怎么样?说实话,我的天,我才不在 乎呢。 到黄昏时分,沿着她隆起的锁骨已经有一大片皮肤被太阳晒得快要发紫了。夜 的寒冷突然之间降临了,冻得她直发抖,她这才想起,露营装备忘在摩托车上了。 她迷茫地四处张望,看见几辆零星散布的汽车,有的已经被流沙埋到了发动机 罩。想到要在一辆坟墓一样的汽车里过夜她就觉得恶心——比中暑时恶心得还厉害。 我的头很晕,她想。 这也不要紧。她决定宁可走一整夜也不找那样一辆车睡觉。如果这还是在中西 部,她就可以找个谷仓,或者干草垛,或者一片草地,找一块干净、柔软的地方。 但在这儿却只有道路,只有黄沙,只有沙漠中风化的土地。 她把长发从脸上撩开,心想她宁愿去死。 现在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了,正是昼夜交替之际,风从她身边吹过,寒冷刺骨。 她看看周围,突然觉得非常害怕。 太冷了。 孤峰变成了黑色的巨石,沙丘就像不祥的倒卧的巨人。就连仙人掌的尖刺也像 是死人的骷髅般的手指,从它们浅浅的坟墓里伸到沙子外面。 头顶上是无垠的天空。 断断续续的歌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是一首迪伦的歌,歌声冷冷的一点儿也不动 听。像鳄鱼一样被捕猎……被毁灭…… 这首唱完之后,又传来另一首,是鹰谊会的歌,她猛然感到一阵恐惧,今夜我 想在沙漠中与你同眠……亿万颗星星在我们身边…… 突然间她知道他来了。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她就知道了。 “纳迪娜。”在黑暗中传来他温柔的声音。声音无比温柔,最后那隐藏的恐惧 消失了。 “纳迪娜,纳迪娜……我多么爱你,纳迪娜。” 她转过身去,他就在那里,坐在一辆老雪佛莱轿车的发动机罩上(那辆车刚才 在这儿吗?她不敢确定,但她觉得并不在),两腿交叉,手轻轻地放在褪了色的牛 仔裤的膝盖上。他望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柔, 它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这个人并没有体验到任何温柔的情感。她看到他的眼睛里不停 地闪动着一种欢愉,就像绞刑架的支板刚刚被撤走时,被吊的人不停地晃动着他的 腿。 “你好,”她说,“我来了。” “是的。你终于还是来了,就像许诺的那样。”他的微笑漾开了,手向她伸了 过来。她握住了他的手,感到它们是那么地热。他像一个烧旺的火炉散发着热量。 他光滑的没有一丝皱纹的手抚摸着她的手……像手铐一样紧紧地把它们握住。 “哦,纳迪娜。”他轻声说,弯下身去吻她。她把头稍稍转了一下,抬头望着 冷冷的星星,他的吻没有落到她的唇上而是到了她的颏下。他没有被愚弄。她能感 到紧贴着她肌肤的是他嘲讽的笑容。 他讨厌我,她想。 但是厌恶只是另一种可怕的东西的表像——一种酝酿已久埋藏已久的欲望,一 个生长了很久最终长出头的马上就要流出腥臭脓液的脓包。他那滑向她背部的手比 她身上的灼伤还要烫。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突然她下身两腿之间膨胀起来,变得 更丰满,更柔软,更敏感。她觉得长裤的裤缝轻轻地摩擦着她,使她直想去抓,想 去赶走这搔痒,永远地赶走。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说。 “你问吧,随便什么事。” “你说,‘就像许诺的那样’。谁把我许诺给你了?为什么是我?我该叫你什 么?我甚至连这也不知道。我认识你快一辈子了,但我还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叫我理查德。这是我的真名。就叫我这个。” “这是你的真名?理查德?”她疑惑地问。他在她的脖子后面格格地笑了起来, 厌恶与欲望使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谁把我许诺给你了?” “纳迪娜,”他说,“我忘了。来吧。” 他从车上滑下来,仍然握着她的手,她差一点想把手抽出来跑开……但这又有 什么用呢?他会追上她,抓住她,强奸她。 “月亮,”他说,“月亮圆了。我也等不及了。”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牛仔裤磨 光褪色的裆部,那里有个可怕的东西在冰冷的拉链下面跳动着。 “不。”她轻声说,试图把手拿开,回想着现在距离另一个撒满月色的夜晚是 多么的遥远。那是在时光彩虹的另一头了。 他把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身上。“到沙漠里来,做我的妻子。”他说。 “不!” “现在已经太晚了,亲爱的。” 她和他一起过去。在银色的月光下,有一床铺盖和一堆烧黑的木头。 他把她放倒。 “好了,”他喘着气,“现在,好了。”他的手指解开皮带扣,然后是裤扣, 然后是拉链。 看到他的身体她开始尖叫起来。 黑衣人听到她的叫声咧开嘴笑了,在黑夜里他咧着的嘴巴闪着淫秽的光。大而 明亮的月亮冷冷地照着他们两个人。 纳迪娜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着想爬走,但他把她抓了回来。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 气紧夹住双腿,然而当一只手插进去的时候,她的腿像流水一样被分开了,她想: 我抬头看……我抬头看月亮……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很快就完了……很快就完了 ……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 当他冰冷的身体滑向她的时候,她再一次尖叫起来,挣扎着,可是没有用…… 他猛烈地撞击着她,像入侵者,像毁灭者,冷冷的血从她大腿间涌出,他进入她体 内,直深向她的子宫。月亮在她的眼中,像一团冷冷的银色的光,当他来时,它像 熔化了的铁,熔化了的生铁,熔化了的黄铜;她来了,尖叫着,难以置信的欢愉, 惊骇,恐惧,穿过生铁和黄铜的大门来到疯狂的沙漠,像片叶子一样被他咆哮般的 笑声追赶着,吹动着。她看着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渐渐变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的 魔鬼的脸垂在她的脸上。这个魔鬼的眼睛像两个闪亮的黄色灯泡,它们是人们从未 想到过的地狱的窗口,而且里面还有可怕的幽默。这双眼睛看到千百个夜间黑暗的 城市里弯弯曲曲的小巷,它瞪着,闪着,最后变得恍惚了。 他来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冷,他非常冷。而且 老,比人类老,比地球老。地球。光明。 来了。又来了。她的最后一声尖叫被沙漠的风吹走,吹到了深深的夜色中,吹 到了那个千万种武器正等着它们的新主人去占有它们的地方。头发蓬乱的魔鬼的头, 垂下的舌头深深地分成两股。它死亡的气息呼到了她的脸上。现在她是在疯狂的土 地上。那扇铁门关上了。 月亮……! 月亮就要落下去了。 他又赤手空拳抓了一只野兔。他抓住这个发抖的小东西,扭断了它的脖子。他 在原来生火的地方重新燃起了一堆火,把兔子烤上,烤肉散发出阵阵香味。现在这 里没有狼了。那天晚上它们呆在远处——它们应该这样,毕竟,这是他的新婚之夜, 神色恍惚毫无表情地坐在火堆另一边的是他脸色泛红的新娘。 他弯下身去,把她的手从她的大腿上抬起来,当他把手放开,她的手就僵在和 嘴差不多高的位置上。他看了一会儿又把她的手放回腿上,她的手指缓缓扭动着, 像一条条将死的蛇。他用两个手指戳向她的眼睛,她没有眨眼。她空洞地凝视着, 凝视着。 他实在是糊涂了。 他对她做了些什么? 他记不起来了。 这没什么关系。她怀孕了。如果她有点紧张,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最好的 育儿器。她会孕育他的儿子,生下他,然后她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可以死了。归根 到底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兔子烤好了。他把它分成两份,把她的那一份撕成像是喂婴儿似的小块儿,一 次喂她一块,有几块没嚼烂的兔肉从她嘴里掉出来落到了腿上,但她把大部分都吃 下去了。如果她还是这个样子,就得找个护士了。詹尼·恩斯特伦,也许可以。 “这很好,亲爱的。”他柔声说。 她两眼无神地看着月亮。弗拉格温柔地向她微笑着吃完了他的婚宴。 尽兴的做爱总是让他觉得饿。 那天深夜他醒了,坐起身来,又迷惑又恐惧……那是一种像动物本能一样的难 以名状的恐惧——是一头食肉动物感觉自己将被捕获时的恐惧。 这是一个梦?还是一种幻影? 他们来了。 他吓坏了,竭力想弄明白这种想法,想把这句话放到一个上下文当中。可是他 办不到。它孤零零地悬在那儿,像一个梦魇。 他们走近了。 谁?谁现在走近了? 夜风从他身边吹过,好像给他带来了一种气味。有人正在过来,而且…… 有人离开了。 当他睡着的时候,有人从他的营地边经过,向东去了。是那看不见的第三个间 谍吗?他不知道。这是个月圆之夜。那第三个间谍逃走了?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 惊慌。 是的,但谁来了? 他看着纳迪娜,她睡着了,紧紧地蜷缩着身子,再过几个月,他儿子在她的肚 子里也会是这个样子吧。 还有几个月吗? 那种东西从边缘破碎的感觉又出现了。他重新躺下,想着今夜恐怕再也睡不着 了。但是他确实睡着了。 当第二天早晨他驱车开往维加斯的时候,他又微笑起来,几乎把夜里的恐惧忘 了个一干二净。纳迪娜乖乖地坐在他身旁,像一个肚里精心种下种子的布娃娃。 他去了格兰德,在那里他知道了在他睡觉时发生的事情。他在他们眼中看到了 一种新的小心而怀疑的眼神,他感觉到恐惧像飞蛾的翅膀再一次触到了他。 当纳迪娜·克罗斯开始意识到某些也许是不言而喻的事实的时候,劳埃德·亨 赖德正独自坐在幼狮酒吧里玩纸牌消磨时间。他正在生气。那天,在印第安斯普林 斯突如其来地发生了一场火灾,死了1个,伤了3个,其中一个因为烧伤严重也快 要死了。在维加斯没人知道怎样治疗这样的烧伤。 是卡尔·霍夫送的信。他非常恼火,而且此人是个不可小视的人物。在瘟疫流 行之前,他是奥扎克航空公司的飞行员,以前还当过海军陆战队队员,只要他乐意, 他可以用一只手配制代基里酒,用另一只手把劳埃德撕成两半。卡尔说在他漫长的 几经沉浮的生涯中杀过几个人,劳埃德宁愿相信他。