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半年以后,在山东济南远郊的一个村庄。 站在村外的斜坡上,远处影影绰绰可见一抹青山,脚下不远处,是一片被高 大的树丛围绕隐翳着的瓦房茅屋。 放眼看去,到处是绿油油的庄稼。今年春来风调雨顺,麦子长得出奇的好。 村边上一条小河静静地流过,一群小鸭子在水边嬉戏玩闹。 夹着泥土清香的和风,吹拂着风荷长长的黑发。如今她一身村姑打扮,家机 布的短衫长裤,蓝底上印着白花的胸兜,和一双手绱的搭攀布鞋。 如果不是她皮肤特别白哲细嫩,风吹不皱,日头晒不黑,如果她把头发梳成 一根大辫子或盘成发髻,那么,就纯然是个乡下闺女或者小媳妇儿了。 太阳辉煌地照耀着,农人们在田里辛勤劳作。风荷负责给小姨一家人做饭, 现在时间还早,她深吸了一口气,迈着轻灵的步子向坡下走去。 离开繁华的上海,离开那个温馨的家,已经半年了。半年来,她从江南水乡 的严家塘辗转到了这儿。 离家越来越远,但心中的思念却如系风筝的细线,线轴还停留在当初的出发 点,握在她无法忘怀的那个人手中。 哦,他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风荷并不后悔自己的出走,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感谢绣莲带她打听到了姑姑严氏的家乡。那当然也就是她真正的故乡,她那 短暂的童年,就是在那儿度过的。 当她风尘仆仆赶到苏州,又赶到严家塘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湖塘。 那在睡梦中,那在玄想里无数次出现过的湖塘。 她终于找到了那幅水乡风景画,原来画就在这儿,存在于大自然中。 虽然当时已近冬季,湖里的荷花、莲蓬,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发黑的、 枯萎的残枝败叶,她还是感到无比的亲切。 这就是割不断的乡心乡情吗?这就是使一个游子梦魂牵萦、永难割舍的乡土 之情和他心中的根吗? 故乡毕竟是故乡!在严家塘竟还有不少人记得当年的那个小绣莲。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大家叫她小牛娘的,一把拉住风荷的手,哭了起来: “绣莲,我的小绣莲,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的寄姆妈呀!” 寄姆妈?怎么会在这儿?寄姆妈应该是在上海,在夏家的老宅呀! 风荷一时被弄糊涂了,经小牛娘一说,她才明白,这是她第一个寄姆妈,是 她在这儿生活时的寄姆妈,而不是上海的那一个。 怪不得我会对“寄姆妈”这个称呼印象那么深,虽然人的形象是那么模糊, 捉摸不定。 小牛娘一把夺过她那小小的皮箱,一定要她住到自己家中。 当晚,小牛娘几乎与风荷谈了一夜,又是抹眼泪,又是叹气,又是拉着风荷 的手哈哈笑。真不知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陈年旧话,仿佛风荷的来临打开了她久已 封存的许多记忆。如今这些往事一件件都活起来,都争先恐后地要跑出来了。 风荷最关心的是她的爸爸和妈妈。 “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一天到晚,只晓得拚死拚活做。 可惜呀,可惜他没能看到你落地,就两腿一伸先走了。” 风荷的眼睛里充盈着泪水,默默低下了头。 小牛娘看得心疼,赶紧换个语调,谈起了她的母亲: “你妈妈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心灵手巧的漂亮媳妇,又绣得一手好针线。那时 说起严家塘的绣娘春芹,附近没人不知道的。 “可她的命也真苦,年轻轻的守了寡,拖带一个奶娃娃,族里边不但不肯帮 忙,还老打她的主意,要她那几亩薄田,那几间草房。那个族长最不是东西,三 天两头派人来逼债。她的日子过得可艰难啦!”说到后来,小牛娘的语调又低沉 下来了,低沉里还含着些激愤。 当谈到绣莲的出生时,小牛娘的回忆就更加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了…… 当时,小牛娘还被人叫做阿发嫂,阿发还在世!她与春芹是村里最要好的姐 妹,春芹怀孕以后直到生育,得到她不少照顾。女儿一出生,春芹就让女儿认她 做了寄姆妈。 那正是湖塘里莲花盛开的季节,春芹给女儿系上绣着大莲花的肚兜。看着女 儿胸口那颗花形的红痣,与阿发嫂一商量,决定给女儿取名叫绣莲。 绣莲这个遗腹女,是靠着母亲绣花做针线挣来的一点儿钱和寄姆妈经常不断 地接济,才活下来的。 那时候,绣莲躺在摇篮里,妈妈一边绣花,一边用脚踏着摇篮,哄她睡觉。 另一头的一张草席上,爬着阿发嫂两岁的儿子小牛。阿发嫂跟男人下地去了, 春芹帮她看着孩子。阿发嫂也真心喜欢绣莲,每次从地里回来,她总是先抱起绣 莲亲亲,并马上解开衣襟喂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后边。春芹体弱多病,几乎 没什么奶汁,绣莲那时候真没少吃了寄姆妈的奶。 春芹在月子里就熬夜做针线,她身体弄垮了。绣莲出生后的那年冬天,她得 了咳嗽病,越咳越厉害,到来年春夏都断不了根。终于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 中带着血丝,知道自己活着的时间不会长久了。 从此,除了帮人做活外,她几乎每晚连眼都不闭,赶着给女儿做衣服。一年 的时间,她给女儿做好了从二、三岁穿到十岁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阵咳一阵,咳停了再做一阵,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这些衣裳啊! 春芹还在每件衣物上,都绣上了她专门为女儿设计的花样:荷叶、荷花和莲 蓬、嫩藕。 这花样可有讲究了。春芹亲口告诉阿发嫂说,她绣这个花样,是要她的女儿 像荷花那么美丽,将来能有个好丈夫,终生像荷叶那样托护着她。祝愿他们多子 多福像莲蓬,祝愿他们壮壮实实、恩恩爱爱像那一对嫩藕。 哦,亲爱的、苦命的妈妈,你的祝愿本来是可以成为现实的,可谁知……你 的一番苦心白费了! 风荷珠泪涟涟,她忘情地啜泣着。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实的手掌抹去风荷的眼泪: “你妈妈到死也不闭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发誓,我会把你好好带大, 就像我亲生女儿一样,将来帮你找个好人家。