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气已经很热了。许亮和小戴住的屋子通风不好,只有一扇窗户,在屋里呆久 了人热得实在受不了,晚上他们就常常出去玩。有时他们去秀英海滨浴场游泳,有 时到东湖公园里看露天电影,或者就在路边闲坐,喝喝冰啤酒,看看街景。偶尔他 们也找家便宜一点的酒吧坐坐。这样玩到深更半夜,等屋里的温度降下来一些后, 他们再回去睡觉。一天晚上,许亮和小戴去了龙昆路上的一间门面破败的小酒吧。 酒吧里没几个人,灯光半明半暗,两个女服务员懒洋洋地站在吧台旁边。许亮 和小戴在靠近空调的一张桌子边坐下,要了两杯冰啤酒。给他们送冰啤酒的女服务 员放下啤酒后,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墙边站下了,这里离空调近,她大概也想凉快凉 快。小戴喝了两口冰啤酒,就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小记事本,又拿出钢笔,在小记事 本上写写画画,这是他每天必干的,检查今天该干的事干完了没有,明天要干哪些 事,一二三四列出来。许亮闲着无事可干,慢慢呷着冰啤酒,四处张望着。那边有 一对中年男女在亲密地喁喁低语,许亮打量着他们,同时在心里猜测着他们之间的 关系。他估计他们不是夫妻。夫妻之间没有必要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再说,老夫 老妻哪来这么亲密,那点激情早就消耗殆尽了。这么看来,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无 疑了。那男的侧着脸,鼻头肥大,正热切地在说着什么,那女的咧开厚嘴唇,故做 优雅妩媚地微笑着,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当人在发情时——除了他们自己,在别 人看来真是既愚蠢透顶又丑态百出。 许亮转过脸去,目光落在了那个离他们不远的女服务员身上。她正巧也在看他, 而且她好像也挺无聊,两手背在身手,半靠着墙。许亮心中一动,说:“喂。”她 走了过来:“有什么事,先生?”“没什么事,想随便聊聊。可以吗?”许亮说。 她没有回答。“你是哪儿的人?”许亮又说。她停了停,简短地回答道:“安 徽。” “是吗,那咱们应该算是老乡,我老家也在安徽。”他不完全是在瞎说,他母 亲的确是安徽人,所以说他的老家是安徽也不能算错。 “噢,”她似乎活跃了一些,“你老家是安徽什么地方?”“安庆。你呢?” “怀远。”这地方许亮没听说过,大概是个小县城,不过他还是煞有介事地点 点头:“我知道怀远。”“你好像没有安徽口音。”她说。“我是南京人,”许亮 如实相告,“老家是安徽。”本来他只是闲着无事跟她乱搭两句,现在却忽然有了 和她聊下去的兴趣了。“你叫什么名子?”许亮问道。“周梅。” 她说。 这会 儿,小戴已经收起了他的记事本,也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中来了。他问她来海口多长 时间了,都在哪里干过。她一边跟小戴说着,一边朝吧台望去。吧台里有个三十岁 左右的男人正在擦拭啤酒杯,他大概是这儿的老板。她见他并没有留意他们这边, 说起话来便轻松了许多。这姑娘好像还挺愿意跟他们聊天的,主动问起了许亮和小 戴姓什么叫什么,又问他们是干什么工作的。当她得知他们在杂志社和报社工作时, 她说:“我就喜欢认识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许亮和小戴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门外又进来了一男一女,她去招呼新人的客人了。过了片刻,她手里拿抹布, 又转到他们桌前,装模作样地给他们擦着桌子,然后借机又站下了,跟他们聊了起 来。她说她以前认识一个人,也在报社当记者。她说了那个人的名字,问他们认识 不认识。他们当然不认识,不过他们说如果她真想找那个人的话,他们可以帮着打 听一下。她说不用了不用了,其实她跟那个人也算不上朋友,只是一般的认识。许 亮说以后她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他们,他们会尽量帮她的,谁让她 和他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许亮说。 临走,许亮问她,如果有时间的话,能不能约她出来玩玩。她说可以的,她也 挺喜欢玩的。许亮让小戴拿出纸和笔,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过了两天,许亮迫不及待地让小戴给那个姑娘打电话。许亮自己跟陌生女人搭 搭话倒觉得没有什么,但要说到打电话约人家出来,他觉得还是让小戴打比较合适, 因为这种事碰钉子的可能性很大。而小戴这人心思不太在女人身上,因此“无欲则 刚”,即便碰了钉子他也不会太当一回事的。小戴往那个小酒吧打了,一个人回话 说,周梅没来上班。许亮让小戴继续打。又过了几天,一天中午小戴回来,跟许亮 说他终于和那个姑娘联系上了,他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爽快地答应了。 “就是今天晚上吗?”许亮还有些不敢相信。 “对,就是今天晚上。” 接着许亮就和小戴讨论起了晚饭在哪儿吃的问题,这在许亮看来是件很重要的 事。小戴的意见,是去饭馆吃,既省事又方便,还显得郑重其事。小戴的心思许亮 明白,在家里自己做小戴怕麻烦,因为炒菜做饭一向是小戴的事,许亮只是帮着干 点杂活儿。以往小戴弄两个人的饭菜倒还没什么(甚至还有种乐在其中的感觉), 现在让他弄一桌子菜请客,他就有点怕苦怕累了。许亮认为小戴这样是不对的,完 全没有从大处着想,也就是没有从许亮的角度着想。许亮说,到饭馆吃饭,吃完了 那姑娘没准儿会提出再去哪儿玩玩,比如去看电影或跳跳舞什么的,如果真去看了 电影或跳了舞,时间肯定就已经很晚了,那怎么再开口把她约到他们这儿来呢。如 果不把她约到他们这儿来,怎么能……那势必要再约一次了,这么约来约去的,许 亮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成点事呢。许亮说他来海口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从没有和女 人交往过,小戴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小戴被许亮说服了,同意在家里吃。此外,许亮还要求小戴下午不要去上班了, 他们一起去菜场转转,多买点菜,好好准备一下。小戴也同意了。许亮对小戴说, 他这才像个朋友的样子。下午,许亮和小戴去了菜场买菜,回到家里,他们就进厨 房忙开了。小戴掌勺,许亮给小戴当下手,递递拿拿,择菜洗菜。一时间,厨房里 油烟弥漫,锅铲声、榨油声持续不断,颇有点家庭气氛。许亮一边干活儿,一边嘱 咐小戴,等会儿人来了后,他的表现欲不要太强,话要少说,主要起个烘云托月的 作用。最要紧的是,看到火候差不多了,他应该不露声色地找个借口退场,别像只 大灯泡似的老在旁边照着。 “我去什么地方呢?”小戴说。“上街玩玩嘛,看看电影,到酒吧坐坐。”说 到酒吧,许亮忽然想起忘了买酒,他真是忙昏头了,怎么把酒给忘了。这玩意儿可 是好东西,男人喝了它勇气倍增,女人喝了它娇媚无比…… 许亮出去把啤酒买回来,小戴也炒好了菜。 “你把地址跟她说明白了吗,”许亮问小戴,“她别找不到啊。” 小戴笑笑,没有搭理许亮。许亮便不时走到窗口向外张望。 天擦黑的时候,那个叫周梅的姑娘终于来了。 “戴哥,许哥,”一见面她就亲热地喊道:“你们好。” 上次在酒吧的时候,因为灯光昏暗,许亮没有把她看太清楚,这下乍一见,他 都有点不认识她了。她大约二十一二岁,肤色微黑,还透着点黄,头发油黑浓密, 齐至肩上,她的脸庞稍宽,眼睛圆圆的。大体上说她的模样还算过得去,只是略显 憔悴。她穿了一条紫红色灯芯绒牛仔裤,一件蓝底白花的短袖衬衫扎在裤腰里,绷 出了胸前一对不大但却结实的乳房。 “别叫我们哥,”许亮抑制着兴奋之情,笑逐颜开地说道:“就叫我许亮,叫 他小戴好了。喂,你的样子跟我上次见得好像不太一样嘛。” “比上次好看还是难看?” “当然是好看了。” “许哥跟我开玩笑呢。” “是许亮。”许亮纠正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 “边吃边聊吧,”小戴说,“我都饿了。” 他们房间里只有两张凳子,没有桌子。小戴想找房东去借。许亮提议干脆坐在 地下吃得了,他问周梅愿意不愿意。周梅立刻说好啊好啊,我是最不讲究的了。他 们往地下一张张铺报纸,然后去厨房端菜拿啤酒。周梅跟着一起忙着,一点都不拘 束,像是跟他们是老朋友似的。菜在地下摆放好了,他们也都席地坐下了,许亮给 每人的碗斟上酒,然后首先举起酒杯:“为了周梅第一次来做客,干杯。” 这顿饭气氛好的出奇。也不知是啤酒起的作用(她是一劝就喝,爽快的不得了), 还是这小妞天生性格活泼,能放的开,总之她是不停的吃啊说的,并且对许亮和小 戴之间的相互调侃反映热烈,咯咯笑的身体不停地乱颤,有一回居然还把酒喷到了 许亮的脸上。她的表现让许亮喜出望外,他越发兴奋,妙语连珠,并且趁周梅不注 意,开始朝小戴使眼色。可小戴只当没看见,依旧在那里大嚼大咽,还不停的给自 己斟酒,看那架势丝毫也没有准备退场的意思。 周梅去上厕所,许亮恶狠狠的对小戴说:“你吃好了没有。”“快了,马上就 好。” “菜都快吃完了,你是否要连盘子一起吃下去。” 周梅回来了。小戴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手表,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盘子中的大排一 眼,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你们先吃着,”他说,“我还有点事,要去报社一下, 很快就回来。” 临出门,小戴意味深长地看了许亮一眼。 小戴走后,许亮又开了一瓶啤酒,给自己和周梅的碗斟满。他准备这碗酒一喝 完,就来点实质性的内容,看来他的步伐可以大大的加快了。因为紧张,许亮的话 少了,只是劝周梅多喝一点。不知是否他的紧张情绪也影响到了周梅,她也不说话 了,默默地喝着酒,而且还眉头微蹙,像是有了什么心思,她有什么心思呢?许亮 斜觑着她那喝的通红的脸庞,心跳都加快了。 