劳埃德并不是在体力上惧怕卡 尔·霍夫,这个飞行员虽然又高又壮,但是与所有西部的人一样,他做事迟疑,何 况劳埃德身上还带着弗拉格的魔力。可他是他们的一个飞行员,正因为这样,他就 不得不巧妙应付。凑巧的是,劳埃德是个善于巧妙应付的人。他能用简单而令人信 服的事实证明这一点:他和一个叫波克·弗里曼的疯子在一起呆了几星期,居然还 能活下来给人们讲这个故事,他还和兰德尔·弗拉格在一起呆了几个星期,居然还 能神智清醒地呼吸。 卡尔大约是9月12日2点来的,一只胳膊下夹着头盔。他的左脸上有一块丑 陋的烧伤,手上还起了水泡。着火了,情况很糟。一辆油车爆炸了,燃烧的汽油撒 满了柏油路面。 “好的,”劳埃德说,“我会负责让老大知道的。烧伤的那些人在医院里吗?” “是的,在医院里。我想弗雷迪·坎帕纳里恐怕活不到天黑了。这样就只剩下 两个飞行员了,我和安迪。你先把这事告诉他,等他回来以后再告诉他一件事:我 想让那个见鬼的垃圾虫走。这是我留下来的条件。” 劳埃德盯着卡尔·霍夫。“是吗?” “这你很清楚。” “好吧,我告诉你,卡尔,”劳埃德说,“我不能给你带这个信儿。如果你想 对他发号施令,你得亲自去说。” 卡尔突然变得惶惑害怕起来,在他粗糙的脸上奇怪地显现出恐惧的表情。“是 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刚刚被烤得够呛,我的脸伤成了这副样子。我不想在你身 上发火。” “这很好,伙计。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有时候他希望并不是这样。他的 头已经开始疼了。 卡尔说:“但是他得走。要是我不得不对他这么说,我会说的。我知道他有一 块黑石头。我想他是深得高个子欢心的人。但是,嗨,你听着。”卡尔坐下来,把 他的头盔放到一张牌桌上。“这场火灾是垃圾虫干的。我的天,如果老大的人放火 烧飞行员,我们的计划还怎么进行呢?” 几个经过格兰德大厅的人不安地朝劳埃德和卡尔坐的桌子瞟了几眼。 “你说话小声点儿,卡尔。” “好的。但你知道问题所在了,是吗?” “你怎么能确定是垃圾虫干的?” “听着,”卡尔俯下身来说,“他在车库里,对吧?他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 不只是我,好多人都看见他了。” “我想他是要开车去什么地方吧。到沙漠里去。你知道,去找武器。” “是的,他回来了,对吧?他开出去的火焰履带车里装满了武器。天知道他是 从哪儿弄来的,反正我不知道。喝咖啡的时候,他把大家都逗笑了。你知道他是什 么样子。他喜欢武器就像小孩子喜欢糖果。” “是的。” “他让我们看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种燃烧弹点火器。你拉动拉环,它就会喷出 磷光,在其后的30到40分钟之内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时间长短要依点火器的型 号而定。你明白了吗?然后就会起火。火不大,但火势很猛。” “是的。” “事情是这样的。垃圾虫在让我们看的时候显得异常兴奋,弗雷迪·坎帕纳里 就说:”嗨,玩火的人爱尿床,垃圾虫。‘塞夫·托宾——你认识他,他这人非常 有趣——他说:“你们最好把火柴藏起来,垃圾虫回来了。’垃圾虫真是有点儿发 火了。他看看了我们,小声咕哝了几句。我就坐在他旁边,好像听见他说,‘别再 问我老太婆森普尔的支票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劳埃德摇了摇头。有关垃圾虫的任何事他都不明白。 “然后他掉头就走。把他拿给我们看的东西都收走了。大家都觉得这好像不太 好。我们谁也不是存心想伤害他的感情。大多数人都挺喜欢垃圾虫,或者说他们过 去喜欢他。他就像个小孩子,你知道吗?” 劳埃德点点头。 “1个小时以后,那辆见鬼的卡车像火箭爆炸升空一样给炸飞了。我们收拾卡 车碎片的时候,我碰巧抬起头来,正看见垃圾虫的火焰履带车停在营房旁边,他就 坐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劳埃德舒了一口气问。 “不,不只这些。如果只为了说这些,我就不用来找你了,劳埃德。这促使我 去想那辆卡车是怎么爆炸的。这就是那种需要用燃烧弹点火器来办到的事。在奈姆, 越共就用这种办法,用我们自己的燃烧弹点火器,炸毁了我们很多的弹药库。就是 把它固定在卡车下面,放在排气管上。如果没有人发动卡车,定时器时间一到它就 引爆。如果有人发动,排气管一发热它就爆炸。不论是哪种情况,砰的一声,卡车 就不复存在了。我们的车库里总是有6辆装油的卡车,而我们用起来从来没有某种 固定的顺序。所以,当我们把可怜的弗雷迪送进医院以后,约翰·韦特和我就到车 库去了。约翰是负责管车库的。他看见刚才垃圾虫在那儿。” “他能确定那是垃圾虫吗?” “他的胳膊被烧伤了一大片,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弄错的,你说呢?对吧?当 时还没有人怀疑什么。他只不过是到处走走,这是他的工作,不是吗?” “是的,我想你不得不这么说。” “所以我和约翰开始检查剩下的油车,糟糕的是,每辆车上都有一个燃烧弹点 火器,就装在油箱下面的排气管上。我们用的那辆油车最先爆炸,是因为它的排气 管受热了,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对吧?但是其他几个也快要引爆了。有两三 个已经开始冒烟。有几辆车是空的,但是至少有五辆车里装满了喷气燃料。要是再 晚10分钟,我们基地的一半就没了。” 哦,天啊,劳埃德沮丧地想,事情的确很糟糕,糟得不能再糟了。 卡尔举起他起了水泡的手,“我在把一个烧热了的燃烧弹点火器取下来的时候 烫伤了手。现在你明白他为什么得走了吧?” 劳埃德犹豫不决地说:“也许那些燃烧弹点火器是别人在他下车撒尿或干别的 什么事的时候从他的履带车后面偷走的。” 卡尔耐心地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当他炫耀他那些玩具的时候有人伤害了他 的感情,他就想把我们都烧死。他差点儿就得逞了。你必须采取措施,劳埃德。” “好吧,卡尔。”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四处打听关于垃圾虫的消息——有没有人看 到他或者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得到的是戒备的眼神和否定的回答。消息已经传开了。 这也许是件好事。只要有人看见他就会很快来报告的,好让他在老大面前为他美言 几句。但是劳埃德有种直觉——不会有人看到垃圾虫了。他让他们小小地惊慌了一 阵便又开着他的火焰履带车回到沙漠里去了。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纸牌,努力控制着情绪,不让自己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掀到 地上去。相反地,他又拿出一张A,继续玩了起来。这没什么关系。如果弗拉格想 要他,他就会出去把他抓回来。老垃圾虫最终也会和赫克·德罗甘一样被钉在横杆 上。运气不好,伙计。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所怀疑。 他对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很不满意。比方说,戴纳的事。弗拉格知道她,这没错,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就像是逃进了死亡,留下他们不知该如何继续寻找那第三个 间谍。 还有另外一件事。弗拉格怎么会不知道第三个间谍的事?他知道那个老家伙, 当他从沙漠里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戴纳,还确切地告诉他他打算怎么对付她。但是 这并没有用。 现在,又是垃圾虫。 垃圾虫不是个小人物。也许他曾经回来过,但不会再来了。他带着黑衣人的石 头,就像他自己也带着一样。当弗拉格在洛杉矶把那个多嘴的律师的脑袋打碎之后, 他把手搭在垃圾虫的肩头温和地对他说:所有的梦想都成真了。垃圾虫小声说: “愿意为你效命。” 劳埃德不知道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些什么,但是他在弗拉格的护佑下在沙漠里游 荡这一点似乎是很清楚的。但是现在垃圾虫发疯了。 这就引起了一些非常严重的问题。 就是因为这些问题才使得劳埃德晚上9点钟独自坐在这里玩纸牌,他倒宁愿自 己喝醉了。 “亨赖德先生?” 又出什么事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姑娘,她俊俏的脸上有几分愠怒。紧身的 白色短裤,几乎遮不住乳晕的三角背心。肯定是那种欢场女子,但她看上去非常紧 张,面色苍白,似乎快要晕倒了。她下意识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看到她的指甲 全都被咬过了,参差不齐。 “什么事?” “我……我一定要见弗拉格先生。”她说。她的声音迅速地由大变小,最后成 了低声的耳语。 “你要见他,是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的社交秘书吗?” “但是……他们说……来找你。” “谁说的?” “嗯,安杰·希施菲尔德说的,是她说的。” “你叫什么名字?” “嗯,朱莉。”她格格地笑着,但这笑却只不过是一种条件反射,她脸上那种 惊恐的表情一直没有消失。劳埃德疲惫地想,不知道现在又会有什么事。像她这样 的姑娘除非有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是不会来找弗拉格的。“朱莉·劳里。” “哦,朱莉·劳里,弗拉格现在不在拉斯维加斯。”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他总是来来去去,他不带传呼器。他也不跟我解释他要干什么。 如果你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负责转告他。”她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劳埃 德又重复了一遍那天下午他对卡尔·霍夫说的话:“我在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朱莉。” “好吧。”