她这才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把她葬了以后,我把你领到家中,日子虽然紧巴巴,可也不多你一个,我 们过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长硬抢去,送到上海他女儿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开了眼泪,硬咽着说: “打那以后,我一直记挂着你。大约在你走后三年光景,好不容易凑了一点 钱,你寄爹阿发总算被我催着动身去上海看你。他回来说,费了不少劲,找到夏 家,一打听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见见你吧,人家说你在学校呢,没让见。 你寄爹是个老实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把带去给你尝尝的那点菱角、莲蓬留下, 自己回乡下来了。 “唉,没过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着十二岁的小牛,糊口都难啊,更 没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断了再见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 来了,真把我高兴死了……可惜,你寄爹阿发,还有当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 没福气等到这一天……” 风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愿给寄姆妈母子俩增加负担,好在她身边带着钱。从上海走时,她把这 些年来父母给她的零花钱都带上了。用这些钱在乡下过些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是,风荷还是要求寄姆妈给她揽些绣花做衣的针线活,她不能无所事事, 而且也得为长远考虑啊。 小牛娘并没有细问风荷为何离开上海。她想,事情明摆着,总归是夏家那位 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呗。 风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释,何必把心头还在滴血的伤口给别人看呢! 宁静的乡村绣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风荷,对乡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适应下来, 而且还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饮食,自己那优雅舒适的卧房,家里那永远洗刷得干干 净净的抽水马桶,现在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缥缈,好像整整远隔一个世界! 可是风荷对这些物质生活并不留恋。她已经受上了这里潺缓的小河,弥漫的 炊烟,清晨小乌的啁啾和黄昏满天的彩霞。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 歇的农家生活,习惯了农妇们琐碎无聊的谈天…… 可是,不久以后,一个新的麻烦又来困扰她了,以致于冬天还未过完,风荷 就感到,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个比风荷大两岁的儿子,也就是风荷幼时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 膀大腰圆的壮汉,但还没有娶亲。这如花似玉的过房妹子从天而降,简直把他的 眼都弄花了。这个单纯的乡下小伙子,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风荷的爱慕。 终于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试探说; “绣莲,你晓得伐?你妈妈把你给我当过房女儿时,还说过,将来你和小牛 都长大了,就让你们……我们两家就真成一家了……” 风荷的脸色刷地变了,不是变红而是变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说: “当然,那时只是说说笑话,当不了真,当不了真。” 这一夜,风荷在床上辗转反侧。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后,她拿出一叠钱,压 在堂屋长条桌上的一只瓷罐下,然后 对小牛娘说: “寄姆妈,我想回上海……” “怎么,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红了,“都 怪我这个老糊涂,昨天晚上说了那些该死的话……“ “寄姆妈,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欢我,小牛哥也是好 人,”风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还要回来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会儿眼泪,但她没再说阻拦的话。 风荷说走就走。小牛娘把风荷送到村头时,拉着风荷的手说: “好女儿,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这里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妈老了, 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来看看我……” 风荷离开严家塘,却并没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来到了山东济南郊外的一个村庄。 在严家塘时,她打听到,母亲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这儿。