周梅碗里的酒又喝完了,许亮也把碗里的酒一口干了,同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是行动的时候了。可还没等许亮考虑好是先说两句调情的话呢,还是直截了当的把 手伸过去搂她,她却出人意料的抓起旁边的酒瓶子,仰起头咕嘟咕嘟的灌了起来。 许亮目瞪口呆,还没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把空酒瓶扔到一边, 呜呜地哭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许亮慌了神,“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活的……活的……好……苦啊。” 听她这么一说,许亮才放下心来。他想她大约是酒喝的太多了,情绪有点失控, 要不就是为即将到来的风流勾当奏的序曲吧。有的女人是有这个毛病,跟男人开始 做事前,不是回忆她那美好的或是痛苦的童年,就是倾诉她那惆怅的或是心酸的往 事,以此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纯洁无瑕的天使,仿佛这样一来,她就不必为接下来将 要发生的风流勾当负责了。周梅也许就是这样的女人,只不过表现的稍稍有点过了, 怪吓人的,“快别哭了,快别哭了。”许亮说,并趁势拍了拍她圆滚滚的肩膀, “你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你愿意……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听了。”许亮说,但心想最好还是别太长了。他站起来,拿了条毛 巾递给她,重新坐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和她身体之间的距离调整到了最小限 度,差不多要紧挨着她坐了。 “许哥,”周梅用毛巾擦着眼泪,渐渐安静下来“我能这样叫你吗?” “你想这么叫就叫吧。”许亮极其温柔地说道。 “许哥,”她又声音喑哑地叫了一声,停了停,就开始说起了她那另人心碎的 故事。 她是前年来海口的,起初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事儿干,没有办法,只好去了一 家歌舞厅当舞女。当舞女很不容易,没有工资,收入只能靠客人给的小费。她因为 不愿意干乱七八糟的事,所以挣钱不多,仅够维生。歌舞厅里有个从西安来的歌手, 他长得很帅,又能挣钱,不少女孩子都追他,可他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对她感兴趣。 他对她处处关照,不准别人欺负她(他有很多歌迷,连歌舞厅老板都宠着他), 帮她介绍舞客,有时还给她钱。她对他十分感激,很快他们就好上了,开始同居。 后来她怀孕了。 她记得很清楚,在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她下班回到家里,发现桌上有 他留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虽然他还是很喜欢她,可这种生活他实在不能继续过下 去了,否则他会发疯的,所以他不得不离开她了,他走了,到另一个城市去了,他 劝她不要找他,他也不会让她找到他的。纸条旁边还放着一些钱。从此以后,她就 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有人说他去了深圳,有人说他去了上海,反正他没有给她写过 一封信。那段时间,她想过自杀,可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 在她怀孕九个月的时候,房东说是晦气,把她赶了出来。她又试着去别的地方 租房子,可谁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她。没有办法,她只好挺着大肚子,又坐船又坐 车地回家去了。回到家,母亲倒还能体谅她(她父亲早年死了),可姐姐却整天骂 她,再加上邻居之间的议论,她实在受不了了,她在生下孩子一个星期后,就把孩 子交给了她母亲带,又只身回到了海口。经过这番折腾,她的身体变得很坏,得了 胃窦炎、肾病,还得了……这几天她的病又犯了,天天要去市中医院打针。因为身 体不好,工作时断时续,收入很不稳定,以前的积蓄都花完了。现在有时连吃饭的 钱都没有。所以她说不怕许哥笑话,今天她在酒吧里上班,一接到戴哥的电话,说 要请她吃晚饭,她就高兴得不得了,下午她不停地看表,一到时间她就请了假跑来 了。 她已经两天光啃馒头了,省下的钱留着去医院呢。还有,昨天她妈来了封信, 说在家乡带孩子很不方便,一是经济成问题(她妈是退休工人,钱不多),二是周 围压力太大,所以她妈想带着孩子来海口和她一起过。 “我妈和孩子来了以后,可……可怎么过啊。”她又开始哽咽,“要是我的身 体好还有办法,酒吧挣的钱虽不多,凑合着总能活下去,实在不行我再找家歌舞厅 去当舞女。