她急切地说,“如果这件事很重要的话,你告诉他是我告诉你的。 朱莉·劳里。” “好的。” “你不会忘记吧?” “哦上帝!我不会忘的!到底是什么事?” 她板起了脸。“你犯不着发那么大脾气吧。”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牌放到桌上。“是的,”他说,“我想是犯不着。说吧, 什么事?” “那个蠢货。如果他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个间谍。我只是想应该让你知道。” 她的眼睛闪着恶狠狠的光,“那个混帐东西还朝我开了枪。” “什么蠢货?” “哦,我看见那个智力迟钝的人了,所以我想那个蠢货肯定和他在一起,你知 道吗?他们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想他们肯定是从另一边来的。” “你想说的就这些,啊?” “是的。” “哦,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今天出了很多事,我累了。要是你还不能说 出个所以然来,朱莉,我就要去睡觉了。” 朱莉坐下来,交叉着双腿,告诉劳埃德她与尼克·安德罗斯和汤姆·科伦在她 的家乡堪萨斯州的普拉特见面的事。(我正在和那个蠢家伙寻欢作乐,那个聋哑人 朝我开了枪!)她甚至还告诉他当他们离开镇子的时候她开枪打了他们。 “这一切能说明什么?”在她说完后劳埃德问。刚才“间谍”这个词引起了一 点他的好奇心,但是后来他就非常厌倦,处于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了。 朱莉又板起脸来点燃了一支香烟。“我告诉过你。那个笨蛋,他现在就在这儿。 我敢肯定他是个间谍。” “汤姆·科伦,你说他叫这个?” “是的。” 他模模糊糊地好像有点印象。科伦是个高个子白人,他确实是捣了点儿鬼,但 决没有这个婊子说的那么坏。他想要再回忆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每天来 维加斯的人仍保持在60到100个。不可能保证他们每个人都手脚干净,弗拉格 说在停止之前,过来的人还会更多。他想他可以去找保存维加斯居民档案的保罗· 伯利森,去找找关于这个叫科伦的家伙的资料。 “你要把他抓起来吗?”朱莉问。 劳埃德看着他。“要是你还不走我就把你抓起来。”他说。 “真是好样的!”朱莉·劳里泼妇似地喊了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来,两眼盯着 他。她那穿着棉质紧身短裤的腿显得特别地长。“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会调查的。” “是,好吧,我知道这一套。” 她愤怒地跺着脚,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劳埃德疲惫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想世界上有很多像她这样的女人——即使 是现在,在流感发生之后,他敢肯定还有很多。她们轻而易举地和人上床,但却小 心翼翼地保护着手指甲。她们和那种在交配之后就大口大口地把同伴吃掉的蜘蛛是 近亲。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她还对那个哑巴满怀仇恨。她说他叫什么名字?安德 罗斯? 劳埃德从他裤子的后兜里抽出一本破旧的黑色笔记本,沾湿手指,翻到空白的 一页。这是他的记事本,里面写满了他的笔记——从见弗拉格之前要刮刮脸的小提 示,到吗啡和可卡因卖完之前要把拉斯维加斯药店的药品盘点清楚的加了着重号的 备忘录,无所不有。快该换个记事本了。 他用那种小学生一样的浅浅的潦草字迹写下:尼克·安德罗斯,也许是安德罗 斯特——聋哑人。是否在城里?在这下面一行是:汤姆·科伦,去找保罗查一查。 他把本子放回兜里。 向北40公里处,在闪烁的星光下,黑衣人开始了他与纳迪娜·克罗斯的漫长 婚姻关系。他本来是会对尼克·安德罗斯的一个朋友到拉斯维加斯的消息非常感兴 趣的。 但他睡着了。 劳埃德阴郁地低头看着他玩的纸牌,忘了朱莉·劳里,忘了她的仇恨,忘了她 结实小巧的臀部。他又拿出一张A,再一次苦恼地想起了垃圾虫,想着当他告诉弗 拉格的时候,他会怎样说——怎样做。 就在朱莉·劳里离开幼狮酒吧,感到自己尽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的时候,在 城市的另一边,汤姆·科伦正站在他公寓的落地窗前,迷茫地看着圆圆的月亮。 是该走的时候了。 该回去的时候。 这个公寓不像他在博尔德的房子。这里有家具,但却没有装饰品。他一张画也 没有挂,也没有在钢丝上挂鸟的标本。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个驿站,现在是该继续走 的时候了。他很高兴。他讨厌这里。这里有一股气味,一股干燥、腐烂却又让你无 能为力的气味。这里大多数人都不错,有些像博尔德的人一样让他很喜欢,像安杰 和那个小男孩,迪尼。没人因为他做事慢而取笑他。他们给了他一份工作,还跟他 开玩笑,在午间休息的时候,他们用自己饭盒里的东西去换别人饭盒里好吃的东西。 他们都是好人,就他看来,他们和博尔德的人差不多,但是…… 但是他们身上有那种气味。 他们好像都在看着什么,等着什么。有时候他们会奇怪地沉默下来,眼睛呆滞 无神,好像他们都在做着同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他们做事从来不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些人好像都戴了笑面人的面具,但是他们真实的脸, 他们面具下的脸,却是怪兽的脸。他曾经看过一个这样的恐怖电影。那种怪兽叫狼 人。 月亮悬在沙漠上面,鬼气森森地,高高在上,自由自在。 他见过“自由之邦”的戴纳。他见过她一面,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她怎么了? 她也是间谍吗?她回去了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觉得害怕。 在公寓里那台没用的彩色电视机的对面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着一个背包。 背包里装满了真空包装的火腿肠和咸饼干。他拿起包,背在身上。 夜行,昼伏。 他头也不回地走到公寓大楼的院子里。月光很亮,他的影子被投射到了碎裂的 水泥地上,那些想来豪赌的人曾经把他们的挂着外州牌子的汽车停在那里。 他抬起头,看着悬在空中的鬼气森森的月亮。 “月……亮。这个词是这么写的,”他低声说,“法律,是的。汤姆·科伦知 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自行车靠在公寓大楼粉色的灰墙上。他停下来调整了一下背包,然后就骑 上车,向州际公路奔去。夜里11点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拉斯维加斯,沿着15 号州际公路的检修道向东骑。没人看见他,也没有引起任何警觉。 他的头脑正处于一种平和的中间状态,当他处理好最急需解决的事情之后总是 这样。他匀速地向前骑着,只感到轻轻的夜风吹在他汗淋淋的脸上,非常舒服。时 不时地,他需要绕过一个从沙漠里爬出来的沙丘,它像一条白色的瘦骨嶙峋的手臂 拦在路上。在离开城市比较远的地方,就有一些汽车和卡车陷在沙里了。格兰·贝 特曼会用他那种讽刺的语气说:看看我的成就,你的能力,你的绝望。 凌晨两点的时候,他停下车吃了点饼干,喝了绑在车后面的保温瓶里的饮料。 吃完之后又继续赶路。月亮落下去了。随着他的车轮一圈圈地转动,拉斯维加斯已 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使他感觉很好。 但是在9月13日凌晨4点15分的时候,一阵寒冷而恐惧的感觉席卷了他。 它来得那么出乎意料,又似乎那么不合情理,因此就更让人感到害怕。汤姆差点大 声叫起来,但是他的声带突然被冻住了,被锁住了。他蹬车的腿肌肉发软,车在星 光里滑行着。沙漠里的黑白影像后退得越来越慢了。 他在附近。 那个黑衣人,那个走在地上的魔鬼。 弗拉格。 高个子,他们这么叫他。汤姆在心里叫他笑面人,只要他冲你一笑,你身体里 的血液就会陷入死一样的停滞状态,你的肌肉就会冰冷苍白。如果他盯着猫看,猫 就会连胃里的毛团都吐出来。如果他从建筑工地走过,人们会用锤子砸到自己的大 拇指上,会把木瓦放得反面朝上,会像梦游一样从主梁上走下去,会…… ……哦,我的上帝,他醒了! 汤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他能感到那猛然的惊醒。他好像看见或者说感到 一只眼睛在黎明的黑暗中大大地睁着,一只可怕的因睡眠而仍显惺忪的红眼睛。它 在黑暗中转动着,张望着,在寻找他。它知道汤姆·科伦在这儿,但却不知道他的 确切位置。 他麻木的双脚找到了脚蹬,继续骑了起来,越骑越快,身子趴在车把上以减少 风的阻力,他不停地加速,最后简直要飞起来了。如果在他前进的路上遇到一辆汽 车的遗骸,他也许会全速撞上去把自己撞死。 但是渐渐地,他能感到那个黑暗的发热的物体被他抛在了身后。最为奇怪的是, 扫过他所在的那条道路的可怕的红眼睛居然没有看到他(也许是因为我一直趴在车 把上的缘故吧,汤姆·科伦不着边际地想着)……后来,那只眼睛又闭上了。 黑衣人又睡着了。 当鹰的影子像十字架一样向一只兔子压下来的时候,兔子会是什么感觉……鹰 没有停下来甚至连速度都不减地继续飞走时兔子又会是什么感觉?当那只耐心地在 老鼠洞洞口等了一整天的猫被它的主人抓走粗鲁地扔出门外时,老鼠会是什么感觉? 当一只鹿静静地从一个因为中午喝了三杯啤酒而打起盹来的强壮的猎人身边溜掉时, 它会是什么感觉?也许它们什么感觉也没有,也许他们的感觉也和汤姆·科伦从那 黑暗而危险的笼罩中骑出来时的感觉一样:长长地舒一口气;一种新生的感觉,一 种侥幸赢得的幸福感。像这样的好运气肯定是天堂的奇迹。 他一直骑到清晨5点钟。在他的前方,天空变成镶了金边儿的深蓝色。星星渐 渐隐去了。 汤姆几乎要累垮了。他又向前骑了一段,然后在高速公路的右边找到了一个7 0码长的很陡的下坡。他把自行车推倒滑进干河床里,拽来干草和牧豆树把自行车 盖了起来。在距离自行车10码远的地方,有两块靠在一起的大石头。