前两年, 严家塘有人去江北山东跑单帮,还见到过她。 小姨从来没见过这个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时,这个外甥女还不满三岁,没 想到如今已长得那么大,出落得那么清秀标致了。 风荷向小姨简单扼要地讲述了前来投奔她的原委,说得她双泪涟涟,好生伤 心。 小姨一家虽是务农,但由于男丁多、劳力壮,家境不错。风荷那楚楚动人的 风韵,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热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谓是“二十年媳妇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当家。当年慑于公婆的威势,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不敢提出要领养姐 姐遗孤的请求,心中总觉对姐姐有愧,因此 现在对这外甥女格外亲热。 风荷本来还想重操绣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让她再做针线活:“我姐姐,你 那个可怜的妈,就是做这活送了命,你还要做?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就帮着我做 饭料理家务,也够你忙的了。” 话是这么说,但小姨心疼她那娇嫩的模样,一开始几乎什么事儿都不肯让她 动手,风荷成了个闲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厨房当当下手,或帮小姨记个账什 么的。慢慢的,经过风荷一再力争,小姨才把给家人做饭的事交给了她。 离上海越远,思念的情愫就越浓。 风荷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亦寒。她不能想象。跟自己分开的这半年之中,他 是怎么过的,他会不会到处去找她? 还是在严家塘的时候,有一天小牛从田里回来,告诉她,上午村头来了两个 年轻人,到处打听有没有见到一个上海来的姑娘,还问起绣莲父母的情况。小牛 马上猜到,他们是来找风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绝:绣莲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 已没人了。我们村里也根本没有什么城里人来过。 严家塘的人早看出风荷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当然都不会心向外人,一个个附 和着小牛的说法,那两个男人一无所获地走了。 “那两人长得什么模样?”风荷感谢小牛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 证实一下,这其中一个是不是亦寒。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城里的小白脸呗!”小牛鄙夷地说。 风荷不再问什么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个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 她并未去英国,亦寒一定在到处追寻着她。呵,可怜的亦寒。 唉,乡下没有报纸,连个寻人广告也看不见。风荷相信,亦寒不会就此罢休。 可自己又实在不愿再露面,她要让亦寒死心,彻底死心,让他跟别人,比如绣莲, 结了婚。这时候,自己再出现在他面前,也就无所谓了。 但有时候,她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不能肯定了。风荷啊风荷,你到底是希 望亦寒找到你,还是希望他永远找不到 你?你到底是希望别见到亦寒,还是渴 盼着马上见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边倘徉了多久。庄子里,家家屋顶上都袅袅地飘起 了炊烟。暮归的农人扛着锄头、犁耙,正陆续地走向庄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说过,那感情的纽带,是透出温馨、和睦、欢情气氛的地方。我 的家在哪儿?我的归宿在哪儿? 风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而过早地飘走了,我的青春因 为失去亦寒也已过早地凋零。现在,我 在没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 只是捱日子而已! 从山坡那边吹来的晚风,使风荷感到一丝凉意,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这一刹那,她的心被后悔攫住了。她后悔自己不该去苦苦追寻那失去的记忆。 这种追寻带来了什么结果呢?除了自己终身的孤苦、寂寞外,就只有那将永远缠 着自己的、比寒风还难斩断的离情别绪! 然而,这种后悔的心情只一瞬间就过去了。另一个念头占了上风:与其当个 糊涂人,不如作个明白鬼! 如果浑浑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杀死姑妈的凶手身边,那么,不但姑妈 会在阴间诅咒自己,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这种懦弱和背叛! 让亦寒和绣莲结合吧,他们会成为很好的一对。绣莲虽然拥有我的真名,但 她毕竟没有我和亦寒母亲那种不可调和的关系。 暮蔼渐沉,归人已少。风荷带着山风吹不散的悲凉和凄恻,慢慢地向小姨家 走去。 拐过一条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围墙外,站着一个挺拔的 身影。在红砖的衬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装分外显眼。 风荷一眼就认出来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触电般全身一阵战栗,然后就麻木地呆站着,再也挪不动步于了。 亦寒也已经看见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