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电话铃响了。夏亦寒伸过手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离开书 本。 “是西平啊,”突然,他兴奋地叫起来。 丁西平是上海最大的企业之一恒通丝绸成衣公司的总经理,很有成就的青年 企业家,是夏亦寒中学时的好同学。 “怎么样,令郎的身体……” 电话那头,丁西平接口说: “自从严小姐给他打了针,又按时服了她开的药以后, 小儿已经退烧, 现在正呼呼大睡呢!真得谢谢你啦,老同 学!内人一再要我向你表示谢意, 向严小姐表示谢意。” “你们大客气了。” “内人简直被严小姐的风度和学识迷住了。那天,严小姐教了内人许多育儿 知识,使她大有收益。她们 虽是初次见面,已成为好朋友啦!” “是吗?这是敞院的光荣,敝院原为阁下继续效劳!”夏亦寒打趣地说。 “我要问你一件事,”丁西平忽然放低了声音。 “什么事,那么神秘?”亦寒倒满不在乎似的。 “严小姐是你的学生吗?” “不,她是我表妹。医学院的高材生,快要毕业了,在我们医院实习。”说 到这儿,亦寒顿了一顿,问:“这些,她没有告诉你们吗?” “唔,唔,”西平沉吟着说,“没有,她没说起。可是,我要告诉你,不知 你自己知不知道……” “什么?” “严小姐对你崇拜之至,不,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啊!我想,不管你是否已经 知道,我得告诉你。” 这回轮到亦寒沉吟了:“哦——,是这样的,她无父无母,从小在我们家长 大,也许……” “她走了以后,内人和我谈了好久。我们觉得,严小姐各方面都堪与你匹配, 如果她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可称得上珠联壁合了。喂,亦寒,你在听着吗?” “我在听着呢,”亦寒的回答似乎有点没精打采。 “我说,老同学,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当初那一帮好朋友中,大都成了家, 你也该急起直追了。” “谢谢你和嫂夫人的关心,”夏亦寒说。 “嗨,亦寒,阿蕙说了,”大概丁西平听出了他语气中敷衍搪塞的意味,便 急急忙忙抬出夫人来,“你要是再不开窍,她可要把你叫到家里来开导开导啦!” “不用,不用,告诉嫂夫人,我会认真考虑的。”亦寒赶紧答应道。 “那好,我们就静候佳音了。”丁西平这才挂了电话,亦寒也才松了一口气。 西平和他的夫人白蕙当然是好心。我也不能无视绣莲的情意,我夏亦寒不是 石头人。 应该承认,绣莲是个好姑娘。尤其是有志气,她受我之托到西平家应诊,却 不肯暴露跟我的亲戚关系,显露有着靠自己的本领打天下之意,这就难能可贵。 而且,她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白蕙对她如此倾倒,就是有力证明,白蕙可不是 容易被人折服的人! 妈妈、菊仙阿姨,还有舅舅,也都喜欢绣莲,这当然是因为她懂得孝敬、谦 恭和诸事勤勉的缘故。 可是,我只有一颗心啊,我也只需要一颗心! 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风荷,今后的个人生活,还能有什么光彩和幸福! 更不敢想象的是,如果没有了自己,风荷,这个多情而脆弱的姑娘,她将怎 样活下去! 夏亦寒两眼茫然地瞪视着面前摊开的书本,思想却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直 到绣莲笑盈盈地走进来,招呼他一起回家去。 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一起回家了。 电梯把叶太太一直送到四楼特等病房区。 一跨出电梯,病房走廊上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就扑鼻而来。 叶太太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心跳加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这味道 在提醒她:这儿是医院!儿子的生命就操纵在散发出这股特有味道的神秘地方。 刚走到五号病房门前,就听到从未关紧的门里传出胡沅沅那轻柔而开朗的笑 声。叶太太不自禁地婉尔一笑,随手推开了门。 令超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斜倚在床上,沅沅坐在床边椅子上,正在削一个 大苹果。 看到叶太太进门,令超高兴地叫了声“妈,”随即就略带埋怨地说:“不是 叫你别来吗?跑一趟多累!” 叶太太在床沿坐下,轻轻拍拍儿于的手背,没说话。 “伯母,”沅沅早已接过叶太太手中提的东西,放在小桌上,又微笑着递过 那个刚削好的苹果说:“吃个苹果吧。” “不,不想吃,让我先喘口气再说。”叶太太连连摆手。 沅沅把苹果放到令超手中。令超也不客气,拿起就啃。 “我给你燉了鸡汤来,”叶太太指指桌上那个裹着棉套子的小砂锅说:“现 在还不凉,吃不吃?” “我不饿,待会儿再说吧。要吃的时候,我会让护士拿去热一下。”令超边 吃苹果边说,“妈,以后不要给我送菜来,太麻烦,医院吃得不错。昨天称了一 下,我都长五斤了。再过几大就要开刀,这么长膘可不成。” 令超是半开着玩笑说的,但一听到“开刀”两字,叶太不的眉尖就打结了。 聪明的沅沅忙扯开话题问; “伯母,什么时候出的门,没被雨淋着吧?” “没有。我是等雨停了才出门的。沅沅,你早到医院了?” “她中午前就到了。给我带了清蒸鲥鱼,很新鲜的,馋得我中午多吃了半碗 饭。”令超说,又关切地问:“妈,风荷到家时淋湿了吧?她离开医院不久,就 下雨了。” “风荷已经走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呢,正想问怎么没看到她?” “沅沅来到不久,她就走了,应该早到家了呀!”令超不免有点担心。 “也许路上遇到雨,找个地方避一下,或是买什么东西,耽搁了。”沅沅猜 测道,又安慰令超母子说:“现在肯定到家了。不用担心。” “一定是顺道到德康医院去了。夏医生又给我开了些药,她准是取药去了。” 