他钻进石头 下面的阴影里,把夹克枕在脑后,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步行者”回到了维加斯。 他大约是在上午9点30分到的。他到的时候,劳埃德正巧在场。弗拉格也看 见了劳埃德,他当时正带着一位女士穿过格兰德门厅。许多人都转过头去看那位女 士:她的头发是不常见的雪白色,在太阳底下暴晒过的痕迹非常明显,这令劳埃德 想起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天然气大火的受害者。白头发,令人害怕的日晒皮肤,还 有空洞无神的眼睛,毫无表情,异常平静,近乎白痴的眼睛。劳埃德见过这样的眼 神。那是在洛杉矶,当弗拉格与埃里克·斯特莱顿断绝关系时,律师告诉那个黑衣 人如何去了结一切。 弗拉格目不斜视,面带微笑。他带着那位女士走进电梯,电梯门轻轻关上,他 们来到了顶楼。 在随后的6个小时里,劳埃德一直试图理清这些头绪,弗拉格要他报告,就可 以有备无患。他认为事情都在掌握之中。唯一可能疏漏的就是朱莉真的发现了什么, 那就要去找保罗·伯利森,从他那里得到有关这个汤姆·科伦的情况。劳埃德认为 没有这个可能,但与弗拉格合作最好保险一点。这会好得多。 他拿起话筒,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一声,紧接着听见雪莉 ·邓巴带着田纳西州口音的声音:“接线员。” “喂,雪莉,我是劳埃德。” “劳埃德·亨赖德!你怎么样?” “还不错,雪莉,能给我接6214吗?” “保罗?他不在。去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了。不过我可以从奥拍斯基地那里替 你找到他。” “那好,找找看。” “当然。喂,劳埃德,什么时候过来尝尝我的咖啡蛋糕?我每过两到三天烤一 次。” “很快就去,雪莉,”劳埃德不以为然地说。 雪莉那时40岁,曾经向劳埃德献过殷勤。他曾听说过不少有关她的笑话,尤 其是从惠特尼和罗尼·赛克斯那里。但她是一个好接线员,能够在拉斯维加斯的电 话系统创造奇迹。能够使电话系统运转起来,这是除了电力系统以外最重要的了。 因为大多数自动交换机都已经烧毁了,他们只能退回到手工接线。这里的电话经常 掉线。雪莉手工接线的本领很强,对其他三四个接线员也十分有耐心,其他人还在 学习阶段。 另外,她还能烤非常好的咖啡蛋糕。 “很快就去。”他又加上一句,他想如果朱莉结实、滚圆的身体与雪莉·邓巴 的技巧、温柔、任劳任怨集于一身该有多好。 她看起来很满意。话筒里传来接线声,然后又是一阵尖厉的声音,令他直咧嘴。 话筒里传来了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是贝利·奥拍斯。”细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是劳埃德,”他贴紧话筒,“保罗在吗?” “你说什么,劳埃德?”贝利问道。 “保罗!保罗·伯利森!” “呃,他呀!啊,他就在这里,拿着可口可乐。” 话筒里哑了一会——劳埃德开始以为电话又掉线了——然后保罗过来了。 “我们得大声喊,保罗。电话线真糟糕。”保罗·伯利森是否有足够的肺活量 来喊,劳埃德没有把握。保罗骨瘦如柴,带着深度眼镜,有些人把他叫做冷先生, 因为即使天气非常热,他也严严实实地套着三层衣服,不过他做情报人员非常称职, 弗拉格曾经用他夸张的语气告诉劳埃德:到1991年,伯利森将负责秘密警察。 他非常非常胜任这个工作。弗拉格还加上一个热烈的笑容。 保罗设法提高一点声音。 “你带名单了吗?”劳埃德问。 “嗯,我和斯坦·贝利还在研究呢。” “你看看有没有一个叫汤姆·科伦的情况?” “稍等一秒钟。”一秒钟延长到了两三分钟。劳埃德又开始担心电话线被掐断。 然后,保罗说,“对了,汤姆·科伦……你在吗,劳埃德?” “我在。” “电话线这么差,说不准就掉线了。这家伙年龄在22到35之间。他自己也 说不准。有些轻微智力迟缓。他会一点工作技能。他曾做过清洁工。” “他到维加斯多久了?” “不到3个星期。” “从科罗拉多州来的?” “对,不过那里有一些人不喜欢他。他们把这家伙赶了出来。他当时与一个正 常的女人有性行为,我想他们怕影响到基因。”保罗笑起来。 “给我他的住址?” 保罗给了他。劳埃德抄在他的笔记本上。 “就这些了,劳埃德?”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这还有一个名字。” 保罗笑了——小个子男人装腔作势的笑。“当然,现在只是我喝咖啡的时间。” “那人叫尼克·安德罗斯。” 保罗立刻说:“我的红名单里有这个名字。” “喔?”劳埃德脑子立刻飞速运转。他弄不明白保罗的红名单指的是什么。 “谁给你的名单?” 保罗有些生气,说:“你想是谁?同一个人给了我全部的红名单?” “好,好。”他说再见后挂了机。电话线路这么差,说悄悄话是不可能的。劳 埃德有太多的事情要去考虑。 红名单。 显然,弗拉格只把名单给了保罗一个人,再没有给过别人——尽管保罗认为劳 埃德全部都知道。红名单,是什么意思?红色意味着停止。 红色意味着危险。 劳埃德又一次拿起话筒。 “接线员。” “还是我劳埃德,雪莉。” “喂,劳埃德,怎么……” “雪莉,我没有时间多谈。我可能碰到大问题了。” “好的,劳埃德。”雪莉语气中的调情味消失了,立刻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 “谁在今天当班?” “巴里·多根。” “给他接个电话。另外不要告诉别人我给你打过电话。” “好的,劳埃德。”她听起来有些害怕。劳埃德也有些害怕,但他也有些兴奋。 过了一会儿,打给多根的电话接通了。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劳埃德感到非常 放心。现在,有太多的懒汉进入了警察局工作。 “我要你为我抓一个人。”劳埃德说,“要活的。即使你有人员伤亡也要保证 他是活的。他的名字是汤姆·科伦。你可能会在他家里抓到他。把他带到格兰德那 里。”他把汤姆·科伦的地址告诉巴里·多根,然后让他重复一下。 “这事有多重要,劳埃德?” “非常重要。你把这事办好了,上面的大人物会对你很满意的。” “好的。”巴里挂了电话,劳埃德也挂了电话,他相信巴里会明白他话里另外 一层意思:办砸了的话,有人会非常恼火的。 巴里一小时后回电话说他确信汤姆·科伦已经逃走了。 “不过他很虚弱,”巴里继续说,“他不会开车,甚至连小摩托也没有。如果 他向东走,现在到不了德赖湖。我们一定能抓住他,劳埃德,我知道我们能够做到。 让我来干吧。”巴里有些兴奋。维加斯有四五个人了解间谍一事,他是其中之一。 “让我考虑一下,”劳埃德不等巴里再说话就挂掉电话。他考虑事情已比以前 周密多了,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而且红名单在困扰他。为什么他没有 被告知呢? 自从在凤凰城遇到弗拉格以来,劳埃德头一次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位置 可能会不保险。他们对他保守秘密,他们可能仍会追捕科伦;卡尔·霍夫和比尔· 贾米森驾驶停落在斯普林斯的军用直升飞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会关闭从内华达 州向东的所有道路。而且这家伙不是杰克或奥克托布斯博士,他是一个身体虚弱的 潜逃者。 他心里的一扇窗户豁然开朗。他不再会自己决定追捕另一个人了。除非法官决 定。他站起身来到电话机旁,碰上惠特尼·霍根从那里走来。 “那个人,劳埃德,”他说,“他要见你。” “好的。”他说。他对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感到吃惊——他内心的恐惧已经非 常厉害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因为弗拉格,他会饿死在凤凰城的单身牢房 里。这决不是开玩笑:他属于这个黑衣人。 但是如果不给我提供信息,我没办法干下去,他一边想一边走到电梯口。他按 下顶层的按钮,电梯平缓地升起。他心中又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弗拉格并不知情。 这里一定有第三个间谍,而且弗拉格并不知情。 “进来,劳埃德。”弗拉格穿着蓝条浴袍,脸上带着懒懒的微笑。 劳埃德进到屋来。屋内的温度调得挺高,仿佛踏进了格陵兰岛的感觉。而且, 当劳埃德经过这个黑衣人时,他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体温。 早晨跟弗拉格一起进来的那位女士坐在角落里一张白色的沙发上。她的头发精 致地别住,换了一身衣服。她的神情空洞恍惚,看着看着她,劳埃德产生一股凉意。 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和几个朋友从一个建筑工地偷走一些炸药,点着后投进了哈里 森湖,在那里爆炸了。 随后浮在水面上的死鱼眼里也是这样令人不舒服的神情。 “我想让你认识一下纳迪娜·克罗斯,”弗拉格站在他后面轻轻说,把劳埃德 吓了一跳。“我的妻子。” 劳埃德吃惊地看着弗拉格,只见到一丝嘲弄的微笑,闪烁不定的目光。 “亲爱的,劳埃德·亨赖德,我的左膀右臂。我是在凤凰城认识他的,当时劳 埃德被拘留,正在找饭吃。说实话,劳埃德可能已经吃过了。对吗,劳埃德?” 劳埃德的脸通红,什么也说不出,尽管这女人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伸出手来,亲爱的。”这个黑衣人说。 纳迪娜像机器人一样伸开她的手。她的眼神继续漫无目的地越过劳埃德的肩头。 天哪,令人毛骨悚然,劳埃德想道。尽管屋内有空调,他的身上还是微微渗出 汗来。 “见到你很高兴。”劳埃德说,然后晃了晃她的手掌。随后,他强忍着冲动让 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纳迪娜的手仍旧松弛地停在空中。 “亲爱的,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弗拉格说。 纳迪娜把手放下,手开始扭曲。劳埃德意识到她正承受一种恐怖的痛苦。 “我妻子身体不舒服,”弗拉格笑着说,“明白地说,她现在怀孕了。祝贺我 吧,劳埃德。我要做爸爸了。”又是窃笑:一种吱吱的声音,像轻脚老鼠在陈旧的 老墙后面。 “恭喜。”劳埃德木木的说,感到嘴唇冰凉。 “我们不要再谈纳迪娜了,可以吗,亲爱的?”她像坟墓一样沉默。完全没有 声音。 “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怎么样了?” 