可现在……可现在我这个样子……”她说不下去了,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不幸遭遇把许亮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另一 方面,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对那个不负责任的歌手的愤怒。“那个狗日的,”许亮大 声说道,“就是那个歌手,也太不是东西了。他妈的,那些唱歌跳舞的小白脸全是 畜牲。” 许亮站起身子,来回在屋里走了几步。“畜牲!”他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 她睁开眼睛,看了许亮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许哥……我……我这会儿头有 点晕,能在你的床上躺躺吗?” “躺吧,好好地休息一下。” 她有些费力地站起来,然后在她身边的钢丝床上躺下了。“许哥,”她翕动着 嘴唇,低声说,“你过来一下。” 许亮走到床边,弯下腰问:“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想要你搂搂我。” 她的话实在出乎许亮的意料,他一时间愣住了。 “来”,她又说,“搂搂我。”说着她的身体往床里挪了挪,给许亮在她身边 留出了一个地方。 许亮的身体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此时此刻他毫无情欲。他不可能 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动什么肮脏的念头,除非他和那个婊子养的歌手一样,也是 个畜牲。 “许哥,求求你了。” 许亮慢慢侧下身体,在她身边躺下了,同时伸出胳膊,在她脖子上象征性地搂 了搂。 “不是这样,”她说,“我要你像情人那样搂我。许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但你能不能装得喜欢我,装得像我的情人一样。来,”她抓住许亮的胳膊放到她的 胸脯上,“搂吧,用劲一点,再用劲一点。好,就这样。”她不算丰满,但用劲搂 起来,该柔软的地方还是能切切实地感受到柔软的。搂着搂着,许亮的情绪就给搂 上来了,他把一条腿搭到她的腿上,接着无比温柔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不、不、不,”突然间她像发了疯似地叫了起来,就好像许亮不是在吻她, 而是在用烧红了的炉钩子烫她,“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啊,这样对不起我的儿子, 对不起我的儿子啊……”她一边撕心裂肺地叫着,一边用力把许亮的胳膊从她的胸 前扯开。 许亮被她的叫声吓坏了,从床上跳起来,向后面退去。“你别叫了别叫了,” 他急切地说,“我不会再碰你的,绝对不会再碰你的。” “你不能碰我啊,我有儿子啊……”她继续叫道。 “你安静一点好吗,安静、安静。”许亮真恨不得跪下来求她别叫了,他想到 要是房东一家听见她的叫声,准以为他在强奸妇女呢。 “我不是好女人啊,”她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可我爱我的儿子呀……” “我马上出去,你别说话了,睡觉,睡觉。” 许亮转身走出屋去,并关上了门。接着他把脸侧过去贴在门上听着,噢,谢天 谢地,里面没有声音了。 许亮在堂屋找了张小凳子坐下,点燃一支烟,思忖着刚才那一幕。这姑娘大概 是被苦难压垮了,许亮想。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小戴哼着小曲回来了。“咦,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坐在堂屋的许亮,“那个小妞呢?” “在里面睡觉。” “你怎么没和她一起睡?” “别瞎说。她可能是酒喝多了,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送她回家。” 许亮和小戴推开门走进房间,只见周梅两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弓着身子睡在那里, 像个可怜的孩子。许亮走到床边,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有点不忍心把她叫醒。小戴 却在一边吆喝开了:“喂,周梅,起来了起来了。” 她睁开眼睛。“我这是在哪儿呀。”她迷迷糊糊地说道。 “别管在哪儿了,我们马上送你回去。”小戴把她从床上扶起来。 “能走吗?”许亮关切地问她。 “头昏昏的。”她说,然后有点摇晃地站了起来。许亮和小戴一边一个,架着 她走出了屋子,又走上了大街。 这时已临近半夜了,大街上仍很热闹。出租车来了,他们上了车。 周梅住在新桥大厦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下车后,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不 要他们架了,但许亮仍不放心,还是搀着她走。他们进入一座老式楼房,登上三楼, 沿着长长的过道走到头,周梅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门,他们走进一间黑暗的屋子 里。