叶太太想起来了,很有把握地说。 令超听她这么一说,也放心了。 “伯母,我先走一步。今天家里有亲戚来吃饭,我得回去帮忙照料一下,” 沅沅拿起自己的提包,又对令超说: “记住,临睡前别忘了吃药。明天中午我再来。” “沅沅,实在辛苦你了。”叶太太感激地说。 “没什么,伯父这几天不在上海,爸爸让我多来看看。” 前天,叶伯奇为银行的事,到南京去了。说好赶在令超手术前,一定赶回来。 叶太太把沅沅送到病房外,返身回来笑吟吟地说: “沅沅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柔顺、贤惠,对你照顾得多周到。令超, 我看,你和她……” 叶太太每想起促使令超决心接受危险的心脏手术的动机,想起那晚令超对她 和叶伯奇讲的话,就不免忐忑不安。她愿意祝福儿子,可是,她更怕儿子受到致 命的一击;她祈求上苍保佑她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她更怕儿子的举动会使这 个家庭破裂,会使她既失去宠爱的女儿,又失去宝贵的儿子。她总想趁机规劝儿 子几句。 可是,你瞧,令超的脸色陡然变了,乌黑黑地沉默下来,刚才的好兴致几乎 一扫而光。 叶太太不作声了。怜爱地看着她那嘴唇抿合、满脸痛苦 的儿子。 半晌,他才轻轻抚着令超的头发,说; “也好,不想这些,先把身体弄好再说。” 令起猛地握住母亲的双手,肯定地点了点头,眼里突然涌上一股泪水。 雷声渐渐远去,淅沥沥的雨声也已止歇。 夜风吹在身上已有点凉飕飕的了。 亦寞还坐在窗前看书。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是绣莲临睡前给池重新加满 的。 万籁俱寂,亦寒的心情这一刻也很平静,他深深沉浸在科学的探索之中。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回头一看,穿着睡衣的绣莲正站在他 背后。 “你的电话,接吗?” “哪儿来的?”亦寒问。 “叶家,是叶太太……” “她说什么?” “她说有点急事,问你能不能马上就去?” 亦寒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十点半过了,这么晚了,会有 什么事?他站 起身来说: “我去听一下。” 匆匆下楼,拿起话筒,果然是叶太太。 “夏医生,真对不住,这么晚了还来打扰。” “没关系。叶太太有什么急事吗?。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钟,随即响起叶太太有些迟疑地询问: “我想,风荷,不在你那儿吧?” “风荷?没有,她从未来过我家。她……” “当然,当然,这我知道,”叶太太惶惑地说,“我只是想问问,夏医生, 今天下午在医院里见到过她吗?” “没有。她这几天没来过医院。”亦寒莫名其妙,叶太太问这些话是什么意 思? 但是,事关风荷,不能不问问清楚,他紧捏着话筒,急迫地问: “叶太太,风荷她怎么啦?”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话筒那头叶太太显然想掩饰什么,但并不成功。她那紧张不安的情绪,通过 长长的电话线,传到了夏亦寒这边。 “叶太太,请对我说实话,风荷究竟出了什么事?”亦寒严肃地、几乎可以 说是执拗地追问。 听电话那头还是不答话,只是呼吸声愈来愈沉重,偶尔还伴着一声啜泣,他 又严厉地盯上一句: “叶太太,可别因为你的犹豫,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夏医生!”电话那头传出了叶太太绝望而无助地哭泣声,“求求你,夏医 生,赶快来我家一趟,我女儿,风荷她……” 没等叶太太哽咽着把话说完,夏亦寒撂下话筒,冲出门去。 一出门,迎面撞上绣莲。 “告诉妈,有急诊,我出去一下。”亦寒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亦寒把车开得飞快。这辆车是贝朗茨临走时留给他用的,一辆老式奔驰, 还挺好用。 当他驱车到达叶宅时,女佣阿英早候在门外。他跟着阿英直奔客厅。 叶太太的面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憔悴。她一见夏亦寒,就激动地一把拉 住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边哭泣边诉说: “夏医生,我只好求你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伯奇公干去了南京,令超又 在医院。我束手无策了……” 亦寒拉叶太太在沙发上坐下,要她先冷静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 “是不是风荷到现在都没回家?” 叶太太点头。 “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一早去看令超,中午之前就从医院出来了。当时她是说回家来的,可一 直到现在……” 亦寒瞥了一眼客厅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这么说,已整整有十多个小时没见 她人影! “她是跟家里什么人呕气了?” “不,我们家从来没有过争吵斗气的事,她离开医院时,情绪也很好。”叶 太太立即否认。 “那,有没有可能,她到哪位亲戚朋友家中去了?”亦寒又提出一种可能。 叶太太摇头:“即便如此,她也会事先告诉我。何况,有可能的人家,我都 打电话问了,连你家……” 亦寒咬了咬嘴唇,沉着脸,说出了他最怕的情况:“会不会遇上流氓瘪三? 或是什么仇家?” “我们并没有仇家,”叶太太擦着眼泪,“我知道的,她一定是又……” 她陡然停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太太,不必再隐瞒什么了,”叶太太对亦寒提出的各种可能的断然否定, 终于使亦寒猜到了真正的原因:“风荷她,在这方面,是不是有过什么反常的, 也就是病态的表现?” 夏亦寒的态度几乎是严酷的。 