劳埃德眼睛眨了眨,脑子又重新开始转起来,感到自己藏不住什么秘密,最后 试探着说,“还不错。” “还不错?”那个黑衣人倾过身来,有一会劳埃德感到弗拉格要张开嘴把他的 头咬掉。他坐回去说:“这与我的分析不符,劳埃德。” “有一些其他事情……” “我要问其他事情的时候,我就会问的。”弗拉格的语调升高了,几乎近于喊 叫。劳埃德从来没有见过弗拉格的表情有如此迅速的变化,这把他吓坏了。“我现 在就要一份有关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的形势报告。劳埃德,就是为你自己着想你也 最好马上搞到它!” “是的,”劳埃德嚅嚅小声地说,“好的。”他从裤袋里掏出笔记本,在随后 的半个小时里他们谈了谈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国民警卫队的喷气机和伯鸟导弹。 弗拉格开始感到轻松——尽管这很难说,当你对付“步行者”的时候想当然地处理 事情可不是好主意。 “你认为他们两星期内会飞过博尔德吗?”他问,“就是……到10月份的头 一个星期?” “卡尔会的,我猜想,”劳埃德迟疑地说,“我不清楚他两个。” “我要他们准备好,”弗拉格小声说。他站起身来开始在屋内走来走去。“到 下个春季我要他们藏在洞里。我要在他们晚上睡觉时袭击他们。把那个镇子从头到 尾搜索一遍。我想该像二战时的汉堡和德累斯顿。”他转向劳埃德,脸像羊皮纸一 样白,眼睛散发出疯狂的光芒。他的微笑像把弯刀。“教教他们派遣间谍。春天来 时他们待在洞里。那样我们就可以仔细搜索一下。告诉他们派遣间谍。” 劳埃德最后吐出话来。“第三个间谍……” “我们会发现的,劳埃德。不用担心这个。我们会抓到那个杂种。”笑容又回 来了,有些阴沉的欢欣。但是在笑容重新出现之前,劳埃德见到了一丝恼怒和害怕。 他从未料到会见到这种表情。 “我想,我们知道他是谁。”劳埃德平静地说。 弗拉格刚才在手中拿着一个玉雕像在研究它。现在他的手不动了。他十分安静, 一种特别注意的表情从他脸上闪过。这个女人的视线头一次转向弗拉格,然后迅速 移开。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 “第三个间谍……” “没有。”弗拉格断然地说。“不,你想岔了,劳埃德。”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是一个名叫尼克·安德罗斯的家伙的朋友。” 玉雕像从弗拉格的手指滑下来摔得粉碎。过了一会劳埃德被抓住衣领从沙发里 拎了起来。弗拉格从屋里走来走去,劳埃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然后弗拉格 的面孔转向他,那令人讨厌的体热扑到他的身上,而弗拉格那黑溜溜的眼睛距离他 的眼睛只有一英寸。 弗拉格喊叫:“你是在这里谈论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吗?我该把你扔出窗外。” 可能是见到这个黑衣人的脆弱处,或是知道弗拉格不了解全部情况,不会杀他, 劳埃德感到他能为自己辩护。 “我告诉你!”他喊道,“你把我排除在外!如果我早知道的话,昨晚我就能 抓住那家伙了!” 然后他就被抛起扔在地上,头昏眼花。他晃晃脑袋,试图清醒一下。耳朵里嗡 嗡直响。 弗拉格看来要发疯了。他在屋内大步踱来踱去,脸部愤怒地扭曲了。纳迪娜缩 回到她的沙发。弗拉格走到摆满玉制小动物的摆设架前,愣了一会儿,然后将他们 都扫到地上。这些小摆设像手榴弹一样碎了。他用光脚踢飞一块大碎片。黑头发掉 在前额。他用手一甩将头发摆了回去,然后转向劳埃德。他的脸上有同情和怜悯的 神气——劳埃德想那如同3美元的钞票一样真实。他走过去扶劳埃德,劳埃德发现 他踩在几块碎玉上面却不觉得疼痛……而且没有流血。 “对不起,”他说,“让我们喝一杯。”他伸出手来扶劳埃德起来。像小孩子 发脾气,劳埃德想。“你喝杜松子酒怎么样?” “好哇。” 弗拉格倒了不少酒。劳埃德一大口喝掉了半杯。放下杯子,他感觉好多了。 弗拉格说:“红名单我想你绝对不会用到的。上面有8个名字——现在剩下5 个了。那是他们的管理委员会和一个老妇人。安德罗斯是其中一位。不过他现在死 了。对,安德罗斯死了,我确信。”他眯着眼,用痛苦的眼神盯着劳埃德。 劳埃德讲述了他了解的情况,时不时地翻看他的笔记本。他并不是需要看它, 但时不时看看有好处,可以避开那双像要冒烟一样的眼睛。他从朱莉·劳里讲起一 直讲到巴里·多根。 “你说他已经延误了。”弗拉格沉思。 “是的。” 弗拉格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他开始点头。“对,”他自言自语,“对,我说怎 么没有看见……” 他突然打住话头去打电话。过一会儿他与巴里通话。 “直升机。你带卡尔驾驶一架,比尔·贾米森另一架,保持无线电联系,派出 60,不,100个人。关闭内华达向东和向南的所有路口。给他们有关这个科伦 的描述。另外每小时向我汇报一次。” 他挂上电话,高兴地抓着手表。“我们要抓住他。我只想把他的头送到叫化子 安德罗斯那里。不过安德罗斯已经死了。是吧,纳迪娜!” 纳迪娜只是木木地盯着。 “今晚派直升机不大好,”劳埃德说,“再有3个小时天就黑了。” “你不急吗,老劳埃德,”黑衣人兴奋地说,“明天对直升机足够了。他没跑 多远,不会远的。” 劳埃德紧张地将笔记本在手里一开一合,觉得待在任何地方也比待在这里好。 弗拉格现在情绪不错,但劳埃德想,他要是听说了垃圾虫的消息后就不大可能这样 了。 “我还有一条消息,”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有关那个垃圾虫的。”他担心这 又将引起顽童式的狂躁。 “亲爱的垃圾虫。他不是出门旅行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出门以前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玩了个小花招。”他 将这些事情联系起来。当弗拉格听说弗雷迪·坎帕纳里受伤的时候,他的脸色阴沉 下来,不过,当劳埃德讲完以后,他又平静下来,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不耐烦地 摆了摆手。 “好吧。当他回来时,我不希望他受苦,我本希望他能活得长一些。你可能不 大理解。劳埃德,但是,我感到他——而且我已经——不过我不是十分确信。即使 是杰出的雕刻家也会有用刀伤到手的时候,如果这刀有毛病的话。是不是,劳埃德?” 劳埃德既不懂什么雕刻家也不懂什么刻刀,(他以为他们用木槌和凿子),点 头同意。“当然了。” “而且在装备上他帮了大忙。是他吧?” “对,是的。” “他会回来的,告诉巴里,如果可能,不要让垃圾虫痛苦,让他痛快地死。现 在我更加肯定逃走的小伙子在我们东面。我可以让他走,但这里有原则。可能我们 能在天黑前结束。你认为呢,亲爱的?” 他踱到纳迪娜的沙发旁,碰了碰她的脸颊,但她马上移开了,仿佛她碰到的是 块灼热的火钳。弗拉格笑了笑,又摸了摸她。这一次她屈服了,浑身颤栗。 “月亮,”弗拉格说,十分高兴。他蹦起来。“如果天黑前直升机没有发现他, 今晚会有月光的。我打赌他正骑行在I-15公路上,期待着那个老妇人的神灵会 保佑他。但是她已经死了,是吧,亲爱的?”弗拉格高兴地笑着,这像小孩子高兴 的笑。“全部事情都运行良好。而且兰德尔·弗拉格就要做爸爸了。” 他又碰了碰她的脸颊。她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呜咽。 劳埃德终于张开了发干的嘴唇。“如果可以的话,我要现在离开。” “好的,劳埃德,好的。”黑衣人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紧紧盯着纳迪娜的脸。 “全部运行良好,非常好。” 劳埃德尽可能快地离开了,差点跑了起来。在电梯里突然有一阵歇斯底里的情 绪控制了他,他只好按下紧急制动键。他又哭又笑了将近5分钟。当这场风暴过去 后,他感到好一点。 他没有崩溃,他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些问题要解决,但他能够控制局面。游戏 到10月份第一个星期就该结束了,到15号肯定结束了。正像弗拉格所说的,全 部事情开始好转。没想到他差点杀了我……没想到他看来比以往更离奇。 15分钟后劳埃德接到斯坦贝利从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打来的电话。斯坦既对 垃圾虫恼怒,又害怕那人黑衣人,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 卡尔·霍夫、比尔·贾米森下午6点2分从斯普林斯起飞在维加斯以东进行侦 察。其中一名训练员克利夫·本森与卡尔同机作观察员。 下午6点12分,两架直升机在空中爆炸。尽管他吓得瞠目结舌,斯坦还是派 了5个人到9号飞机棚,那里停放了5架飞机。他们发现5架飞机都有炸药,而且 保险丝用一个简单的厨房钟控制。这种保险丝与垃圾虫在油车上用的不一样,但非 常相似。没有时间表示怀疑。 “就是那个垃圾虫,”斯坦说,“他到处乱搞。天知道他还在哪里放了炸药。” “检查一遍。”劳埃德说。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他已经开始害怕了。肾上 腺素在体内翻腾,眼珠仿佛要从眼眶迸出。“检查所有的东西!你让所有的人都出 去,然后从头到尾检查那个地方。听见了吗,斯坦?” “为什么费这么大劲呢?” “费劲?”劳埃德喊道,“还要我给你画一张图,笨蛋?那家伙不是说所有基 地……” “我们的飞行员都死了,”斯坦轻轻地说,“听不见吗,劳埃德?克利夫也死 了,他的技术还不怎么样。我们只有6个没有结束学习的家伙,而且没有教师。我 们还要飞机干什么,劳埃德?” 然后,他挂上电话,让劳埃德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过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 那天晚上9点30分刚过,汤姆·科伦就醒了,感到有些口渴。他拿出水壶喝 了点水,从两块倾斜的岩石下爬出,然后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月亮在头顶上移动, 神秘而又安静。现在该出发了。但他还是要小心。 因为他们正在追捕他。 他做了个梦。尼克在与他谈话,这很奇怪,因为尼克不会说话。他是聋哑人。 他必须用文字来表达,而且汤姆也不会阅读。做梦是很可笑的事情,梦里什么都能 发生,在汤姆的梦中,尼克就说话了。 