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没有想到离开医院不过二十天,就积压下那么多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亦寒就去了医院。并且马上陷入了诸多事务的包围之中。他一 阵左右开弓,口讲指划,到下班时分,才总算理出些头绪来。这一天,忙得他团 团转。 本来他今天坚决要带母亲来医院检查,但拗不过,母亲就是不肯。文玉一口 咬定,自己没病,只不过身体有点弱而已。 亦寒一到家,她精神果然好多了。今天早上,离开躺了十多天的病床,比亦 寒起得还早,而且显得并不勉强、费力。 亦寒无奈,只得让步,说先观察两天,如果还是不好,就由不得她,一定要 去医院了。 在医院里,他在百忙中都耐不住想给风荷挂电话。哪怕能听听她的声音,知 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也好。 昨天分手时,风荷的神情令他不安…… 当他帮风荷披上斗篷,准备离开老宅时,风荷站在天井里,久久地凝视着那 棵梧桐,喃喃说: “哦,又掉了几片叶子,黄叶无风自落!” 亦寒说:“风荷,我看你很喜欢这儿,以后就拿这里做新房好吗?” “只要你们喜欢,”风荷的声音很轻很温柔,但却掩饰不住有一种意兴索然 的味道。 “‘你们’!怎么是‘你们’,这是我俩的事!‘你们’指谁?” “喔,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喜欢……” 风荷忙忙地改口,似乎怕亦寒继续追问,她改变话题说: “今天过得真快,在火车站接你的时候,太阳还老高的,现在已完全落下, 月亮都升起了。” “太阳今天落下,明天还会升起,”亦寒说。 他的潜台词是:何必忧伤,我们的生活还长着呢。 刚刚升起的月亮,黄澄澄的,把它淡淡的光洒在风荷的脸上。她郁郁地说: “但是,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月亮却又落下了。太阳和月亮,永远也碰 不上面。” 亦寒没想到,风荷的思绪从时间的飞逝,又联想到太阳和月亮的永远分离。 这是因为她今天有点伤感的缘故吧。 亦寒轻轻揽过风荷的肩,说: “怪我不好,我们的这次离别,把你变得伤感了。以后,我不允许自己再离 开你了。” 风荷在亦寒的臂下,静静地一动不动。她把脸藏在暗影里,竭力躲避着亦寒 的目光。 一阵压抑过久的长长的抽泣从她心底冒出,两颗晶莹滚烫的泪水滴落下来。 她颤动着双唇,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紧了紧斗篷,挣开亦寒的手臂, 风荷率先走出天井。 分手时,亦寒告诉风荷,自己明天就去医院处理些事情,问她能不能抽时间 去医院看他。 风荷摇了摇头,说:“明天,我有点事,医院就不去了吧……” “哦,你还是要去恒通上班,对吗?那好,下午五点我到恒通去接你,我们 在外面吃晚饭。” “不,不,”风荷连连摇手,“还是,还是等我和你联系吧。” “那也好,我等你电话。” 两人站在风荷家门口,忘记了夜幕正在慢慢降临,非常困难、非常依恋地告 别着。 亦寒在心里说:该结婚了!该结束这样的痛苦分手了! 风荷没说“再见”,只是那么轻柔、深情地凝视着亦寒,很久,很久,才霍 然一个转身,向家门奔去。 这眼光,实在使亦寒担心。回到家后,他捉摸了半宿,总觉得这眼光里,除 了深情外,还有着点儿别的什么,是浓浓的忧郁,还是…… 今天尽管医院里这么忙,但风荷的眼光仍不时闪烁在他脑中。 一个难得的间隙,亦寒拿起了电话,恒通服装设计室的电话号,他是牢记着 的,拨了头上两个字码,他的手停在那儿了。 风荷说过,她会来找我,还是尊重她吧。 忙了一天,回到家中,亦寒看到母亲和绣莲一起,正在厨房里帮着大阿姨弄 晚饭。 母亲的气色果然比昨晚他刚回到家时好多了,人的精神一作用果真那么巨大 吗!亦寒一高兴,一天的疲劳顿时全消。 “妈,我上去洗个澡,换换衣服,”亦寒脱下外套,跑进厨房说。 “好,等你下来,我们就开饭。你舅舅一会儿就到。” “表哥,你可快一点啊!今晚给你接风,你要下来晚了,我可就不客气先动 筷啦!”绣莲调皮地说。 亦寒笑笑,刚要走出厨房,大阿姨想起什么来,叫道: “亦寒,这儿有你一封信,邮差刚送来的。” 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然后小心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亦寒。 亦寒看了看信封,字迹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似熟悉又陌生,没有寄信地 址,落款只有“本市内详”数字。 他疑惑地走进客堂,坐到沙发上,拆开信,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是 他所熟悉的风荷那绢秀的字迹。 亦寒: 我猜,你一定对我昨天的表现感到奇怪不解,疑团累累。