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荷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医院看望哥哥。她去时,不是带着鲜花,就是带着 水果,或者按令超要求,带去他要看的书。 这段日子,令超解除了繁忙的公事,在医院接受一系列手术前检查。 准备主刀的刘医生刚从法国留学归来,虽已成功地做过几例心脏手术,毕竟 经验不足,所以,医院对令超的手术前准备工作做得特别仔细。估计一系列化验、 检查做下来,总得半月之久。 等待开刀犹如是在疗养。令超最快乐的是每天和风荷相对谈笑,海阔天空, 漫无涯际,这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面对即将挨受的一刀,令超的心意很坚定。他对自己和医生都很有信心。每 过一天,他就觉得向自己渴望的幸福近了一步。“哥,你真了不起!”风荷由衷 地为他而自豪。 可是,这件事对于叶太太来说,就不一样了。 这些天来,她的心乱极了。虽然医生表现得很有把握,虽然丈夫百般慰解, 虽然女儿天天从医院带来令超情绪安定、身体状况良好的消息,可是,要让一颗 充满慈爱的母亲的心真正平静下来,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这毕竟是开膛剖心的大手术啊。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让那 把锋利的手术刀去切开胸膛。 夜阑人静的时候,叶大大会悲观地认为,儿子这一去,也许竞永远回不来了。 接着,她便会从他呀呀学语时的模样想起,一幕幕想下去。这样,零乱的思绪和 滚滚的泪流,便会伴着她直到天明。 结果,住院的儿子精神百倍,情绪昂奋,在家的母亲却头晕身软,起不来床 了。 夏亦寒应召来到叶家为叶太太看病。 他仔细询问了病情又做了检查,对围在叶太太床头的叶伯奇和风荷说: “放心吧,叶太太没有病,只是心情过于紧张。血压有些偏高。” “上帝保佑!”风荷在心中暗叫,流露着钦佩神色的眼光却凝注在亦寒身上。 亦寒又对叶伯奇说: “太太有点儿虚弱,要尽量让她多吃些。我再开点儿镇静药,每晚临睡前吃 一片,有助于睡眠。” “夏医生,你的诊断太对了,”伯奇说,“因为令超手术在即,淑容这几天 吃不下,睡不好,还要胡思乱想,”他俯身对妻子说:“夏医生的话你总该听吧。 自己的身体也要当心么!” “妈为哥哥住院开刀的事太操心了,”风荷轻声对亦寒说。 亦寒微微点头,对此,他是能够理解的。 “夏医生,令超开刀的事,还要你多费心啊!”叶太太这么说,既承认了亦 寒刚才的诊断,又还忍不住再要叮咛几句。 “请放心,叶太太。我和广济医院保持着密切联系。他们的医德和作风都好, 没有绝对把握不会轻易手术的。” “真是麻烦你了。”叶伯奇代妻子说道。 “没什么。叶太太请安心静养,如还感到有什么不适,随时给我来电话。” 夏亦寒站起身来,收拾起他的那个出诊皮包。 “夏医生,时间不早了,请留下让伯奇和风荷陪你便饭后再走。”叶太太忙 从床上欠起身说道。 “不用,我该回家了。”夏亦寒提起皮包想走。 “不会让你走的,”伯奇索性上前,把亦寒手中的包拿了过去,“今天我去 医院找了刘医生,关于开刀的一些具体事宜,还想和你商量一下。” 叶伯奇这么说,夏亦寒倒有些为难了。临离开医院时,给家里挂了个电话, 是绣莲接的,当时说好回家吃晚饭。绣莲还兴冲冲地说,要燉一锅栗子鸡等着他。 正当他不知如何拒绝叶伯奇的这一番好意时,风荷在旁柔声说: “留下来吧,我还有一件小礼物要送给你。” 见夏亦寒有点吃惊,并表示拒绝地在摇手,她又说: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我自己的‘杰作’。” 叶伯奇哈哈笑了:“啊,对了,风荷,我说呢,你还没给夏医生……” “爸,你先别说,”风荷赶紧打断他的话,又含笑对亦寒说:“请跟我来。” 没等亦寒答话,她已轻盈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亦寒不知要上哪儿,有点犹豫地呆立着。 “去吧,夏医生,”叶太太怜爱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轻声说:“风荷准是要 你去看她的那些宝贝,只有亲密的朋友,才肯让人看呢。” 夏亦寒向叶伯奇夫妇微微一点头,跟在风荷身后走了出去。 这里叶泊奇夫妇不禁默默地相视了一眼,不用说话,他们都知道,对方跟自 己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可怜的儿于,你的一番苦心,还不知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 果呢! 夏亦寒跟着风荷走上二楼她的卧室。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风荷的卧室,也是他除了绣莲闺房外,唯一踏进过的少女 卧室。 风荷打开电灯,这一下,连一向沉稳持重的亦寒,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 声。 满房间的娃娃,有布做的,有木雕的,有草编的,有赛珞璐的,大的半人高, 小的像大拇指,既有黑发黑眼的中国男孩女孩,也有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小妞。 亦寒粗粗浏览一下,窗台上、装饰柜里、小书桌上,甚至沙发背上和床头, 都摆满了。这儿整个就是个娃娃世界。 风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让亦寒带着惊讶的眼光尽情地饱览她的珍藏。 亦寒很快发现,这些娃娃们的服饰,都经过刻意地设计和缝制,几乎没有一 个雷同,没有一个不独具特色。这使亦寒想起了他的辛德瑞拉,想起了风荷给她 裁制的那套漂亮纱裙。他觉得,辛德瑞拉站在自己的书橱里,实在是受委屈了, 她应该成为这个天地中的一员。 他一扭头,见风荷唇边挂着调皮的笑,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自己, 似乎正在欣赏他既惊讶又着迷的神情,夏亦寒故意双手一摊,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唉!” “为什么叹气?是什么惹得你不高兴?”单纯的风荷果然中计。 “我是叹息,你为什么没去当个服装设计师,你只要把这些娃娃的衣服放大, 那就是上海滩最高雅、最漂亮的童 装!“ “哦,原来如此!我真吓了一跳,以为你不喜欢他们。” 风荷拍拍胸口,两眼向上,舒了一口气。似乎夏亦寒是否喜欢她这些娃娃, 关系十分重大似的。她沉吟了一下,又 说: “我可不想当服装设计师。” “为什么?这工作也需要天才。而你正是这方面的天才!”亦寒不禁热烈地 辩论起米。 “我不能想象,我怎么能给那些陌生的、我对他们毫无感情的人去设计服装。” 风荷说着,顺手抱起一个斜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大洋娃娃,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看娃 娃的一头卷发,“他们却不同。” 她环视着屋里的娃娃,继续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我的孩子。我 给他们起名宇,给他们讲故事,我把他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幸福的孩子都应该是 漂漂亮亮的,不是吗?” 风荷沉浸在深深的柔情里。夏亦寒感动了,这是一个内心世界多么丰富、多 么美好的姑娘呵,她的娃娃是美的,可她自己才是真善美的化身! “你说要送我礼物,是不是要我在这许多娃娃中挑一个呢?”夏亦寒故意撩 逗地说。 “不,这些娃娃我是不送的,”风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一面把手中的娃 娃放回原处。 “那好,还是我送你一个吧!” “你送我一个?” “辛德瑞拉,你要吗?” “不,不要。灰姑娘终于找到了白马王子,我不能太残酷了!”风荷脱口而 出。 亦寒听得懂,白马王子当然就是指的他自己了。他真想追问一句;难道我只 是那个洋娃娃的白马王子? 