尼克说:“他们发现你了,汤姆,这不是你的错。你做的都对,只是运气不好。 因此你必须小心谨慎。你必须离开这条路,汤姆,你必须向东走。” 汤姆明白要向东走。但现在怎么才能避免迷失在沙漠里?他可能会在里面转圈 子。 “你会知道的,”尼克说,“首先必须找上帝的手指……” 汤姆把水壶重新别回腰间,调整了背包。他走回大道,把自行车留在原处。他 爬上路堤,望了望两边的路。他插过一条中型道路,小心地观察之后,他在I-1 5的西边小路大步前进。 他们现在发觉你了,汤姆。 他在护轨的外沿行走。他躺了一会,心跳得厉害。除了微风刮过沙漠支离破碎 的地面声以外,荒野里寂静一片。 他起身沿水平线眺望。他的眼睛很好,而且沙漠里的空气像水晶一样透明。不 久他就见到了它,伸向星罗棋布的天空好像一个惊叹号。上帝的手指。当他朝东看 时,那个石柱在偏左60度的地方。他想他能在1到2个小时到达那里。但是这清 晰,放大的天空能够愚弄比汤姆·科伦更有经验的赶路人,因此他觉得那个石手指 总是离他那么远。子夜过去了,然后到了2点钟。启明星也出现了。汤姆开始担心 他见到的那个极像手指的岩石是不是幻影。他擦了擦眼,石手指还在那里。在他身 后,大道已经湮灭在远处的黑暗之中。 当他转身再看石手指时,它好像近了一点。到凌晨4点钟,内心里有个声音开 始提醒他该为即将到来的白天找个藏身处了,毫无疑问他与目标已经近得多了。但 当天晚上还是到不了。 他什么时候到达呢(假定当白天来临他们还未找到他)?然后呢? 没关系。 尼克会告诉他的。好尼克。 他在一块大石头下的阴影里找到一个相当舒服的地方,倒头便睡。那个晚上他 向东北方向前进了30英里,已经到达摩门山脉了。 下午时,一条大响尾蛇爬进他的衣服避暑。它盘在汤姆身上,睡了一会儿,然 后游走了。 那个下午,弗拉格站在顶层屋檐的边缘,盯着东方。再过4个小时太阳就要下 山了,那个杂种又该前进了。 一阵强劲持久的沙漠风将他的黑头发从发热的前额吹到脑后。 “这次不行,”他悄声说,“我要抓到他。我要抓到他。” 他不能解答为什么抓到那个混蛋这么重要:问题的核心不在于此。他只是越来 越感到一种冲动,去行动,去做。去破坏。 昨晚,当劳埃德向他报告直升机爆炸和3名飞行员的死亡,他竭尽全力才没有 暴跳如雷。他的头一个冲动是立即派遣一支武装纵队——坦克,火车,装甲车,全 副武装。他们5天内就能到达博尔德。一个半星期内把所有讨厌的东西都消灭掉。 当然了。 如果在山脉道口下了早雪的话,那就是德国军队的末日了。现在已经是9月1 4日。好天气。 但他是地球上最强大的人,不是吗?可能在俄罗斯、中国或伊朗会有另外一个 像他一样强大的人,但那是10年以后的事了。现在他是处在支配地位的,他知道 这一点,他感觉得到。如果那个杂种能说话……假使他能够告诉他们,他,弗拉格 是强大的。可是他可能只会告诉他们,弗拉格的人生活在对“步行者”的恐惧之中, 对“步行者”俯首贴耳。他只会告诉他们一些事情来进一步增强他们的信念。因此 他才有如此持续、强烈的感觉,必须在科伦离开西部之前将他找到并杀死。 因为这是我想要的,我必须得到我想要的,这就是原因。 还有垃圾虫。他原以为将垃圾虫全部解决了。他以为垃圾虫可以像废工具一样 扔在一边。不过他已经成功地做到这点,而这是整个自由之邦都做不到的。 我错误判断…… 这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想法,他不能允许自己的想法沿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他 将玻璃杯扔过屋檐下的低护栏,看见它转着圈向外翻滚,然后落下了。突然间一个 邪恶的想法,一个易怒的孩子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希望它打中谁的头! 在很远的底下,玻璃杯碰在停车场的地上摔碎了……那儿非常远。黑衣人根本 听不见。 他们在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没有发现别的炸弹,整个地方被翻了个底朝天。显 然垃圾虫只是在他去过的机器里做了手脚,就是机棚的直升机和旁边机动车棚里的 卡车。 弗拉格再次强调他的命令,一旦发现垃圾虫立刻诛杀。一想到垃圾虫在各个地 方浪荡,天知道他在各处放了些什么,这令人有些紧张。 紧张。 对的,当时那种美丽的踏实感荡然无存。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他无法确定。 他所知道的就是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劳埃德也知道这一点,他可以从劳埃德看他 的眼神中察觉到。让劳埃德在冬天结束前出个事故。这主意倒不错。他的人多的是, 像护卫惠特尼·霍根和肯·德莫特,甚至还有伯利森,他把红名单的秘密泄露出去。 他曾经想因此而将伯利森处死。 不过,要是劳埃德早一些知道红名单的话,这一切都不会…… “闭嘴,”他自言自语,“闭嘴!” 但这个想法总是萦绕在他的脑海。为什么他不告诉劳埃德人名呢?他不知道, 想不起来了。当时好像有一个非常合理的原因,但他越是想就越想不起来。他为什 么不把许多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呢,这个决定实在愚蠢——一种不能让一个人知道 太多秘密的念头,即使是像劳埃德·亨赖德这样愚蠢忠诚的人也不例外? 一种不知所措的表情浮在他的脸上。他的决定一直这样愚蠢吗? 而且劳埃德有多么忠诚呢?无论如何?他眼睛里的神情……? 突然,他决定将这一切搁在一边,不去想它。这通常会使他感觉好一些。这使 他感到更强大,更平静,头脑更清醒。他向外看了看沙漠的天。 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他走下阳台。突然,他知道他找到答案了,他一下子平静下来。所有事情都更 清楚了。首先他必须…… “他们要来这儿找你,你知道。” 听到这轻柔平缓的声音,他竟然摔倒了。一股战栗从两腿和臀间上升到下巴, 牙齿直打架。他像猫一样一下猛转过身来。但是当他看到纳迪娜时,他的微笑消失 了。纳迪娜穿着白色晚礼服,身上缠着薄如蝉翼的衣料。头发像晚礼服一样白,散 乱在脸上。她看上去像脸色苍白的女巫。弗拉格害怕了。她轻轻向前迈了几步。脚 上没穿鞋。 “他们要来了。斯图·雷德曼,格兰·贝特曼,拉尔夫·布伦特纳和拉里·安 德伍德。他们就要来了。而且会像杀偷鸡的黄鼠狼一样杀了你。” “他们在博尔德,”他说,“藏在他们的床底下为他们的黑女人伤心。” “不,”她漠然地说,“他们现在差不多就在犹他州了。他们很快就会来这里。 他们会把你捣得粉碎。” “闭嘴,下楼去。” “我要下去,”她说着又向他靠近,现在是她在微笑了——令人恐怖的笑容。 愤怒的颜色从他脸上褪去,浮现出他那奇怪、凝重的神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苍 老无力。“我要下去……然后你也会。” “出去。” “我们要下去,”她唱着,笑着……这很恐怖。“下、下……” “他们在博尔德!” “他们快到这里了。” “下楼去!” “你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办砸了,为什么不呢?邪恶的报应是很快的。人们都在 私下议论你。他们说是你让汤姆·科伦逃走的,让这个头脑简单的小杂种逃掉。他 那么愚蠢,却足以蒙骗你,兰德尔·弗拉格。”她的话越来越快,现在爆发出一阵 尖笑。“他们说你的武器专家发疯了,而你并不知道这事。他们担心他从沙漠里带 出去的东西将会用来对付他们,而不是东边的人。他们正在离去。你知道这些吗?” “你撒谎。”他小声说。他的脸色像羊皮纸一样白,眼睛突起。“他们不敢。 如果他们逃走,我会知道的。” 她的眼神越过他的肩头望着东方。“我看见他们了,”她小声说,“他们正借 夜幕离开自己的岗位,你的眼睛看不到他们。他们正离开岗位悄悄溜走。20个人 的工作小组出去只有18个人回来。边境士兵在开小差。他们担心权利平衡正受到 破坏。他们在离开你,离开你,而一旦离开你,当东边来的人要干掉你的时候,他 们决不会动一根手指头。” 他要说什么。他心里藏着话,要迸发出来。 “你撒谎!”他向她厉声喝道。 他的双手拍在她的肩上,像握铅笔一样握住她的锁骨。他将她的身体举过头顶, 伸到暗蓝色的沙漠天空,一踮脚将她扔了出去。他见到她满意而又轻松的微笑,眼 神异常平静,他突然明白了。她故意激怒他这么做,知道这是唯一摆脱他的方法。 她还怀着他的孩子。 他连忙俯下身,几乎失去重心,试图将她拉回。她的晚礼服撕裂了。他的手抓 到那薄如蝉翼的衣料,听到一声撕裂声,手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 她摔下去了,脚朝下直挺挺向下摔去,衣服盖过脖子和脸。她没有喊叫。 她像焰火一样静静地落下了。 当他听到她落到地面的声音,弗拉格将头甩向空中,嚎叫着。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所有事情尽在掌握之中。 他俯身向护栏下看,见到他们在跑,仿佛铁屑被磁铁吸引,或者像蛆爬向腐肉。 他们看起来那么微小,而他则高高在上。 他将要飘起来,他决定重新恢复平静。 但这将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 汤姆是晚上8点钟醒来的,天还是太亮,不适宜行走。他继续等待。尼克又进 入了他的梦,他们还说话了,跟尼克聊天真不错。 他躺在岩石阴影下,看天逐渐暗下来。星星开始出现。他在打土豆饼的主意, 但愿他还有一些。等到他回到那里——如果他确实回去了——他要把土豆饼全吃了。 他要大嚼特嚼土豆饼,然后舒舒服服地呆在朋友的爱抚中。这里什么都有,人们也 相当好,但人与人之间没有充足的爱。因为他们总是生活在恐惧之中。如同植物在 黑暗的地方难以良好生长一样,爱在只有恐惧的地方也难以发展。 据他所知,只有蘑菇和菌类能在黑暗中长得又肥又大。 “我爱尼克、法兰妮、迪夫和露西。”汤姆自言自语。这是他的祈祷。“我也 爱拉里·安德伍德和格兰·贝特曼,我爱斯坦和罗尼。我爱拉尔夫。我爱斯图。我 爱……” 有些奇怪,这些名字轻松地从他嘴边滑过。如果回去的话,他是多么幸运。他 还能记得斯图的名字。他又想到了他的玩具。他的车库、汽车,火车模型。他曾经 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摆弄它们。 “老天保佑我,”他又轻轻重复,“我不是一无所求。他使我躺在绿草地。他 用油涂在我的头上。他让我在故人面前拥有功夫。阿门。” 现在是够黑了,他开始上路了。到11点30分他到达上帝的手指,他在那里 吃了些东西。