叶太太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哆嗦着嘴唇说: “你,你是说她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情形?” “是的,这可能不是第一次吧。我是医生,请如实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回 事?” 叶太太终于下决心说了出来: “风荷从小是个聪明、活泼、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渐 渐长大后,只是偶尔发现,有时她一人安安静静地能坐上一、两个小时,不说话 也不动,叫她好几声,她会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可你问她在想什么,她却说 不清楚,过后也没什么异样,所以我们也并没怎么在意。” 叶太太忧伤地看了一眼夏亦寒,接着说: “三年前,风荷中学毕业,正准备报考大学。夏季的一个雷雨天,她第一次 独自跑了出去。起先我以为她在房里复习功课,直到四、五点钟,不见她出来, 去她房里一看,不见人影,桌上摊着她的剪纸本。这孩子从来没有不告诉我就一 人跑出去的,当时我十分焦急。幸好,晚饭时,她自己回来了,身上淋得稀湿。” 一见到我,她就哭了,对我说:“妈,我今天不知是怎么啦,就像做梦似的,自 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出门去的。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街上,吓得我赶紧跑回家 来。‘” “那么说,她过后是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神智错乱的?”夏亦寒一直认真听 着,这时插嘴问道。 “是的,她知道。当时我们认为,也许是复习功课太紧张,决定不让她报考 大学。可在这以后,又发生过几回。风荷自己很痛苦,很灰心,觉得自己是个不 正常的人。但是,不犯病的时候,她是很正常的啊……” “恕我冒昧,叶太太,你和叶先生的祖上,有没有人犯这种病?” “没有。”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但是她马上明白了亦寒问这话的原因, 因此,又说:“不过,风荷她……” 话刚出口,叶太太就犹豫了,她终于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亦寒正陷入自己的思索中,这时又问: “那么,你们有没有留意一下她发病的规律?” 见叶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话,亦寒又补充道: “就是说,她往往是在什么情况下犯病?” 叶太太想了想:“这很难说,有时,简直是莫名其妙。不过,似乎越是夏季 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离家出走,她犯病时还有什么症状?” 叶太太轻叹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夏医生,不瞒你说,有时她 发病的样子,真有点……让人害怕,两眼发直,手脚抽搐,常会头疼。还有一次 嚷嚷头疼后,就 突然晕倒了。” 亦寒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才喑哑地问: “你们有没有带她去看过医生?” “风荷说什么也不肯去。这孩于自尊心太强,觉得去看精神科丢人。我和她 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紧,也不愿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一年也不过犯一、二回, 说不定以后会不治自愈呢!” “那么,连彭医生都不知道?” “背着风荷,我们问过他。他认为很可能这是青春期的情绪不稳定,过了这 个阶段会好的。但是已经三年了,也不见减轻……” 夏亦寒从沙发上站起,说:“我明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到她。叶 太太,你估计她会往哪儿跑?” “我也说不出。每次总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医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给令 超看病吗?那天就是风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刚把她找回来,自己就 心脏病发作,躺倒了。” 怪不得那天风荷会从楼上冲下来,那么关切地拉着令超上楼,怪不得后来她 又说:“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临出门前,他又问了一句:“叶太太,你能否告诉我,风荷小时候,有没有 受到什么刺激,或者你们家里曾发生什么重大变故?” “这话彭医生也问过,确实没有。她爸爸的事业一直很顺利。我们这个家, 从米就平静安宁,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温暖的。”叶太太坦诚地讲。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门,送到他的汽车旁,又十分恳切地对亦寒说: “夏医生,我真不知怎么谢你。风荷的病,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 去求他们。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风荷听你的话。一切拜托你了。只是……” 叶太太说到这里,似乎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她终于乞求地说: “如能找到风荷,不要让她知道,你已明了她的病。否则,她会羞愧得无地 自容的。因为,她是那么看重你对她的印象。”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