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不在的这二十天中,我已经彻底弄清了自己的过去,找到了一真正的自己, 也就找到了我的病根。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从前那个脆弱的有病的风荷。 但是,从此以后,我们也就不能再在一起了。我必须离开你,你也决不能再 要我,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是命,这是天意,这是上帝的安排。 我们无法抗拒,我也不想抗拒。 我决定远远地离开你,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你知道,他现在在伦敦,已经定 居下来。我在哥哥身边,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不要找我。昨天我说过,太阳和月亮,永远不会碰面,我想到的,其实就是 你和我! 忘掉我,去寻找你自己的幸福。我衷心地为你祈祷! 原谅我,为了我的无知和无情,为了过去所有的一切。 风荷即日 读第一遍时,亦寒只看到一个个独立的字在眼前跳跃。他读着,可是却茫茫 然地连不成句子,头脑中根本形不成任何意义。 再读一遍,他的心砰砰乱跳,感觉到灾难降临,但还不太明白信上的话。 读了第三遍,他才算有点儿明白。但是他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于是,他又读了第四遍。他终于弄懂了一件事:风荷,他最爱的,已成为他 自我的一半的风荷,离他而去了…… 昨天他们在老宅的情景突然一齐涌上了他的脑海。他现在才知道,分手时风 荷的眼中,不仅是浓浓的优郁,比这要严重得多,那是告别,永远的告别——永 别! “不!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你不能!不能!” 就像一头悲愤而狂暴的狮子,亦寒怒吼着、暴跳着。 他的嗓门是那么大,声音是那么可怕,文玉、绣莲、菊仙,都丢下手中正做 的事,奔到客堂里。 她们立刻惊呆了。只见亦寒衬衣领口扯开,领带歪扭着,双手紧紧抓着自己 莲乱的头发。他的脸上涕泗横流…… 看到面前出现的这三个女人,亦寒那混乱的头脑,恢复了思想。他强咽下一 口气,顾不得眼泪还在往下流,喑哑着问: “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们发发慈悲,告诉我!” 文玉、绣莲、大阿姨似乎都畏缩了一下,她们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既不看 亦寒,也没有相互对视一眼。 亦寒等了几秒钟,屋里出奇地静寂,静寂得令人恐怖。 他一个转身,拳头狠狠地砸在方桌上,咬牙嘶声道: “我要去弄个清楚!” 玻璃桌面砸碎了,亦寒那被碎玻璃划破的血淋淋的手抓过桌上的信纸,冲出 了家门。 叶家,夏亦寒熟悉的地方。 阿英默默地为亦寒开了门,又默默地引他走到二楼风荷的起居室门前,推开 房门。 亦寒往屋里一看,心凉了。那曾经使这房间充满了愉快的童话气氛的各式各 样的娃娃都不见了。 只留下了一个“芙蓉”——他在城隍庙买了送给风荷的那个娃娃——孤零零 地靠坐在正对着门的那扇窗户的窗台上。伴着一屋子的寂寞、凄恻。 阿英又打开了起居室通往风荷卧室的房门,示意请他进去。然后自己就低着 头退下去了。 亦寒跨进门去,看到伯奇夫妇并排坐在风荷的床上。 他们弯着腰,塌着肩。神情犹如枯木死灰,往日的风采与精神都不见了,露 出一脸一身的老相。 “坐吧,亦寒,”伯奇招呼了一声。 亦寒突然觉得精疲力尽,两腿如铅,他靠坐到扶手椅里。 叶太太毫无表情地朝亦寒扫了一眼。亦寒今天才明白,没有表情有时就是一 种最痛苦的表情。 “我们知道你会来,我们正等着你,”伯奇话枯燥无味。 “伯父、伯母,风荷出了什么事?她是真的出远门了吗?到哪里去了?什么 时候走的?请告诉我,我要马上去追她!” 亦寒的嗓子干得要冒火,但他还是像发连珠炮似地,一口气提了一大堆问题。 “风荷出了什么事,我们正想问你,”伯奇说,他看到亦寒惊愕的脸色,又 补充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出门在外,不是你的责任。这个,我们暂且先搁 在一边不谈。” 他见亦寒敞开的衬衣领口处喉结上下滚动,不停地在干咽着唾液,于是递了 杯凉开水给他说: “就在你电报到达的那天晚上,风荷突然提出,要我给她订一张星期六的机 票,她要到令超那儿去。我和淑容再三追问她原因,她就是不肯说出实情。” 犹豫了一下,伯奇又说: “我们最终同意了她的请求,给了她机票。” 伯奇的声音和双手像发冷似地在颤抖。而他的鼻尖上却如出了一粒粒的汗珠。 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先不和亦寒提关于那张机票的来历。他忘不了那威胁的话语: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追究我们是谁。