这里地势高,回头看着走过的路,他能看见大路上移动的光。他们在 找我。 汤姆又向东北方向望去。极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岗岩堆。 (在满月过了之后两个晚上,月亮已经开始凹下去)他下一步准备到那里。 “汤姆的脚累了。”他自言自语,但也不乏庆幸。事情本来可能比脚累了更要 糟糕。“月亮就是累脚。” 他继续向前走,夜里面黑暗的东西在身边摇曳。凌晨躺下休息时,他已经走了 将近40英里。向东不远就是内华达州——犹他州边界线了。 他的脑袋靠在衣服上。眼珠开始在眼皮下飞快地打滚。 尼克又来了,汤姆和他聊天。 梦中的汤姆皱着眉头。他告诉尼克,他很想再见到他。 但不知什么原因,尼克转眼就走了。 呃,历史总是不断重复:垃圾虫曾经在魔鬼的烤锅内被活活烤过——但这次没 有锡沃拉的喷泉来救他了。 这是我应得的,这抵不上我应得的。 他的皮肤晒了曝,曝了晒,最后已经不是暗红而是黑色的了。他走来走去,担 心有人会注意到他。垃圾虫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被人洒上汽油后点上火烧过似的。他 眼睛的蓝色由于经常的沙漠强光刺激而消褪了,看起来仿佛是太空中神秘的黑洞。 他的穿戴与黑衣人一样——开口红条衫、褪色牛仔和一双破旧不堪、扭曲的牛仔靴。 他已经扔掉了他的护身符。他不能戴那个。他要看起来无关紧要,而且像所有不出 色的魔鬼一样,他被出局了。 他在烈日下停了下来,伸出瘦弱颤抖的手挡在前额。他就待在这里——他所有 的生命都在等待。他通过了地狱燃烧走廊来到这里。他忍受了杀死他父亲的司法官, 他经受了特雷·霍特的电击,他经受了卡利·耶茨。经过奇特孤独的生活之后,他 找到了朋友:劳埃德、肯、惠特尼·霍根。 但,他把这些全丢了。他活该在魔鬼的烤锅上烤死。他能不能补偿呢?那个黑 衣人大概知道。垃圾虫不知道。 他现在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可能他那饱受创伤的头脑不愿意记忆。在他最后 一次灾难性地回到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后,他在沙漠里呆了一个多星期。一只蝎子 叮了他左手的中指“这只倒楣的手指”(很久以前卡利·耶茨在保坦韦尔用极粗俗 的话来骂它),左手立刻像充水的橡胶套一样肿了起来。他的脑子里冒着火。而他 要继续干下去。 他最后来到印第安斯普林斯基地,感觉自己微不足道。当人们检查他的时候会 谈论一些别的事情——导线、地雷等小物品。自从蝎子叮了他之后,垃圾虫头一次 感到舒服。 时间无声无息地逝去了,他来到了保坦韦尔。有人会说,“你尿床了吗,垃圾 虫。”然后他抬头看,料想会见到比尔·贾米森,但那不是比尔,而是保坦韦尔的 里奇,笑着用牙咬着嘴,手指上黑乎乎地沾着油——他经常在赌场转悠,间歇地玩 玩九球游戏。又有另外的人说,“你最好快走,垃圾虫来了。”这话乍一听像斯特 尔·托宾,但不是斯特尔。那是卡利·耶茨,他穿着那件陈旧,磨损了的摩托夹克。 他越来越恐惧,看到他们都在那里,不肯平静的死尸复活了。里奇、卡利和诺曼, 这家伙18岁的时候就已经十分凶悍。他们都在街头议论他。喂,垃圾虫,为什么 要烧教堂?喂,垃圾虫,你烧着指头了吧?喂,垃圾虫,我要买煤油吗? 卡利·耶茨说:喂,垃圾虫,你烧了森普尔老太太的养老金支票时,她说了什 么? 他想对他们大声吼,但声音出来时却很小,“别问我森普尔老太太养老金的事。” 然后他跑了。 其余的就是做梦了。把火药与车库里的卡车连起来。他手上在干着活,心事却 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人们见到他进来,在车库里进进出出。有些人还跟他招手,但 没有人走过来问他做什么。最后,他带上了弗拉格的护身符。 垃圾虫做着他的工作,想着特雷·霍特。 在特雷·霍特,他们拿电击他,那儿的头儿有时看起来像杀他父亲的司法官, 而有时像卡利·耶茨。而这时他总是歇斯底里地发誓不再尿床。但他总是如此。 当卡车与导火索连好后,他又来到最近的飞机库,把那里的直升机连上导火索。 他希望能有定时器,于是进到大厨房里找到超过一打的廉价塑料定时器。定上15 分钟或半小时,当它们归零时会发出叮的一声,这时就知道该把馅饼从烤炉里拿出 来了。而这次唯一不同的是它不会发出叮的一声,垃圾虫想,它们会砰的一声。他 喜欢这声音。那感觉真棒。如果卡利·耶茨或里奇想乘其中一架直升机走,他们会 大吃一惊。他把定时器和直升机的引爆系统连到了一起。 当这些都做完了,他又恢复了一阵心智正常。他想了一会,到底做什么选择。 他又环顾了一遍停在库里的直升机,放下手来。它们的气味像燃烧的帽子。但这不 是保坦韦尔,在保坦韦尔可没有直升机。印第安纳州的太阳不像这里太阳那么毒。 他是在内华达州。卡利和他的汽车都死了。他们死于超级流感。 垃圾虫回过头来,怀疑地看了看他做的工作。他做了些什么,毁掉那黑衣人的 装备?这毫无意义,简直发疯了。他要拆除它,马上。 呃,但那是多么可爱的爆炸。 那可爱的火焰。燃烧的汽油照亮各个地方。直升机被炸到天空。多么美丽。 而他则突然放弃了他的新生活。他大步走回他的沙漠履带牵引车,一丝冷笑挂 在他晒黑的脸上。他跨进车内然后开走了……但没有走远。他在等待,最终等到一 辆车从车库里驶出,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甲虫一样开过来。当它爆炸时,燃烧的油 焰四处飞溅。垃圾虫放下双筒望远镜,向空中大吼,兴奋地挥舞着拳头。但兴奋没 有持续多久。取而代之的是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愧疚。 他沿西北方向朝沙漠开去,将他的沙漠履带牵引车开到近乎自杀的速度。那是 多长时间以前?他不知道。如果他被告知这是9月16日,他只会茫然地点点头。 他想他将会自杀,因为他现在什么也剩不下了。所有的人现在都与他作对,而 这是预料之中的。当你咬了喂养你的手时,可以想见这只手将握紧成拳头。这不仅 仅是生活的道理,而且是公理。在车后面他带了三罐汽油。他要把汽油全泼在自己 身上然后划着一根火柴,那是他应得的。 但他没有去做。他不知道为什么。某种力量,这种比自责和孤独强大得多的力 量阻止了他。即使他像佛教和尚一样自焚也不足以赎罪。他睡着了。而当他醒来时, 他发现当他睡着时一个新的想法潜入了他的脑中,那就是:补偿。 这可能吗?他不知道。但如果他发现什么……发现什么重大的东西……并且把 它带回到拉斯维加斯那个黑衣人面前,这大概有可能。而且即使补偿没有可能,或 许还可以赎罪。如果这办法成的话,他还有机会体面地死。 什么呢?什么可能呢?什么东西足够重要以做补偿,或至少可以赎罪呢?既不 能是地雷或一队喷焰车,也不能是手榴弹或自动武器,所有这些都不够重要。他知 道哪里有两架巨型试验轰炸机(这是未经国会批准建造的,通过账外国防经费支付 的),但他没法把它们弄回维加斯,而且即使他能行,那里也没人会驾驶它们。仅 仅看看它们的个头,它们也需要至少十人,甚至更多的人来驾驶。 他有一种特异功能,仿佛红外线能在黑暗中感觉到发热源。他很能干,能以某 种特殊的方式感觉到这一片废墟后隐藏的东西,在这里有如此众多的军事项目实施。 他要径直向西行驶,直达蓝色工程,那里所有事情刚刚开始。但是大灾难并不合他 的胃口,通过他混乱但不是完全不合逻辑的思维,他想那也不合弗拉格的胃口。大 灾难不管什么人都杀。如果蓝色工程的最初支持者想到这一点,情况将会好得多。 于是他从印第安斯普林基地向西北方向前进,进到纳里斯空军实验场的沙荒地, 在铁丝圈前停住车,读了读上面的标志:美国政府财产,不得进入。武装警卫和警 狗,高压电网。他撕开电网。像警狗和武装警卫一样,电也停了,垃圾虫继续向前 进,不断修正他的进程。他被某种东西吸引着向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想那 一定重要,非常重要。 履带牵引车继续向前走,载着垃圾虫通过多石的斜坡,这里仿佛是半突起的脊 柱。空气停滞干燥。温度升到华氏100度以上。唯一的声音就是履带牵引车的马 达声。 他上到一个小山,看看底下是什么,停下来看个究竟。 在下面有一大片建筑,在高温下亮光闪闪。半圆形建筑和煤渣堆。车辆在满是 灰的街道到处停放。整个地区用三层铁丝网环绕,他还能见到网上的陶瓷导体。这 不是路上那种指节大小的小传导体,而是像握紧的拳头大小。 从东面有两条道可以通向警卫室。这里没有像标志,像“让卫兵检查照相机, 如果你喜欢我们请告知你们的众议员”这样的标志。唯一标志是黄底红字,危险的 颜色,直接写道:“立刻检查身份”。 “谢谢你。”垃圾虫小声说。他也不知道该感谢谁。“喔,谢谢你……谢谢你。” 他的特异功能把他带到这里,但他知道就是这里了。某个地方。 他开着履带牵引车下了山坡。几分钟后他向警卫室那条路前进。路上有黑白相 间的路障,垃圾虫跳下车研究了一下。这种地方一般有大的发电机保证紧急供电。 他怀疑是否还有发电机能自然供应3个月的电,但他还是要谨慎小心确保万事无忧。 他所想要的马上就要到手了。他不能让自己太急切以至于像微波炉里的烤肉一样被 烤熟。 在6英寸的防弹玻璃后面,一个穿着军装的干尸向外观察。 垃圾虫俯身穿过警卫室的障碍,来到这个钢筋的门前。他把门打开。一切顺利。 当像这样的地方必须依赖紧急电源时,一切都应当自动关闭。如果你正在洗澡,你 就得在澡堂里关着,一直到危机结束。但如果紧急电源也没有了,所有开关又都打 开了。 这个死了的警卫有一种干燥,香甜的味道,像准备烧烤时樟木与糖的混合物的 味道。他没有腐烂:他只是风干了。在他的颈下仍有黑色的变色,这是一种标记。 在他身后角落里竖着一支布郎宁自动步枪。垃圾虫拿起它走出门外。 他把枪调成单发,调了调目距,然后把枪端上右肩。他瞄准一个陶瓷导电器开 了一枪。那里发出一声枪响,还有令人兴奋的火药味。导电器爆炸了,但没有高压 电的紫色火焰。垃圾虫笑了。 他开着车轰鸣着通过门,然后进行检查。跟警卫室一样,这里也是开着的。他 推开一点,然后蹲下身。在路的下面有一枚压发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知道, 但他确实知道。这里可能有武器的;也可能没有。 他又回到牵引车上,挂上档,开过路障。通过时发出撕扯碾碎的声音,履带牵 引机碾过了他们。沙漠的太阳直射下来。垃圾虫与众不同的眼睛高兴地闪光。在门 前面,他跳下车,然后把车再发动起来。无人驾驶的车向前碾过把门全部打开了。 垃圾虫冲进警卫室。 他闭上眼睛,并没有爆炸。这很好,它们完全失效了。他们的应急系统大概能 运转1个月,或是2个月,但最后高温和缺乏常规补给把他们逼入绝地。他还是要 小心。 同时,他的履带牵引车一直前进闯到一个长的半圆体墙前。垃圾虫跟在它后面 大步走,赶上它后将它关上,这时闯到一个叫伊利诺斯街的地方。