周梅拉亮灯,许亮发现屋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也没有,甚至也没有床,只是 在一边靠墙的地下铺着一块很大的塑料布,塑料布上铺了一床灰毯子,这就是“床” 了。“床”头放着一个暖水瓶,一个煤油炉和一个钢精锅,锅里有两个碗和一双筷 子。墙角有一只花花绿绿的旅行包,地下到处是纸屑,还有几个烟头。 周梅在灯光下眨着眼,向墙边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下——或者叫“床” 上,她拍着她身边的地方招呼他们:“来,你们也坐。”许亮和小戴都没有坐,看 着眼前的一切许亮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你就住在这里?” “是呀。”她说,又伸手抓住旁边的水瓶摇了摇,“没有水了,你们渴吗?” “不渴。”许亮说。 “我们马上就走。”小戴说。 “我今天喝多了,不舒服。”她侧身躺了下去,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又像是 自言自语地说道,“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医院打针呢,去不了了……” 许亮走到她身边,蹲了下去。“你好好睡觉吧,”许亮说,“明天早晨我来叫 你起床,送你去医院。”说完许亮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块钱,放到她的头边。见许亮 这样,小戴也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放下了。 他们是步行回去的,在路上,许亮把周梅的事情详细告诉了小戴。本来许亮以 为小戴也会被她的不幸打动的,没料到小戴却说:“你应该尽快把这个姑娘甩掉, 这种苦大仇深的人是沾不得的,一旦沾上就麻烦了。” 对小戴的话许亮很有些不以为然,但嘴上没说什么。 “早知道这样,”小戴又说,“就不该喊她来吃饭了。” 第二天早晨,许亮早早地起来了,小戴还在睡觉,许亮刷完牙洗完脸,正准备 出门时,小戴忽然从床上欠起身子,问许亮:“你要去周梅那儿?” “嗯。” “送她去医院?” “是的。” 许亮是骑着车子去周梅那里的,路上他连早饭都忘吃了,因为心里总有一个念 头令他兴奋不已:要是周梅向他表示点什么的话,他该怎么办?许亮隐隐地觉得周 梅是会向他表示点什么的。患难中的女儿感情是脆弱的,很容易爱上给她以无私帮 助的男人,自古如此。但从许亮这方面来说,是不愿意跟她发生任何事的,他仅仅 只是想帮助她,再无他求。不容置疑的是,人并非任何时候都是急功近利的,偶尔 也会有点高尚情操。可问题是,如果她表现得异常主动,那对许亮就是一个考验了。 他想他能够拒绝一个女人的爱意———如果不是他同时也爱她的话,但他是否也能 拒绝一个女人的身体,这一点就稍有疑问了。他这人一向比较缺乏自制力…… 许亮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了脚步声,周梅把门打开了。她睡眼惺忪地叫了声许 哥,就把他让进屋去。她脸色憔悴,头发零乱,衣服皱巴巴的。许亮说你赶快洗脸 刷牙,我送你去医院。她用手理了理头发,看了许亮一眼。许亮顿时有点紧张起来, 担心她再来点什么古怪举止,比如说像昨天晚上他俩单独在一起时那样,让他搂搂 她什么的,或者直截了当地向他表白她的感情。为了不给她这样的机会,许亮说, 我出去给你买早饭,马上来。 许亮在外面的小食店买了四个肉包子,自己吃了两个,给周梅带了两个回来。 她已经刷完牙洗完脸了,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人显得好看了许多。她把包子吃了, 和许亮出了门。 下了楼,许亮骑上车子,周梅从后面轻盈地跳上来,并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一 时间,许亮的心里感到甜蜜极了,虽然他拿定主意要和她保持一种纯洁的关系,但 无论如何,被一个姑娘搂着,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挺直身体,精神焕发,在 上班的人流中把车子蹬得又稳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市中医院。 在医院走廊,许亮叫周梅坐在长椅上等他,他去给她排队拿药。她顺从地点了 点头,递给许亮一张开好的处方。许亮先是去批价处批价,价批好后他一看,四十 八块五,他暗吃了一惊:怎么这么贵呀。这笔钱对于许亮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差不 多是他一个星期的开销了,他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给周梅的四十块钱,这样加起来就 近九十块钱了,真让人有点心痛(虽然大体上来说他的广告拉得还算可以,但他一 直比较节俭,他深知天晴防着天雨时的道理)。许亮步履有些沉重地去收费处交了 钱,然后又去排队拿药。 -------- 生活日报