否则…… 为了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两手交叉叉着握成拳头,继续说道: “星期五,就是昨天,她到火车站接你,很晚才回家。到家后她对我们说, 她改变主意,不去令超那儿了,她不想再一次带给令超痛苦,而且,她说,她也 不能亵渎了你们俩之间的这一段感情。她当着我们的面撕碎了机票。我们还以为 这是你起了作用。” 伯奇苦笑了一下,这笑是那样凄然。 叶太太已低声呜咽起来。她用手绢擦着眼泪,说道: “今天伯奇去银行了,妇女会有个活动,本来我不想去。但风荷一定劝我去 ……我真糊涂……” 伯奇轻轻拍拍叶太太的膝盖,劝慰道: “这不能怪你……” 叶太太抽泣稍停,又接着说: “我一走,风荷就把外屋她的那些洋娃娃全装到一个大提包里,吩咐呵英送 到‘育民孤儿院’去。阿英觉得不对头,风荷说:”我长大了,不再是玩娃娃的 年龄了。你要不肯去,我自己送去。‘于是,阿英也被她支走了。我在妇女会总 觉得心里不踏实,午饭前就赶回来,比阿英先到家。可……风荷已不在了,只在 屋里留下了这个……“ 叶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交给亦寒。 字条上写的是: 爸爸、妈妈,我走了。请你们放心,我不是犯病出走,而是很清醒,比任何 时候都清醒。 我不想说什么感谢养育之恩一类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们不需要。我只想再 叫你们一声,亲爱的爸爸,亲爱的妈妈,我只想再说一遍,我从来是你们的亲生 女儿!我盼着有一天,能再回到你们身边。 请求你们,当亦寒问起我时,就说我去美国了。一定要让他对我死心,一定, 这样他才会去寻求他的幸福! 保重! 女风荷叩上 亦寒读完字条,霍地站起身来问: “这么说,你们也不知道,她现在去了哪儿?” “能打听的地方都去打听了……”伯奇沮丧地摇摇头。 “我要去找她!”亦寒抬脚就走。 “等一等,亦寒,”叶太太叫住了他,“有些话,我考虑万三。还是要对你 说。因为我们知道你和风荷之间的感情……” “请说吧。” “风荷的出走,也许和你们家有些关系。在你去广州的日子里,有一次她去 你家老宅看书,几乎半夜才回家。自那天以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 “去老宅?她一个人去的?” “是的。” “谁给她的钥匙?” “我们没问,我们以为钥匙是你留给她的。” 不,我没有给过她钥匙,亦寒想,我已怀疑风荷与老宅有神秘的联系。但风 荷又为何要出走?难道这也与老宅有关? 昨天我一下火车,风荷就要求去老宅。我真糊涂,和她一起在老宅呆了不短 的时间,而且感到了她情绪不大对头,竟没有认真追究她的心事,没有估计到她 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她昨天始终没有和我说起曾独自到老宅看书的事,这是为什么?她到老宅果 真是去看书的吗?亦寒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和风荷前两次去老宅时发生的种种奇 怪的巧合…… “去过你家老宅后没几天,就在这个星期二,接到你电报的那天,听阿英说, 你的表妹严绣莲来过一个电话。风荷接过电话后,情绪很不正常。当晚,她就提 出要去英国的事……”叶太太继续说。 亦寒纹丝不动站着。他想,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风荷和我们家确实有着我 不了解的关系。 “你再看看这个,亦寒,”叶太太拉开风荷书桌最下层的抽屉,“这是风荷 留在家里,未带走的,我也是才发现。” 她拿出了一个大纸夹。 这是风荷用来夹剪影作品的那种纸夹。亦寒接过来打开一看,就知道这并不 是风荷曾拿给他看过的那个纸夹。 在这个纸夹里,有好几张剪影,剪的是同一个女人,虽然姿态各异,但无一 例外地披散着长发,模样显得狰狞恐怖。 “你再翻到最后,”叶太太提示他。 最后一页,只夹着一张,那是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肖像剪影。看过前面 的,紧接着再看这一张,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个梳着高髻的女人,与那个披头 散发的女人,侧面轮廓十分相像。 亦寒细细一打量,不禁大惊失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红得发 烫。 妈妈!毫无疑问,这是妈妈的肖像,那些披头散发的也是她! “亦寒,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和你母亲见过面,你不觉得这剪影和你母亲… …” 叶太太的声音变得那么遥远,那么迷朦,亦寒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 ……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