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才徐徐驶进上海北站。 夏亦寒早就拎着小衣箱,站在车厢门口。 他的心急得快跳出喉咙口了,两眼渴盼地巡睃着车窗外。 车子刚靠到站台边,他的眼光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长斗篷,亭亭玉立在接站的人群中,那么出众、娇美、 可爱。 火车才停稳,亦寒就跃下车厢。他高高地举起手,招呼道:“风荷!” 风荷也已看到了他,正向他走来。亦寒忙迎上去。 两人见面的一刹那,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对视着,半天没开口。 沉默是心灵无声的语言,话语在目光与目光的相接中交流。多少依恋和思念, 就在这无形的纽带中互相传递。 半晌,亦寒才捏住风荷的手,凝视着她那盈盈欲泣的双眼,轻轻说: “风荷,在分离中我才知道,自己爱你爱得有多深!” 风荷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挣开。但亦寒却捏得更 紧了,脸也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她耳边,继续说: “深得不能自拔,不可救药!” 风荷低下头去,轻声说: “我们快走吧。” 亦寒这才注意到,站台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好奇的,还边走边频 频回首看着他们。 亦寒提起地上的衣箱,问: “你没给我家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到吧?” “没有。我还以为,你也通知了他们。” “不,我只给你一人发了电报。我要一到上海,第一个就见到你,”亦寒用 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搂了搂风荷的肩,笑着说,“走,到我家去。我们给妈妈一 个突然袭击,她一定会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今天到家了!” 风荷默默地走在亦寒身旁。 出了查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说: “亦寒,耽误你一些时间。你晚些到家,不知行不行?” “你想上哪儿,去你们家?”亦寒猜想着说,“哦,我 知道了!是不是你父母已给他们未来的女婿摆好了接凤酒?“ 风荷目光闪动着避开亦寒那神采飞扬的面庞,摇了摇 头,说; “我只是想,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那比任何接风酒都好。你说,我们上哪儿?” “就到你家的老宅子去,行吗?” 亦寒迟疑了一下,风荷忙说: “前几天我已向绣莲要了钥匙。” 她又看了一眼亦寒手中的衣箱,问: “这……,没什么不方便吧?” 亦寒已看出,风荷显然是存心想去老宅,他又何尝不想和风荷单独多呆一会 儿!他笑着说: “好,就去老宅。没什么不方便的,托运来的药品器械要过几天才能取,这 个小衣箱轻得很,随手提着就行。你等在这儿,我去叫辆出租车来。” 出租车叫来了。他们两人都坐在后座,趁着司机低头拨弄着什么的时候,亦 寒轻轻吻了吻荷凤的脸颊,说: “告诉我,你想我吗?今天我还没听你说过一个‘想’字呢!” 风荷忙问到一边,并用眼色示意:司机会看到的! 亦寒这才老实了,往椅背上一靠,和风荷谈起了这次广州之行。 因为事。情办得相当顺利,他说得眉飞色舞,而风荷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默 默地听着。 他们到老宅后,亦寒先要擦洗一番,风荷在洋油炉上煮了一壶水,然后漫步 走到天井里。 那株梧桐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落尽了,只有几片残叶恋栖在枯萎的枝干上。 风荷仰头看去,那几片已泛黄的残叶在秋风中颤抖着,用细细的茎梗紧紧地 攀住树枝,仿佛生怕自己最终也会像别的叶儿那样,被吹离了枝干。 一阵秋风吹过,又有两片残叶飘落了下来。 多么徒劳的努力啊,梧桐锁不住浓秋! 风荷在心中感慨。她听到身后的客厅里有了响动,是亦寒已擦洗完了吧。 她也禁不住深秋的寒意,于是,抱着肩回到了温暖的房间里。 “又在欣赏那棵梧桐树,是吗?” 水已烧开,亦寒正在泡茶,见风荷进屋,笑着问。 风荷没答话,接过亦寒递给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浓茶。 她觉察到亦寒那灼热的限光正凝注在她的脸上,刚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她 就被亦寒拉到了怀中。 风荷一接触到那令她心醉、难忘的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的防线就崩溃了。 她那被关闭起来的软弱、伤感、依恋,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她无力地靠在亦寒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那纤巧的唇上,立即感到了亦寒那温润有力的吸吮。她心里想,自己应该 拒绝,应该站起身离开。 但是,她的双腿不听话,她没有跑开,而是全身心地反应着,享受着这浓得 他不开的柔情…… 终于,风荷轻轻地推开了亦寒,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自 己却不知道,她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痕。 “怎么,风荷,你哭了?”亦寒慌乱而又心疼地问。 “不,没什么……”风荷忙用手绢擦了擦脸,然后勉强 装出一个笑脸说:“饿了吧,我这儿有吃的。” 她打开随身带着的那个提包,拿出面包和一大包牛肉 干。 “嗨,我还真饿了呢!” 亦寒拿过面包,掰了一大块就往嘴里塞,又吃了几块牛 肉干。 “味道真不错!” “哪里比得上那次大阿姨给你带来的午饭。我只能用这个来为你接风……” 风荷伤感地说。 “我非常满意!” 亦寒吃得津津有味。