但这时风荷已微微红了脸,仿佛已猜到他想问的话,她急忙说: “我该去拿给你的礼物了。” 她走向靠窗放着的小书桌,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大大的夹子,走到亦寒 身边。 “打开看看,”她把夹子递给亦寒。 亦寒坐到沙发上,翻开夹子。一声赞叹禁不住冲口而出: “嗬,真美!” 几张黑色的剪影艺术地插放在浅粉色的硬纸底页上。亦寒很容易就辨认出, 那个戴眼镜方方额头的是叶伯奇,那个线条优美柔和的女人是叶太太。还有叶令 超,微仰着头,略显瘦削的脸上,最能凸现他气质的,是那个稍向前翘、秀气里 透出刚毅的下巴。 亦寒惊喜地问: “这些都是你的杰作,对吗?” 风荷点点头。 哦!这是怎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看她正亭亭玉立在自己面前,双手放在 身后,微侧着头,脸上带着惶恐的笑意,仿佛是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女中学生,谁 知竟是这样一个美术天才! 风荷这种纯真的毫不做作的神情,使亦寒深受感动,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 奇异感觉,说不清是怜爱还是仰慕。他的心儿在砰砰跳动,双眼无法离开这使他 眩惑的妙人儿。 风荷被亦寒灼热的眼光看得不好意思了,玉靥一红,低下头去。 亦寒这才收回眼光,又信手翻过一页。 这一页的人都不认识,但那些轮廓鲜明、神采奕奕的侧影,竟都或多或少透 露出各人的性格特征,有的高傲,有的庄重,有的似在浅笑,有的似在沉思。最 有意思的是一位叼着烟斗的老者,微微昂着头,两眼朝天,望着袅袅上升的香烟, 仿佛正陶醉在诗的幻想之中。 “这是……”亦寒指着他问。 “这是我的国文老师,他是一个作家。”风荷介绍道。 亦寒忍不住一把抓住风荷的手,盯着她的脸看,像在寻找着什么。 风荷那细细的整齐的牙齿轻咬着自己的红唇,娇声说: “你怎么不看册子?在看什么呀?” “风荷,风荷,你就是一本奇妙无比的画册。每翻开一页,就有光采夺目的 东西令我迷惑,每‘读’一页,就能发现一个全新的你!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有 那么敏锐的观察力,那么聪慧的头脑,那么灵巧的双手,那么特殊的悟性!” 夏亦寒由衷而倾心地说着,他的语言闸门被风荷作品的巨大魅力所开启,赞 叹的话喷薄而出,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势。 谁不爱听别人的赞美!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更何况赞美她的,是自己衷 心爱慕着的青年男子! 风荷几乎要被欣喜和满足的狂潮吞噬了。 她的脸由鲜红而变得发烫,她的呼吸加快而至于微微喘息。她悄悄抽回了自 己的手。 “为什么没有你自己的?”亦寒望着风荷的眼睛问, “我多想要一张你自己的剪影!” 这后一句话,亦寒说得很轻,但却字字打进了风荷的心中。 风荷几乎要被这片柔情所融化,她神思如醉,用梦幻般的声音说: “你再往下翻。” 亦寒又翻开了下一页,蓦地,他如遭电殛一般,整个身心为之震撼。 左右两边浅粉色底页上,插放着十几帧人像剪影,它们无一例外地全是夏亦 寒的像…… 亦寒看得呆了,心扉之间掠过一阵快乐的颤傈。 “你可以挑一张,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但亦寒并未抽动任何一张,只是轻柔地问: “为什么……你要剪……这么多?” 风荷的秀目中像盛了酒似地流出醉意,用梦幻般的声音诉说着: “我剪了一张又一张,可怎么剪也不满意。我的手不听话,总也剪不出我心 中的你……” 亦寒被她那娇美甜脆的声音催眠了。他慢慢放下纸夹,站起身来。一股无比 强劲的力量促使他勇敢地伸出了双手,把风荷拥进了自己怀中。他呻吟般地轻唤 着: “风荷……哦,风荷……” 风荷酣醉在他的浓情蜜意里,她飘飘欲仙,站立不稳, 倚在他宽阔的胸怀中,慢慢闭起双眼……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