他跳上车,往回 倒,绕个圈开到了半圆建筑的前面。 这是一个营房。里面很昏暗,弥漫着糖与樟木的气味。那里可能有20个士兵, 大约50张床。垃圾虫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思索他到了哪里。这里没有他所需要的 东西,是不是?这些人曾经是某种防卫措施,但他们死于超级流感。 但建筑物正后的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标志,他走上前去看。那里非 常热。这使他兴奋得头怦怦响,有些发晕。当他站在标志前时,他开始笑了。对, 就是这里。这正是他在这个基地里寻找的地方。 这个标志显示的是一个卡通人在洗澡。他正忙于洗生殖器,他们全身涂满泡沫, 下面的解说是:牢记!为你们自己着想要天天洗澡! 下面是一个黄黑色符号显示3个朝下的三角形。 这是放射性的符号。 垃圾虫像孩子一样笑起来静静地拍着手。 惠特尼·霍根在劳埃德的房间里找到他。他正躺在大圆床上,这之前他曾与戴 纳·于尔根斯同睡这张床。他的胸上放着一大杯杜松子酒,正出神地盯着头顶镜子 看自己的形象。 “请进,”他看到惠特尼时说,“别站在那里,用不着敲门。” “你醉了,劳埃德?”惠特尼小心地问。 “没有。还没有。不过快了。” “他在吗?” “谁?无畏的领袖?”劳埃德坐起来,“他不知去哪里了。午夜漫游神。”他 大笑,又躺下去。 惠特尼压低声音说,“你小心点自己说的话。你知道乱说废话不好,万一他… …” “去他的。” “记得赫克·德罗甘的下场吗?还有施特勒顿?” 劳埃德点点头。“你说得对。隔墙有耳。他妈的隔墙有耳。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嗯,听过一两次。在这里确实如此,劳埃德。” “当然了,”劳埃德突然坐起来把酒杯扔出去。玻璃杯摔碎了。“这给打扫卫 生的,对吧,惠特尼?” “你没事吧,劳埃德?” “我挺好。来杯杜松子酒?” 惠特尼迟疑了一会儿。“不要,不加柠檬水我不喜欢喝。” “嗨,天哪,别这么说,我有柠檬水。从那个小的塑料瓶里倒。”劳埃德走到 吧台,取出一个塑料瓶。 “这个味道像柠檬水吗?” “当然了,”劳埃德皱着眉头说,“你认为它的味道像什么?干一杯?鼓起勇 气来和我喝一杯。” “嗯……好吧。” “我们在窗边一边喝酒一边看风景。” “不。”惠特尼断然拒绝。劳埃德正往吧台走,他停了下来,脸色突然就白了。 他看着惠特尼,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好吧,”劳埃德说,“对不起,伙计。味道不妙。” “还好。” 其实不好,他们两个都知道。被弗拉格称为“新娘”的那个女人前一天从高处 摔下。劳埃德记得埃斯·海伊说戴纳不可能从阳台跳下去,因为窗户没有打开。但 是顶层有太阳浴层面。他们猜想不会有人会滚下去。他们知道许多内幕。 他给惠特尼斟上酒,然后两人坐着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外面太阳正在落山, 像红色的火焰。 最后惠特尼以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你真的认为她是自己跳的吗?” 劳埃德耸耸肩。“那有什么关系?当然,我想她是跳下去的。如果她嫁给你, 你会怎样?再来一杯吗?” 惠特尼看看他的杯子,有些惊讶地看到他已经喝了一杯。他把酒杯递给劳埃德, 劳埃德拿到吧台,用另一只手倒了一杯酒。惠特尼的头有些嗡嗡响。 他们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看太阳落山。 “你听到什么有关汤姆·科伦的消息?”惠特尼最后问。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巴里也没有听到什么。40号路没有消息,20 号路、2号路、74号全都搜遍了但一无所获。他在沙漠里的什么地方。如果他继 续夜行昼伏而且能够保持向东走的话,他会逃脱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能告 诉那面的人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由他去吧,这就是我的意见。” 惠特尼感到不舒服。劳埃德又要危险地濒临批判老板。他的头更响了,但他很 高兴。可能他很快就会找到话头,引出他今天要讲的话。 “我要告诉你,”劳埃德探过身来说,“他现在众叛亲离。你听说过没有?这 是第8个回合,而他却众叛亲离。而且没有别的人想为他做事。” “劳埃德,我……” “再来一杯?” “当然,我猜想。” 劳埃德又斟上酒。他给惠特尼递上一杯。 “众叛亲离,”劳埃德说,又回到他的话题,“先是戴纳,然后是科伦那小子。 他自己的妻子——如果她是的话——摔死了。你认为这是游戏吗?” “我们不应该谈论这些。” “还有垃圾虫。看看那家伙做了些什么。朋友尚且这样,敌人还怎么样?这就 是我知道的。” “劳埃德……” 劳埃德摇着脑袋。“我完全搞不明白。一切运行良好,直到那天晚上他来了说 那个老太太在自由之邦死了。他说最后一个障碍也被清除了。但打那时起一切变得 古怪可笑。” “劳埃德,我真的认为我们不应该……” “现在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能在下个春季发起地面进攻,我猜想。我确信不 会更早。但等到下个春季,天知道他们会玩什么花招。我们本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 及,但现在不行了。况且,老天哪,还有垃圾虫要考虑。他正在沙漠里游荡,而且 他妈的确信……” “劳埃德,”惠特尼压低声音,“听我说。” 劳埃德探过身来,关切地问:“什么?有什么麻烦,老伙计?” “我还不清楚我是否应该问你。”惠特尼说。他用力握住酒杯。“我和埃斯· 海伊、罗尼·赛克斯还有詹尼·恩斯顿,我们打算摆脱这里。你想参加吗?天哪, 我一定是疯了才告诉你这些,而你跟他那么亲密。” “摆脱?你们要去哪里?” “南美洲,我想。巴西。那里应当足够远了。”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有 许多人已经离开了。呃,大概不是很多,但也相当多,而且每天都在增加。他们认 为弗拉格顾不了这么多了。有些人北上加拿大。那里对我来讲太冷。但我必须出去。 如果他们收留我的话,如果我确信我们能够赶到,我就东进。”惠特尼突然停下来 痛苦地望着劳埃德。这是一副知道陷得太深,走得太远的人的面孔。 “你是对的,”劳埃德轻声地说,“我不会告发你的,老伙计。” “这里……一切都糟透了。”惠特尼难受地说。 “你们计划什么时候走?”劳埃德问。 惠特尼警觉地望着他。 “呃,算我没问。”劳埃德说,“再来一杯?” “不用。”惠特尼说,看着他的杯子。 “我也想。”他走向吧台,背朝着惠特尼说,“我不能。” “嗯?” “不能!”劳埃德断然说,然后转向惠特尼。“我欠他的。我欠他很多。在凤 凰城他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自那时起我一直追随他。这看来比实际还长。有时 看来像终身。 “是啊。” “而且不仅如此。他给我带来了新生活,使我更出色或是成个人物。我不知道 那是什么,但我不是原先那个人了,惠特尼,一点也不像。在……他之前……我一 文不值。而现在他让我在这里管理,而我也干得不错。看起来像是我更成熟了。呀, 他使我更出色。”劳埃德从胸前举起那块黑石,看了几眼,然后又放下了。他搓了 搓手,仿佛手上碰了什么脏东西。“我现在知道我不是天才。我必须在本子上记下 我将要做的事情否则我就会忘记。但有他在身后撑腰我可以发号施令,而且大多数 时刻事情都做对了。从前,我所能做的就是听从命令,然后陷入困境,我已经改变 了……而且他改变了我。呀,这看来比实际上更长一些。 “当我们来到维加斯时,这里只有16个人。罗尼是其中一位,还有詹尼和可 怜的老赫克·德罗甘。他们正在等他。我们进城时,詹尼·恩斯顿跪下来吻他的靴 子。我打赌在床上她从未告诉过你。”他朝惠特尼咧嘴笑了笑。“现在她想摆脱。 当然,我不是责怪她或是你。但对一项行动不满意是很容易的,对吧?” “你决定坚持下去?” “坚持到底,惠特尼。他的就是我的。我欠他的。”还有其他的没说,他对黑 衣人尚存一丝信任,而且相信惠特尼他们难以逃出。还有其他的原因。在这里,他 是弗拉格的二把手。而在巴西呢?为什么,惠特尼和罗尼都比他聪明。他和埃斯· 海伊会成为无足轻重的角色,这不合他的心意。他可能一时不在意,但事情有了变 化。而且当头脑变了以后,他发现这很可能改变终身。 “嗯,我们大概都会成功的。”惠特尼无力地说。 “当然,”劳埃德说,他想:如果最终消息传到弗拉格我也不会替你们开脱。 当他最终有时间注意到你,他南下到巴西时我也不会替你们开脱。你们大概不担心 路途…… 劳埃德举起酒杯,“干杯,惠特尼。” 惠特尼举起酒杯。 “没人会受到伤害,”劳埃德说,“这是我的祝福。没人会受到伤害。” “伙计,我为此干杯。”惠特尼热情地说,两个都一饮而尽。 惠特尼过后不久就离开了。劳埃德继续饮酒。他在9点30分左右醉倒了,在 圆床上倒头便睡。睡得很香,没有做梦。 9月17日当太阳升起时,汤姆·科伦在犹他州古劳克以北一点的地方宿营。 天气很凉,可以见到自己呵出来的气。他的耳朵又木又凉。但他感觉挺好。前一个 晚上他来到一条废弃的道路,他见到3个人坐在火旁。3个人都带着枪。 汤姆·科伦打算从一片缠绕的树林中绕过去——他现在处于犹他州荒芜地的西 部——突然他踩动一小块鹅卵石,小石头咕咙咙地滚下山谷。他吓得浑身发冷。热 热的东西一点点从他腿上流下,但他毫不觉察,直到大约1小时以后才发现。 三个人都转过头来,其中两人端起武器。汤姆的衣服很薄,不能抵御寒冷。他 又处在层层阴影之下。月亮被一片云遮住。如果月亮这时候出来…… 其中一人松了口气。“是鹿,”他说,“它们在这里挺常见的。” “我认为我们应当侦察一下。”另一个人说。 “要侦察你自己去。”第三个人回答,于是不了了之。 他们又坐在火旁,汤姆开始匍匐前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看着他们的火慢慢 地熄灭。 山谷下时不时发出一些响声,最后全部消失了,他感觉一下卸了个大包袱。他 开始感到安全。他仍在西部,他知道还应该小心,但危险已不是那么紧迫了,而且 这里到处都是印第安人和逃犯。 现在,太阳要出来了,就要爬到一片灌木丛中蜷作一团准备睡觉。必须搞一个 毯子,他想。天越来越冷。像往常一样,他立刻就睡熟了。 他梦见了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