但他突然停住了咀嚼: “你怎么不吃?” “我一点儿也不饿,你吃吧。” “风荷,这二十天你瘦了。帮个忙,以后每顿多吃点,赶快让自己胖起来, 好吗?”亦寒怜惜地说。 风荷泪眼迷离,低下头去。 亦穿放下了面包。第一阵兴奋冲动过去以后,他终于觉察出,今天风荷的情 绪有点不对头。 她那平素闪烁着活力与智慧的目光,今天是那么没有神采,而且总在躲避着 他。平素经常盈溢在她脸上的热情、聪敏的微笑,今天也始终未见,相反却明显 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郁和伤感。 “风荷,找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荷风仍低着头,双手使劲地绞缠着那块绣花的绢帕。 “是不是你的身体……” “不,我的病已经好了,”风荷说,但是神情中毫无因为瘤疾痊愈而应有的 愉快。 “是你的父母,还是哥哥……” “别瞎猜了,亦寒,他们都好。” 风荷抬起头来,但是她的目光仍然不想正视亦寒,半侧过脸,她幽幽地说: “亦寒,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俩不能在一起,你……” “你在说什么?” 亦寒霍地从沙发上跳起,隔着茶几,一把捏住了风荷的手臂,捏得是那么紧, 那么重,风荷疼得眼泪马上流了出来。 “亦寒,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怎么……”亦寒忙撒开手,“但是,你为什么 会想到这样的事?你快告诉我呀!” 亦寒的刚毅、沉稳、成熟,一瞬间消失净尽。他如今就像个被人突然打了一 闷棍的大男孩,额上冷汗涔涔,双手紧张地握着拳头,两眼慌乱地、不知所措地 在向风荷求救。 风荷那要命的脆弱又占了上风,她怎么忍心看到亦寒的这副模样! 她忙从沙发上站起,走到亦寒身旁,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亦寒额上的汗,嘴里 不住地解释道: “哦,我是随口瞎说的,你又何必当真。看你,紧张成这样……” “是被你吓的么!”亦寒索性任性地噘起嘴说,“再不准你说这种话了!” “好……我……不再说了。” “你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古怪的念头?”亦寒还要固执地追问。 “我,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彭医生没有把你介绍到我家,如果那天我哥哥 没有犯病,我们俩也许就不会走到一起来了……”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事实是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起,并且,我已经爱上了你!” 亦寒把风荷紧紧搂住,仿佛生怕她会离开似的。 他的下巴紧贴在风荷那柔滑的黑发上,呻吟般地说: “风荷,风荷,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在爱你?那是超越了我自己生命的爱! 如果上帝要我在爱你和自己的生命中选择一个的话,那我将毫不迟疑地抛弃我的 生命!” 夏亦寒回到家中。把小衣箱撂在客堂,就直奔妈妈的卧室。 在楼下,给他开门的菊仙说,自他走后,文玉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天吃了中 药,稍有好转。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反而更不行了,茶饭不思,夜夜失眠。 “我正急得没法想呢!阿弥陀佛,你回家就好了。”菊仙连声念佛。 推开妈妈的房门,亦寒不由得愣在那儿。 前后二十天功夫,妈妈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瘦弱且不说,本来一头乌黑的头 发,竞夹杂了缕缕白丝,那白皙的脸上也突然平添了不少皱纹,仿佛一下衰老了 十年! 看到儿子,文玉第一个冲动是赶快挣扎起床,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宝贝。但她 马上就畏缩了,畏缩得想躲进被子里,不让儿子见到自己。 这个骄傲的、已颇有名望的儿子,不应该有自己这样的母亲! 当然,这些都是文玉头脑中的想法而已。事实上,她还是靠坐在床上,一动 未动,只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眼睛,紧紧盯住亦寒的脸。 亦寒已坐到床沿边,焦虑地审视着母亲的面色,伸手摸摸她的脉搏。 “妈,我才走了二十天,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子?” “别担心,孩子,妈妈没什么,”文玉安慰着儿子, “你吃饭了吗?是直接从火车站口来的吧?” “不,妈妈,风荷来接我,我们在外面,已吃过东西了。” 这些天来,文玉的心就像天天挨刀割似的,早已鲜血淋漓。这时,听儿子提 风荷,她那永不会愈合的创口,又在流血了。 但是,也就在这一刹那,几天以来困扰着她,不知如何去解开的难题,竟突 然有了答案。看着儿子那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孩子,你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一定累坏了。快去洗洗休息吧,”她抓过 亦寒的手,捏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中,“过两天,等你休息好了,把风荷叫来, 妈妈要……和你们说点事。” 亦寒随意地点点头,他并未深想妈妈将会对他们说什么,总不过是询问他们 准备何时订婚结婚之类吧。 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妈妈的身体上。他很内疚,早知妈妈会病成这样,他 无论如何不该离家去广州的。 “妈,明天你就到我们医院去,住院好好检查一下。” “不用,亦寒。你回家,我就感到好多了。” 的确如此,当文玉决定了自己如何做以后,心里反而平静了,精神也有所好 转。她甚至感到有点饿了,想喝碗稀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